孙果达
西安事变余波未消,中共中央突然开始了对张国焘的批判。
中共中央的警惕
要理解对张国焘的批判,首先就必须研究当时中共中央究竟有没有已经意识到苏联在西路军与西安事变中的叵测心怀。答案是肯定的,事实证据如下:
其一,中共中央到陕北后派邓发出使莫斯科所做的汇报,以及最初致共产国际的电报中者陂口实汇报了情况与计划,尤其还汇报了张学良要求入党的机密,可见当时毫无戒心。但当共产国际奇怪地拒绝张学良入党时,中共中央的疑窦显然已起,证据就是季米特洛夫1936年12月14日给斯大林的信中竟然对中共中央与张学良自8月中旬后迅速发展的紧密关系毫无所知,表明中共中央当时已经有所警觉而完全中止了有关的汇报。
其二,11月8日,中共中央致电共产国际含蓄地指责对红军的军援计划之荒唐时,疑窦显然已经加剧。
其三,5天后,即11月13日,中共中央突然决定南下并同日通知共产国际:“现拟第一步从庆阳、镇原、合水南下,占领平凉、泾川、长武、分州、正宁、宁县等战略机动地区。”电报显示红军似乎即将从庆阳一线大规模南下,实际上红军几乎全部主力隐蔽在庆阳等地区以北的必经之路山城堡四周,静候胡宗南部是否真会如期从背后袭来。中共中央显然要检验南下信息是否已经泄漏。
其四,两天后,即11月15日,蒋介石果真开始直接指挥胡宗南所部向红军背后急进。20日,毛泽东连续急电彭德怀:“蒋介石令胡军向定边、盐池急进。”
其五,21日,在蒋介石催促下,孤军深入的胡宗南部一个多旅进入山城堡,当即遭到红军的围歼。“此后,胡宗南部被迫全线后撤,国民党军对陕甘宁根据地的进攻,实际被停止。”
验证的结果虽然令人震惊,但当时要确认究竟何处泄密却绝非易事。不过,中共中央就此有了必要的精神准备。这就合理解释了为何西安事变一发生毛泽东立刻就能毫不犹豫地公开采取与斯大林相左的立场,并得到周恩来的全力支持。但是,当西安事变后中共中央面临与蒋介石的新一轮谈判时,又必须得到苏联的支持。因此,不仅让苏联,还必须让蒋介石也以为中共中央对其幕后交易一无所知就成为当务之急。
批判张国焘的突如其来
1937年年初,中共中央突然开始批判张国焘。程中原所著的《张闻天传》说:“1937年1月中共中央由保安进驻延安后,即在中央内部开始对张国焘错误的批判。张国焘不得不在2月6日写了检讨《从现在来看过去》。”中共中央在西安事变暗涛汹涌,西路军又岌岌可危之际突然发动全党全军对张国焘的批判,看似忙中添乱、自乱阵脚,实是迫不得已、刻不容缓。原因很简单,追究西路军失败责任引起的激烈争论已经涉及苏联的军援。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说,当时延安有种说法:“西进计划为莫斯科批准,如何能说是逃跑主义。”还认为西路军“诱发蒋氏围剿之说是有意嫁祸于人,转移目标,将对外转到对内。”这种把莫斯科军援、西路军与“蒋氏围剿”相联系的争论如进一步触及西安事变,其后果可想而知。因为苏联的军援说是帮助红军对抗蒋介石,但在西安事变中却全力支持蒋介石。只要简单地把两者联系起来,苏联态度的孰真孰假就一目了然,西路军的遭遇与“诱发蒋氏围剿”的原因也就可能水落石出。这种局面一旦出现,必将不可避免地出现灾难性的连锁反应,其后果之严重将难以估量。因此,中共中央必须先发制人以控制责任追究的导向,立即锁定西路军失败的责任者,让苏联迅速淡出视野,张国焘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2月27日,凯丰已经写就了包含14部分内容的大批判文章:“党中央与张国焘路线分歧在哪里”。洋洋数万言其实只有一句特别关键:“在二、四方面军到达甘南时,当时的西北局决定北上会合一方面军,国焘也可以不执行西北局的决定,私自改变为向西开进。”这段文字应该是对张国焘必须为西路军失败负责的含蓄表达。用张国焘的话来说就是“西路军的失败,他们更认为是证据确凿的证明。”
中共中央对张国焘批判的突然一是违背原先的决定。中共中央对张国焘的态度在1936年夏致王明的“第一号电报”已经明确。电报概括了张国焘另立中央等错误,也指出“张国焘同志开始改变自己的立场”,最后表示“现在我们正在竭力争取在坚持原则政策的基础上同他和解,以便团结成一个整体,争取成立西北国防政府,推动中国革命走向更高的阶段。”更要指出的是,就在1936年12月1日,也就是对张国焘展开大批判的前一个月,毛泽东还专门批评彭德怀对张国焘的态度不够尊重:“两星期前批评国焘一电,昨日整顿纪律一电,原则上完全正确,但在措词上有一二句颇为刺目,在今天是不相宜的,请留意及之。”当时西路军已经危急,但电报中的“国焘”称谓依然颇有亲切之意,尤其彭德怀的电报仅仅一二句“措词”有些“刺目”,毛泽东都认为“在今天是不相宜的”,要求彭德怀日后“留意”。毛泽东的这一态度与中共中央希望团结张国焘的决定完全一致。因此,如非事出无奈,中共中央怎么可能在迫切需要全党全军团结一致时,突然形成违背决定又不顾事实共识的大举批判张国焘?
二是共产国际反对。在批判张国焘前夕,中共中央特地向共产国际发出第64号电报进行请示,并且要求在一天内答复,却遭到了季米特洛夫的反对。季米特洛夫在收到中共中央1936年6月26目的“第一号电报”后,曾于7月初向斯大林请示了三个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关于中共中央书记处多数成员与其个别成员张国焘之间的分歧”。季米特洛夫显然认为中共中央与张国焘的矛盾只是“分歧”,因此在得知要对张国焘展开批判时,立即于3月22目,即批判张国焘的延安会议召开的前一天回电:“对你们第64号电答复如下:我们没有十分准确的情报能够使我们对张国焘问题作出明确的表态。我们不相信,为了党的利益必须像你们所做的那样来审查西路军的地位问题。(“季米特洛夫给斯大林的信”1936年7月初于莫斯科,绝密。《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一书的原注:指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西路军,中共中央企图将其失败的责任加在张国焘头上。)我们认为,无论如何现在不宜就张国焘以前的错误作出专门决议并就此展开讨论。要千方百计避免激化党内关系和派别斗争,时局要求团结党和红军的一切力量来对付敌人,并有必要准备齐心协力地反对无论来自何方的对红军的打击。西路军失败的原因应该客观加以研究,吸取相应的教训,并采取适当的措施来帮助和保存这支部队的力量。请将这一点告知全体政治局委员。建议今后不要再让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处实际上面对已成既成事实的这类问题,这一点从你们要求在一天内作出答复就可以看出来。”这份电报起码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第64号”电报正式告知共产国际,中共中央已经形成共识:张国焘必须对西路军的失败负责;二是共产国际反对立即“就张国焘以前的错误”下结论,认为西路军的失败不该由张国焘负责;三是共产国际反对中共中央在关键时刻“激化党内关系和派别斗争”,并且先斩后奏。共产国际当然不会意识到,批判张国焘将对中共中央保持、发展与苏联和共产国际的关系起何等重要的作用。
三是速战速决。中共中央没有理会共产国际3月22目的电报,于3月23日至3月31日在延安举行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会议的决议正式确认张国焘必须对西路军的失败负责:“西路军向甘北前进和西路军的严重失败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没有克服张国焘主义。”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会上提出了张国焘的“草原密电”问题。应该说,毛泽东所言非虚,但与西路军失败的责任无关,此时旧事重提,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方便给张国焘定罪,因为没有猛料,显然就难以服众。决议最后强调:“中央更号召全党同志,同张国焘路线做坚决斗争,在这一斗争中教育全党同志,如何在各种环境下坚决不动摇的为布尔扎维克的路线而奋斗到底。只有共产国际与中央路线的胜利,才能引导中国革命到彻底的最后的胜利。”决议把张国焘与西路军的失败直接挂上了钩,同时突出表明了中共中央对苏联与共产国际“坚决不动摇”的信任。
当时西路军尚在苦战。据《毛泽东年谱》记载:“3月27日,为解救西路军危局,同张闻天、秦邦宪、朱德、张国焘致电周恩来并告彭德怀、任弼时:西路军情况万分紧张,他们东进西进都成不可能,有被消灭危险。”西路军尚未最后失败,失败的责任者却必须确定,因为与此同时,周恩来到杭州开始正式与蒋介石直接会谈。这一相呼应的时间节点应该不是巧合。
中共中央随后在全党全军展开对张国焘的大批判,专门印发了“反对张国焘路线讨论大纲”,其中有一章的标题是“西路军的失败是张国焘路线宣告最后的破产”,对西路军的失败做了这样的总结:“全国红军会合后国焘同志私自调动部队渡过黄河,向甘西退却,同样说明了国焘同志直至到达中央前还是没有解除他自己的武器。”“西路军的失败是中国革命的损失,而同时也证明与宣告张国焘路线的最后破产。”
决议为西路军失败的责任一锤定音,随后的大讨论不仅杜绝了党内的公开争论,也杜绝了对苏联军援可能产生的怀疑。同时,决议与大讨论不仅体现了对苏联与共产国际的信任与拥护,以利于修复西安事变中与苏联分歧公开的裂痕,更体现了中共中央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苏联版的“慕尼黑”。
四是中央领导层的态度各异。张国焘是这样回忆延安会议的:“这个会议当时虽是以中共中央扩大会议的名义召开,但实际上多数重要人物,如中央政治局委员周恩来、秦邦宪、王稼祥、任弼时等,以及董必武、林伯渠、林彪、罗瑞卿、莫文骅等主要当事人都没有参加,参加会议的二十多人,多是抗日军政大学的学生。”张国焘同时还评价了不少领导人:“西路军失败的原因虽然没有定论,但毛泽东、张闻天都利用这一失败事件,发动反张国焘的斗争。”“朱德当时的立场颇偏袒毛泽东,但对西路军的失败,持论还算公平。”“周恩来从未斗争过我,因此我们见面照旧谈天说地,凯丰这时似也不完全同意毛泽东等的做法,常邀我下象棋谈天,似乎要冲淡一下前此对我的不客气。”“林伯渠当时采持平态度”,董必武“事实上缓和了这个斗争”。“林彪也摆出他那校长的姿态,表现置身事外的样子,不公开卷入斗争漩涡。其他中共要人们,则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大约是四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毛泽东率领着所有在延安的政治局委员来访我,我们相见握手问候。他们满面笑容,赞扬我的住所是世外桃源,并表示有一件难决的事特来请教。我也答礼甚恭,表示有劳各位大驾。”张国焘的评价不论是否客观,却也反映了中央领导层对非常时期还展开党内斗争多少有些不解:要张国焘对西路军的失败负责毕竟有失公允;要清算张国焘以往的错误又何必只争朝夕。确实,当时中共领导层不可能理解必须迅速为西路军失败定性的重大意义,真正了解内情的只能是极少数几个核心。
批判张国焘的担纲者
张闻天罕见地作为党内斗争的主要发起者和领导人,尤其要把西路军失败的不实之罪强加给张国焘确实令人难以理解。如此反常的历史事实,其中必有隐情。
张闻天是延安会议的主持者与主讲者,《张闻天传》说:“在会上,张闻天从理论上比较系统地批判了张国焘反党反中央的种种谬论和他的错误路线的退却和军阀主义的实质。毛泽东、凯丰、朱德、贺龙等也都在会上作了深刻的批判。”张闻天的长篇总结发言对张国焘路线做了概括:“第一是右倾机会主义,第二是军阀土匪主义,第三是反党反中央的派别主义。”还提出了“处理张国焘错误应注意的几个问题”。如前所述,此时周恩来正在杭州与蒋介石开始会谈。
1937年11月18日至24日,延安召开了党的活动分子大会,继续进行反张国焘路线的斗争。张闻天作了长篇总结:“他运用唯物辩证法和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深刻地驳斥了张国焘为自己错误辩护的种种谬论和遁词。指出:退却路线、军阀主义与反党反中央,是国焘路线的三位一体。”此时,临行时见过斯大林的王明正在从莫斯科回延安的途中,而毛泽东数天前在“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战争的形势和任务”的报告中特别强调“坚持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原则”。
《张闻天传》说:“张闻天于1938年6月7日写的《读了‘张国焘敬告国人书之后》是分析、批判最为深刻有力的一篇。”张闻天在这篇上万字的大文章中认为:“他的错误路线有三个组成部分”:“是他的腐朽的机会主义”;“是他的自私自利的极端个人主义”;“是他的口是心非,言不顾行,行不顾言,两面三刀的恶根性”。
以上事实表明,当时张闻天作为党的总书记,自始至终而且全力以赴领导了对张国焘的批判。张国焘在回忆中也往往把张闻天与毛泽东相提并论。令人奇怪的是,尽管批判张国焘的起因就是为了追究他对西路军失败的责任,但无论是张闻天还是毛泽东,在批判张国焘时都对此只字不提。这一事实正好证明,张闻天完全知道急于批判张国焘的原因其实与西路军的失败根本无关。在王明到延安前后,张闻天更加强了对张国焘批判的领导,以免王明心中生疑。王明积极参与了西路军与西安事变,他突然回国难保没有秘密考察的使命,张闻天不得不高度谨慎与警惕。或许,这就是当时毛泽东尽管在西安事变中与张闻天的分歧重大而依然称其为“明君”的真正原因,以含蓄地赞扬张闻天作为党的总书记在关键时刻立场坚定责无旁贷,能够洞察大局深明大义。
应该说,张国焘另立中央的错误是客观存在的。但理解了当时不得不以西路军失败的责任为由开展对张国焘的批判,也就理解了此后中共中央为何对张国焘的出走持出人意料的宽容态度。据历史当事人在《党的文献》上撰文回忆:1938年“4月17日晚11点前后,胡宗南第八战区司令部的一伙特务开着两辆汽车停在张住的太平洋饭店楼下,几个人冲到了二楼。这时负责跟着张国焘的只有我一人,吴志坚同志有事出去了。几个便衣特务进房来二话没说把我死死抱住,其他几个特务抢走了张国焘。我一面挣脱一面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抢走我们的张副主席,我要向你们的上面去抗议。有一个家伙歪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说:‘上面,这就是受上面的指令干的。然后特务们把张国焘接上汽车后吹了声口哨,从江汉关轮渡过江到武昌去了。”周恩来说:“我们要尽量争取他,他若是不肯晦改,不愿回头,你就是用绳子捆住他,他也不会跟着我们走。”“4月下旬,张的老婆杨子烈及一岁多的男孩从延安被送到汉口,按组织上的指示,我将他们送到了张国焘那里。”
当时以张闻天为总书记的中共中央团结一致严肃严厉追究张国焘对西路军的责任,也许使得苏联,当然包括蒋介石不得不信,因此松了口气,也放下了心,不仅使得国共和谈能够顺利进行,更使得中共中央能够继续保持与苏联极其重要的双边关系。
对张国焘决议的形成,标志着历史从苏联联蒋政策在中国引起的西路军、西安事变等连锁反应告一段落。对张国焘批判的本身,表明中共中央已经意识到了苏联这柄双刃剑,并由此开始高度保持不露声色又心领神会的警惕。毛泽东在此历史的惊涛骇浪中令人心悦诚服的政治智慧和胆略勇气,也为其随后真正成为全党全军的领导核心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