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兴国
“红城子,因红土筑城,故名。”(见《红城志》)。
这是一座有一千三百年沧桑历史的古城,王朝更迭,新朝雄兵与前朝贵胄相安而居,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遗韵还在;中原王朝和西北少数民族政权兵戈相持相搏的遗迹犹存;茶马互市,商旅济济,丝绸古道河西要冲“第一旱码头”,晋商称雄的实证尚有;赵充国屯田、岳钟琪镇兵、左宗棠植柳、林则徐抒怀的故事依旧流传;中原文化与边塞文化、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相互融合、相互依衍、生生不息的文明气场依旧存活;杭育的车马古街,熟稔的巷口里弄,怀旧的古井古泉,能言善商、勤朴传家的风俗依然顽固地撑展;仙狐留踪、进士机辩、敕赐感恩、红市花灯、清明显圣、虹桥挂月的传说依旧盛行。
我的凭吊和记念从凝目远视庄浪河对岸的故城源头——玉山古城开始,沿着古街巷道,我仰头看旭日苍星,脚步彳亍而沉重,思绪绵长而动情。
“西圆惠泉万亩田”。我站在兰新铁路复线泉水漫淹的桥洞边,任“和谐号”列车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宁静而清洌的泉水汨汨而出,恬然而舒缓,犹如一首轻盈灵性的摇篮曲。泉水从脚下蠕蠕而动,在沙石的缝隙间和杂草夹孔中寻找前行的出路,不急不躁,迤逦而行,或盛入古镇居民肩头的水桶里,或流入碧绿油亮的田地里。多么好的一眼慈心圣泉啊!我凝望着古城“西圆门”的位置,摹想着存在时的檐牙高啄、雄视西岭的伟姿,多少古镇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出入城门挑担端盆,鱼贯而行,大路上洒下了一道泉水淋漓之印;多少守城将士驱车汲水、饮马池边,城头上旌帜猎猎,角号连营,充满了阳刚男儿的生命印记;多少驴骡马猪、鸡狗兔羊贪恋泉边,畅怀渴饮,斜阳下唤声此起彼伏,奏响了一幅安详和谐的人间生态交响曲。
古城门不在了,古城门前庄河秋水潋滟、水磨吱呀的景致,阡陌纵横、谷黄蔬香的田园景观被铁路完全遮蔽了。古城墙尚存,古镇居民行色匆匆的日子还在继续,汲浆饮食、取水洗衣、隔泉话闲的生活还延续着。这处状若月牙的百眼惠泉,千年不枯,甘洌宜人,施惠了多少黎明百姓!现代社会发展改变了多少事物原来的模样!到现在它依然无私无欲地为我们提供着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元素,支持着我们思维活动原动力的强大营养,我们能不能恢复它的旧态,勒石树碑来记念它,焚香祭奠感恩它?
我信步走过新修的群众文体健身广场,沿西边古城墙遗迹的羊肠小道向北走去,绕上原是北城墙旧址水泥硬化的村道,来到古镇北城门“宁朔门”旧址的地方。这里被居民住宅排挤得已经没有多大的面积,柴草与茅屋共存,垃圾与菜园相连,没有好的感觉。向南望,是古镇中心街道,这里是高处,视角尚好。中心古街中穿挺直,气势尚足,专家们和当地居民都言古镇街区的基本格局八百年未变,信哉!街道两旁绿柳不多,虬枝不蔓,只是民居拥挤,似乎无有空间;其中平房居多,形似排队,原有土坯房和木制柱檩木制窗门渐少,水泥浇铸砖瓦房和铝合金门窗渐多,更有火柴盒式檐不加瓦的小二楼蓦然拔地而起,有的侧墙红砖裸露,给人突兀之感。各家住户的财门(即正门)东西两开,式样各不相同,高低不齐,新旧参半。居民生活改善,生意好坏程度一眼便知,因为居民多以耕商生存,耕地少而不甚入心,经商其实为主业。我问一多髯老者,这古镇古街如云南丽江古城、贵州青岩古镇那样恢复可否?不料老人系本镇退休教师,话如连珠,侃侃而谈:“可行可行!政府若出资修葺,居民大力支持。如有丽江人气,我们出门支摊卖汽水都能挣钱发财!”这“宁朔”之意是“北方安宁”之意。古代称“城”或“营”者原是驻兵之地,“城”内驻兵较多,军事首长统帅府第在此,“营”内驻兵较少,一般军官把守要塞或防卫。从西安到兰州再至敦煌酒泉丝路一线,也是重要的军事交通要道,集镇名称和村庄名称叫“城”和“营”的不少,都是军事上地理位置重要的地方,红城即是其中之一。宋金时期红城古城处于北宋与西夏交战前沿阵地,属西夏管辖。西夏在城内设卓罗司和南监军司,监军司是军事指挥机关。南监军司是西夏十二监军司之一,其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大军区司令部。古时古镇商贸发达,茶马交易频繁,为此历朝都设有茶马互市的交易管理机构。史载的“庄浪茶马司”即设在古城之内。
出了“宁朔门”大路向北走,即可到达河西走廊的咽喉锁钥之地永登,再翻过天然屏障乌鞘岭过古浪峡,便进入平坦富硕的米粮川,河西走廊的首城姑臧城凉州府了。“宁朔”是吉言,是千百年来王朝和庶民的共同期盼。我追问老者,复建宁朔门有人捐资否?老者爽快地道“我捐工资一个月”。善哉!
沿古镇中心古街道南行,古为通衢,今为街道,路面平坦,长约两公里,其长度实为我所知道的单体古城镇古街道西北之最耳。古镇居民沿这条古老街道依附而居,生生不息,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吞咽了多少沙尘雪雨?经历了多少日升月落?这是一条不平凡的古街道。霍去病走过,李白走过,玄奘大师走过,林则徐走过,张大千走过……多少仁人志士英雄豪杰走过……原来两边密如排竹、相向而开的出檐走廊式的店面,现在只剩下零星的百货店和蔬菜副食店了,车辙深深的千年石板路改成了水泥路,车水马龙的喧闹景象成了久远的记忆。
现在的镇政府是原来的城隍庙旧址。镇政府干部的办公室里,还有城隍庙的椅子在继续使用。“先有红城子,后有永登城”。传说中“红城的城隍比省府里的大”,人们讲得有板有眼。古镇的城隍爷是皇帝的叔父,因带兵战事失责被皇帝勒令归京认罚,皇叔居功自傲不服,皇帝自碍情面又不好强制,只得宣谕自选领地终老,毕生不得回京。皇叔路过古镇地界,看山明水秀,景色胜似江南,物阜民勤,舜尧自是难比,便修书皇侄,干脆就不回去了,这里多么自在逍遥!皇叔殁后官名敬授做了此地城隍,接受了乡民香火膜拜。古镇在旧时“城隍出府”仪制宏大规整,俨然京村风范,俗称“小承德”,影响遐迩,这项习俗至今保留。以前的红城古镇每周小庙会,半月大庙会,月月有法会,鼓号阵阵不绝,香烟渺渺不散,四方信士纷纭,八方民众汇聚,人流潮涌,经年不歇,热闹非凡,非今日能与之相比也。就说今日的清明山清明节庙会,一日流量逾两万人,人行道中男女老幼摩肩擦踵,就连镶牙的江湖大夫都摆了二十多个摊位,似乎就地立马可办一所有规模的牙科医院。从中可以想见各类消费量之大。有人云:别的地方有矿产资源是地方养人,红城古镇无矿藏少资源,全凭人勤智多人气旺,则是人养地方。此乃真言耳。
趋步向南至中街,到了镇综合文化站,即古晋会馆。这是一处原模原样的明清式样的歇山顶式建筑,主体建筑尚完整,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古晋会馆分前厅(大门)、院落、过厅和大堂几部分。前厅二楼为戏台,均为木质,形制独特。大堂内塑的是财神大像,财神即关公。关羽是山西解州人氏,是山西人心目中最伟大的精神领袖,是集仁义礼智信于一体的神灵化身,雕塑财神非关公莫属也。这里原是山西商人、陕西商人聚会、议事、娱乐、结交、联络的公用场所。现在是普通群众的文化活动场所。现在古镇内还生活居住着山西商人的后裔们,谈起先祖们勤勉艰苦的营销经营之路,无不引以为豪,情不自禁。特别奇特的是会馆过厅廊下有一眼井,名曰“钟口井”,井口和横梁上悬挂的铁钟钟口一样大,钟口对着井口,至今井中井水旺盛,味感清洌,不苦不涩。据说以前商人们每到春节,业务繁忙,无暇回到故乡,书信回复也慢,便以敲钟为父母家人祈福报平安。洪亮的钟声穿过井口渗入水中,把思念之绪传到千里之外汾河两岸的家里,因为他们坚信此井之水和家乡的井水一脉相连,朝夕相通的。游子怀土,表达的方式同样是这样的别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脚步再向南迈,这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方,东边是供销社的门店和中心卫生院的住院部,供销门店陈旧而萧条,只卖一些农业生产资料,但从建筑外表的气派可以看出昔日的红火。卫生院的两层楼房是以前的门诊部,现在是前院变后墙,老式的马赛克贴面墙泥水的涂鸦可以想见先前的风度。西边是民居和几间时开时歇的店面,斑驳的墙面和门窗显得陈旧。一条同样宽度的巷道直通西门。这里应该是往昔最繁盛的地方,也是古镇昔日中心地带钟鼓楼之旧址。我从黑白旧照片中看到过钟鼓楼的雄姿,飞檐凌日月,斗拱接云雨,燕语绕阁,雄视八极。晨钟辽远撞葱岭,暮鼓浑厚动金城。伟楼崔嵬而不失精巧,敦实而不掩雄奇。是毁于兵燹?还是拆于人祸?反正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是多么悲惨而令人痛惜的事情啊!我记得少时来这里,各种小吃摊点最多,令人馋涎翻滚的那种滋味最甚,那真是萌小子永远难忘的美好时代!
再往南就快到南城根了,下街依旧没有石板路。水泥大路上脚易乏,石板街上腿精神,青石板铺路,凸凹不平像脚底按摩器,今人赛不过古人,古人再精明不过了。歇歇脚徐徐再往右行,国务院公布的第六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敕造感恩寺(建寺当时此地塑释迦牟尼佛以感恩寺为最大,故俗称大佛寺)掩在深深的巷道里。感恩寺是明朝洪武皇帝为奖擢蒙元后裔鲁土司鲁麟三代等据边护国之功而敕造,原是藏传佛教寺院,后逐渐汉化。我双手合十,仰望着大牌坊上“慈被无疆”的金字额匾,浮想联翩。方圆五州八县为何仅此一地有皇帝敕赐寺院?明清两朝皇帝为何将此地粮帛丰裕的农耕精华地域拱手放心地交与土司统辖?清朝重臣林则徐谪贬赴疆,一路心事郁结,缘何在此地驿馆小住性情大悦,欣然挥毫感题”善民福地”……
我没有停下脚步,在晚霞的碎影里径直向南,停滞在槽头的地方。古街尽头以南是宽阔的田野,有几株古树似在作挥别状,暮鸦聒噪。在斜阳的余辉里,一切都变得那样祥和静谧与安然,炊烟像又轻又薄的丝纱笼罩在参差不平的田园上,踟蹰地像我残损的心境,似乎在陈述着一段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再往南眺,在绿树和农舍之上,清凉寺的金顶在氤氲的梵音里沉醉,仿佛一片花海冉冉升腾而来。折身北望,在密密匝匝的房舍之上,仿佛那毁伤的钟鼓楼又浑然崛起,点燃万盏灯火,徐徐传来响彻了几个世纪的雄浑之声。仿佛那古镇里原来的一切都复活了。我想,我就是原来古镇里坚守的更夫,沿着古镇长长的石板街道,均匀地敲着报更的梆子,只为安然入睡的千家万户报告平安,只为唤醒一个个为生活劳作奔波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