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清雅 词心蕴籍

罗兰

（一）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 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在秦观所有自伤身世的小词里，最凄婉的当首推此《踏莎行》。王国维论其上阕，认为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处“变而为凄厉”。“凄厉”这个词应该算下得很重的，隐隐有斥责的意味，因为它似乎有悖于儒家一向推崇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中庸之道。然而，在我看来，下阕“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转而叙事用典，便及时回缓了上阕的凄厉之势，至其末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情致急转深沉，意韵不尽、余味犹长，可以算得上很蘊藉含蓄了。由此恰恰可知词家收放功夫果是可圈可点、可钦可佩。

其中最爱末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发源于黄岑山，向北流经郴州的郴江好端端地绕着郴山流，为谁，或者说，为甚么要流下湘江去呢？在言及“恨无重数”后秦观就是这样写的，就这样结束了全词。

江河奔流本地势使然，但这不着前不着后的突兀一问不是无理得很吗？前人阐释是：秦观以郴江的无端入湘自比，哀其自身的被迫流放，悔恨自己自投官网，自入歧途、自寻烦恼。这种解释，听来似乎有些道理。

然而，我却觉得若依此“合理”解释，词句反倒因刻意为之显得意趣索然。文学创作很多时候遵循的是“情有者理必无”，情到极处，逻辑和道理都成了一种束缚。秦观这一句本就无理，也直需以无理来解方有滋味，他那许多焦虑、许多绝望尽在这句无理的追问中了。史载秦观与苏轼交好，被视为元祐旧党，绍圣初坐党籍削职，其后屡遭贬斥：先监处州酒税，后徙郴州，又编管横州，51岁时更远徙雷州，虽然最终得以放还，却在放还途中病死藤州，可以说一生潦倒不输苏轼，然而他却没能有苏轼的豁达洒脱。这首《踏莎行》写于谪居郴州之时，贬所的凄凉、远谪的愁苦、渺茫的前途、沉重的乡愁几乎使他万念俱灰。在极端无奈、极端绝望下，愁绝之人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得没有道理可循，于是，秦观望着渺渺江水茫茫然发问了，问郴江、问自己、也是问苍天：郴江好好的为什么要流下湘江啊！我想他一定不是要作刻意比喻的，也并未见得真要一个答案——只是心头那如文火般缓缓煎熬的孤寂和痛苦，无从说、不可说，却又不得不说些什么罢了，这看似毫无道理的一问记录的正是词人此一刻最真实也最混沌的心境。潜愁与暗恨不是最凄婉的吗？最深沉、也最伤神！据《冷斋夜话》载，苏轼绝爱此尾两句，曾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苏轼大约知道，愁绝如此，人必不能长久吧。果然此词作后三年身负“绝尘之才”的秦观便黯然辞世了。

（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临江仙 晏小山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直觉得北宋晏小山的词写得实在很清秀优雅。冯煦《六十一家词选-序》里把他和秦观并在一处评价：“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我以为这里关于“淡语”、“浅语”一说已很见小山词特色，然而更值得关注的还是金圣叹的一段议论。对于冯之观点，金圣叹颇有微词，他说小山“矜贵有余”“未足抗衡淮海”，看得出金圣叹是偏爱秦观的。但如果撇开他对秦、晏二人的褒贬不提，“矜贵”二字倒是下得极其精准。小山的矜贵，有一种持重华贵的气质，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清雅，比如他的这一首《临江仙》。

这首《临江仙》的词眼在上阕的“春恨”和下阕的“相思”。或者，也可以说“春恨”即是“相思”。这是诗词中惯有的题材，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俗套，写成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模样。然而读《临江仙》决非如此，那相思春恨融在词句之间就如同风中幽香、水中淡色，可以感知，却无法剥离。“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起句极冷清肃穆，眼前所见实为心境之铺垫，悄无声息的氛围里人的思维渐渐活动了，春恨随之袭来，却又含蓄地着落在“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样雅致清新的意境里。与双飞的归燕暗自比较，竟是人不如燕了。然而，飞燕双归的点缀在这里似乎更应该是一点初露端倪的灵动和温馨，让那一番春恨没有往一团深怨里发展，反而冲淡为一缕浅愁、薄薄的怅惘。

可是，仅此而已吗？似乎还有未言尽。那么再看下阕。

至下阕，与其说是在追忆往事，不如说是在回味梦境，他选择的是不断的回忆：当时明月曾照着佳人离去的倩影，而今安在呢？梦里、醉里、醒后，回忆曾经的悠游往事，回忆与朋友沈廉叔、陈君宠以及他们家美丽的歌伎莲、鸿、蘋、雲们的悲欢离合，回忆那一段段或许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缥缈绝美的爱情，那些根植于过去某个时间段的情愫经他一写再写，直至生发出一种世事茫茫、幻电梦尘之感。于是，情境又不动声色地回应到上阕“人独立”三字上，一场华丽的梦，醒了，却始终未能走出，沉溺于虚幻往事中的人此刻别有一种说不出的矜持和淡定，“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个由哀而不伤的相思春恨所定格的宁静画面也因此更添了一份神韵，画面里伊人在落花间凝神独立，落花、微雨、双燕早已不在他的眼中。我们去感受其意境，原来已不单在这十字之内，而是圆浑于整首词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