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章碣是唐代才子之一,他首创的“变体诗”引发了一时的潮流,留有传世名篇《焚书坑》和《东都望幸》。他是晚唐咸通诗坛上一位颇具特色的诗人,目前学界对他的诗歌创作却少有研究。然而,细心研味他的存诗,可见章碣的诗歌构思新颖别致,突破了晚唐一般的“小家子气”,尤其咏史绝句颇有批判锋芒,具有独特的价值。
关键词:唐才子;章碣;新颖别致;批判锋芒
章碣(生卒年不详),字鲁封,唐代才子之一。原籍睦州桐庐(今属浙江),后迁居钱塘(今浙江杭州)。他出生于被时人誉为“一门三进士,祖孙皆诗人”的书香门第。其祖父章八元(生卒年不详),字虞贤,唐大历六年(771)进士,为“睦州诗派”成员之一。八元年少时从严维学诗,数年后诗赋精绝,人称“章才子”。元稹和白居易颇赞赏其《题慈恩寺塔》诗,云“不意严维出此高弟,名下果无虚士也。”高仲武亦称其“‘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此得江山之状貌矣”。刘长卿被贬到睦州任司马时,八元曾与之相互酬唱。刘长卿对他甚为赏识,并在《月下呈章秀才八元》诗中将其比成清兴超逸的王子猷。其父亲章孝标(生卒年不详),字道正,元和十四年(819年)进士。孝标诗才敏捷,会昌中曾于淮南节度使李绅席上赋“春雪”诗,索笔一挥,七绝立就,满座皆叹服。胡震亨评其诗“殊有蒨饰,七字尤爽朗”,范摅以“清切”称赞其名句“长安夜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章碣自幼便濡染于诗文世家的氛围中,良好的家庭师承为他将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虽然章碣家境优越,但是他生不逢时,命运坎坷。当时正是李唐王朝朝政腐败、世事混乱、儒道衰微的时期。咸通年间俊才严重受抑,有不少名士因不得一第而潦倒终身,章碣就在其列。《唐才子传校笺·章碣》载:“累上著不第,咸通末以篇什稱。” 《唐诗汇评》载:“咸通中,屡试不第。乾符四年,高湘知贡举,棹其所知邵安石为进士,碣作《东都望幸》诗刺之。归乡,钱镠召为表奏孔目官,碣拒之,受笞,乃受命。或云后典苏州。” 考场上徇私舞弊之风盛行,章碣虽颇著诗名,但终究难逃屡次落第的厄运。怀才不遇的他,心中愤懑不平,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唐诗纪事·章碣》载:“登乾符进士第。” 后来他流落毗陵等地,不知所终。
据《唐才子传校笺·章碣》载:“碣有异才,尝草创诗律于八句中,足字平侧,各从本韵……自称变体。当时趋风者亦纷纷而起也。” 章碣首创了“变体诗”,即每句均押韵,逢单句押仄声韵,逢双句押平声韵。其《变体诗》云:
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鸥鹭不嫌斜两岸,波涛欺得逆风船。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今古若论英达算,鸱夷高兴固无边。
诗中叙写了诗人的行舟在一个暮雨天被滞留于吴江边,当他偶然看到渔翁的闲适生活后,内心无比羡慕和感慨。诗歌在内容上并无新奇之处,但形式上却颇可一观。自古以来,在律诗中通常只需偶句押韵,单句不押韵,但章碣此诗第一、三、五、七句却押了“畔”、“岸”、“看”、“算”四个仄声韵。这首“变体诗”打破了传统的格律形式,引起了当时赶时髦者的竞相效仿,受到了后人的赏识,但亦不乏批评之声。如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说:“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唐章碣有此体,不足为法。谩列于此,以备其体耳。” 严羽虽然列其为一体,却又批评其“不足为法”。无独有偶,清代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晚唐章碣八句诗,平仄各押韵:一畔、二天、三岸、四船、五看、六眠、七算、八边。无聊之思,亦将以为格而步之乎?” 吴乔同样不以为然,指责其为“无聊之思”。但我们如果从文学的发展角度看章碣的“变体诗”,其实它是对诗歌用韵的一种探索与创新,不仅增加了诗歌的韵律美,也丰富了七言格律诗的形式。诗人方干《赠进士章碣》诗中“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 两句,高度赞扬了章碣诗歌的新奇。
章碣著有《章碣诗》一卷,惜已散佚。《全唐诗》卷六六九录其诗二十六首。《全唐诗补编·续拾》卷三二补其诗一句。《唐诗品汇》卷五四录其诗两首。《唐诗百话》第八十六话录其诗三首。他的诗作从内容上主要可分为应酬诗、送别诗、纪行诗、寄友诗、写景诗和咏史诗,从形式上则可分为律诗和绝句。
章碣善为七律,仅存的二十六首诗歌中就有二十三首七律。他擅于运用艳丽的辞藻来构筑雄奇阔大的意境,突破了晚唐一般的“小家子气”,其诗风特点近似方干。这可能与他怀才不遇又走南闯北的坎坷经历有关,诗中便熔铸了这种独特的构思。如《赠边将》:
千千铁骑拥尘红,去去平吞万里空。宛转龙蟠金剑雪,连钱豹躩绣旗风。行收部落归天阙,旋进封疆入帝聪。只有河源与辽海,如今全属指麾中。
《赠婺州苏员外》:
帝念琼枝欲并芳,星分婺女寄仙郎。鸾从阙下虽辞侣,雁到江都却续行。烟月一时搜古句,山川两地植甘棠。即看龙虎西归去,便佐羲轩活万方。
前一首是赠给一位防守边疆的将帅的应酬之作,辞采壮伟,极富气势,意境辽阔雄壮,不仅刻画出将军的英武威严,也寄予了自己的殷切希望。后一首则是赠给婺州苏员外的,诗歌想象新奇,构思奇特,意境瑰丽,高度赞美了苏员外的才干。
相比应酬诗,章碣的送别诗数量稍多,有《送谢进士还闽》、《浙西送杜晦侍御入关》、《送韦岫郎中典泗州》(一作《癸丑岁毗会中贻同老》)等。仅举《春别》一首如下:
掷下离觞指乱山,趋程不待凤笙残。花边马嚼金衔去,楼上人垂玉箸看。柳陌虽然风袅袅,葱河犹自雪漫漫。殷勤莫厌貂裘重,恐犯三边五月寒。
这首诗写春日送别,发端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写了离别的朋友路途之艰辛,不走平原而走乱山,颔联描绘了华贵富丽的饯别环境,颈联对仗工整,“雪漫漫”点出朋友前去“葱河”前线的艰苦环境,与饯别环境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尾联写诗人对朋友的真挚嘱咐,“伉爽中仍多婉挚,殊胜三叠《阳关》”(《唐诗快》) 。诗歌字里行间饱含着一种沉重而含蓄的不舍离情。在章碣的笔下,这类送别诗写得从容流畅,“结意温厚” ,颇见其创作功力。
章碣的纪行诗不少,有《城南偶题》、《曲江》、《春日经湖上友人别业》等。诗中或描述自己的游历见闻及感受,或表现思亲怀乡之情。如《旅舍早起》云:
迹暗心多感,神疲梦不游。惊舟同厌夜,独树对悲秋。晚角和人战,残星入汉流。门前早行子,敲镫唱离忧。
这是章碣诗作中唯一的一首五律。首联写诗人多感于梦境而精神疲软,中间两联将行舟、江边的独树、晚上的号角声和天亮之前的残星拟人化,渲染了自己在这样一个萧瑟秋天的多梦黑夜里整晚都无法安睡的困乏与无奈之情,尾联写旅舍门前一大早就有出行的人骑马经过,诗人可以听见行人一边敲击马镫一边唱离歌。原本秋天萧条凄清的景象就很容易触动游子的傷感,一早门前行人的离歌之声,更加勾起了诗人羁旅行役的无限乡愁。
章碣在其记行诗中常常借景抒情、融情于景,且中间两联对仗工整,如“野水不知何处去,游人却是等闲来。南山气耸分红树,北阙风高隔紫苔”(《城南偶题》),“无穷罗绮填花径,大半笙歌占麦畦。落絮却笼他树白,娇莺更学别禽啼”(《曲江》),“绿泉溅石银屏湿,黄鸟逢人玉笛休。天借烟霞装岛屿,春铺锦绣作汀洲”(《春日经湖上友人别业》)、“六宫罗绮同时泊,九陌烟花一样飞。暖著柳丝金蕊重,冷开山翠雪棱稀”(《长安春日》)。这类诗往往有花有鸟,有柳有泉,有声有色,有动有静,不可不说多为绚丽春景,但仔细品读后,便不难感受到诗人所描绘的美景之下其实弥漫着其伤春悲己之情。
除了记录游历路途中的见闻及感受,章碣有时候还会特地将某些感受寄给自己的朋友,如《寄友人》:
谢家山水属君家,曾共持钩掷岁华。竹里竹鸡眠藓石,溪头鸂鶒踏金沙。登楼夜坐三层月,接果春看五色花。昨日西风动归思,满船凉叶在天涯。
这是诗人路过谢家山水时专门写给自己朋友的一首诗。诗歌首联写诗人来到此地便忆起昔日和朋友共度的美好时光,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接着描绘了竹坞和溪上的闲适景色,即使眼前景色再美好,也只能一个人独自登楼望月和赏花,尾联则借昨日西风和满船凉叶抒发了思友及思归之情。这首诗感情深挚,语言自然质朴,中间两联对仗工整,以乐景衬哀情,尤其末句以景结情,使诗歌显得意犹未尽、韵味无穷。
章碣的写景诗虽然不多,但却写得别有新意。如《雨》和《对月》云:
低着烟花漠漠轻,正堪吟坐掩柴扃。乱沾细网垂穷巷,斜送阴云入古厅。锁却暮愁终不散,添成春醉转难醒。霁来还有风流事,重染南山一遍青。
残霞卷尽出东溟,万古难消一片冰。公子踏开香径藓,美人吹灭画堂灯。琼轮正辗丹霄去,银箭休催皓露凝。别有洞天三十六,水晶台殿冷层层。
前一首刻画春雨,不仅生动传神地写出了春雨的轻、细、密,而且将个人愁绪和绵绵春雨巧妙融合起来,给人以优美的形象和深长的韵味。后一首写月景,描写了月亮初升、转入中天的全过程,同时伴随着公子和美人的月下活动,还设想了月宫的仙景,意境如梦如幻。诗人想象力丰富,构思奇巧,并且用典故“洞天三十六”引人联想。
章碣的绝句仅为两首,但却是最广为人知的。且看其传世名篇《焚书坑》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这是一首咏史诗,诗人辛辣地嘲讽和无情地谴责了秦始皇焚书的残暴行为。诗歌首句以夸张之语指出了秦始皇焚书的严重后果,即其帝业随着竹帛化为灰烟也化为乌有了。表面看来这句只是在叙述焚书之事,但实际上是叙中有议,明叙暗议,有虚有实。“竹帛”是竹简和白绢,为古代书写材料,这里引申指书籍。“竹帛烟销”是实写,“帝业虚”是虚写,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法表现了诗人强烈的批判态度。次句说即使关河险固,也守不住秦始皇的宫殿。这句总括了秦王朝由秦末动乱到灭亡的全过程,是对“帝业虚”这个抽象概念的形象阐释,言简意深且夹叙夹议。“祖龙”是秦始皇的别号。此时秦朝已经覆灭,这里用“祖龙”一词是正话反说,是对秦始皇的绝妙讽刺。第三句写秦始皇以为焚书后就可以功业永固,孰料其天下很快就灭亡了。“未冷”指焚书的灰烬还未完全冷却,“山东乱”指华山以东地区已义兵四起。事实上,从“坑灰未冷”到“山东乱”中间相隔了四年之久,这句不仅用夸张的语言突出了焚书行为的荒谬,还以历史事实进一步批判了焚书一事。末句说灭亡秦朝的义军首领刘邦和项羽原来都不是读书人啊!“刘项”指刘邦和项羽。这两人一个曾是“好酒及色”的市井混混,一个是“力能扛鼎”的一介武夫,他们都并非读书人,但是秦王朝却毁于他们之手,可见,“书”不一定是祸乱的根源,“焚书”也不见得是实现“万世一系”之梦的保障。“原来”二字充满了嘲弄讥讽的意味。全诗从“竹帛”写起,又以“书”作结,首尾呼应,结构严谨。这首诗因在“文革”的“批林批孔”中曾被毛泽东引用而广为人知。与章碣同时代的罗隐也有一首《焚书坑》 。
章碣另一首传名于后世的七绝《东都望幸》,同样写得新颖别致,颇有批判锋芒。其诗云:
懒修珠翠上高台,眉月连娟恨不开。纵使东巡也无益,君王自领美人来。
前两句写东都的宫女们懒得梳妆打扮,佩戴珠翠,登上高台,因为心有怨恨,她们那像初月一样美的双眉蹙紧不开;后两句写原来她们知道,纵使君王东巡到洛阳来也会带着“美人”来,她们盼望君王临幸的心愿是无法实现的。这首诗表面上写东都宫女对君王的怨恨,其实不然。据《唐摭言》载:“邵安石,连州人也。高湘侍郎南迁归阙,途次连江,安石以所业投献遇知,遂挈至辇下。湘主文,安石擢第,诗人章碣赋《东都望幸》诗刺之。” 由此可知,诗中“宫女”喻应举士子,“君王”喻主考官,“美人”喻走主考官后门的应举者,此诗实际上是借“宫怨”隐喻应举士子之怨,借讽刺主考官高湘来讽刺晚唐科举考试中的徇私舞弊之风。这首诗深刻地揭露了晚唐科举场上的黑暗腐败,妙用隐喻,写法含蓄有味,语言也颇有特色。后来他还在《会中贻日志》诗中写道“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语尤激愤。
综上所述,虽然章碣存诗不多,在文学史上比不上其他大家,但他首创的“变体诗”引发了一时的潮流,并留有传世名篇《焚书坑》和《东都望幸》,是晚唐咸通诗坛上一位颇具特色的诗人。细心研味他的诗歌,我们可以发现其诗构思新颖别致,突破了晚唐一般的“小家子气”,尤其咏史绝句颇有批判锋芒,具有独特的价值,对唐诗的发展作出了可贵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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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谢燕(1989—),女,汉族,江西赣州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