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友古人:陶渊明致敬的隐士们

2014-11-26 23:32卞东波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6期
关键词:高士隐士陶渊明

卞东波

隐逸是中国文化中别样而极有意韵的景致,有学者甚至认为“‘隐逸是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的‘基型思维”(王文进《仕隐与中国文学——六朝篇》,台湾书店1999年版)。而隐逸的主体——隐士,更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群体,他们“一直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主要特征”(澳洲学者文青云[Aat Vervoom]著,徐克谦译《岩穴之士:中国早期隐逸传统》,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他们徘徊于主流社会之外,对社会的主流价值持疏离的态度。他们似乎是“无表现之人物”,却是“天地元气所钟,文化命脉所寄”(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第六讲《如何研究历史人物》,三联书店2001年版)。其实隐士不都是历史中的沉默者,他们很多是中国传统价值与文化的秉持者与承继者,王文进先生将隐士看作“理想主义者”,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对理想的承担即是对道的承担,“而这些理想主义者的风采、言行、操守事实上一直支配着大多知识分子的思想与行为”(上揭王书)。

作为隐士的陶渊明,他的作品也多次向历代的隐士致敬,同时古代隐士的遗产及其内在价值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安慰一直在激励着陶渊明。在传统社会,仕与隐长期以来是对立的价值,选择了隐,必须承担由此带来的物质上的窘迫。陶渊明的隐士生活在物质上是困顿的,他这样描绘他的躬耕生活:“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天劳作下来“四体诚乃疲”(同上)。何以他没有放弃自己选择,而且心灵保持着“闲”的状态,即如其所言“灵府常独闲”(《戌申岁六月中遇火》),“心有常闲”(《自祭文》)。他说:“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有会而作》)“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其二)“多师”及“此贤”都指的正是古代的隐士,他们是陶渊明心灵的安慰者,也是陶渊明人生价值的给养者。陶渊明笔下的古代隐士可以略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先秦两汉的高士,一类是两汉先仕后隐的隐士。

一、 在昔余多师:陶渊明与皇甫谧《高士传》

正史中设《隐逸传》始于范晔《后汉书·逸民传》,而范书之设《逸民传》明显受到魏晋时“高士类”杂传之影响。魏晋时出现了不少《高士传》,如嵇康《圣贤高士传赞》,皇甫谧《高士传》、《逸士传》,葛洪《隐逸传》,孙盛《逸人传》等。现存比较完整的是皇甫谧《高士传》,对陶渊明影响也最大。

虽然陶渊明没有直接在他的诗文中称,他阅读过皇甫谧的《高士传》,但我们相信,他定阅读过此书,并且对其中的人物心有戚戚焉。皇甫谧(215—282),字士安,幼名静,安定朝那人,是魏晋时期著名的隐士和学者。其所著《高士传》三卷,收录上古到后汉约90位隐士的传记。他在《高士传序》中界定了他心目中的高士标准:“身不屈于王公,名不耗于终始。”陶渊明受到皇甫谧《高士传》很大的影响,他笔下出现大量《高士传》中的人物,并热情地歌颂他们,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这些高士包括:巢父、许由、荷蓧丈人、长沮桀溺、荣启期、老莱子夫妻、原宪、黔娄先生及其妻、於陵仲子及其妻、南山四皓、鲁二儒、张仲蔚、二仲。

陶渊明并没有强烈的宗教信仰,他从自己的读书与生活经历中提炼出一套人生哲学,《高士传》中的人物及其行为就是他重要的思想资源。陶渊明诗中多次提到《高士传》中的中长沮、桀溺二人:

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垄亩。(《劝农》)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夜行途口》)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终日驱车走,不见所问津。(《饮酒》其二十)

长沮、桀溺见于《论语·微子》,孔子曾派子路向其“问津”,他们自称“避世之人”,在田野中“耦而耕”,“耰而不辍”,他们企图消解孔子及其门人汲汲于世的意念,但孔子认为“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拒绝放弃对社会的责任感。在儒家看来缺乏进取精神、毫无淑世精神的沮溺,却得到陶渊明的热情歌颂。陶渊明这里吸取的并不是沮溺消极的人生态度,而是他们甘心垄亩,勤于躬耕的精神。因为孔子视躬耕为“鄙事”。陶渊明正是通过沮溺“耦而耕”事迹表明自己甘心畎亩、甘作“陇亩民”的心迹,同时也是自己的隐逸正名;他也在躬耕的切实体验中体会到了与沮溺的同样心情,所以才有“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之语。

物质上的匮乏是隐逸生活最大的考验,而古代隐士大多安贫乐道,这也给了陶渊明很大的鼓励。《咏贫士》其四曰:“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黔娄亦见于《高士传》:“黔娄先生者,齐人也,修身清节,不求进于诸侯。鲁恭公闻其贤,遣使致礼,赐粟三千钟,欲以为相,辞不受。齐王又礼之,以黄金百斤聘为卿,又不就。”黔娄先生“不求进于诸侯”,对外来的富贵“辞不受”的举动深深影响了陶渊明,《宋书》本传载,义熙末,朝廷征渊明为著作佐郎,“不就”;萧统《陶渊明传》亦载:江州刺史檀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五柳先生传》中他又引用黔娄之妻的话“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既是夫子自道,同时古代高士的话语已经内化为了他的人生准则。

荣启期是魏晋时期颇受欢迎的先秦高士。1964年,南京西善桥出土的六朝砖画上,除了竹林七贤,惟一与他们搭配的人物就是荣启期。《高士传》有传:“荣启期者,不知何许人也,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游于泰山,见而问之曰:‘先生何乐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吾得为人矣,是一乐也。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民之终也。居常以待终,何不乐也?”这就是荣启期“人生三乐”之典,同时也是六朝吟咏最多的荣启期轶事。陶诗中三次提到荣启期:

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咏贫士》其三)

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饮酒》其二)

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饮酒》其十一)

魏晋时最早吟咏荣启期的是陆云,其《荣启期赞》已经对荣公“耽此三乐,遗彼世华”进行了揄扬。以诗的形式最早歌咏荣公的则是陶渊明,与陆云对荣启期接受不同的是,陶渊明则将荣启期虽贫犹乐、安贫若素的精神内化为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贯彻到生活之中。陶渊明不但对荣启期“人生三乐”的说法深表认同,而且对其“贫者,士之常也”之言也感同身受。陶渊明栖迟衡门,琴书自娱的风度亦与荣启期鼓琴而歌的旷达相同。“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当年”即壮年之意,言荣启期年九十仍以贫为乐,何况处于壮年的自己,更应不以饥寒为意。荣公给予陶渊明精神上的力量可见一斑。

古代高士很多,而陶渊明吟咏的对象都是经过选择的,或者说他选择的对象都是他自己心仪的。《咏贫士》其六咏的是汉代高士张仲蔚:

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莱。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下略)

张仲蔚仅见于《高士传》的记载:“张仲蔚者,平陵人也。……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诗赋。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唯刘龚知之。”陶渊明之诗基本是对《高士传》内容的演绎。仲蔚“常居穷素”的“穷居”状态,陶渊明用了一个“爱”字,即自我选择的结果,这更多是陶渊明的自我投射。陶渊明的生存状态与张仲蔚颇一致,颜延年《陶征士诔》说陶“居备勤俭,躬兼贫病”。陶自己也说:“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其十六)陶渊明的“固穷”与张仲蔚的“穷居”如出一辙,陶的“荒草没前庭”几乎是张的“绕宅生蒿莱”的翻版。张仲蔚虽然是隐士,但他“明天官博物,善属文,好诗赋”,这正是《南齐书·高逸传序》所说的“含贞养素,文以艺业”,反映了六朝隐逸的美学新风尚,这与萧统《陶渊明传》所说的“渊明少有高趣,博学善属文”的人生意趣非常相似。比照陶诗与《高士传》,我们发现陶诗将“闭门养性”演绎为“翳然绝交游”,这亦是陶渊明自我在张仲蔚身上的投影,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请息交以绝游”,两者用词几乎相同。陶渊明与张仲蔚不同的是,张仲蔚还有一个人生知己刘龚,而陶渊明则说自己“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与子俨等疏》),人生是落寞的。陶渊明是张仲蔚的异代知己,张仲蔚身上也映射了陶渊明的自我想象与期待。

商山四皓也是陶渊明多次吟咏的对象,其《赠羊长史》曰:

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

诗中表达了对商山四皓的敬意,诗中所说的“清谣”,即指四皓之《采芝操》(见《高士传》引):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不如贫贱之肆志。

“驷马高盖”作为世俗权势富贵的隐喻,在陶渊明看来其实充满看不见的危险;“晔晔紫芝”表面上可以“疗饥”,实际上是远离世俗权力的象征。这首诗,陶渊明虽然表达的是对“富贵”的戒惧,更多的是对选择“驷马高盖”的警觉。陶渊明生活的晋宋之际,风云多变,“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序),许多士人死于非命,正是由于不识“富贵之畏人”之理。贫贱虽然使陶渊明的生活举步维艰,但也“庶无异患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避免了生命之虞。商山四皓在秦汉之际,飘然归隐,“去危以图其安”(《后汉书·逸民传序》)。陶渊明能够保全于晋宋易代的政治变乱,正是依赖于《高士传》给予其的智慧。文青云说得好:“在心理上,隐逸意味着对那些人类行为的通常目标,诸如财富、权力和名声等表示忽视;同时相应地更重视那些在哲学或道德意义上被认为是‘更高的目标。”(《岩穴之士:中国早期隐逸传统》)四皓及其《采芝操》传递给陶渊明指向的是一种“更高”的目标,所以陶渊明才会对他们产生敬意。

陶诗中赞美过汉初两位不知名的隐士鲁二征士,他们也见于《高士传》:

鲁二征士者,皆鲁人也。高祖定天下,即皇帝位,博士叔孙通白征鲁诸儒三十余人,欲定汉仪礼。二士独不肯行,骂通曰:“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而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百年之德而后可举。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通不敢致而去。

《鲁二征士传》源于《史记·叔孙通传》。《高士传》最后一句作“通不敢致而去”,而《史记》原文作“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尽管前面的内容完全相同,但最后一句的不同却表现了不同的感情色彩。皇甫氏为了表现鲁二征士的坚贞以及自己作为隐士“不事王侯”的态度,不惜改动了《史记》原文以讽刺随世而变的叔孙通。陶渊明有《鲁二儒》一诗:

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若人,特为贞夫。德不百年,污我诗书。逝然不顾,被褐幽居。

陶渊明明显接受的是《高士传》的观点,赞美鲁二儒不随时流而变,不与世沉浮的态度。在所谓“易代”之际,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有的人像叔孙通那样采取投机主义的态度,立场随权势而转移;而有的人则坚守自己的价值,尽管看似不合时宜,但这种不与时移的坚守则有一种道德的光辉。鲁二征士的选择正是陶渊明的选择,尽管史书上记载的,陶渊明在入宋后只书甲子的故事不一定是史实,但比较明确的是,身处易代之际的陶渊明并没有委身新朝,一直隐居避世,不与新朝合作。

二、 赖古多此贤:陶渊明笔下的其他汉代隐士

陶渊明笔下第二类隐士是汉代一些先仕后隐的人物,如二疏、张挚(长公)、杨伦等人。陶渊明专门有诗咏二疏:

大象转四时,功成者自去。借问衰周来,几人得其趣。游目汉庭中,二疏复此举。高啸返旧居,长揖储君傅。饯送倾皇朝,华轩盈道路。高别情所悲,馀荣何足顾。事胜感行人,贤哉岂常誉。厌厌闾里欢,所营非近务。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问金终寄心,清言晓未悟。放意乐馀年,遑怕身后虑。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

二疏即疏广及其侄疏受。观陶渊明此诗,所咏二疏之事集中于两点,第一为“功成身退”,《汉书·疏广传》载,宣帝时,疏广为太子太傅,疏受为太子少傅,在位五年。广谓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任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即日上疏乞骸骨,宣帝许之。疏广所引之言俱为《老子》中语,实为明哲保身之道,也就是渊明所说的“趣”。渊明也是由仕而隐,所以能够理解二疏的行为;而且渊明也极赞同“止足”之道,其《和郭主薄》其一云:“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第二为二疏“挥金”之举,据《汉书》,二疏归里后,不留金钱,“日令家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对于这样的“挥金”于乡里的豪举,表面上是对金钱的主动放弃,实际上陶渊明欣赏的是二疏“物物而不物于物”的人生态度。陶渊明更欣赏的是“挥金”背后的“清言”。据《汉书》记载,二疏散金于乡里,有老人劝二疏多买田宅以遗子孙,疏广说:“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馀,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捐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疏广认为,遗财于子孙,实际上是遗过于子孙。陶渊明《饮酒》其十九又云:“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陶渊明虽无金可“挥”,但他对疏广“挥金”背后的意蕴却有很好的体认。

在文学史上,陶渊明并不是第一个吟咏二疏的。在他之前,太康诗人张协也写过一首《咏史》:

昔在西京时,朝野多欢娱。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朱轩曜金城,供帐临长衢。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涕,贤哉此大夫。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

陶诗与张诗之间有一种“互文性”,陶诗中的一些语汇,如“挥金”就来自张诗。诗意也多一些相通的地方,如陶诗中说“馀荣何足顾”,与张诗中“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意思一致。但两诗还是有差异的,张诗是纯粹的咏史诗,对历史上的二疏事迹用诗歌的形式加以吟咏,最后再发表一些议论,颇似史书中的史论,张氏的思想底色仍是儒家的观念,“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即认为二疏的行为具有激清社会风气的作用,二疏也因此而不朽。陶诗基本是咏怀诗,借二疏来表达自己的心志,即在滚滚红尘中,要知其“趣”,在种种诱惑面前更要知“止”。思想上有道家的色彩。

陶渊明还两次歌咏张长公:

远哉长公,萧然何事?世路多端,皆为我异。敛辔朅来,独养其志。寝迹穷年,谁知斯意?(《读史述九章·张长公》)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饮酒》其十二)

张长公事迹见于《汉书·张释之传》:释之“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吴菘《论陶》说:“张长公诗中凡再见,此复极意咏叹,正自写照。”陈仁子《文选补遗》卷三十八亦云:“其以长公自况与?”“不能取容当世”的张长公确实与“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的陶渊明有相似之处,所以陶渊明不仅以长公自况,对其命运产生共鸣,并将自己的感受对象化到张长公身上,而且陶渊明还是张长公的“发现者”。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八“张长公”条云:“唐诗中多用张长公事,如陈子昂诗曰:‘世道不兼容,嗟嗟张长公。此盖言张释之子耳。……张长公之名,自陶渊明发之。”《汉书》中一段短短的记载,经陶渊明发挥,俨然是在发抒自己内心的苦闷。第一首诗中的两个问句,既是对历史的叩问,也是对现实的无奈。张长公在这里已成为陶渊明内心情感的渲泄口。

三、 陶渊明诗文中的其他隐士

陶渊明诗文中还写到同时代的隐士,即东晋隐士许询。许询生活的时代略早于陶渊明,他虽是东晋著名的隐士,但在《晋书·隐逸传》中无传,不过《世说新语》、《建康实录》记载了他与当时名士,如谢安、王羲之、刘惔等人交往的逸事。许询与孙绰并称为当时“一时文宗”,是玄言诗的代表诗人,同时他也是典型的“通隐”或“朝隐”的代表,尝与晋简文帝交游,入过皇宫与皇帝谈玄,而且也不拒绝“四方之遗”,凡达官贵人馈赠的礼物,一概笑纳,以至于遭到时人的非议。不过,这并不妨碍许询成为当时风流隐士的代表,他的名士风度及隐士情怀也征服了不少名士:“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世说新语·言语篇》)就是皇帝也不免为许询的魅力所吸引:“许掾尝诣简文,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襟怀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清婉,有逾平日。简文虽契素,此遇尤相咨嗟,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许。”(《世说新语·赏誉篇》)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与许询有一面之缘,《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云:

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路由永兴。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

“有隽才”即指许询的诗才,而“辞荣不仕”则表明他的隐士身份,“纵心独往”正是魏晋人追求的不为物所拘,率性而为的名士风度,也是魏晋人所欣赏的《楚辞·少司命》中“入不言兮出不辞”(《世说新语·豪爽篇》)的具体呈现。在此传中陶渊明记载了他的外祖父孟嘉与许询的交往,两人“雅相知得,有若旧交”,可见在气质上相近。陶渊明深受外祖父的影响,那么许询的名士风度及其出处之道对陶渊明恐怕不无影响。陶渊明也是饱读诗书,以文为业,隐居后也拒绝出仕,甘心垄亩;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毅然挂冠而去,正是“纵心独往”的表现。

四、 结语

上文考察了陶渊明笔下出现的古代隐士,可见陶渊明受到中国隐逸文化很大的影响。他的人生哲学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古代隐士的熏陶,皇甫谧《高士传》等古代隐士的传记也是他思想资源的一部分。中国文化史上也有不少对隐士的批判之语,如陈独秀1915年发表的《敬告青年》中说:“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吾愿青年之为孔、墨,而不愿其为巢、由。”陶渊明的态度可谓与陈独秀大相径庭,古代真正的隐士在他的心目中不亚于圣贤。其实,隐士对中国文化并不是一无贡献,他们只是从另一方面秉持着人类的真正价值。台湾学者许尤娜认为,隐逸是“个体自觉到人的某种价值(内在价值,或超越价值),为了追求之,实现之,贯彻之,因而对世俗价值,尤其名利价值,自动疏离,甚至扬弃的态度或行为表现”(《魏晋隐逸思想及其美学涵义》,文津出版社2001年版)。陶渊明生活的晋宋之际,不但政治上奔竞之习不止,就是在价值层面也出现了混乱。陶渊明坚信古代隐士是世俗价值的超越者,所以他在诗中热情地歌颂他们,既是自况,寻求精神上的安慰,又是一种价值观上的坚持,更是一种道德上的期许。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猜你喜欢
高士隐士陶渊明
50 years of social distancing experience雪山隐士的50年隔离生活
隐士
闲心
闲情
闲情
陶渊明失败了
贫而无谄的陶渊明
不为五斗米折腰
隐士
陶渊明论“持之以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