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丛
鲁迅先生自己说,孔乙己等人物是“苦人”的形象。按理说,既是苦人,就应该得到同情,但自孔乙己从鲁迅的笔下诞生后,就成了嘲笑的对象。在小说里,他受掌柜的、短衣帮,甚至是小伙计的嘲笑;在小说外,他受到读者的嘲笑;在课堂上,他受到老师和学生的嘲笑。
别的人嘲笑孔乙己,情有可原,唯独教师,特别是语文教师,却没有嘲笑孔乙己的资格。
因为,现在的语文教师的语文素养,比孔乙己差得太远太远。
孔乙己“写一手好字”,这字,小名叫毛笔字,大号叫书法。现在的语文教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别说毛笔,用钢笔、粉笔能写得好的又有几个?
“他(孔乙己)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连说话都是文言文,写作自然更是文言文了,可见他对文言文的熟稔程度——简直如我们用筷子一样自如。现在的语文教师,有人能做到么?不要说中小学教师,就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又有几个能用文言文写作的?在中国十几亿人口中,能用文言文写作,水平又在及格线以上的,恐怕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还好意思嘲笑孔乙己?
对文言文熟悉,就意味着对中国古代的文化经典,亦即现在所谓的对“国学”熟悉。听他对嘲笑他的人说“君子固穷”,对眼馋茴香豆的孩子说“多乎哉?不多也”,就可知他至少对五经、四书已是熟极如流,用起来自是得心应手——说就脱口而出,写就信笔拈来。现在的语文教师,几人能做到?也不必说中小学的语文教师,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于丹在电视上讲《论语》讲庄子,舌灿莲花,可是,我怀疑,她能背下来多少。
我们还好意思嘲笑孔乙己?
说到对教育儿童的热心,孔乙己也不输给现在的教师。看下面的这个情节:
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以为小伙计不会写“茴”字,就“很恳切”地要教他;知道小伙计会写“茴”字后,便“显出极高兴的样子”,而见小伙计对学习“回”字的四种写法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请问,对于传播知识,教育儿童,现在的老师都能做到这样么?
“回”字的四种写法,也是他被嘲笑的重要原因,人们多认为这是孔乙己人生的失败和中国传统教育失败的证据——教的学的都是无用的东西。这种看法,若不是无知,便是胡扯,至少也是一个不小心以今度古了。要知道在孔乙己的年代没有文字改革,没有国家语委,汉字的字形并未统一,异体字是满天飞的;所以,认识异体字,是那个时候读书人即知识分子最基本的语文素养。孔乙己知道“回”字有四种写法,想必别的字的不同写法也是烂熟于心,这说明,孔乙己的语文双基——基本知识、基本能力,不是一般的扎实,应该表扬,怎能嘲笑?
孔乙己为什么会受到嘲笑呢?
是因为“他站着喝酒而穿长衫”,而长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么?是因为他“之乎者也”的语言和“窃书”却不肯承认是“偷”的行为么?
不是。这都是表面的现象。真正的原因,是孔乙己虽然“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中国人向来崇拜两样东西——权和钱。如果能进学,就可做官,就有了权,就有了地位;如果会营生,就可经商,就有了钱,也就有了地位。有了地位,就不会有人嘲笑;相反,还会为你百般辩护。假如,丁举人也穿孔乙己那样的衣服,就会被夸为“朴素”;说话也“之乎者也”,就会被赞为“儒雅”;甚至他去“窃书”,也可能被表扬为“爱书如命”,是广大人民学习的楷模。不要以为《八扇屏》只在相声里上演,生活中表演的机会更多。
用另一只眼睛看,孔乙己为什么这样穿衣服这样说话?是因为他有知识,他是个知识分子。“长衫”和“之乎者也”是那个时代知识和知识分子的象征,他是在保留和保护他那一点知识分子的尊严。店里的人对孔乙己的嘲笑,实际上就是对知识的嘲笑对知识分子的嘲笑。
如此,同是知识分子的老师们——不仅仅是语文老师——你们还觉得,应该加入到嘲笑孔乙己的行列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