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风
樟树和水磨坊
郭 风
村里一条溪流边的水磨坊,要改建为一座小水电站了,雪花纷飞中,一块建筑工地的木牌树立起来了——
好像无数羽毛般的白蝴蝶飞舞,雪纷纷飞落在站立在溪岸边的樟树上和水磨坊的木屋上。
樟树说:
你走过了,在我们村庄里你应该走过的道路。有多少年月了?你的木轮一直转动着,又转动着;你不知疲倦,不知休息;
在我们的村庄里,你为世代的人们
砻谷、磨麦、舂米。
不,
我做得很不够。在我回顾我已经消逝了的时日,回顾我的过去时,我更加感觉我做得很不够。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我们村庄里下降的雨;
更加思念,在我们村庄里,山谷间众多的山涧
——是它们把下降的雨汇聚起来,
然后流到这里来,一直鼓励我,
使我的木轮不停地转动又转动,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所有曾经帮助我的、激励我的;在这一刻间,
我更加思念水的德性和品质……
1979年
(选自温永东主编《叶笛诗韵——郭风与散文诗》,海风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
[陈志泽 赏析]
以为朴素、平淡、明朗就是浅白,只有玄奥、迷幻、难懂才是高深,很可能是个极大的误会。
郭风先生十分欣赏《龟山语录》论陶渊明的话:“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也。”因此郭风说:“在艺术意境方面,我似乎对于陶渊明颇为偏爱,他的作品有一种自然率真的美,有一种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他又曾阐释道:“淡,应是浓极而纯之淡,散文诗切忌雕琢,应该自然地表达思想感情,如同歌唱一样。”
郭风先生对于陶渊明诗文的“颇为偏爱”,自然在他的散文诗创作中受其影响。“陶诗中有‘放’和‘直’的特点,即放手抒写,直截不费结撰、不留痕迹地表现作者襟怀的开阔和高远的特点”(陈祥耀教授《诗词例话》中语),在郭风的散文诗中可以找到较为明显的受影响的痕迹。郭风的散文诗同样看似浅显、平白而实则内在结构紧密、哲理深刻、诗意浓郁,童话般的想象与深沉的人生感悟耐人寻味。这就是“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苏轼《与侄书》)
我们来读读他的《樟树和水磨坊》。
一行小注出现在作品之前。它为作品设定了一个特定的背景:他所要抒写的水磨坊即将“改建为一座小水电站”,也就是说即将消亡。这一个背景预示下面的抒写必然饱含特别的感情。
“好像无数羽毛般的白蝴蝶飞舞,雪纷纷飞落在站立在溪岸边的樟树上和水磨坊的木屋上”。一个清新的比喻直截了当开了头,还铺垫和创造了下面樟树和水磨坊对话的“典型环境”。
纯粹的对话开始了。这种采用戏剧中的台词刻画人物性格的手法,在散文诗中较为罕见,与屠格涅夫写两座山问答的《对话》有点相似。一个对话的片断就那么完美地刻画了水磨坊无私奉献、感恩、谦逊等美德,作为陪衬的樟树,其纯朴、善良、重情义(还隐含居高望远,善于发现美好事物)的优良品格也得到含蓄的体现。
站在溪流边的樟树看到的是,水磨坊“木轮一直转动着,又转动着”(下文写到水磨坊感念水的德性和品质,使自己“木轮不止地转动又转动”)。不用什么形容词,“转动”这个字眼反复使用,起到一种动感、优美的艺术效果和强调的、抒情的效果,水磨坊的形象与性格得到很好凸显。“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我们村庄里下降的雨;更加思念,在我们村庄里,山谷间众多的山涧”,“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所有曾经帮助我的、激励我的;在这一刻间,我更加思念水的德性和品质……”不是行将消逝的伤感,而是思念、感恩、谦逊。“更加思念”的反复使用,起到反复咏叹的效果,单纯而深情。惜墨如金的简洁表达,产生了张力。这是容易被忽视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也是有些追求表面浮华的作品所无法比拟的。
“然后流到这里来,一直鼓励我”,“下降的雨汇聚起来”成为一种鼓励,成为极其重要的动力,没有转弯抹角的表述,甚至省略了诗的想象,完全是大白话。正是舍去芜杂的简朴、明丽,诗美自然流淌出来了,童话般的意味,童真的意趣,令人在轻松、洁净的惊奇中得到真善美的陶冶。
读这一篇《樟树和水磨坊》,我们的眼前出现内涵丰富、哲理深刻的山区风情画,我们能听到一曲柔美的劳动赞歌、崇高品德的赞歌。
记得1986年中国散文诗年会期间,在峨眉山上,郭老对我说过:“写散文诗就像唱歌,自然地唱出来。”这当然指的是一种他喜欢的风格,没有排斥其他风格之意。我想,我们在学习郭老一种风格与个性的散文诗同时,完全可以和应该学习其他作家、其它风格与个性的优秀作品,这是散文诗具有广泛吸纳各种文体之长与散文诗各种艺术表现手法的优越性所决定的,也是散文诗的百花齐放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