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林隐君
那些湘家荡留给我的记忆(组章)
浙江 林隐君
起初是一片释香的菩提叶,干净明亮,引领我向财神施予的福祉靠岸,香馥长远,宁静超然。这福祉的心扉向众生敞开着,空气中浮动着大块的祥云。它的自在,如是我佛,步步生莲,静观着世界。我的心是肉长的,免不了被物欲伏击,击中生活的暗处。我已为世俗奔波经年,还是啃不动这坚硬如铁的世道,只能低眉顺眼,学平常心,俯仰大地和天空,让生活沾满草屑、尘埃,和俗世的喧嚷。好在我的膝盖有磷,怀抱着骨头,不坠青云,正好可以安放21克重的灵魂,不为嗟来之食折腰。现在,财神就在我的身边,像殿外的霞光万丈,为我脱胎换骨,身心长出翼翅,轻易地飞起。
财神的目光是慈善的,笑容是可掬的,六合之内,为天下人守着钱财,布施给每一颗卑微的生命。而我却看到了一群衣冠楚楚的善男信女,有的随遇而安,遇佛仰止,只求片刻的宁静超然;有的青灯不熄,香火不断,愿以修行修身积善扬德;有的净户出身,把心腾出来,安置被欲望饱涨的细软;结果却与大把大把的光阴无休止地纠缠,步入了迷津;还有的坐拥金山银山,却因还想染指他人的家庭和财富,而怀觊觎之心,五体投地,顶礼来拜,戏谑人间。一座财神殿,打开了多少芸芸众生的心思,泥沙俱下,谁也无法看透,内心的善与恶、爱与恨、贪与嗔。而我一介布衣,不想“改命以图……能获一笔财”(注),只想甘拜下风,收起翼翅,随三炷清香,包裹住一点红尘,还有一点寒酸,轻轻拜倒下去。膝盖骨可以低垂,脊梁骨不可不直,回头便可遇见菩提叶,干净明亮,脱离了菩提,引领我向财神施予的福祉靠岸,香馥长远,宁静超然。
注:财神说过:得以学历,唯学历乃改命,改命以图,来则有矣前途,能获一笔财。
我是个不成气候的人子,一次次沦陷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为一点小惠和私欲斤斤计较,我留意到尘世的业障、魔障和红尘劫相互纠缠,让我难以脱身。一路上我衣衫褴褛而来;一路上我失魂落魄,丢盔弃甲。我的汗臭是来自三天前的,我的脚程比不上人家的飞机、高铁,只能丢掉青春和暮春,大悲和大喜,但没有丢掉本愿。如果一定要丢掉本愿,那绝不能丢掉有所求,如果一定要丢掉有所求,就先丢掉我的这颗心吧。我的心是肉长的,它处在尘烟的九霄,接受着浊世的风吹。但你是平和的,你眼眸中的慈悲也是平和的,你用无边的宝物,坐镇着人间,免遭贪穷果报。
你的宝座在升高,我发现我也在升高,你用佛门的广大轻轻托起了我,你的仁慈告诉我,你可以让我和你平起平坐,但不可与天空试比高,因为有了比较,欲望就高了,人的心也就高了。我好歹明白了,众生是平等的,佛门的广大,不在于庙堂的简陋或倾圮,不在于香烛纸帛的多与少。衣衫褴褛和那些不断拍私密写真集的明星没什么区别;我的汗臭味和周边那些衣冠楚楚的土豪味没什么区别;你走的阳关道先于我走的独木桥数天到达没什么区别;拂晓拜的头一炷香和傍晚烧的最后一炷香没什么区别。
时光带着我的敬畏,缄默,也带着我的自在与祥和;慢慢沉了下来,像一缕梵音,素净,袅袅,上了云霄。
正是向晚时分,翩跹的鸟儿背着霞光、流云和翅膀,从湘家荡的清水摇篮里掠起,梦一般祥和。这些来自天堂的精灵,在水洗的情怀里嬉戏、合唱,像刀子,在失眠的异乡,划出金色的波纹。
它们临水而居,逐草而栖,学凌波微步,带动了整片林地在跑,直至跑到云朵的肩上,包裹在一层透明的微茫之中,有着熏蒸的味道。不需要呼唤,你就能知晓,它们生命的源头和根脉,正来自杭嘉湖平原,那蔚蓝色的梦幻。在语言的最深处,你看,水浪若鳞,霞光筛成金雨,白鹡鸰、苍鹭、白鹭,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怀抱着万物,卷起无限时光。
没有比这微澜的湖水更懂得人心了,也没有比这翔舞的鸟儿更懂得风情了。在这个人间的四月天,到处是爱,是暖,是曲线玲珑和风情依依的湖畔,难以言喻的耽美,用丝绸一般的柔软,说出了大地的温暖和美,说出自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一切阻碍都将化为虚无,一切自在都由自己掌控。
夕阳下的东郊生态林,缀满光阴的流苏,照亮了浅滩、溪水和翠绿的林木,也照亮了独自苍茫,沐浴着安静的芦苇和青青草色,它让我卸下了全身的疲惫,领略了生命由躁动到宁静的轮回,也遍历了洪荒和繁华的动荡,教会我穿越、渗透,飞舞、弥漫。在它血性的心跳里,含着我一粒小小的来自水的因子……
我思念那个被晴朗一路追赶的早晨,天幕还未完全打开,绿色之外仍是大片的葱绿,万物在屏息,在谛听,在我的胸壑间,守着沾满草屑味的内心,潮湿而又饱满。
命运曾经悲苦,像长着的骨刺,让人时不时地疼痛。显然,湘家荡冰聪雪慧,蕙质兰心,当我在这一刻转身,想用一首诗,表达内心的疲惫、惊惶和无助是多余的,不是什么都需要别人来提醒、督促——她已让我性灵飞舞。一路上晨风徐徐,暗香盈盈,而湘家荡的湿地始终是安静的,是归隐于红尘的另一处住所,草木绣错,湖天相连,却一点不显得拥挤。它接纳我心头的黑暗和灵魂可以触及但四体无法抵达的敬慕和俯仰。我的人生在这一刻被圆满,像一个完整的陈述句,环抱着碧野和湖水。
当万物沉浸,尘世的浮华,被一点灵犀镀染,你能领略到朝霞和天地的圆满,人心和万物的统一。浩渺宇空,正出自她心灵的空无,自在、恣意、散漫,仿佛置身于虚白之中,四野肃立,草木呼应,沉香漫溢。她使我明白,万物都是有慧根的,包括飞鸟振翅的心脏,蝼蚁欢快的啸叫。天幕像一口明亮的大钟,被一滴晶莹的露珠,一座永远无法让人心翻越的湿地润泽得清远澄净、翠绿如洗。现在我只得承认,长空浩大,心境空无,能够把人类的疲惫,惊惶和无助化解于大野的,心里一定干净,一定装得下天下,装得下所有尘世的喧嚣和纷扰,以及人世间的悲与喜,冷与暖。
天空湛蓝清澈、白云飘行,我所熟悉的油菜花,率领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青青草木,吸风饮露,欢欣来拜。我看着它们,慢慢在我体内洗尽岁月的斑驳,露出曾经流失的青葱。这让我心存感怀,很小心地打开自己,最终却因为敬畏,手脚无处安放。我不知道她吐纳的清气上扬,会让一座沙滩化作天地的浩渺和苍茫,让浑身的筋骨跟着隐隐发热,似乎我的肉身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冲击,从未像今天那样,发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美人、凡夫俗子前来折腰的感叹。因而我必须忽视生活的警告,在凌霄一赋曰浩然的心境里,安上翅膀,做好让身子变轻的准备。
现在我已深信,红尘喧嚣,只能空耗了年华,所以我选择继续释放胸中的块垒,让一片沙滩的清朗,退守回内心深处。
无尽的美好和愿望,使我们脚下的沙滩越来越大,脚下的行程也越拉越大,毕竟月亮湾是浩大的,斑斓的,即便不与万物相争,也能赋予万物灵动。浮生一刻,我豢养多年的骨肉被分离,尘世空空的心灵被打开,时光慢了下来,清风飞扬。我看着四周的人子,摩肩接踵,在奔跑中谈笑着风生,他们应该有的认识,有的谁也不认识谁,却又都明白,此刻他们是最自由的个体,都在行走于一个人的沙滩上,时而驻足,时而发呆,时而奔跑,而留下的脚印依旧那么轻盈、无声,抱成一团,带给我们一串又一串晶亮的路线,仿佛有着比来自宗教更高的信仰和来自宇宙最初的秩序,深一脚,浅一脚,最后淹没在了岁月的深处。
长风吹奏起依依风情的四月,郎情轻轻绽放着妾意。甜蜜的倾述,带着清露的味道,纵情追赶着小冤家的脚步。她们有着超自然的能力和世袭的情怀,一尘不染,运行在胸壑间的凛凛风骨里,自在舒展,组成能量的矩阵。
花浪带着眩晕的芳香,在地头田间,迎风起舞,视野倍开,胸襟空大,宛若人世的过往与纠结,被消逝殆尽。她们在放逐自由和光阴,在静若清池、动如涟漪的湘家荡,放牧着心扉的跌宕、情感的磁场,声气相附,灵犀相吸。
我承认,能够让莲花山儿驻扎到异乡人的梦里,或在无垠的大脑里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的,唯有这来自地球斑斓的心跳;唯有这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鹿撞,深如春海的宗教,整个尘世为之震撼。
但我无法说出这种独特的感受,我紧闭的门扉被带电的肉体打开,给内心留下无数涟漪。她们的香馨高过了天堂,日月沿着她们的轮廓移动,浑身的206块骨头和1000多个穴位被浸染,心弦像大海般倾泻。
这些年,我浪迹于天涯,马齿徒增,几十年的光阴说过就过了,不想花海在这一刻的萌动,撩眼摄魄,轻易就把我带回到了少年的情怀,再也不能气定神闲。而我也终于深信,此后的行程为什么会变得孤独,正是这些不舍的海洋,婉转彻骨,让我停滞的步伐变得想入非非。谁也没有留意到,我潦草地下山,会与一场与我无光的花事有关,我失魂落魄,会是因为放飞了隐形的翅膀,让断了线的爱和情怀重新激活,仿佛浮生一日,便是一年,仿佛这短暂的沉醉,说是一生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