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学”之学

2014-11-22 23:07王千马
中国经济报告 2014年7期
关键词:公学张元济南洋

王千马

在我们看来,不管此公学还是彼公学,它们都应当是光荣的,也是有梦想的。而且到了今日,它们依旧还可以光荣依旧可以梦想

盛宣怀创办南洋公学,往大里说,是为了服务他所服务的那个朝廷,往小里说,就是为了服务他自己。

那时,盛宣怀已经从甲午战败后的滔天口水中走了出来——他一直所投靠及依赖的李鸿章,在甲午之战中满盘皆输,让其深受牵连。不过,毕竟是官商,他懂得要想生存,就必须狡兔三窟,所以他又傍上了张之洞,不仅承办了汉阳铁厂,还取得了卢汉铁路的督办权。最终竟在“逆市”中做大,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到头来看到的却是一个更蓬勃生长的对手。

到1896年,52岁的他已经牢牢掌控帝国的轮船、电报、矿务和纺织四大洋务企业部门,也正是在这一年,他被清廷授予太常寺少卿官职和专折奏事权;后者意味着他可以直接上书皇帝议论国是——这并非仅仅是一个荣誉,而是实在的政治影响力。不过,他也有苦恼,因为他拿得越多,就越觉得身边缺乏人才。所以,在1895年,他就通过直隶总督王文韶,禀奏光绪皇帝设立新式学堂,经过光绪帝御笔钦准,成立天津北洋西学学堂,后更名为北洋大学,此为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所官办大学,也是天津大学的前身。

接下来的1896年,他又再接再厉,在上海创办了南洋公学。也许今天很少有人知道南洋公学,但要说它就是中国知名的交通大学的前身,大家肯定知道它的历史地位。它和北洋大学堂同为中国近代历史上中国人自己最早创办的大学。到了1897年,南洋公学首开师范班,这也让该公学成为中国第一所正规高等师范学堂。如果说,“盛宣怀之一生,总难洗尽他唯利是图而长袖善舞之恶名”,但创办南洋公学和北洋大学则给他加分不少,让其成为“教育救国”的著名典型。

在这所大学当过校长的,最为知名的应推张元济。这位出身望族世家,清末进士而入翰林的浙江海盐人,此前正等着坐牢杀头,最终因李鸿章相助而幸免,并被推荐到南洋公学。他之所以有此无妄之灾,源于自己对戊戌维新的同情,更重要的是,他还亲身参与,并得到过光绪帝对他的破格召见。他当初进言的是兴办新式学堂、培养各种人才和注重翻译。不难想象,政变之后,旋被革职。不过,能到南洋公学来,倒是很符合他对新政的设想,可以亲身践行他自己的理念。

一开始,张元济主持的就是译书院事务,正是他想要做的内容。他着手筹划译印现代西方重要的政治、法律、理财、商务等方面的著作。他时常向好友严复请教译书方面的问题,要求推荐翻译人才,并聘请严担任译书院总校。其所译书目,“在社会上引起轰动效应的,首推严复译的《原富》“。

等到他当上校长,又致力于公学特班的筹办。此公学特班,类似于有志西学的尖子班,所取学生,共42名,都是二三十岁,在中国文学方面有相当根基的人。日后,这些学生中出了不少著名人士,如黄炎培、李叔同、胡仁源、邵力子、谢无量等。不过,好马配好鞍,好学生必须有一流的师资。所以,他又把蔡元培拉到了麾下。他给蔡元培的位置,是南洋公学特教总教习。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班主任。1901年的9月,南洋公学特班开课,蔡元培正式走马上任。这样,两位翰林院的“前同仁”,为了中国的前途而再次聚首。

南洋公学有此风貌,对盛宣怀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事情的发展往往会超出人的控制。他不知道,当张元济、蔡元培和南洋公学挂上钩之后,对这个公学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种下的是服务清廷的芝麻,收获的却是革命的西瓜。

在校长一任上,张元济除了要负责校内的日常教学,还一直倡言维新,努力培养学生的现代意识。不过,他也警惕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说,从抱着老祖宗不放,变成了抱着洋人的大腿不放。所以,他推崇“勿以洋文为常课”以及“勿以外人主持学事”。“在中学与西学,新与旧并峙的时代里,张元济对中华文化的关怀、更新融入了他的教育观中,并力求践行。”也正因为此,张元济的办学思想与监学美国人福开森不合,加上几年之后,南洋公学由于经费短绌,译书院及东文学堂停办,张元济不得不离开,受商务印书馆夏瑞芳的邀请,投身出版界。

至于蔡元培,在任班主任期间,还和朋友蒋观云等人组织中国教育会,任事务长。设本部于上海泥城桥福源里,并定“置支部于各地”。“以教育中国男女青年,开发其智识,而推进其国家观念,以为他日恢复国权之基础为目的”——这位在日后以教育家著称的张元济的浙江老乡,还是一位革命者。1904年11月,他在龚宝铨组织的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的基础上,于上海正式成立了光复会,他为会长,陶成章任副会长。后来,光复会并入同盟会,他又被孙中山委任为同盟会上海分会负责人。尽管光复会与同盟会在随后的岁月里分分合合,但他和孙中山却一直志同道合。

在这些师长的熏陶下,很能想象南洋公学的学子会变成什么样。1902年11月,正是在这里,发生了中国学运史上“一声霹雷”——“墨水瓶事件”。

从事件的名称上,它的原委是如此的小之又小,无非是某班老师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有一只洗净的墨水瓶,从而认为学生是在有意捉弄他,羞辱其“肚中无墨”,是大不敬。这在周星驰早期的影片中,学生整蛊老师的情形层出不穷,也不见哪位老师上纲上线说要严辞追查。但那个时候不同,你就是在新式学堂,依旧会有很多人坚持,师道尊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感觉被侵犯的文科教习郭镇瀛见学生们都没主动坦白的意思,就恐吓座位前排的贝蝇伯、伍石卿同学,限他们三日内告发,否则加罪。搞得有些学生的心理压力格外大,没顶住,就诬告是一位叫伍正钧的同学所放。

很不幸,在郭镇瀛的坚持下,南洋公学将伍正钧开除。这下学生们不干了。他们先是找此时的校长——汪风藻论辩,没什么结果,就决定全班集体退学抗议。临行前,他们还分头通知其他班级,阐释行动的原因,以此表明姿态,说这不为什么,就是要反对这种专制压迫。火上浇油的是,汪风藻居然宣布将他们全体开除——这在当下,肯定要被视作“危机公关”的反面教材。这一下,发展到全校学生都不干了。在几经调解失效之后,很壮观的一幕出现:全校学生以班级为单位,高呼“祖国万岁”之类的口号,从大操场走出了南洋公学。

得感慨一下的是,和现在很多运动常落入混亂不堪的局面相比,当时的学生抗议,却是井然有序。此时还在南洋公学的蔡元培也愤而辞职。日后,为了给这些离校学生寻找出路,蔡元培向时任法国天主教神父的马相伯求助,马相伯遂于次年租用徐家汇天文台旧址的余屋,创办震旦大学院,自任院长。亲编《拉丁文通》、《致知浅说》等教材并亲自授课,学校管理事务方面则实行学生自治。此外,还有一部分学生,如何靡施(梅士)、穆湘瑶(藕初)、计烈公等人,则在教育会时任负责人章太炎的支持下,成立了“爱国学社”, 一方面可以得以继续学习,另外一方面,还可将它作为爱国活动的平台。在这学社里,他们高谈革命,放言无忌,出版物有《学生世界》,持论尤为激烈。

这让人很是佩服这些学子的勇气和风骨。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清政府教育的“失败”。这种教育和编练新军,以及派送东洋留学生一起,最终埋葬了清政府。不过,如果我们能理解——由一个封建旧政权推行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改革,必然要突破旧政权的限制,成为旧政权的对立面——也许也就能理解,如果一个政府只知道修修补补而不与时俱进改变自己的体制——他们培养的新人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在南洋公学培养的新人当中,就有我在《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一书中重点所提的王培孙。这个1871年出生于嘉定县南翔镇走马塘西的王信义堂的富家子弟,曾考中上海县秀才,后又得浙江巡抚廖寿丰的推荐,进入江南制造局任事。然而,甲午战败,国运日衰,他遂绝意于科举,并在1897年考入刚开办的南洋公学师范班。“由于王培孙当时住处窘迫,监院福开森还特许他第一个入校(当时南洋公学的校舍也正在建筑中,王培孙暂居校门对面的丝厂内,还兼任校舍建筑的监工)。师范班的同学还有吴稚晖、林康侯、章宗祥、沈叔逵、金邦平等。后来王培孙每与人谈起他与南洋公学的关系,总要说:‘我是南洋公学的第一个学生。等到他接办叔父王柳生的育材书塾后,改校名为南洋中学。人问其用意何在,他说:‘君子不忘其本,因为我是南洋公学的学生嘛!”(孙元:《王培孙和南洋中学》,《文汇报》2009年9月15日)

不过,这个南洋公学出来的学生,干的却是让清政府头疼的事情。先是与狄楚青(平子)在上海福州路合办开明书店,出版物以翻译日文政治、哲学为主,鼓吹民权立宪,日后还支持热血青年唐才常等的救国行动。1905年,他与吴怀疚赴日本考察教育,在东京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等上海起义之时,他又支持民军以滨临黄浦江的南洋中学为出发点,向清军势力盘踞的江南制造局发动猛烈进攻。而南中教师王引才更是率在校学生百余人,分乘十艘兵舰(舢板),参加了革命军的行列。结果自然天遂人愿,起义得胜,并救回了此前因前去制造局劝降反而被拘的陈其美。在成为沪军都督之后,为表彰、感谢南洋中学师生,陈其美向南洋中学捐赠了1000元充实图书馆,再送了二三十支步枪,给学校作为学生军训之用。

在某种意义上,从这些新人的表现当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南洋公学的走向远远背离了盛宣怀的初衷。但谁也不能否认,它依旧是在“教育救国”。只不过,它们所要救的国,已非盛宣怀所效忠的清廷之国,而是国人之国。也正因如此,中国才会为之一新,而上海的教育也有了近代化发展的可能。

谈到上海的近代教育,也许我们还不能忘记一个名字,那就是“中国公学”。这个在校名上口气要远远大于南洋公学的学校,也是由一帮“新人”所创建。

1905年12月,因抗议日本文部省颁行《关于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大批留学生愤而回国,商定在上海自办一所学校,“以谋造成真国民之资格,真救时之人才也。”对他们来说,如果要想教育救国,向先进的外邦学习是一种途径,但更重要的是要做好本土教育。如果不做好本土教育,而独向外人取经,无异于舍本逐末。

和盛宣怀式的官僚办学不同的是,这些新人的办学充满着各种艰辛,经常无米下锅,为了吸引国人的注意,以期共同维持扶助中国公学,早期创办人之一的姚宏业甚至像陈天华那样,蹈江自杀。同样,也不同于盛宣怀的官僚办学,一旦成型,它们在近代化的路上就更显得激进。早期,他们在管理体制上,实行学生自治,颇有试行民主政治之意,全校不设校长,只分执行部、评议部,而职员都是从学生中选举出来,所以没有职员和学生的界限。

这种自由的氛围,吸引了刚刚投靠上海不久的十多岁少年——胡适,让他就此成为了这个公学的一名好学生。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些教职员和同学之中,有不少革命党人。日后,他在《中国公学校史》中写道,“我那时只有十几岁,初进去时,只见许多没有辫子的中年少年,后来才知道大多数都是革命党人,有许多人用的都是假姓名。如熊克武先生,不但和我同学,还和我同住过,我知道他姓卢,大家都叫他‘老卢,竟不知道他姓熊。”正是在这氛围的熏陶下,胡适尽管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去“干革命或暗杀”,却成了中国的“白话先锋”——也算是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命。

1928年左右,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已经崭露头角的他,再次回到中国公学,成为校务的接掌人。不言而喻,在他的主持下,中国公学坚持倡导民主和自由的办学风气——按照别人对他的看法,胡适就是“无为而治”,“御众智,乘众势”——这种办学的思路,简而言之就是把做学问的自由还给学生,就是“包容与自由”,所以效果出奇地好,创造了学校历史上显赫一时的“黄金时代”。然而,日本人的大举入侵,却埋葬了中国公学在“教育救国”上的各种实践——1932年1月28日,日本侵略军突然由上海租界出发,向闸北发起攻击,继而又进攻中国公学的“大本营”——吴淞,令其损毁殆尽,从此一蹶不振。

正是源于这样的遭遇,中国公学湮没无闻了许多年,成了一段隐晦的历史。和南洋公学历经沧桑,却依旧血脉相传相比,它的“失踪”无疑让人很痛心。好在2014年,还有安徽学人章玉政努力用自己的大作《光荣与梦想》,将其打捞出来。在我们看来,不管此公学还是彼公学,它们都应当是光荣的,也是有梦想的。而且到了今日,它们依旧还可以光荣依旧可以梦想。只是,事易时移,此时的救国梦已经远去,强国梦却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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