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法
当“艺术学理论”作为中国教育体制中的法定一级学科,出现2011年公布的国务院学科委员会和教育部颁布的新学科目录中时,把中国文化走向现代化进程建立现代学术体系的一个一直都存在的问题突显了出来。这就是:中国人文学科的学术语汇究竟应有怎样的性质。
由西方文化主导的世界主流学术,要求从日常语汇中提炼抽象出一批学术语汇,进而对之进行严格的定义,以建立正规的学术体系。当中国自清末进入现代化而进行现代学术体系建设以来,人文学科的学术语汇建立,在接受西方规训和改造中国传统两方面进行着持续的努力,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在文化转型和中西对话中,一些本质性问题,仍未获得较好的技术解决,对其中的一些深层问题,尚未有完全的理论自觉。而新的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的设立,以及由之必然要进行的学科建设,把这一问题突显了出来。特别体现为“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中的基本语汇上。
在2011年的新一轮学科目录中,艺术学升级为学科门类,下设五个一级学科,艺术学理论、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美术学、设计学,其学科的逻辑结构显然是把艺术学理论这个一级学科作为其他四个具体艺术门类的一级学科的理论统摄。然而,当艺术学理论,要用一个统一的理论体系从理论上去把握各类具体艺术门类时,这个理论的建立本身,遇上了基本学术语汇的定义困难。按照以西方文化为主导的世界学术语汇的基本原则,正规的学术语汇,一是要进行严格的理论界定,二是在学术性叙述上要语用一致。而“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从其命名到学科的基础语汇:艺术、艺术史、艺术批评,都无法与这两条基本原则相符。且先看是怎样的不相符,同时分析不相符而又存在的原因,然后揭示这不相符而又存在,对于中国现代人文学术建设的意义。
一、艺术学理论:语源与语用
艺术学理论作为一级学科的命名,就与上面讲的学术语汇的两条基本原则相悖。此命名,包括“艺术学”和“理论”两个词的组合,艺术学一词,来自于德文的kunstwissenschaft,直译是艺术科学,德文的wissenschaft(科学)与英文的science(科学)不同,后者在英语里专指自然科学,而前者在德语里指一切严格的理论,狄尔泰提出geis-teswissenschaften(精神科学),李凯尔特提出kulturwissenschaft(文化科学),麦登和谢勒尔提出literaturwissenschaft(文学科学),皆非自然科学而乃人文学科,但中国在现代性进程中产生的“科学”一词,主要对接的是英语science的含义。因此,当民国kunstwissenschaft进入中国,宗白华和马采两位美学大家都将之译为艺术学,成为定论,正如literaturwissenschaft(文学科学)进入东亚,日本和中国都将之定译为文艺学。如果把德文的kunstwissenschaft译成英文,到位的译法也不是art science,而是art studies,中文的艺术学译成英文,也应是art studies。这说明了什么呢?艺术学之“学”(wissenschaft)本身就是理论,再在上面加“理论”,成为“艺术学理论”,同义反复,好不啰唆,从学术术语的严格性讲,大有问题。
另外,中国的艺术学,不仅来自于德国的kunst-wissenschaft(艺术科学)对中国的影响上,更在于俄国的(文学科学)的作用,德国的艺术学虽然包括文学在内,但是以造型艺术为核心的,而俄国的艺术体系与中国一样,是以文学为核心的,从普希金到屠格列夫到托尔斯泰,文学在整个艺术中具有核心和先锋的作用,俄国的文学科学来源于德国的文学科学,但德国的文学科学只重视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正如德国的艺术科学只重视艺术理论和艺术史一样,而俄国的文学科学把文学批评放到与文学理论和文学史一样重要的地置,从而文学科学由三大部分组成: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由于文学科学的示范作用,艺术学也是由三大部分组成:艺术理论、艺术史、艺术批评。从这一层级结构来看,“艺术学理论”一词,既有作为总体的“学”(wis-senschaft),又有作为“学”之一的“理论”(theo-rie),而且按中国语序,重点落在“理论,上,一旦知晓西方艺术学的层级结构,“艺术学理论”一词便显得很是别扭。
艺术学理论的形成在于历史和当下。艺术学理论来源于上一次(1997年)学科目录在艺术学一级学科下面的二级学科艺术学。加上“理论”二字,一是避免了原来目录中同一术语出现在不同层级易于产生的用语混乱,二是强调了整个艺术学术语体系中“学”的统一性。强调“学”是1997年学科目录的特征。将之与再上一次即1990的学科目录比较一下就更为清楚。1997年学科目录里一级学科艺术学下面有8个二级学科:艺术学、音乐学、美术学、设计艺术学、戏剧戏曲学、电影学、广播电视艺术学、舞蹈学。1990年的学科目录里一级学科艺术学下面有28个二级学科:音乐学(含音乐教育)、作曲与作曲艺术理论、音乐表演艺术(含指挥、键盘乐器、管弦乐器、中国乐器、声乐)、美术学(含美术教育、民间美术)、绘画艺术(含中国画、油画、版画、壁画)、雕塑艺术、工艺美术学、工艺美术设计(含陶瓷设计、梁织设计、装潢设计、书籍装帧、服装设计、装饰雕饰、金属工艺、漆工艺)、环境艺术、戏剧学(附戏曲学)、戏剧、电影文学、导演艺术及表演艺术、舞台美术及艺术、电影历史及理论、工业造型艺术、乐器修造艺术。1990年的目录虽然琐碎些,但却反映了中国艺术学科里的实际,包括艺术实践(创作)和艺术史论两个部分,1997年的目录,把艺术实践和艺术史论都统一到学上,这个“学”的正确释义,不应仅是作为理论的学术之“学”(wissenschaft),还应是教育体系中的学科之“学”(discipline)。只有把艺术各学科之学做如是二合一的新解,目录上的各个学才是名实相符的,遗憾的是由于各个学都被理解成(按照此一词汇的历史演进和词典定义也只能被理解成)学术之学,因此引起不少的误会。按此理路,也是按照中国艺术院校中学科的实际,中国历次学科目录上的艺术学,都应首先理解为学科之学(disci-pline),然后再加上学术之学(wissenschaft)。这样,“艺术学理论”这一概念在词汇内部的整体张力中,“学”完全成为discipline(学科),“理论”则完全是wissenschaft(具有学术体系性的“学”)。按此理路,艺术学理论这一概念就是没有问题的了。然而这样一来,艺术学理论中的“学,字在具体的含义上,既约不同于作为门类名称的艺术学之“学”的词义,也稍不同于其他四个具体艺术一级学科名称中的“学”的词义,这会增加艺术学理论话语中的阐释困难。
因此,艺术学理论,陷入了一种命名的悖论中,本身讲通了,又与学科的上下层级中的释义不一致,与上下层级的释义一致了,自身又会出现释义困境。
二、艺术:语源与语用
无论是作为学科门类的艺术学,还是作为一级学科的艺术学理论,以及学科的基础课程艺术学原理,其核心语汇都是艺术。艺术(art)一词,从希腊文(技艺)到拉丁文ars,词义近于英文technique(技艺)或artfulness(精技),它存在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之中,有日常之技(如理发技术)、美术之艺(如绘画技艺)、哲学之术(如逻辑之术)……在中世纪,艺术被分为两类:一是主要与动手能力和工艺程序相关的技艺,从等级上说叫“粗俗艺术”(vulgar art/servile art),从技艺上讲叫“机械艺术”(mechanical art),绘画、雕刻、建筑都要动手,有艺匠的性质,也属这一档次;二是主要与心灵思维能力相关的高尚之艺,如几何、算术、天文、修辞、音乐之类,名为自由艺术(freeart)。到文艺复兴的意大利,绘画、雕刻、建筑被灌注进高尚的思想、科学的精神和优美的情感,在文化重新建构和知识重新分类中,三者与一般的技术区别开来,成为了意大利中的“美的艺术”(Artidel Disegno)一词。此词传到西方各国,法文词是beaux arts(美的艺术),法国学人进一步扩大词义,使之成为既区别于行业工艺也区别于道德之善和科学之真的现代美学意义上的艺术体系,即把建筑、雕刻、绘画、音乐、诗歌(包括文学和戏剧),以及建筑和舞蹈,作为整体。艺术的目的是追求美,与现实之艺的功利不同,与科学求真和伦理求善不同。随着大英帝国在世界现代性中的绝对优势,由对应beaux arts的英语词fine art把西方现代艺术体系带向世界。在历史演进中,fine art变成Art;其后又变为art。无论怎么变,art(艺术)都是包括文学在其中的区别于日常之技、科学之真、道德之善的以追求美为目的的艺术。在文艺复兴的美术中,处于最高地位的是绘画,这在达·芬奇的言说中很明显。因此历史原因,艺术一词可以特指绘画。美的艺术首先是在建筑、雕刻、绘画一体的造型艺术即美术中产生出来的,因此,艺术又可以特指作为造型艺术的美术。美的艺术在法国学人那里形成整个艺术体系,因此,艺术又指整个艺术体系,不管以后有什么艺术门类如电影、电视、摄影之类加入进来,艺术都指作为门类艺术的总合,即区别于生活、科学、道德的、以追求美的目的之艺术。在西方文化由词汇史而来的艺术的一词三义(绘画、美术、艺术整体)中,艺术整体之义最为重要。
当西方文化大举进入中国,而中国的艺术是以文(以诗文为主体的文学)为核心的,面对西方的艺术体系,中国学人用了文艺一词去对应,文艺一词方面把文学与其他艺术区别开来,保持了文学的核心地位,另一方面又承认西方的基本思想,文学也是一门(区别于日常技术和科学之真的)艺术。在艺术体系的学术语汇中,一方面,文艺成为艺术体系的整体,这里是文学加上其他艺术门类等于艺术整体;另一方面,西方艺术学原著大量翻译成中文,在忠于原意的翻译史上,艺术曾被译成雅艺,进而译成美术,最后定型为艺术,在这些论著中,艺术是包括文学在内的整体。这里,艺术在现代汉语的无论是日常语汇还是学术语汇,都有两种词义:一是包括文学的西方原意;一是把文学排斥在外的中国新义。二者并行不悖。
艺术一词的多义,还在于,在学科体系里,学科门类中,既有文学门类,又有艺术学门类,文学和艺术是分开的,还有建筑学,放在工学里面。这样,现代汉语的日常和学术语汇中,从西方译著而来的用法里,艺术包括在文学之内,在中国由文艺影响而来的日常和学术语汇里,艺术是不包括文学的,而严格的学科语汇里,艺术是除了文学和建筑之外的一切艺术。这样,艺术一词在语用上,就有三种语义。
不过,建筑在艺术之外,在日常和学术语用里,范围较小,影响不大,最主要的是,艺术是包括文学的艺术,还是不包括文学的文艺,成为经常出现不可回避的现象。这造成了中国学术体系和学科体系的最大悖论。在学科目录里,是按照现代汉语的文艺的逻辑,文学与艺术明明是分开的,而在艺术学门类和艺术学理论的一级学科中的教材里,在绝大部分的“艺术(学)概论(或原理或理论)”的论著中,又是按照西方艺术一词的原意,把文学包括在其中的。因此,在艺术学理论的学术语用里,以及在现代汉语的日常语用中,艺术一词都是两义并用。从而,对艺术一词,既无法严格定义,也不能一以贯之。
三、艺术史:语源与语用
艺术学从美学中独立出来,是从20世纪初以德国开始的,这一独立运动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一般艺术学和艺术史。前者在西方的演进失败了,后者却成功了。艺术史的成功,使之成为西方学科体系中一个固定学科。然而,又因其成功时的特殊背景,当时的艺术史实际上只限于美术史,主要体现为莫雷利(Giovanni Morelli,1816~1891)的鉴定学,里格尔(Alois Riegl,1858~1905)的纹饰学,沃尔夫林(Heinrich Wolfflin(1864~1945)的风格学、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1968)的图像学。这样,艺术史(art history)一词因科学的历史而词义稳固,其内涵就是美术史。而中国的学科体系中自1997年目录中有了艺术学的二级学科,特别是在2011年目录升级为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之后,一直在建构一个艺术学理论的学科结构。各家的言说,除了艺术管理、艺术文化等有不同看法之外,对其学科结构的基础核心,基本上都参照西方的艺术理论和文学理论的理路,定位在艺术原理、艺术史、艺术批评三大块上。艺术原理体现为艺术学原理(或概论或理论)的教材,其语义悖论,主要体现在“艺术”一词上。这节主要讲艺术史一词的悖论,下节再讲艺术批评一词的悖论。
艺术史,西方就是美术史,但在中国的学科体系中,正如艺术(学)原理包括各门艺术一样,艺术史也应是对各门艺术的历史进行一个总括,呈现其共同的艺术发展规律。这里不讲如何把各门艺术,特别是性质不同的艺术,如绘画、电影、设计、摄影等,汇成一个共同的艺术史,所面临的困难,只讲艺术史这一术语在语汇上的悖论。在中国学科语境里的艺术史,必然是一个包括各门艺术在内的艺术史,而西方学科体系中的艺术史,则只是美术史。前面讲了,艺术一词在西方文化的发展中,具有三义:绘画、美术、艺术,且主要落实在第三义即作为艺术整体上。原因在于艺术哲学即美学的巨大影响。而在艺术史这一语汇中,艺术语义则仅固着在第二义即美术上,原因在于艺术学独立时形成的艺术史学科的巨大影响。
在全球化时代中西学术和学科广泛交流与频繁对话的现实中,大量的西方艺术史的论著译成汉语,其语义只是美术史,而中国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建设中的艺术史又一定要成为超越美术史的统合各门艺术的艺术史。在如是的现实中,一方面,我们不能斩断西方的艺术史论著进入中国;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按照中国的学科要求在超越美术史的更广阔的语义上使用艺术史这一语汇。因此,由中西的差异而来的语汇悖论,必然长期地在艺术史的日常和学术语用中存在,因而在艺术史这一术语的学术语用中无法一以贯之,这会极大地困扰着中国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建设。
四、艺术批评:语源与语用
艺术批评,在讨论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设置的学者中,被认为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二级学科,与艺术史具有同等的地位。从艺术学理论的学科语境来看,艺术批评,当然是包括美术批评、音乐批评、戏剧批评、舞蹈批评、电影批评、电视批评、设计批评等各个艺术门类的批评在其中,并对之进行总括,是超越具体艺术批评而具有整体共性的艺术批评。然而,正如艺术学、艺术史都来自西方,艺术批评(art criticism)一词,也来自西方,而且在其历史形成中,具有固定语义界定。最要命的是,艺术批评,在西方是学术历史中,不是指的各门艺术总和而来的批评,而是仅指美术批评。
文艺复兴时期,随着文学由诗到小说的演进,以及美术的文化中地位的巨大提升,意大利语的critica(批评)一词复活了在古希腊文里kritesn(判断者)、kfinein(判断)等词的古意,并以时代新义开始在文学、美术以及其他文化领域中活跃起来。批评在文学上的演进的结果,是在英语世界里形成了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和在德语世界里形成了文学科学。在重视从经验总结出理论来的英语世界里,“批评”等同于“理论”。温彻斯特《文学批评原理》(1899)瑞恰兹的《文学批评原理》(1924)兰色姆《新批评》(1941),弗莱《批评的解剖》(1957),都是标准的文学理论著作。英语世界中的文学批评相当于德语世界中的文学科学。在美术里,则形成了艺术批评。西方具有现代形态的艺术,是在建筑、雕刻、绘画在文化中的地位得到提升之后而形成的,因此,艺术可以指美术。本在文化高位的文学形成了(英语世界的)文学批评和(德语世界的)文学科学,新进入高位的美术,则主要在英法世界形成了艺术批评和在德语世界形成了艺术史。艺术批评一词是英国画家理查森(Jonathan Richardsonin)在其1719的《艺术批评论集》(An Essay on the Whole Art of Criti-eism)中首先提出来的,在此书中,他运用打分方式评价艺术品的优劣。然而,这一术语之产生和流行,除了文艺复兴以来“批评”一词在西方各国的流行之外,更在于英法两国的艺术背景,艺术批评一词主要得力于伦敦的夏季美展和法国巴黎的沙龙,并在英法的美术界流行开来。18世纪,以巴黎沙龙为背景的狄德罗成为艺术批评的旗手。19世纪,英国的罗斯金和法国的波德莱尔最为著名,20世纪初,英国的贝尔和福莱,以后在美国的纽约,艺术批评的名家辈出。对本文来说,重要的不是艺术批评在英语和法语世界有怎样的演进,而在于艺术批评这一术语,无论在其产生还是在其发展中,都被范围在美术之中,其语义仅是美术批评。大量的关于英法世界的艺术批评的论著译成中文,形成了汉语里关于艺术批评一词的词义理解,这一词义特别在美术学界大行其道。而在艺术学学科门类形成的语境和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所形成的学理要求的结构里,艺术批评不能仅是美术批评,而必须是综合各门类艺术的各种批评为一体,具有艺术共性和整体性的艺术批评。历史的惯性和学科的要求在艺术批评这一语汇上产生了悖论。前者得到了源源不断进入中国来的西方论著和译文的大力支持,后者是中国学术体系和学科体系的必然要求。这一语义矛盾必然会长期地存在于中国的日常和学术用语之中,极大地困扰着中国艺术学理论的学科建设。
五、西方型学术语汇的严格性还是中国性汉语性质的灵活性
如上所述,在艺术学理论学科中,无论是学科命名还是学科基本语汇:艺术、艺术史、艺术批评,充满了词义的多义性和语用的多样性,不符合学术概念的基本原则。然而,这些基本语汇不符合学术原则却又一直都存在着,并未引起中国学人的强调的关注,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显示了中国现代学术的混合性质,即:一方面,中国现代学术引进了西方学术要求学术语汇的严格性原则;另一方面,中国现代学术由传统转化而来,又保留着中国传统学术对学术语汇的灵活性。也可以说,中国现代学术语汇,在表层,运用的西方语言的原则,在深层,却保留着中国语言的特性。因此,在一定的意义上,艺术学理论上的语汇问题,透出的是汉语的特性。
汉语,是在上古时代东南西北各族(西部的羌氐各部,北部的戎狄各部,东部的夷越各部,南部的蛮族各部)会集到中原,在互动中融成多样一统的华夏族时产生的,因此,汉语是一种混合语。从远处的来源讲,汉语既有由从南岛语、南亚语、苗瑶语、侗台语、藏缅语汇成的华澳语系的关联,又有从印欧语到北高加索语、土火罗语、阿尔泰语的影响∞,从近处来讲,由东和南而来的诸夷语和诸越语和由西与北而来诸羌语和诸狄语共同汇成了上古汉语。具有混合性的汉语,一开始就具有一种灵活的特点。表现为——
第一,一字多音。如此“好”,不但有作为形容词的好坏之好,读上声;还有作为动词的好恶之好,读去声;还为呼厚切,音吼;滂佩切,音配;呼侯切,音詬……
第二,一义多词。这在《尔雅》中鲜明地体现出来。比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傲、落、权舆,始也。
第三,两可词序。比如:公鸡、鸡公,蔬菜、菜蔬,计量、量计,打击、击打,介绍、绍介……
第四,两可语序。兼有顺行结构和逆行结构
如此等等。这些特征使得中国文化对待语言,不像西方人那样要求语言自身的明晰和语言与所指对象的清楚,而是讲究语言自身的弹性(比如:提倡一词在上下文中而产生的“互文见义”;再如,音同义通,因同音的关联而让此字引起在词典上未曾定义之词义。又如,无字处皆其意,句段所含之义并不是落实在每一具体的词汇上,而由句段中各个词的互动而产生出来)和语言与对象关系上的灵活(在语言与主体内心的关系上,讲“由言入意,得意忘言”;在语言与客观物象的关系上,讲“由言入象,得象忘言”)。
正因为汉语自古以来就有如上所说的这些特性,当艺术学理论的基本语汇,艺术、艺术史、艺术批评,在学科话语的行文中不断地变换着词义之时,对于西方型的严格的学术言说来讲,是很糟糕的事,但对于中国传统的学术言说而论,又是正常的事。对待学术概念,宋代哲学说张载在《正蒙·乾称》中说:“道则兼体而无累也。以其兼体,故曰一阴一阳,又曰阴阳不测,又曰一阖一辟,又曰通乎昼夜;语其推行故日道;语其不测故日神;语其生生故曰易。其实一事,指事异名耳。”这是讲一个事物,具有多样的属性,因此可以用不同的语汇去表达,用词不同,突出此物的特点不同,但讲的还是这一事物。另一方面,事物是复杂的,一个与之对应的语汇,根据具体情况,其含义也会有不同,同一个语汇,可做不同的理解,清代哲学家王夫之在《夕堂永绪论·外编》中说:“统此一字,随所用而别,熟绎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则差别毕见矣。”从中国文化关于语言的性质,艺术学理论中的这些基本语汇,无论在一般语用中,还是在学术语用和学科语汇中,具有不同的词义,不但可以理解,而且应当如是。重要的不是一种词汇生硬得处处要一致,而是不同的语用是否恰当地反映了具体的情况,而让人体悟其实质。这里关系到现代汉语在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由中西日文化的互动而形成,进而在新的全球化多元文化中重新定型的大问题,不在此处展开,仅从这一角度,去思考艺术学理论中基本语汇的语义弹性和灵活变性,正是中西文化在复杂的全球化语境中互动的产物。
理解了汉语的特性,以及汉语特性对中国现代学术语汇的影响,并从这一影响来看中国现代学术语汇的特质。一方面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艺术学理论在基本语汇中的弹性和灵变;另一方面可以通过艺术学理论的基本语汇所呈现出的现象去进一步体会:中国现代学术语汇,以及中国现代学术的语言表述,究竟具有怎样的特质。质言之,中国现代学术语汇实际上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一是建立在西方语言基础上的西方型学术语汇的严格性;二是建立在中国语言基础上的中国型学术语汇的灵活性。清末和五四的大举学习西方以来,国人一直强调的是西方型学术语汇的严格性,而对中国型学术语汇的灵活性基本忽略,并将之视为一个必须克服的东西。然而,这一必须克服的东西却一直存在着,也一直在暗中起着巨大的作用。艺术学理论中的基本语汇,无非是把这“一直存在”和“巨大作用”突显出来了而已。
从更为宏观的汉语演进史看,中国的学术语汇经历了三大时段:首先,是汉语在东西南北中的族群融和中产生,形成了自身的特性;接着,是中国在世界现代化进程中进入以西方为主导的世界现代化进程,在中西文化和中西语言的互动中形成现代汉语,以西方语言的逻辑性和明晰性重建中国现代学术语汇;而今,在全球化时代中国与西方的互动,一方面重思汉语的内在特征,另一方面在意识西方语言明晰性巨大优点的同时,反思其固有的局限,而寻找当代学术汇的新原则,而中国学科体系中的艺术学理论一级学科,由于正处在中西差异的冲撞的核心,最容易把这一问题暴露出来。艺术学理论中基本语汇的悖论,在表层上看,与这些基本语汇在西方文化中的词义起源及历史演进与中国现实中学科逻辑之间的差异性有着密切关系,在深层上,却与西方语言要求的学术规范性和汉语内在特质的灵活性的不同相关。只有把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进行思考,艺术学理论中的基本语汇才会出现有的困境摆脱出来。
因此,对艺术学理论一级学中的基本语汇进行新的理解和诠释,通向着无比广阔的历史和现实之海,它让仍在此中载沉载浮的我们,去重新思考:中国现代学术语汇的基本原则究竟应当是怎样的?
(责任编辑:孟春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