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遗存的城市资产阶级势力

2014-11-20 01:32张鸿声
文艺争鸣 2014年9期
关键词:气味上海身体

张鸿声

自“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之后,当代文学中所出现的旧上海资本主义史,通常被理解为一种“遗存”,并主要体现在反动人物或落后人物身上,成为某种人格化体现。细分之下,又有几种类型:其一是体现为人物在上海史中的“右翼”成分与西方背景。比如方言话剧《锻炼》中的白步能,原名杨老七,是出卖进步知青卫奋华父亲的叛徒;《火红的年代》中的应家培,是国民党老牌特务;《海港》中的钱守维是“哪个朝代都干过”,有“美国大班的奖状、日本老板的聘书、国民党的委任状”的账房先生;电影剧本《钢铁世家》(胡万春编剧)中的特务原是解放前工厂里的职员:小说《电视塔下》中的坏分子汪子宗的父亲是旧上海无线电行的老板。这种情形也包括电影剧本《春满人间》(柯灵、桑弧等编剧)、《枯木逢春》(王炼编剧)中知识人物对西方医学文献的迷信等等。其消亡的结局,不啻说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右翼政治在上海乃至全国的结束。其二体现为日常中生活原则的市侩主义,特别是作为旧上海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的“等价交换”市场原则,这在“文革”上海题材文学中颇为多见。在上面列举的《带路人》一篇里,解放前在鸿利五金店当学徒的陆根生,解放后当了经理,却满脑子的旧思想。他满口是“五金店非要搞出点苗头不可”等“旧上海”行话,作者批评道:“分配商品不是根据工厂生产需要的轻重缓急,而是着眼于摆平。这不是单纯的做买卖吗?这不也折射出鸿利五金号的影子吗?”在这里,“苗头”“摆平”等上海滩商界旧语,都被视为“资本主义的残余”。电影《无影灯下颂银针》中的罗医生,因醉心于一百例成功的胸科手术,而将重病人赶出医院或干脆不收。电影暗示,这是“十七年”修正主义医疗道路的延续。在同名话剧剧本中,罗医生的名利思想并不像电影里那样严重,他只是从医疗技术的可靠性上反对针灸麻醉,而且还有解放前“进步”的历史:他虽然无法给杨师傅治病,但毕竟同情杨师傅。即便如此,剧本还是交代了罗医生的西方知识背景:其解放前供职的医院是教会机构“爱仁”医院。这就是“资产阶级”文化遗存的一个原因说明。还有独幕话剧《迎着朝阳》中“旧社会的老板娘”傲翠花,56岁。她不仅竭力反对自己女儿殷玉萍当清洁工,同时还挑唆卫生局副处长老方的女儿杨洁。此外还有,话剧《战船台》(杜冶秋、刘世正、王公序编剧)中的董逸文,其父亲是旧上海的洋买办:小说《特别观众》中老技术员苏琪,满口是“活络生意”一类旧上海商业语言;小说《号子嘹亮》中的装卸工赵祥根,满脑子自觉低人一等的旧上海等级观念;小说《新店员》中的坏分子梁德鑫,具有旧上海小业主背景。食堂负责人顾月英“怕赔本”的“等价”思维,就来自于梁德鑫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文革”时期的上海题材小说,不仅强调“新上海”与“旧上海”的断裂,同时亦强调“新上海”与“十七年”的上海的断裂。比如上边引述的电影、话剧作品《无影灯下颂银针》。在话剧剧本中,罗医生还只有解放前生活的经历,且不乏善良品行。但在电影剧本中,就加上了罗医生在“十七年”的唯名是求的“修正主义”行为,且人性中也无善良可言。

虽然在这一类作品中,“旧上海”城市概念中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原则作为一种“遗存”,构成了与新上海社会主义政治经济空间的斗争冲突,但是千篇一律的“灭亡”模式所制造的,恰是一个旧上海已经完全“覆灭”的神话。此类作品的层出不穷,不能认为是资产阶级“遗存”继续大规模存在的依据,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不过是对于“灭亡”概念的不断重申罢了。在这一点上,它与《子夜》所写的封建势力在上海的“灭亡”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值得注意的还有“资本主义残余”所体现的人格化与身体特征的问题。通常,这一类作品都将落后或反派人物作为“资本主义文化遗存”的人格化作了身体特征方面的体现。这些人物的身体特征,往往被描述为身材瘦小、干瘪,脸色苍白、表情阴毒,或者有身体缺陷(其程度最轻的是眼睛近视而必须佩戴眼镜)。这一种身体的政治特征大量出现,也早已被多数学者注意到,将其作为了“文革”文学的一种特征。但是,这是一种普遍性的存在,并不自“文革”文学才开始。比如,曹禺话剧《明朗的天》的主题是表现影响中国知识界的西方文化的全面退却,其间,对于知识界的西方文化因素,主要就是通过人物的身体特征表现的。在剧中,尤晓峰是一个典型的洋奴,作者着意要突出的是其身体上的“怪异”感:“他是一个矮个子,脸上白里透红,十分光润,鼻下有一撮黑黑的小胡须。如果他不穿着一套剪裁得十分美国味道的西装,他会随时被误认为是日本人。他戴着一副学者味道的眼镜,但这一副眼镜并不能改变他给人们那种庸俗滑稽的印象。”人物标志性的“胡须”式样,这当然是“恶”的身体特征,但同时,又使其身体呈现出非“欧美系”的“次”等级劣势。而对于燕仁医学院的教务长江道宗,作者着意的是他身上的“胡适”风格,其特点是正宗的“民国”式风度:“他身材适中,面貌白净,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一对细细的小眼睛,看起人来就不肯放过,闪着闪着,像是要把一切都吸进去的样子。他非常爱惜自己的‘风采,穿着一身毛质的潇洒的长袍,一尘不染,里面是笔挺的西装裤,皮鞋头是尖的,擦得晶亮。他是有惊人的洁癖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突出人物身体符号时的困难。江道宗的外形是整齐、洁净。不仅没有任何古怪的地方,也是民国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标准形象;虽然其形貌显得阴冷,却也并不怪异。其实,江道宗的身体“问题”即在于其“无瑕”,即对于身体的过分关注和修饰。而这,恰恰是资产阶级身体观的一个体现。这种情况之下,作品只好由作者直接下定判语:“洁癖”,以其对身体的过分关注来表达其资产阶级属性。

身体特征所体现的阶级特性,这也是学界的公论,笔者表完全同意。但笔者所更关心的问题可能更深一步,即身体的人格化修辞所要取得的所谓“资本主义”遗存在与社会主义制度对抗时采用的方式问题。首先,在资产阶级人物身体的形象感方面,女性人物常常被作者以“物化”手法来完成。所谓“物化”,是指在文本中,女性身体常常与某些物体或生理感觉相关。作品不仅以此隐喻女性特征,更重要的是,以此将女性降低到“物”的层面。其最常见的手法,是将女性以动物喻,达到将女性作为性对象的目的,也即将女性看作性玩物。当然,从写作的性别角度看,其男性中心思维是不言而喻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它是如何取得政治上的隐喻作用的。我们注意到,中国当代城市题材文学,并没有出现对于女性“性感”的直接描绘,这一点,与同时期的乡土文学有较大不同。我们在《创业史》《辛俊地》《铁木前传》等当代著名作品中看到其对于女性“性感”乃至放荡的赤裸裸的性特征的描绘,有时甚至是绘声绘色的,有着某种“色情”成分。在“十七年,和“文革”城市题材文学中,很少甚至没有出现过此类赤裸裸的“性感”描写,其缘由应当说和城市题材本身的危险性有关。因为城市题材本身就是“高危”题材,容易导致写作“意识”问题。假如再发生性描写方面的不谨慎,就更加危险。我们看到,在展示“资本主义遗存”的城市题材中,通常没有过于色情的描写成分,身体特征最多只是出现纯粹“物”的符号性,也即阶级性,如衣着艳丽、满身香气等等。象《霓虹灯下的哨兵》中,连伪装成解放军的特务都会说:“怪不得,一个戴眼镜,一个穿高跟鞋,都不是好东西。”在这里,“高跟鞋”指代的是林媛媛的母亲林乃娴,当然也是“资产阶级”的身体符号;连对诱惑陈喜的女特务曲曼丽,作者也没有对其进行“性特征”方面的描述。换言之,“资产阶级”对于社会主义的对抗,并没有以身体的形式出现。那么,这种“对抗”又体现在哪里呢?endprint

其实,“资产阶级”对于社会主义的“对抗”行为,由于其阶级本身处于整体的消亡状态,其形式只是一种“侵入”,即以并不明显的状态,悄悄地进行。就其“侵入”的传导方式而言,也并非“暴力”“冲突”等行为,其对于无产阶级文化的“异质性”,多数是依据有关身体的气味、声音等中间性“介质”来体现。其“侵入”方式,被采用最多的是“资产阶级”人物身体的“气味”和“移动”。《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导演黄佐临在谈到导演体会时说,“经过十多次瞄准和射击”,最后选定了“冲锋压倒香风”作为全剧的主题思想:“我们感到像‘保卫大上海‘保卫游园会“站马路”争夺上海阵地等等,都太小、太实、太具体、太片面,但是这是很必然的过程,因为我们初读剧本,必定经过一个感性的认识阶段,只看到剧本中的情节、事件。”在这里,“香风”就是一种介质。在导演的意识中,它包含了南京路“摩天楼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还有让赵大大心烦意乱的爵士乐等“异质性”文化,当然,也包括实指的“香气”。剧中,鲁大成、路华与陈喜有一段对话:

鲁大成:你这儿有什么情况?

陈喜:情况?没啥,一切都很正常。

鲁大成:照你看,南京路太平无事喽?

陈喜:就是,连风都有点香。

鲁大成:(惊讶)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陈喜:(嘟哝)风就是有点香味!(走去)

鲁大成:你!你……

路华:(自语)连风都有点香……

鲁大成:不像话!

路华:是啊!南京路上老开固然可恨,但是,更可恼的倒是这股熏人的香风!

鲁大成:这种思想要不整一整,南京路这地方——不能待!(爵士乐声荡漾,霓虹灯耀眼欲花。)

这里,“香风”是资产阶级文化的指代,像洪满堂、鲁大成对陈喜的指斥:“一阵香风差一点把你脑袋瓜吹歪了”。

之所以将异己文化统称为“香风”,当然来自于这种文化的性别和身体指代,即资产者女性身上的香气。但更重要的,由于“香风”的存在形式是“移动”,因此,它主要被指代一种文化“侵入”的方式,即异己文化“侵入性”的无法意料和不可控制。剧中,路华的一段话就表明了这一点:“帝国主义的阴魂还不散,他们乘着香风,驾着烟雾,时刻出现在我们周围,形形色色,从各个方面向我们攻来”。“这里,香风”和“烟雾”的移动方式都具有不可控制性。西方思想家早就注意到嗅觉在城市文化中的作用。罗德威曾指出“对存在或者穿过某个特定空间的气味的感知,也许会有不同的强度,这种对气味的感知将会停留一会儿然后消散,它将一种气味区别于另一种气味,将某些味道同导致地方感和对特征地点的感觉的那些特定事物、组织、情形和感情联系起来。”列斐伏尔也指出,不同空间的产生主要是和嗅觉相关联的:“‘主体和‘客体之间产生亲密关系的地方肯定是嗅觉世界和他们的居住处”。由于气味来源于人的肌肤,因此,气味不仅表明了其所在地点的特征,也表明了人同所在环境的关系,甚至是人群的特征、特定人的特征。与视觉比较起来,似乎气味的特征更能准确的表明其社区文化本质。因为,按照本雅明的看法,“一个人可以凝视但不会被碰触到,可以介入但却远离群体,”比如人们可以站在阳台上观察人群,以显示其对于人群的优越感。也就是说,视觉是可以控制的,但是嗅觉是难以控制的。所以,西美尔在谈到嗅觉时说,嗅觉是一种特别的“分离感觉”,传送厌恶多过吸引,提出了“嗅觉的不可容忍性”。列斐伏尔认为,嗅觉似乎提供一种更直接、更少预谋的相遇;它不能被打开或者关闭。因此,嗅觉比视觉更可信。斯塔列布拉斯和怀特也指出19世纪中叶,“城市……作为气味仍然继续侵犯资产阶级的私有身体和家庭。主要是嗅觉激怒了社会改革家们,因为嗅觉同触觉一样,代表厌恶,它弥漫四处,无形地存在,很难被管制”。所以,在黄佐临看来,在表现“旧上海”等城市的时候,《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香风”作为对于纸醉金迷资产阶级生活的指代,它与爵士乐一样,随风流转,让人无法防备地“侵入”无产阶级的营地,与“左翼”的革命政治发生冲突。

当然,在一些作品中,“香风”也是一种实指,也具有性别和女性身体的含义,表明了传导气味的人物的生活习性乃至阶级属性。在曹禺的十幕六场话剧《明朗的天》中,有一个兼具洋奴与特务双重身份的刘玛丽,其正式身份是燕仁医院美国医生贾克逊的秘书。刘玛丽的身体特征主要是气味:香气和烟味:“她又干又瘦,脸上抹着脂粉,头发剪得短短的。她烟瘾很大,总是用一支短烟嘴”。在这部剧作中,男性人物的身体特征主要是通过衣着体现的,而唯独对于刘玛丽,作者使用了“气味”这一“介质”。这固然说明了刘玛丽的阶级特征,但更重要的,“香气”是对于不良女性的性别指代。而作为女性,身上又有着“烟味”,就从性别角度更增加了令人不能接受的“异己”感。其异己阶级的“侵入感”以其性别而尤其显得不可抗拒。因此,刘玛丽的“异质性”,不仅在于“阶级”的,也在于性别的。如果我们将此种情形更加扩大考察范围,就会发现,在“文革”文学中,“脂粉气”一般是作为阶级性体现的符码的,通常有一些反面女性人物,被叫作“十里香”一类绰号,而且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味”。“香味”的出现,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进攻”的第一步。在“文革”时期的话剧作品《迎着朝阳》里,围绕着知识青年是否当清洁工的主题,两个阶级展开了斗争。显然,清洁工的工作在气味上属于“臭”,其对立面当然是“香”。香与臭的分野,表明了其所隐含阶级的对立意义。由于“香气”是“旧上海”等城市资产阶级生活的符码,作为“异己”文化,它必然“腐蚀”着青少年,同时向无产阶级政治“进攻”。由于“文革”期间的作品中不大可能出现对女性人物身体“性感”特征的描绘,因此,“香味”几乎是对于人物阶级属性唯一身体特征的认定。而且,除了语言,身体散发着“香气”也是与革命政治唯一的冲突方式。由于气味来自于人的肌肤,所以反面力量的“侵入”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在情节安排上,作品通过“香味引导出反面人物,并进而与无产阶级爆发冲突。因此,“气味”就构成了情节的核心。由此,我们不难体味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说的关于知识分子和工农大众孰为“香”“臭”的论断。

与“侵入”相关的另一个有关身体的特征是行为方面的,即反面人物的身体“移动”。我们看到,包括《霓虹灯下的哨兵》《锻炼》《海港》、《火红的年代》中的反面人物,也包括《千万不要忘记》以及多数“文革”时期作品中的落后人物,其活动方式都是身体“移动”,即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或者煽风点火,或者挑拨是非。这在“争夺下一代”的题材作品中尤为突出。其鬼鬼祟祟的形貌,并不完全是表现反面人物的人格化表征,也是在表达其“侵入”的方式。在城市社会学的理论中,“城市生活的多样性、密集性和刺激性长期以来一直与移动形式相关联”,“过度移动常被指责为城市堕落和危险的根源”。芝加哥学派的伯吉斯甚至认为,过多的移动和刺激“无可避免地使人迷失和道德沦丧”。由于“移动性”造成的是一个不同于同质性文化的“私有空间”,从而具有了不同于公共群体的私人主体性,因而,它绝对是一个“异质性”的力量。“移动”不仅说明了移动主体对于群体的“异质性”,同时也表明了其“侵入”方式,它充分表明“移动”主体的弱小和边缘特征,从而将资产阶级的“遗存”以人格化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在《海港》中,钱守维总是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对韩小强灌输一些有悖于无产阶级政治的道理:或者是“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或者是“靠我们这号人还能管好码头”等等。在行为上,他或者在无人的情况下将玻璃纤维放进稻谷包中,或者将饮水开关打开,用饮用水洗手。一旦人群上场,反面人物便离场。此外,还有话剧《战船台》中的董逸文,由于父亲是旧上海的买办,学会了“忒滑”的“滩上”作风。作品描述他的性格是“你要吃甜的他就给你端糖罐;你要喝酸的他就给你拎醋瓶”,“过去和温伯年(原来的厂长)打得火热,一口一个温总、温老师,老家伙把全厂的技术大权都交给了他。现在削尖了脑袋……又缠上了老赵(车间主任)”。这种性格,给人造成的是到处逢迎而造成的极端的不稳定感。显然,两面三刀、到处讨好的做派是需要繁复地穿梭于各种人群之中才能完成的。而在话剧舞台上,其身体的“移动”就构成了其最重要的特点。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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