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之俊
国内一些论坛讨论钱钟书的翻译水平时,有人以“御用翻译”来称呼1949年后的钱钟书,言语中不无讥讽。一位以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闻名于世的学者、作家,为何被冠以“御用翻译”的头衔呢?
翻译《毛泽东选集》
1949年8月26日,钱钟书从上海回到阔别十余年的清华园。但他在清华只工作了一年,1950年仲夏,清华同学乔冠华来找他翻译《毛泽东选集》(以下简称《毛选》),把他借调到“中共中央毛泽东选集英译委员会”工作。据说,当初乔冠华是找费孝通参加翻译的,而费表示,自己的英译水平恐不足胜任,于是推荐钱钟书担当此事。
钱钟书并非中共党员,为何会被调去担任这一具有政治意义的工作呢?除了自身专业技术水平高,乔冠华的举荐自然是关键。对钱钟书一直比较关心的另一位清华同学胡乔木,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兼新闻总署署长,同时也是毛泽东选集出版委员会成员,他的作用也不能忽略。此外,正如著名诗人何其芳所言,中央对钱是经过严格审查的,党对他是了解的,信任的。
《毛选》英译委员会办公处设在北京西城堂子胡同,开始参加英文翻译的有金岳霖、钱钟书、郑儒箴、王佐良等人,还有史沫特莱、爱泼斯坦、爱德勒等一批外国专家,一年以后,只剩下钱钟书和几位年轻助手。钱钟书平时就住在城里,一般周末才回校住,并继续指导他门下的研究生。
从1950年7月至1954年2月,钱钟书一直从事《毛选》(前三卷)的英译工作,“始终地和全面地参加了初版稿和旧改稿的工作”,这项工作正如他自己说的——“并不是那么好做的”。《毛选》的英文翻译与中文原文的编辑在同步进行,原文在编定过程中不断修改,英译也不得不跟着变动,往往是一篇已经定下来的译稿反复地改个不停。另外,也存在认识不一致的情况,夫人杨绛说:“好在钟书最顺从,否了就改,他从无主见,完全被动,只好比作一架工具。不过,他工作还是很认真的。”
钱钟书做事认真,办事效率却不低,别人干一天的活他半天就能干完,甚至两个小时就干完;省下来的时间就偷空看书。他甚至认为《毛选》英译委员会的最大好处是“人少、会少”,搞运动也声势不大,有时间读书。
在这期间,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钱钟书虽还在城内,但已被调入文学研究所外文组。文研所的编制、工资属新北大,工作则由中宣部直接领导(1956年正式划归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1954年2月,翻译《毛选》工作告一段落,钱钟书回到文研所工作。1957年“反右”时,在所内的“拔白旗”运动中,他本人并没有被打成右派。1960年夏,《毛选》第四卷英译工作开始,1961年春完成。钱钟书没有参加第四卷的翻译工作,但做过“润色”。
《毛选》的英译分为翻译和定稿两个阶段。1958年初到1963年,钱钟书成为英译《毛选》定稿组成员。据说,这也是胡乔木推荐的。
翻译毛泽东诗词
1963年英译《毛选》的定稿工作一结束,1964年,钱钟书又成为“翻译毛泽东诗词五人小组”成员,任务是修订或重译已经翻译的全部毛泽东诗词,最后出单行本。
这“五人”的另外四人是袁水拍、乔冠华、叶君健和赵朴初。袁水拍当时是中宣部文艺处处长、《诗刊》杂志编委,叶君健是英法文版《中国文学》主编。在“五人小组”成立前,外文出版社已出版了由安德鲁·博伊德等译的《毛主席诗词》英译本,但译文并不令人满意,袁水拍还特别撰文批评。叶君健是《毛主席诗词》英译本的组织者和参加者,他向有关领导部门建议成立一个毛诗英译定稿小组,由袁水拍任组长,乔冠华、钱钟书、叶君健作为成员。钱钟书与叶君健主要做翻译和译文的润色工作,袁水拍与乔冠华主要负责对原作的解释和对译文的斟酌。有关部门同意了这项建议。为了全面修订旧译并翻译新发表的诗作,后来小组又增加了赵朴初作为成员,并请英文专家苏尔·艾德勒协助译文的润色工作。工作地点在中宣部三楼会议室。
“文革”开始后,翻译毛泽东诗词的工作暂时停止,钱钟书此时才真正尝到运动之苦。1966年8月,他被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蛇神”,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1969年5月,一对革命青年夫妇搬进他们家合住,不久,钱钟书被下放干校。1972年3月从干校回来后,他与合住者发生争执,被迫“逃离”原房子而暂住北师大,大病一场,差点送命。最后,他迁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七号楼一间不大的办公室,翻译毛泽东诗词的后期工作就是在这间屋里完成的。
1974年11月,江青要求“五人小组”继续翻译毛泽东诗词的工作。也有文章说,是周恩来调钱钟书参加毛泽东诗词英译工作的,主要目的是怕他被下放干校折磨而死。翻译期间,由于钱钟书年初才大病,他要求“足不出户”。翻译小组成员不得不每天来陋室工作。袁水拍几次想改善工作环境,换个大点的房子,江青也同意他们搬到钓鱼台工作,但钱钟书不愿意。
1976年“五一”节,《毛泽东诗词》英译定稿本由外文出版社正式出版。这个英译本,后来成了接着出版的法、德、日、意、西和世界语等几种译本的蓝本。“革命者”不敢对钱钟书“太革命”
1949年后,钱钟书从担任《毛选》翻译工作开始,就一直从事和政治关系密切的译事,他本人因此确实受到了一些积极影响和不一般的待遇。1957年的反右风潮中,钱钟书在1956年“黑材料”的风波下,居然有惊无险,很大程度上就得益于他的“毛选翻译”、“外事翻译”等身份。
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因为这些特殊的经历,不仅使钱钟书避过了风头,还享受到了同时代很多知识分子无法享受的待遇。1958年知识分子下乡改造,钱钟书于12月初下放昌黎,到次年的1月底就回来。从1958年初到1963年,他是英译《毛选》定稿组成员。此时“三年饥荒”已开始,钱钟书回来后,房子比以前小,只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分隔为五小间,但并不担心吃饭问题。杨绛说,因为一同为英译《毛选》定稿组的有外国人,他们还“常和洋人同吃高级饭。他和我又各有一份特殊供应。我们还经常吃馆子。我们生活很优裕”。1962年8月14日,他们又迁居干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个房间,还有一间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阳台,他们新添了家具,住得很“宽舒”。“文革”中钱钟书虽也遭到不幸,但万幸的是没有被抄家,还可以继续写日记,做笔记,并完整保存下来。“文革”结束初始,他就拿出了巨著《管锥编》,这是其他知识分子做不到的。钱钟书是“御用翻译”吗?endprint
1998年12月,钱钟书去世。他在1949年后所做的这些翻译工作,被官方再次提及并放大。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党组书记的李铁映在《人民日报》撰文怀念钱钟书。
“文革”结束,钱钟书担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还连任了几届全国政协委员、常委,也都说明官方对他这位非党学者的另眼相待。那么,钱钟书是否真如有些人评价的,是“御用翻译”呢?实事求是地说,这个称呼并不恰当。
其实,这些翻译工作只是集体工作,是政治任务,并非他的本职工作。如果说钱钟书翻译《毛选》与毛泽东诗词“是最重要的学术活动”,这种认识与实际情况是存在偏差的。杨绛一再强调:“这么多年的翻译工作,都是在中央领导下的集体工作。集体很小,定稿组只二三人,翻译诗词组只五人。”
在英译《毛选》小组中,钱钟书一直是以英语专家的身份被肯定的。杨绛也说:“钟书从未把翻译毛选和以上这类任务当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在他自己填写的个人履历中,从未写入以上经历。”“都是有关部门向钟书所在单位借调的。”没有当成本职工作是真,但钱钟书在填写履历时,并不回避这段经历。如1955年,钱在填写中国作协会员表时,在“近三年来有何新作”栏写道:“自1950年7月起至去年2月皆全部从事《毛泽东选集》英译工作(现在尚部分从事此项工作),故无暇顾及其他活动。”
像这样钱钟书在简历中写译《毛选》的事,在以后几乎没再见到。他并不希望自己因此而被记住,而是尽量淡化此事,更不要说以此为炫耀的资本,向组织提要求。翻译毛泽东诗词期间,很多人写“鉴赏”类文章,连毛泽东自己都认为“注家蜂起,全是好心”。有钱钟书的传记作者称,钱钟书是很有条件写的人,但在阿谀奉承之风盛行之时,钱钟书一反时流,不著时文,不发时论,仍默守学术独立的立场。“文革”后,钱钟书对这些经历更有意轻描淡写。1979年,他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到美国访问,知名学者余英时向他求证是否如外界所说是毛泽东的英文秘书。钱钟书说,这完全是误会,大陆曾有一个英译毛泽东选集委员会,他是顾问之一,其实是挂名的,偶尔提供一点意见,如此而已。自己没有做过毛泽东的秘书,也没译过毛泽东的“哲学”著作。
确实,在当时的情况下,没人敢懈怠党和政府交给的任务,正当盛年的钱钟书难以说“不”。钱钟书在解放后非常“识时务”,少说话,多做事,在得到信任做翻译工作期间,更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1953年,翻译《毛选》期间,友人郑朝宗到其工作处看望他,他出示了一首新作,其中有一联云:“疲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焦虑不安的心情跃然纸上。
在1949年后所有的这些翻译工作中,最重要的要数最先翻译的《毛选》了。那么,钱钟书对此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呢?从现有的回忆文字看,他对这项工作还是非常认真的,但他的内心却另有一番想法。
1956年1月,中共中央召开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周恩来在会上作了著名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为参加这次会议,参加者特别是与知识分子有关的部门,都为会议准备了详细的材料,当时高等教育部在一份关于北京大学的调查报告中,对当时北大的知识分子进行了政治分类。报告中提到当时北大的一部分“反动教授”,特别点到了钱钟书,说他在解放后一贯地散布反苏、反共和污蔑毛主席的反动言论,1952年,钱钟书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他把《毛选》拿回家去翻译,他说“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去,把空气都搞脏了”,污蔑《毛选》文字不通。这份报告,直到“文革”开始的1966年,别人贴钱钟书的大字报时他才得知。钱在大字报旁贴出了申辩的小字报,说自己一向敬仰毛主席,正因如此,他才认真负责地主持审定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他根本没有,也不可能对毛主席著作有丝毫不敬之处。举报的内容虽查无实据,但当时军宣队认为“告发”的事情情节严重,料必事出有因,还是命钱钟书写了一份自我检讨。这份报告中关于钱钟书的言论是非常严重的,如果中央后来没有核实清楚的话,他在1957年是无论如何逃不了被打成右派的命运的。但,钱钟书如果没有这个意思,难道是空穴来风?
余英时说钱钟书“是一个纯净的读书人,不但半点也没有在政治上‘向上爬的雅兴,而且避之唯恐不及”。以此话为底线,我们就不该太苛求于钱钟书。在一个政治和社会生活极不正常的年代里,对更多的诸如钱钟书一类的知识分子来说,应该报之以同情的理解,他们的损失与伤痛并不比其他人少。
(摘自《编译参考》2013年第2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