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传会
(作者为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作家)
2012年11月25日,我在外地出差,早晨,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机,收看新闻节目,忽然间,屏幕上只见一架舰载机从空中呼啸而来,绕着辽宁号航空母舰一转弯,二转弯,放下起落架,放下尾钩,进入“下滑道”,迅速下滑……
500米……300米……100米……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舰载机的两个主轮在触到航母甲板的同时,机腹下的尾钩牢牢地钩住了甲板上的第二道阻拦索。刹那间,舰载机在阻拦索系统的作用下,滑行数十米后,平稳地停了下来。
紧接着,传来了播音员激奋的声音:“成功啦!成功啦!这是中国自己设计生产的舰载战斗机第一次在辽宁舰成功着舰……”
那一整天的话题都没离开过辽宁舰和舰载机。因为我是海军,大家都在向我表示祝贺。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隔天清晨,传来的却是歼15舰载机试验现场总指挥罗阳不幸殉职的噩耗。在荧屏里我看见罗阳离舰时的画面,他那疲惫而又悲壮的微笑,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记住了一个名字:罗阳。
12月11日,我接到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孙德全主任电话,他问我:“中国作协准备组织一个采访团,赴沈阳采访罗阳事迹,你能参加吗?”我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参加!”或许因为罗阳指挥研制的舰载机与海军有关,我这位海军作家成为采访团的团长。
12月12日下午,沈阳的一场大雪,使我们搭乘的航班一次次延时,俟飞机夜晚在沈阳桃仙机场降落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银装素裹的雪世界。进入市区后,我注意到从眼前驶过的出租车显示屏上滚动着的字幕:“罗阳,沈阳为您而骄傲!”心头不由得一阵激动。
采访团的9名团员,都是第一次走进航空这个陌生的领域。晚上召开的采访协调会,第一件事便是签订保密协议,使得这次采访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
非常惭愧,我原来对航空界也是了解甚少,除了乘坐过民航,其他是一无所知。甚至,有时还把航空与航天混为一谈。
罗阳以自己倒下的代价,让我们得以看见了他身后的那个团队,那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团队。通过在沈阳飞机设计研究所和沈飞公司几天的采访,可以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我的感受。我走进了航空这个完全崭新的领域,而这个领域对国家的经济建设和国防来说是如此的至关重要。中华民族对于航母可以说是百年期盼,我们的航母下水了,谁会想到我们自己设计生产的舰载机能在几个月后便成功着舰。罗阳是航空人的代表,罗阳是当代知识分子的典范。正如中航工业集团公司董事长林左鸣说的那样:“怎么评价他(罗阳)都不过分。”
从沈阳回京后,我写了篇万字报告文学《悲壮罗阳》,发表在《人民海军报》和《文艺报》上,我向罗阳敬献了一只心灵的花篮。
按说,罗阳的写作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了。
然而,没完。在接下的日子里,罗阳那疲惫而又悲壮的微笑时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的心头依然牵挂着罗阳,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罗阳情结”。我隐隐约约觉得,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便是所谓的“创作冲动”。
这回是我主动向中国作协请缨:为罗阳写本书。
有朋友关切地问我:“罗阳值得你花这么大的心血吗?”
当我对一个题材有了自己独特的判断之后,我不愿再做过多的解释。
记得一位评论家说过,对一个时代来说,总是存在一些让人们最为焦虑和痛苦的问题。这种包含着时代重大问题的题材,可以称之为“时代的迫切性题材”。与这些题材相关的人物与事件,不仅严重而普遍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深刻地改变了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改变了人们的道德意识和行为方式,甚至改变了历史的前行方向。如果一个时代的作家,或是由于无知,或是由于恐惧,或是由于傲慢,而无视或者逃避这样的题材,就是失职和失败的。
罗阳精神激发奋进力量,罗阳精神引领着时代前行方向,我以为罗阳就属于“时代的迫切性题材”。对于罗阳这样的“时代的迫切性题材”,我怎么能够“无知”与“傲慢”?
于是,我再一次向罗阳靠近……
通过阅读中国航空史、《中国航空工业院士丛书》,通过大量的采访,我才知道,为了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一代又一代的航空人,披肝沥胆,无私奉献。所以说,罗阳不是孤立的,罗阳是这个群体的代表。正是有了罗阳这样无数优秀儿女前赴后继、无怨无悔的付出、拼搏和牺牲,才有了历经磨难却始终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的伟大民族。
写人物报告文学,最希望有故事,有故事作品才有看头;写英雄人物报告文学,尽量要找到其身上的“缺憾”,有“缺憾”人物才真实。但在采访中,最让我苦恼的是,许多人都跟我说:“罗阳没有故事。”“罗阳身上找不到缺点。”我说:“圣人身上都有不足,何况罗阳?”被采访者想了又想,说:“罗阳的确是太完美了。”慢慢地,我也琢磨明白了,正是罗阳的“没有故事”和“没有缺点”,恰恰使得我笔下这个平平淡淡、默默耕耘的罗阳才显得真实、可信。
报告文学是一种纪实性的创作,“真实性”是报告文学的生命。然而,何为真实性?你的所见、所闻、所思,就是真实的吗?那么多关于罗阳的材料,那么多的采访对象跟我谈了罗阳,哪些是真正属于罗阳的,要鉴别、要判断。不允许失误,哪怕是一个小细节的失误,都会给人物带来伤害。
《国家的儿子》初稿中,杨圣洁为了孙子的工作,给罗阳送礼那一段,原来是这样描写的:
“罗总,给您添麻烦了……这里是两万元……”说着,杨圣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
罗阳的脸色忽地变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圣杰支支吾吾道:“我不是给您的,是给您手下的工作人员的……”
“杨师傅,在您的心目中,我罗阳的人格就值这两万元吗?”罗阳满脸严肃,他钻进车里,把车门“嘭”地一关,走了。
我将书稿寄给罗阳的夫人王希利,请她提提意见。几天后,她在电话里问我:“黄老师,当时杨师傅是怎么向您表述这件事的?是不是明确说罗阳很不高兴,钻进车里,把车门重重地一关就走了?”我想了一下,说:“这倒没有,他只说罗阳没有收钱。我自己觉得这件事很伤罗阳的自尊,罗阳‘把车门嘭地一关,走了。’是想通过这样的描写,来反映罗阳心中的不愉快。”王希利说:“不会的,凭我对罗阳几十年的了解,即便他当时心里不高兴,他也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他会设身处地为老人家着想,会觉得老人家也是不容易的,为了孙子的工作,还得出来送礼。这时候,他最多只会说‘老人家,您怎么能这样?’他根本不会重重把车门一关就走了。因为他怕老人家尴尬,伤了老人家的自尊心。他永远都为别人着想——这就是罗阳!”我说:“我明白了。”
于是,我将这一小段,做了逐字逐句的修改:
“罗总,给您添麻烦了……这里是两万元……”说着,杨圣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
罗阳有些不解,“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圣杰支支吾吾道:“我不是给您的,是给您手下的工作人员的……”
“杨师傅,您怎么能这样?”尽管罗阳心里很难受,但他还是强压住,他怕老人家尴尬。他钻进车里,摇下车窗,朝老人招了招手。
于是,我再一次体会到,报告文学创作是“带着镣铐在跳舞”。
我采访过许多人物,罗阳是我主动想写、主动要写、且让我有最饱满的动力来写的一个人物。写作罗阳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净化自己心灵的过程。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罗阳却生活得如此沉着、淡泊、高远。罗阳是个超功利、超世俗的人,一般人看重的东西,他却不屑一顾。他所看重的航空事业,是国家和民族的大业。一个人真正爱上了他的职业,便会变得纯粹和超越。高山仰止,这是让我永远敬仰的一种境界。
书稿终于付梓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内心却依然还在为罗阳和航空人而激动着。创作罗阳报告文学的过程,我收获了一份缅怀,一份精神,一份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