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早年冬天在山上住,半间禅房里盘了一张炕,炕头一面小玻璃窗户,冬天天短,夜又来的早,坐在窗前看书,好像翻了不几页天就黑了。当时不通电,晚上点的是蜡烛,早上起来,小镜子里照见自己被熏黑的鼻孔。后来把这样的经历当笑话跟人讲,似在说别人。时间的推移中,记忆更喜欢永藏最好的或最恸的,寻常过往渐渐就在不断相似的重复中消磨掉了。其实最好的或最恸的记忆,有时舍不得去触碰,觉得藏得好的保存的就久,深怕掀翻次数太多,流失掉暗哑的心动。有时寻常生活杂结中会遇见似曾相识的部分,一些被消磨掉的细节泛出细致的光芒,待要定睛时,须臾间窗外幻化成20年后的流光。
3月末的北方春天,还被风沙和冷寂锁裹着,山上大片的植物灰枯无色,松柏倒绿,亦是无趣的灰绿。一春无雨,连石头上都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好在偶有一枝桃,斜斜地旁逸而出,擎在车窗前面,竟有舍不得与它擦身的感觉。当年上山走的是羊肠小道,刚容一人穿过。那时行李都是耕牛驮上来的,一行人走在牛后面,气喘吁吁不能说话,只看彼此冻红的脸和鼻子。前几年山上开凿了道路,沿山体架设了电线,山顶高处修筑了防火瞭望台。瞭望台分三层,高20多米,从山趾朝上看,台半边都在云里藏着。瞭望台顶层设有望远镜、视屏、对讲设备等通讯设施,原先住在庙里的护林员便搬到台上住。台上风大,空地上,密植了一片鸢尾花,春天看它们,似乎都是死尽了的,不过抑或它们是重生了的。植物比人类活得更长久,它们常常用不同变化的外在替代原有的自身,来适应候季和时间。赵师傅也说,没死,到夏天就绿过来了,不过等不到开花它们就又被冻住了。山上的温差大,一天里要过三个季节。
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因为有公路,从山下到山上只需一刻钟。赵师傅还穿着棉衣,花白头发支棱着,那只斜眼看我的时候还是朝向左边的某个地方。他马上就60岁了,是林场的正式职工,在山上呆了近三十年了。他的家就在诸山延伸出去的一个叫窨子的村子。有次我带惠荣来看古树和古树群,下山路上遇见他,问他去哪?他说回家,便请他上车。原是要送他回去的,没想到在山口他就要下车了,说他的自行车在这里放着呢。一看,自行车斜斜地支在一个早年牧羊的人为避雨在土崖上挖出的一个浅洞里。是辆老式的永久自行车,后衣架上缠了一圈麻绳子,看着眼熟,就问,叔,这车有年头了吧,他回头用斜着的眼睛看着我,笑了,说,这不当年场里发的么。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年是多少年前啊。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场里上班。寒冷的冬天,脱得只剩下一件秋衣,一个人在篮球架下面三步投篮,次次命中。那时我们家都在场里住,我跟母亲烤着炉火看他热气腾腾的样子……每次看见场里的人,总有无边的亲近感,像他们都是我的亲人,父辈,心里生出敬重。早年间,赵师傅就住在山窝的庙里,那时他一个人看护着诸山近1400公顷林地,现在是两个人了。高师傅下山买菜去了,一会就回来。防火特险期两个人值班,平时轮流住在台上。台上迎风有一株松,细瘦的枝干在风里摇摆,每次风来都低下身子,弯起枝臂,等风一过,再舒展开来。赵师傅似乎看穿我的心事,说从搬到台上到现在,十几年了,每年他都要在台上栽几棵树,但台上风大,气温低,难成活。再看眼前的树,便觉它不易。
进台里,上竖梯,窗里纳了漫山遍野。低处是庙宇和沟渠。平望山体绵延展开,一直向前伸,跟远天接壤一处。向南,便看到了县城里的高楼。赵师傅将那只好眼放在高倍台望远镜上。这是他的工作。勘察全县山头的火情,做好记录,每隔两个小时汇报一次。他腰里别着对讲机,那对讲机使他苍老的腰杆年轻了好几岁。大约有半个小时,他专注着望远镜里的世界。我出了门,站在栏杆前,有近天的感觉。风掀起我薄薄的毛衫,冷气灌到身体之中。我用相机拍下视野所能及的一切,左面的山峰,右面的山体,前面的县城,后面的天际。相机所包纳的范围是有限的,它远不能将我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全部记录下来,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保留此刻的一切。
风把我的手和嘴唇都吹僵了。赵师傅的记录本在2014年3月28的日期下,歪歪扭扭地写着:没发现任何火情。然后用对讲机给场里汇报。对讲机里沙沙的电流声像从远处席卷来的风声,他的声音和对方的声音很快就被掩埋掉了。下竖梯的时候才发觉梯子像直立着一般,赵师傅连栏杆都不扶,直直地走下去了。后面的我心惊了半天才下了楼梯。
我们要沿着防火公路走到第一个检查站。从台上下来,只拐了个弯,风变小了。虽然我无数次匆匆上过瞭望台,无数次来过诸山,但此刻是我第一次真正将脚步印在诸山主峰的山体上。当年住在庙里,因是冬天,惧冷,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庙院和庙院周围。我从未通过庙宇走进丛林,抵达山顶过。彼时年轻,懒惰,向往城市和平原,并努力挣扎着走向自己所向往的处所。等到岁月流尽,年纪越长,才慢慢回味自己的曾经经历。有人说,苦难的经历是人生财富,这话也只有中年以后才最理解。对于诸山,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老觉得它就在,我随时都能登上去,却用各种借口和理由推迟探望和攀登它的时间。就像跟父母,最好的朋友,老觉得他们对我会一直好下去,便也理所应当地享受他们的好。而这种理所应当是多么自私的想法。有次在办公室窗前偶然向下望,看到父母从单位门前走过,他们缓慢的走姿,恍惚的表情,一前一后,在来来往往的人中间,突兀地走着。两个人,越来越倔,却又紧紧抓住对方。我突然就潸然泪下。人类的孤独或许一直在骨头里深藏着,年纪轻时,并不会理会,只有在渐老的年月里,身体的衰竭、老态,身边子女的长大、离开,这种孤独才慢慢地显出来,但嘴里并不认承,强说谁都不需要,可是他们空洞的眼神和茫然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惧怕,一种对孤独的惧怕,对未来的惧怕,对生命本身的惧怕。
诸山的过去和以后之中,人类占据的或许不过一小隙时间和空间,但就是这一点、一粒、一刹之中,生身或腐骨、草根或烂泥,都在瞬息之间成为庞大冗长序列的组成部分,可忽略,甚至被剔除,同时它们又永远存在。防火公路是从山腰里开凿出来的,下面是愈来愈陡的山体,上面是缓慢的斜坡。山上山下都是茂密的荆棘丛,小油松、小侧柏都弱弱地瑟瑟地躲闪着。仔细看上面和下面的斜度是一样的,可是总觉得下面是陡峭的深渊而上面是徐缓的坦途。攀爬所带来的成就感和抵达高处的假象使人安慰。但你也知道高处之上还有另一个高处,永无可达。而下面那些看起来深渊一样的沟壑,仿佛深处、黑暗和泥沼。endprint
检查站是一条岔道,一条通往庙里,一条通往山下。说是检查站,其实就是三根木头和两幅红标语,一个铁牌。牌子是绿底,上写白色的“检查站”,标语红布,上面是“严禁火种入山”。还有一条“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烈烈的风和阳光使条幅也发了灰,像赵师傅的头发,那灰是没光泽、没生气的,好像大河大水冲刷过的沙和卵石,浑浊不堪。三根木头,有两根成为木桩,死死地钉在了地下,长的一根成为横杆,一头用铁丝跟其中一根木桩绑住,另一个木桩上松松地挎了一个铁丝环,横杆下去,正好插进环里。前日去森林公园,入口处也有这样一个道具,检查站的人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他要每个入山的人都将口袋翻出来,把烟具交给他,本子上签字才放行。有辆车的司机看他歪戴着个帽子,衣服扣子扣错了的样子很好玩,边签字便逗他,说你现在搜了我的烟,我车里还有好几条烟呢,进去以后偷偷吃,你又看不见。检查站的人马上不让他签字了,说你不能进去。那人说,那我把烟火都给你,让不让进。检查站的人说,都给我我也不让你进。最后那人死说活说,就没进去。旁边的人悄悄说,检查站就不能让正常人把守,只有一根筋的人才看得住人呢。我偷眼看看赵师傅,他正在用手弹条幅上的土。
我们拐向庙宇那条小路,但并不进庙,斜插着庙门去往山里。春天是防火特险期,再加上山上灰塌塌的,实在没看头,游人基本没有。偶尔来的都是检查防火的系统领导,绕一遭,看看值班的人在不在,看看有没有人非法用火。其实人是看不住的。去年有个陕西来的人,身上背口大铁锅,沿着太行山山脉一路走来,饥了就逮山上的活物,架锅烧,晚上,也在山上住。他被发现是他某次烧饭时把荒草点着了,一时火借风势,熊熊而起。多亏了发现及时,才免了一场大火。他被抓住,除去知道自己是陕西人外,其余均一问三不知,颇无奈,遣送不成,不知道该收容到哪里去。乡里管吃管喝半个月,最后买了张西安的火车票把他送到火车上了。此后县里强调要加大巡山力度,从源头上杜绝火种。我们这遭就是要在山上巡一圈,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从别处上了山。我跟在赵师傅后面,他快六十岁的人了,走得飞快,我平时走路快,但还是赶不上他。是下坡路,脚下是稀疏的脆叶子。路过去年来看的古树群。都是松树,笔直地从山底窜上来,大有高耸入云的气势。在夏秋之际,这片古树群是很好看的,古树身边长着黄栌和五角枫,特别是雨后,红红绿绿,色泽艳丽。再加上无名的各色野花,成群的蝴蝶,整个山凹里像一个神仙居所。我们越往下走,脚底下的叶子越厚,刚开始还能听到鞋跟地接触发出的声音,后来就剩下鞋底跟叶子摩擦的声音,最后鞋底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每走一步,就听见干燥的叶子断裂的声音。恍惚中看到自己成为叶子,一只脚踩上来,我就疼痛地碎了。
一只野鸡从我们头上忽闪着翅膀快速飞过,声音留在耳边。赵师傅说,以前有枪的时候,出来都带着,遇见飞的窜的活物就去打,每次都不空手,回去褪了毛火上烤着吃,味道好得很。现在枪交公了,怪得是山里的野物倒越来越少了,也用兔夹子,但夹子里都是空的。他又说,当年有天晚上半夜里有东西抓他的门,他在里面用木棍抵着,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的时候,院子里全是野猪的毛鬃。说完笑起来,皱纹在黑红的脸上堆起来。真是一大把的时间了。
山底部的树叶全绿了,全然不似山顶的萧瑟寒冷,暖暖的气息氤氲着,像水汽,又温又湿。几十株山杨树,叶片上印着嫩闪闪的光。这是上午十点半的辰光。高师傅已经回到台上,对讲机里哇哇的声音,他的,还有很多人的,都是安全信息。走得身上出了汗,相机又成了累赘。地下落叶中窜出嫩草,一朵小野菊俏生生地立着,用微距模式将它拍下。好几个角度里,它的样子都温婉清和,一腔春意。低处的美亦是一种姿态吧,一种对自我的挑战和适应,一种目标的抵达。登高和俯低,竟有如此同一轨迹。一种豪情万丈,一种柔情万种,一万是个什么概念呢?我抬头望了望,眼里只有树,密匝匝的,光照暖洋洋的,心下有欣悦,想说些什么,对着这山河万物,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是条叫涧麻的沟。一个涧字,暴露了它的曾经,一条流淌着山涧清溪的沟渠。此刻,我们已到了庙宇的正东。古时人们选择庙宇的方位是很讲究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是必备的要素。那日在水神山,在最高处向下看,庙宇竟是藏在一个U形的山堆。一下子就明白所谓的风水,左青龙就是左边的山峦宜高不宜低;右白虎就是右边的山峦宜低不宜高、环境宜静不宜喧;前朱雀即正前方,要宽敞平坦,多溪流;后玄武即指背后要靠山。此刻看诸山山窝里的庙宇,再看周遭情势,曾经有风——元气和场能,曾经有水——流动和变化,当日所选真乃最吉祥之地。可惜风在水熄,是时间太久,还是山河太老?岁月中有多少变换是不曾预料到的?好多人都来庙里谒拜,求平安的,求富贵的,求子嗣的……在神面前,人习惯用最虔诚最低贱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和诚心。
很快拐到一条小道上。小道蜿蜒着一直向上。赵师傅回头看看汗淋淋的我说,看见上面那块大石头了吗?我抬头,一块好大的石板平展展地铺在山腰上。那是我们歇息的地方。山上草厚,枯黄干燥的草中间夹杂着发着青绿的草,柔软而光滑,藏在枯草里,让你以为是安全的,但只要踩上去,就会滑倒。有几次我就爬在地上了,脚顺着草的方向一直向下滑。后来,增加了警惕性,向上走的时候,手里就去抓点什么,一根枯枝,一条干瘪的荆,一块石头,有时仅仅牵了一根草,也会拉着我向上走。我不喜欢“爬山”这个词,总觉得爬这个字太辛苦,像要把泪和汗、软肋和缺欠都要展示出来似的,让人生着同情和可怜。我喜欢说登山或者上山。那年桃花开时上尖山,是县里最高的山,海拔1800多米。刀劈出来一样的山,同行的人都手脚并用,只有我直愣愣地向上登,脚下一窝土或者一块石,都稳当当的让人心里可意。上山也是有技巧的。你越是觉得艰难它就越艰难,只有像对待熟悉的事物一样,心怀平和亲爱,才可能把最艰难的路途变得轻松易达。但在赵师傅面前,我无法轻松,老想撵上他,但老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他个头并不高,腿也不长,山上行走,却如履平地。他熟悉诸山的草木、土石,像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我老早就看到桃花了。可总是要被满山的荆棘牵扯,有时是衣襟,有时是裤腿,有时拦腰挡住我,似乎是凭空伸出的手臂,我要推开或者将自己缩回来,才可顺利通过。抬眼时,半山腰里一树的纷纷扬扬的白桃花。赵师傅站在了白桃花后面,站在碧蓝的天下。endprint
山上的桃是毛桃和山桃,都是蔷薇科,但毛桃是桃属,山桃是李属,跟公园里所见的桃是有区别的。我多见的榆叶梅和碧桃是粉红或桃红的。而毛桃和山桃的花刚开始是白色的,到快要凋谢的时候才渐呈浅粉。山上荆棘丛中的桃花很多,远看白白的一片,近了才发觉每株与每株之间距离很大,常常是这个山凹里一株,那个山凹里一株,成片的桃林根本就没有。坐在大石板上,风从山趾吹来,很大很激烈,身上的汗慢慢落尽,空气中又添了冷味。这些桃是早年飞播造林时洒下来的,真是种桃种李种春风的景致啊,想象当时桃种像雨一样洒下来,洒到了土里,石缝里,树枝或者树叶上,有的遇见了适宜的土壤,顺利地发芽;有的经过风和鸟翅,虽然推迟了发芽的时间,却也侥幸存活;而有的却永远成为树枝上的一个雨滴,被鸟食,或腐烂。各桃有各桃的运数,像人一样。或许这世上的物种都是一样的运数,只是我们从不去求证真伪罢了。
一路巡查下来,并没有遇见冒失进山的人。但这样的巡查,每天赵师傅有两次,也就是说,他要在这近千平米的山上,用脚步丈量两次,这样的工作量有点超负荷了。想起前段跟同事去植物园,本是为照那些花草去的,却受人搅扰,桥边一群大男人胡喊乱叫,试图引我们去注意。又过一处,一男竟死死盯着我看。似乎这样的场地,并不是为他们提供锻炼身体和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倒是掠艳之处,悲哀了好一阵,发誓再不去。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又跌到半山腰的路上。微信里说,走路是锻炼身体的最佳方法。这么说赵师傅拿一生的时间都用在世上最健康的锻炼方式上了。赵师傅腰里的对讲机里又呜啦呜啦响起,是高师傅说他已到庙里了。赵师傅回答,明白,你先做饭。那端也答,明白。
走了一上午,又饥又渴,整个人感觉到轻、空,薄、透,一种奇妙的恍惚,以为青春重回。但你也知道,一日日臃肿的体态和饱涨感最能让人体会到苍老的突至,这种老的常态已紧紧扼住了我。赵师傅和高师傅的食堂就设在山窝的庙里。我跟赵师傅回来的时候,一点多了。高师傅已经做好了饭。多年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得劈柴烧火,现在有了液化罐,方便了许多。倒了一碗水喝,是灵雨泉的水,甜,沁人心脾。现在诸山上唯一的水源只剩下灵雨泉了。泉在正庙旁边,泉口小,用一块木板盖着。灵雨泉又叫龙泉,水平线永远停在近泉口一尺的地方,里面的水永远也抽不完。前几年翻修庙宇,用的就是泉里的水,当时因为运水困难,但也真正把传说变成了现实。前来参观的人便多了。许多人打了泉里的水回去,说治百病呢。午饭是面条,一人一碗,菜是一碗香椿,一碗柳蛐。真好吃。高师傅说自己的儿子叫中华,在场里食堂做饭,那手艺才是好呢。赵师傅也附和,村里有人家里办事,总是请中华去掌勺,方圆都知道中华手艺好呢。当年场里的人差不多都会做饭,一到阴雨天,男人们就到食堂帮厨去了。拉拉面,炒油面,炸油条,都做的滋味地道。林业工人这个工种,说到底是跟农民差不多的,每天在出山入林,人晒得皮黑肉红,他们的心愿就是将来自己的后代能接自己的班,即便受多大苦,只要能吃上公家的饭。只是后来林场改制成差额拨款单位,有几年效益不好,工资开不了,他们依旧沉默地上山,栽树,伐木,打火。我问中华是合同工吗?高师傅又笑笑,临时的,现在国营单位进不了人,咱也没钱送啊。便不问。三双筷子同时伸向香椿,抬头都笑了。我喜欢人少点的聚会,像两个人吃饭,面对着面,偶尔对面的人伸手把你的头发撩到耳后。周遭都是陌生人,感觉全世界只有你们两个是最亲昵,无法分开。像孤岛,任多少个岛屿在海上,都是与你无干的。洗碗的时候我想洗来着,但高师傅说,你好不容易回来,怎能让你动弹。我差一点就流出泪来。转身去了早年住过的半间禅房,那盘炕拆了,地也用水泥抹过,靠墙角摆了一张床,床上铺着一条蓝床单,想来是他们午间休息的地方吧。床前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摆放。我拉过椅子坐到桌子前,想起那时读的那部小说好像叫《河两岸是生命之树》,还有本繁体字的《唐诗三百首》,最喜欢那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是很多年的事了。跟我玩耍过的那个男孩子听说脑溢血身体偏瘫,他当年写在墙上的诗现在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跟高师傅讨了香烛,踩着凸凹不平的石阶下到庙院,砖缝里依旧是黄黄的草籽,好像几十年就没被鸟雀吃完过。庙里的神像是村里人捐资新塑的,旁边又多了一介石碑,上面刻着捐资人的名字,数了数有五介石碑了,这不过是有证可查的年代的留存,还有多少湮灭和毁坏掉的留存是我们所未知的呢?壁画新描过,清晰的人像像要走下来了。香烛上沾了油才点着。是放的时间太长了,沾上湿气了。高师傅解释说。我笑笑。许多年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这个殿门是紧闭的,当时偷偷从门缝里瞭过里面,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父亲说,你还小,不要进去吧。明明是商量的口吻却又像一道命令。做饭的人当年比我大点,也不过十八。腊八,做了红稠饭说供献诸龙爷。早上,天蒙蒙亮的样子,他端一碗饭恭恭敬敬地下到院子里,临到锁着的门前,山里的野物唤了一声,吓得他打了个哆嗦,心跳加快,要蹦出胸腔外来了。他闭着眼将一碗红稠饭全倒在闭着的庙门上,叫了一声跑回来了。笑了我们好几天。此刻我跪下去,心怀虔诚,对着新塑的神像。神的宽容和广施使人心安。神或许早忘了当初我们年少时对它的不恭敬吧,或者依旧记得,它看到我在它面前跪下,灿颜一笑,冰释前嫌。
我在庙院里站了一会儿。对面古戏台上几百年的草枯枯荣荣,仿佛昨年的旧影,树枝纹丝不动,白色的云朵像一叶小舟,缓慢地在蓝天上移动,阳光透过古树群的枝干射到庙院里,暖暖的,透明又安静。俨然这世上从未有过我。
司机来的时候,我已经跟赵师傅和高师傅用自拍的形式照完了合影。照相机里面的我们,像这山上的松、栌、枫,或者山、石、草,如此相似,又各自不同,怀着可怜的盼望和诸杂的烦恼,彼此松散冷漠却又陪衬互助。下午,高师傅将去山南巡查,顺便上到台上记录和汇报,而赵师傅将继续上午的路线。今天重复着昨天,明天重复着今天,循环反复的时间中,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车从低矮的庙门前向上爬,很快就上了山上,然后顺着山坡向下盘旋。风又开始跟着我们跑,好像谁家的野孩子,既有不舍,又有兴奋,有时不小心跌到,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