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光
麻 绳
入了腊月,宋师傅又开始烦躁不安了,起先不严重,还算理智。他吩咐家人说,小心点儿,谁也不要惹我,我火气要是上来了,六亲不认,保不准要干出多绝的事!一家人吐吐舌头,从此变得一个比一个乖,走路都蹑手蹑脚的,大气不敢出。
腊月初七这天,宋师傅一大早起来穿衣服,棉裤直跟他闹别扭,好歹穿不进去。两条腿塞一条裤腿里了,能穿得进去吗?老婆儿瞅着他死乞白赖地跟棉裤较劲儿,哪敢吱声,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又出了一件怪事,刚刚推开门,不知为啥门又弹回来,“咣当”一家伙,不偏不倚地磕在他脑门上。他气坏了,骂了一声,又恶狠狠朝门踹了一脚。接着,一脚一脚踹了个够,踹得脚和小腿都疼了,方才罢休。
宋师傅有心事,今天是初七,明天就是初八了。初八就是腊八,家家户户吃红熬粥的日子。当然了,宋师傅的心思不在红熬粥上,而是在这个日子上。对于他来说,腊八是个记号,而今年的这个腊八,更是一个特殊的记号。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这一天,不就是腊八了吗?这个腊八他等了十年,整整十年啊,还不够意思吗?他对得住天对得住地对得住老祖宗,也对得住自个儿了,不能再等了,是时候了,该有个了结了!
吃早饭的时候,宋师傅吃着吃着,就撂下一句话,给老大老二他们递个话,明天都来一趟,记住了吗?没等老婆儿回答,就拿筷子敲了两下碗,又加了一句,不管多忙也得来,天塌了也得来,就说这话是我说的,记住了吗?老婆儿一个劲地点头。
宋师傅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闺女。该娶的娶了,该聘的聘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伙,家口够大的了。老大老二他们,专指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闺女除外,外孙外孙女也除外。这是规矩。凡事都得有规矩,拿起一根筷子都有大头小尾儿,住店都得分先来后到,不能乱了套。宋师傅是一个懂规矩讲规矩的人。
早饭后,宋师傅叼着一支烟出了门。这次门没有跟他作对,大概是让他踹怕了。站在院里,他撩起眼皮,朝天上瞟了一眼,一时间满脸惊奇。这是冬季里少有的一个晴天,蓝得纯粹,有一大片地方,足够十亩大一片,布满一缕一缕的白云,像一匹匹刚刚剥下的麻,柔软、修长、顺溜的新麻。
太像上好的新麻了!
他似乎闻见了只有新麻才有的鲜味儿,脸皮松下来呵呵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一串泪蛋蛋……
三儿子一家和宋师傅老两口住在老院子里,就在西房。
老婆儿出了家门,看见老头子直直地站在院里,没敢吱声儿,缩着身子从他背后绕过去,就近先到了三儿子家。老三弯在炕上,还在蒙头睡觉,看上去炕上只有鼓鼓囊囊的一团被子。三儿媳和孙子起来了。一个拍拍被子说,老三,起来,起来。一个尖声叫道,爹,奶奶来了!老三撩开被子露出头来,头发乱得像鸟窝,没好气地说,喳喳啥?我又不是聋子,早听见了!说着翻过身来,光着上半身趴在枕头上,一边点烟一边埋怨,俺爹一大早又抽啥疯?砸门砸得地动山摇,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怕街坊四邻笑话。老婆儿说,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留在家里吧,你爹有事。老三哼了一声,嘁,有去处我还用在炕上挺尸?老婆儿说,天塌了也得留下,这话是你爹说的。老三吸溜了一口烟,没有吭气。老婆儿想想又说,你爹一大早不是砸门,是踢门。老三将大半截烟扔在地上,拧过身子,“呼隆”一下,又把被子蒙到头上。
大儿子二儿子都住在村西头,下一道坡,拐个弯儿,一直往西走就到了。老婆儿磨磨蹭蹭地走着,腿抬得很高。不多久,迎面碰见一个孙子,是老二的儿子,正骑一辆摩托,顺着窄窄的胡同过来。孙子叉腿站住,笑嘻嘻地问,奶奶!老婆儿说,好好,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了,过爷爷奶奶那边去。孙子想都没想,就回答没问题,然后“呜”地一声开摩托走了。
大儿子的家在道边,老婆儿进了院,看见一条狗一口猪一群鸡,家里没有一点响动,以为老大也跟老三一样,还在蒙头睡觉。大儿媳端着一个盆,从屋里出来喂狗喂猪喂鸡,一看见婆婆就愣住了。大儿媳过去长得像仙女,现在五十出头了,还细皮嫩肉地像仙女。只是生过一场大病,差不多成聋子了,跟她说话得扯大声。老婆儿大声问,老大家的,老大在家不?大儿媳眨巴眨巴眼,腾出一只手摇了摇,指指街门。老婆儿明白了,老大不在家,出去了。把话告诉她,让她转告给老大呢,还是等老大回来亲口对他说呢?老婆儿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最后想捎话靠不住,误了事可没法向那老东西交待,只有四只眼对面才妥当。便大声说,你该喂啥喂吧,我待会儿再来。
出了街门又往西走,老婆儿脚还是抬得老高。她心里直打鼓,担心二儿子也见不着。平时别说家里了,浑村里老二也算得上一个大忙人。老二对种地没兴趣,勉强种着几亩地,草长得比庄稼还凶,看去不像庄稼地,像是荒草滩。每天四处乱逛,当牙子颠换牲畜,牛呀驴呀马呀,有时还有羊,啥顺手贩啥,从中渔利,光景过得还不错。收罢秋以后,老婆儿还没正二八经见老二一面呢。
刚走到大门口,老婆儿就听见了老二的咳嗽声,想老天爷呀,他今天可在家呢。正想着,街门“哗啦”一声开了,老二走出来,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呀,这是干啥?来了也不进家,站门洞里?老婆儿忙说,我找你有事。老二戒备地说,俺爹打发你来的?老婆儿说,他让你过去。老二苦叫道,我哪有闲功夫,我这不是要出门了吗?老婆儿说,不是今天,是明天。老二说,后天也没空!老婆儿说,我知道你没空,可你爹说,天塌了也得过去。老二跨出门槛来,抻抻系好的扣子说,天塌了我也不去!
老二朝西走了,西边是出村的官道。看着远去的老二,老婆儿想,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话我是给你送到了,你看着办吧。
再返回大儿子家,狗和鸡都不见了,只有猪躺在墙根酣睡。老大正抡着斧子在院里劈柴,劈一个茬口新鲜的树根,显然是刚从野外刨回来的。老大没钱买煤,做饭取暖全靠树根。大儿媳和孙子站在旁边看他劈柴。老大住了手问,娘又来了?老婆儿说,我又来了。便抬起一只手指指东边,明天过去一趟。然后又对孙子说,你也一块儿去。老大应承道,行,我明天过去。又指着儿子说,让他也过去?老婆儿说,嗯,天塌了也得过去,这是你爹说的。大儿子听了,忙追问,俺爹还说啥了?老婆儿说,再没了。
老大松下一口气来,又扬起斧子劈柴,一斧子下去,劈下一大片。
初七这天前晌,老婆儿出门后,宋师傅在院里站了一阵,提脚进了东房。
房顶上好像响了一声,宋师傅仰头看去,一根根年深日久的椽子排列整齐,像黑漆刷过一样,栈子也像黑漆刷过一样,都乌黑发亮。神经又出毛病了!宋师傅想,房顶上没响,是他耳朵里响。他坐在玉米秸编成的草墩上,闭了眼想安静一下,眼前就跟着浮现出好多纷乱的物什,有形的无形的像流水一样,一时间有点头晕,忙又把眼睁开了。
老没相,人老了就没相。宋师傅想,前打十年小,想吃了吃,想喝了喝,想睡觉躺下就睡着了。可眼下行吗?跟人说着话说着话,就头枕在肩膀上睡着了。黑夜躺在炕上,反倒越睡越明白,大睁着眼死活睡不着。后来,有那么一天,宋师傅想通了,人上了岁数,好事、值事、心宽事全玩完了,剩下的事一件比一件麻烦、别扭、难受、糟心,活不出啥名堂了。这是天意,不服老不行啊,逞强不管用,没人吃你这一套。别说外人了,就是亲哥热弟,亲儿子亲闺女,见了你也躲着走,就像躲一泡臭狗屎。宋师傅一只手扶住墙,一只手摁着地,费力地扭动着身子,硬是站立起来了。
东房排开三间,里面没界墙,当地立着几根柱子,进了门空堂堂的,有种很大的感觉。旧式胡椒眼窗子,糊在窗户上的白麻纸,白土水刷得白白的墙壁,平整干净的砖墁地,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都是他熟惯喜欢的老样子。这房子是库房,但不是农家那种杂七乱八塞得满满当当的库房,他这三间大的库房只存放一种东西。他是绳匠,库房里存放着打绳用的全套工具。全套工具也就有数的几件儿,放绳坯的立车子,打绳的大车子、小车子、走车子,还有木瓜啥的,有个墙角就够放了。占了三间房,这也太排场了吧?宋师傅却不那么看。工具就是一家人的饭碗,一家人的命,难道不应该吗?至于别的东西,无论多值钱,哪怕在院里风吹散了,雨淋烂了,太阳晒化了,牛踩碎了,猪啃破了,也不能往这三间房里蹭,统统配不上,差远了!草墩是个例外。他老了,农活干不了了,也不屑跟村里那伙老棺材瓤子蹲在街上闭着眼睛等死,就爱跟自己的工具呆在一起。看看它们,摸摸它们,守着它们,他心里才踏实舒坦。他的腿和脚,打好几年前就不听使唤了,走路走不快了走不稳了,站也站不行了,多数时候得坐在草墩上,草墩是离不了的。再说了,过去他放绳坯子,成天就坐在草墩上,它不也是一件工具吗?
地上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有半盆清水,边上搭着一块抹布。宋师傅拿起抹布,下意识地闻了闻,在盆里摆了两下,然后拧了一下,又要动手擦拭他的工具。工具前天刚刚擦过一遍,上面没荡一点灰尘。木制构件上木纹儿一道是一道,一道比一道流畅,像是画上去的雕上去的。铁打的玩艺儿没一个锈斑,亮得能照见人影儿,那是他打绳时双手磨出来的,一遍又一遍擦出来的。明天要过腊八了,别说他心软了,就是再硬也不能冷落它们,也要来跟它们亲近亲近。他站着没动,想说话了。他咳嗽了一声,眼窝一热说,老、老伙计们,你们……陡地意识到什么了,停住不说了。他想,它们都有灵性,一个比一个精,不能跟它们交底儿,免得它们伤心难过。他换了一副面孔说,伙计们,庄稼人都离不开绳子,可没有你们哪来的绳子?别急,气撑匀点儿,有你们威风的时候,放心吧!说着,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说假话,说假话心虚,他又住嘴了。他暗想,动手擦吧,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言多语失,别漏了馅儿。
哦,先擦哪件好呢?他目光温柔,逐一把它们看了一眼,然后孩子气地笑了。我这就给你们梳头洗脸,谁也别争别抢,让我想想。对了,上次是从南往北一个一个来的对吧?咱这回倒个个儿,从北往南,怎么样?一碗水端得平平儿的,不偏不倚。啥?好好好,听你们的,咱就先擦大车子,先擦大车子的横梁。横梁上有十二个铁轴套,安装着十二个铁摇把。摇把一端有孔儿穿绳坯,一端供人摇动。打绳时,用一溜打有十二个孔的木条套在摇把上,握住其中两个摇把转着摇动,十二个摇把就一起转动起来了。他想起刚跟着爷爷学打绳时,一次摇得手困了,一不留神失了手,“啪啦啦”一阵响,摇把飞快地倒转回来,打断了他的右手腕,右手吊在胸前半年多才好了。他呵呵笑着,摸了摸手腕,对大车子说,你呀你呀,个头就数你大,脾气也就数你暴,你给过我一个下马威,还记得吧?横梁有上下前后四个面,先擦横梁的上面。上面三寸宽窄,七八尺长,平整得如同炕沿。他将湿抹布踏上去,由左往右轻轻擦了一下。手顺着平面滑过,“哧溜”一下,没一点阻拦,顺溜极了。心也跟着“哧溜”一下,从这头滑到了那头,真叫心宽!一下一下擦着,没用多久,上面擦好了,又擦前后两个立面。一排铁轴套,一排铁摇把就安在横梁的立面上,擦起来没那么顺当了,擦得磕磕绊绊。一点一点擦了前面,掉过来再一点一点擦后面,这也没用了大的功夫。又擦下面。下面比上面难一点,但比立面容易得多。大弯了腰,手探下去,吭吭哧哧擦了两个来回,又擦了两个来回。接下来该擦左右两根立腿子了。立腿子不足二尺高,一根也有四个面,两根满共八个面,哪个面都不能含糊。只擦了一道横梁,就腰也疼腿也困胳膊也酸,毛病一起来了,他不知是先该坐在草墩上歇一歇,还是跪在地上继续擦?忽然开窍了,他生气地想,死脑筋,坐在草墩上也能擦,不见得非要站着擦跪着擦嘛。于是拿脚拨拉过草墩来,腿一软坐了上去。
擦罢两根立柱子,还有底座,还要往一个一个铁轴套上膏油,一时半会儿大车子还完不了,宋师傅没有动手擦,坐在地上不动了。他想,慢慢擦吧,又没狼追着狗撵着,急个啥劲儿?他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他喜欢这活儿,不想把它们一口气擦完。他怕擦完了。大长的天,擦完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紧挨着大车子,是小车子。小车子跟大车子形状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横梁上有四个铁轴套,四个铁摇把,还有打绳时随着摇动,从小车子那边往大车这边移动的走车。走车更小,比小车子还小,没有横梁,两个立腿子上架着一根木条,木条上串着木瓜,一个把绳坯拧成绳的玩意儿。打绳时走车架着木瓜在地上走,从小车子慢慢走到大车子,一条绳就打好了。还有捻绳坯的立车子,样子跟织布的纺车相差无几,要打一条绳,先得把麻捻成绳坯子。
跟以往一样,宋师傅今天还是要把全套工具都擦一遍,连盛油的那个弯弯的牛角,膏油的那根鸡毛也不会亏待,也得派上用场。这要好长好长时间。他坐在地上想着,身上热乎乎的,手也有点痒痒的,多想面前出现一匹麻,来那么两下子,过过老瘾……
腊八这天,天一片铁青色,清冷清冷的。
老大吃了两碗红熬粥,忙喊上儿子,一溜小跑来到了村东头的旧院。
清水脊小门楼,冰檐、雀替、门簪、槛框、走马板、象鼻枭,均有漆的痕迹,星星点点,斑斑驳驳。木门上有黄铜铺首,两侧下角有鼓形抱柱石。这是村里最有年头的一个门楼了,与两旁邻居明亮的瓷砖门楼、大铁门、木栅栏、墙豁子比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进门绕过青砖影壁,沿着石子甬路走到当院,儿子照直要进爷爷奶奶住的正房,老大忙把儿子一把拉住,指指西房说,别别别,先在这边坐坐。
老三还没起炕,趴在被窝里抽烟。老大和儿子进了门,老三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不认识似的,还在抽烟。老三女人和孩子坐在另半个炕上,在吃红熬粥。老三女人说,大哥!老大说,老三咋还没起,病了?老三女人撇嘴说,病了?懒汉病!老三扔了烟头,慢腾腾坐起来,动手穿衣服。一边问老大,一大早你俩这是来干啥?老大说,咱爹让过来啊。老三失声笑道,咱爹的话,你还当话呀?老大皱着眉头说,咱爹说了,天塌了也得过来,我想了一夜都不明白,你说咱爹让我过来,有、有啥大事?老三笑着说,这话咱娘对我也说过,肯定对老二也说了。老大几乎是紧张地问,是吗?老三衣服穿好了,没有下地洗脸洗手,就把被子拨拉到一边,拿起碗筷吃起红熬粥来。老三女人冲老大父子俩说,你俩也吃点吧。老大忙说,吃过了吃过了,吃不进去了。老三又笑了,嘿嘿嘿,老大这个人拿心,就是三天没吃饭,他也不会吃你一口的。说完埋了头,大口吃起来。吃了两三口,老三抬起头来道,老大,你等着看,我敢保老二肯定不来!老大看着老三,又几乎是紧张地问,是吗?老三像是没听见,懒得再搭理他了。踢踢踏踏,院里有一串脚步声,三个人的脚步声。老三女人从窗缝里瞄了一眼,对老三说,你不是说二哥肯定不来吗?人家来了!
老二也是先进了老三住的西房,带着他的两个儿子。
老三纳闷极了,眨巴着眼说,你咋就来了?老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拿起老三的烟抽出一支,点上抽了两口,苦笑着说,唉,没督脉,怕村里人笑话!老大陪着笑脸问,你说咱爹叫咱们来,有、有啥大事?老二气不打一处来,恼悻悻地说,哼,闲人生蛆!停一停又说,能有啥?想打绳想疯了!
大冬天,东房里没火气,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冷。
三个儿子四个孙子都到齐了。尤其是老二,成天脚不沾地,东跑西窜颠换牲口,居然也来了。宋师傅心里一热,有了几分感动,也有点慌。
我、我把你们叫来了……宋师傅脑子里乱成一团,觉得说话很费力。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他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爹,想起了死去更多年的爷爷,还有没见过面的爷爷的爹,爷爷的爷爷。据说有个老祖太穷了,要砍柴卖柴,买不起一条绳,只买了一团麻。那老祖便拿着那团麻,找到一个绳匠,跪在地上说,你要是能把这团麻打成一条绳,我给你家白种一年地。绳匠答应了。后来那老祖成了绳匠的上门女婿。那绳匠只有一堆女儿,没一个儿子,他的手艺传男不传女。再后来,远近几十里,就有了他们世世代代打绳的宋家。到了他爷爷手上,名声已爬过太行山,传到了保定府,便有了这座四合院。他记事的时候,他爷爷已老了,有他现在这么老了,而他爹正值壮年。秋后新麻下来,上门送麻的人像赶庙会似的,来了一伙又一伙,东房里垛满了麻,门都推不开了。说起来,他的师傅并不是他爹,而是他爷爷。爷爷先没教他打绳,先教他绾牲口戴的笼头和兜子。不会绾这类小玩意儿,还算什么绳匠?爷爷说,记住了,一个笼头七尺绳,一个兜子一丈四。说着拿出一条十六股的大绳,解开一头的疙瘩,伸出一只手,叉开拇指和中指,一拃半尺,两拃一尺,拃了七尺,一刀割断,将绳一股一股散开,当着他的面,比划着念叨着,绾成了一个笼头。又用一条一丈四尺长的绳,绾成了一个兜子。爷爷绾好了,他跳着叫着说,我会了我会了!爷爷笑了。这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爷爷笑着想,看了两眼就说会了,口气真不小啊!爷爷笑眯眯地问,你说啥?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我会绾了!爷爷想那好,就给他一条绳,让他出出丑,长长记性。笼头比兜子简单,爷爷拿起一条绳对他说,你绾个笼头吧。他不满地说,不,我要绾兜子!爷爷笑得胡子乱抖。他等不及了,把绳抢过去,叉开拇指和中指,一拃一拃量开了。就像个老手,量好了,一刀割断,解开绳子,像模像样地绾起来了。没用多大功夫,还真绾成了一个兜子,一个标准的兜子。爷爷接在手里看呆了,心里有好多的不明白,不明白他的手那么小,咋就刚好拃了一丈四?不明白鼓七捣八那么难绾的一个兜子,他咋看了几眼就会绾了?爷爷想,这是老天保佑他宋家兴旺发达啊!爷爷愣了半天告诉他,他爹学了一个多月才学会绾兜子。一想起当年,宋师傅嘿嘿笑了,儿子孙子不知缘故,都让他给笑懵了。
我把你们叫来,想、想跟你们说件事儿。宋师傅停顿片刻,结结巴巴地说,我能说啥?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说咱打、打绳吧。老二朝老大和老三努努嘴,意思是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宋师傅并没有觉察,又说十年前腊月那天,天黑了临关街门的时候,我想再等十年,十年要是再没人来咱家打绳,我就认输了,到今天十年了,整整十年没开市啦!他觉得自己不慌了,嘴溜了。人挪活树挪死,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抬眼看着儿孙说,老二呀你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说着仰头一阵大笑。儿子孙子们呆呆地看着他,像是气都不出了,觉得他变了个人似的。过了好久,老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试试探探地问,爹,你、你想通了?他止住笑说,我咋觉得像是喝了酒一样,晕头晕脑的?趁着这个酒劲儿,我现在就把你们说道说道。儿子孙子稀里糊涂,不知他这是要干什么,太反常了。他劲头十足地说,紧大轮小,我先说说老大。老大,你六岁跟我学打绳,有奶功,毛病是出手慢,长处是活儿细。老大忙哈腰道,是是是,我出手慢,活儿细。他瞄一眼二儿子说,老二呢,你跟你哥正相反,出手快,活儿粗。老二抱着膀子也在瞄他。他扭过身子说,哈哈,你,老三,又是一个类型,出手又不快,活儿也不细。又指着大孙子说,你吧,也就是会放个绳坯子,最多算个半瓶醋。接着,指指几个小孙子道,你们几个么,连个绳坯子也放不来,百屁不懂,整个儿就是门外汉。两个最小的孙子乐了,咯咯咯笑了两声。老大吓唬说,别笑,听爷爷说话!宋师傅瞧着两个小孙子,怂恿道,别听他的,想笑就笑。两个小孙子呆呆的,还是没笑。他接住刚才的话茬说,你们啊都算不上好绳匠,有的连绳匠也算不上。老三听得早不耐烦了,便顶撞说,天底下就爹一个好绳匠!宋师傅得意地说,那倒是呀,我十二岁就成了老把式,人人都叫我师傅……啊?他咂巴出老三的话不对味儿了,这小子话里有话,在嘲讽他,他被噎住了。老三不满地说,这房像个冰窖,比院里还冷,把我们叫来就为扯这些寡淡话?没事儿干的话,咋不去抠南墙?宋师傅嗓子里响了一声,四下乱看几眼,收回目光来,忽然佝偻着腰不动了。老三气呼呼地说,谁愿在谁在,我走了!可是他并没有真走了,只是站在原地挪了个窝儿。是啊,宋师傅想,这东房里挺冷的,大人都冻得直吸溜,小孩子就更不经冻了,别给冻病了。于是忙说,快了,我我我……他看了一眼老二,使劲说,我想通了!
老二蹲在地上吃了一惊,想爹这个老顽固总算认输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点可怜爹了,想哭:爹老了!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市面上有了机制绳,而且越来越时兴,来宋家打绳的人便越来越少了。种麻、拔麻、沤麻、剥麻、花钱打绳,远不如买一条绳省事省钱,谁还打麻绳呀?尤其是机制的塑料绳,可比麻绳还有一个好处,雨淋湿了软溜溜的还是那么好使。没人打绳了,宋家的钱串子就断了。有一天,老二拍拍打绳的车子说,这家伙不顶用了, 靠毬不住啦。宋师傅就怕听这话,恼怒地说,你放屁,给老子滚!老二笑笑,扭头走了。没几天,宋师傅听说老二当了牲口牙子,气得病了一场。跟着老三也躺倒不干了,整天闷头睡觉。宋师傅瞄着老大问,你是不是也要拉稀当逃兵?老大摇头说,哪能呢!每天照旧从村西头过来,有麻就打绳,没麻就坐着。全凭打绳,他娶了这片山区最漂亮的媳妇儿,他能不打绳吗?可是,有一天老大坐到天黑,临回家的时候,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宋师傅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在想啥,你跟老二老三一样,也不想打绳了。老大脸白了,忙说,爹,不是,不是不是,我太想打绳了,可、可是没麻啊。宋师傅叹了一口气。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眼瞅着打绳这一行完蛋了,他就是不死心。三百六十行,打麻绳也是一行呀,传了多少代的手艺,要断在我手里吗?老大着急地说,爹,没办法,我家里有好几张嘴呢!宋师傅的嘴唇直颤。是啊,一大家子人,成天坐着喝西北风呀?宋师傅有气无力地说,你自个儿拿主意吧。老大后来把心思全用在了种地上,农闲了就拾粪刨树根,一天也不让自个儿闲着。也就是从那一年腊月起,宋师傅一个人开始了等待,以十年为期。十年多长呀,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这十年来,他浑身上下像缠满了麻绳,箍得喘不过气来了,几乎要疯了。好了,现在十年总算满了!
打绳的工具放在墙角,宋师傅想,该跟它们说实话了。他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逐一抚摸着打绳用的大大小小的车子,说老伙计们啊,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啥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们吧,世道变了!你们……在中学念书的一个孙子插话说,被淘汰了!宋师傅说,是的,你们被淘汰了。说罢回头问那孙子,啥是淘汰?孙子说,没用了!宋师傅颤声道,是是是,没用了,你们没用了,我也没用了!他说不下去了,回身看了看儿子孙子,又特意多看了老二一眼,然后瓮声瓮气地说,我想打一条绳。儿子孙子们的表情都有点怪,瞪眼盯着他。他火了,气愤地说,你们听见了吗,我要打一条绳子?
一片平整的空地,空地东南角有一棵榆树,一颗碌碡,几只鸡。这是秋天收打庄稼的土场,有时小学校里的老师也带着孩子们来赛跑。这样的场子,打绳再合适不过了。
风刮净了土场上的浮土,像扫过一样。
儿子和孙子们把打绳的车子都搬到了土场上。宋师傅的屁股后头,晃荡着系在一条皮绳上的专割麻绳的鱼刀。大儿子指指点点,两个大孙子先把大车子放在一个地方,然后每人抱了一块大石头,压在大车子的底座上,固定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他们又去搬小车子。小车子要放在大车子对面,放多远,要看打一条多长的绳。这有行话:“绳匠不用算,一步落尺半。”也就是说,打一条一步长的绳,小车子要放在离大车子一步半远的地方。宋师傅倒背了双手,一步一步量着,量好了站住说,这儿!两个孙子便将小车子抬过来放下,又压了一块石头。小车子打绳时也要行走,不能固定死。今天要打一条十六股的大绳,绳坯子是宋师傅不知何时放好了的,看上去是一个个用麻绳坯缠成的麻球,中间有一个贯穿的洞。二儿子和三儿子每人拿了一个麻球,一手伸进洞去,另一只手捏出绳坯头来,开始往车子的一排摇把上系绳坯。系法有个很好听的名称,叫仙姑扣……
宋师傅的老婆儿来了。三个儿媳也来了。大媳妇显得最年轻,跟个姑娘似的。
得知宋家要在土场上打绳,来了二三十个看热闹的人。
临近正午,太阳很亮,天气还是清冷。
十六股大绳分两个程序,先用四根绳坯打成绳股子,再用四根绳股子打成一条绳,满共四四一十六股。用绳坯打绳股子,小车子上放的石头小,走车上放的石头更小。绳坯系好了,木瓜上架了,十二孔木条套在了大车子的摇把上,四孔木条套在了小车子的摇把上。宋师傅站在小车子的一头,大儿子站在大车子的一头。宋师傅将拴在四孔木条上的一条细绳提起来,大儿子将十二孔木条上的细绳也提起来。宋师傅朝大儿子点点头,手由下往上斜着一抖,“哗”地一声响,走车子和小车子动了动,打绳就开始了。
宋师傅腰不弯了,眼也亮了,手一下一下抖得轻巧有力。他连抖十几下,惯性上来了,停下不抖了。摇把还在转动,走车子小车子还在走。惯性耗没了,宋师傅的手又是一抖。大车子那头,大儿子抖得也漂亮,一下是一下。二儿子和三儿子蹲在地上抽烟,这头瞟一眼,那头瞟一眼。老婆儿、三个媳妇、几个孙子和看打绳的人站在两面,眼睛盯着走车子,盯着架在走车子上的木瓜,眼看着绳坯子就变成了绳股子。
绳股子上了车子,走车和小车子上的石头加大了。石头的大小,也就是分量轻重,直接决定一条麻绳的质量。石头太大了,分量太重了,绳股子就会断,不断也要绞筋。石头大小了,分量轻了,打出来的麻绳就松了,就成了次品废品。至于石头多大才合适,要看麻的质量和绳坯的松紧,还在于要打一条派什么用场的绳,学问大着呢。这时候,二儿子替换下大儿子,操起了大车子,宋师傅仍操小车子。无论大车子还是小车子,都去掉了带孔木条上的细绳,要用手摇了。宋师傅攥住小车子正中间的两个摇把,朝二儿子点点头,发出信号。老二攥住大车子正中间两个摇把旁边的两个摇把。宋师傅又一点头,两边的摇把便同时转动起来,走车子“噌”地往前一窜……
一条十六股大绳打成的时候,太阳刚好移到了天正中。
麻绳下了车子,四外看热闹的人围上前来看稀罕。按照老规矩,一条麻绳打好了,要验一下麻绳的成色,当面对用户作个交待。宋师傅攥住麻绳的一头,手上一使劲儿,就将麻绳竖了起来。麻绳像一条要上天的蛇,像一根竹竿直溜溜的。宋师傅十分满意,抿抿嘴唇扬声道,看啊,多好的一根绳子!
收起车子,要往回家搬了。宋师傅对儿子孙子说不用了,拿起盛满素油的牛角,扔了里边那根往车子上膏油的鸡毛,将油全都倒在了车子上。老婆、儿子、儿媳、孙子都意识到什么了,不由地紧张起来。看热闹的人也都愣住了。宋师傅手里出现了一盒火柴,“嚓”地划着一根,手往前一探,车子上就“呼”地腾起一团火……
修公路传奇
东山来村里卖柿子那天,二叔前晌在后梁上耕地。后晌原打算还去后梁上耕地,不想晌午喝酒过量了,睡了一后晌觉,跌工了。
那天前晌,下了地走进村口,二叔看见当村的麻汪旁围着一堆人,多是女人。这还用问吗?来生意人了。二叔走着,有了一个调皮的念头,想猜谜了。也就是说,他想猜猜生意人是个啥样的人,在做啥生意。一点儿没犯难,他几乎是马上就猜到了。哼哼,他独说独念道,肯定是个男的,五十上下,卖的是柿子!
二叔当时肩头扛着犁杖,赶着两头牛。两头牛的蹄子都有碗口大小,肚子圆滚滚的,大眼睛明亮有神,并排有板有眼地走着,还像是在坡梁上耕地那样。秋后耕地时节,年年都有小贩子来村里卖柿子、核桃、板栗、黑枣、花生啥的。二叔叭嗒了一下嘴,认定今天来的这个人不是卖别的吃货儿,而是黄蜡蜡的大柿子。这可能跟他偏爱吃柿子有关吧。
麻汪里水黑黝黝的,水面上不停地咕嘟咕嘟冒水泡,离大老远就能闻见呛人的沼气味儿。看见麻汪,闻见麻汪味儿,一头牛小跑开了,另一头牛跟着也小跑开了。两头牛渴了,急着喝水。二叔还扛着犁杖,像扛着一门炮,四平八稳走着。好多女人拿大碗、小盆、升子端着玉米、黄豆啥的,把一辆小四轮围在当中,挤来挤去,吵少嚷嚷。在村里做买卖就这样,现钱交易行不通,得拿粮食兑换。花钱手颤,从瓮里挖粮食就不大在乎了,好像粮食不是钱似的。
又往前走两步,离小四轮近了,二叔朝人堆子瞥了一眼。小四轮上黄蜡蜡的,果真是柿子。又瞟了一眼卖柿子的人,果真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柿子,柿子!二叔心里一热,按捺不住叫开了,声音大得惊人。他叫着说,一个男人……猜中了,我全给猜中了!现场一静,纷纷掉过头来看,目光一起聚集在二叔身上,像看怪物似的。卖柿子的人满脸惊讶,也在瞪着两眼看。二叔像是闯祸了,一时间有点慌。二婶当时就站在他身旁,手里端着一小笸箩柿子,白了他一眼说,瞎汪汪啥呀你?神经病!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红脖子粗,扭身要走。卖柿子的人却惊叫一声,老二?人都把二叔叫老二,老二就是二叔。二叔听了,意外得不得了。街上的人也是意外,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卖柿子的人,咋就认得老二了?卖柿子的人紧接着说,老二,我是东山呀!二叔的头轰地一下。啊?东山?东山卖柿子了?二叔掉过身来,仔细打量了一眼卖柿子的人。头发稀疏,眼皮红肿,皱皱巴巴荡满尘土的衣服,还有点驼背,哪跟东山沾边呀?东山是个精干利索的小伙子呀!卖柿子的人扬扬手里的盘秤,五官凑在一块儿,咧嘴笑了。这一笑,二叔看出来了,像东山,真是东山!二叔一阵激动,直想扑过去,把卖柿子的人抱住亲热一下。但他没动,仍站在原地,抬起一只手来,朝在场的人晃了一圈儿,指着卖柿子的人兴奋地说,他、他就是东山,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东山!人们哦了一声,不看二叔了,一起看卖柿子的人。这么多人都在看,哪受得了啊,卖柿子的人不知缘故,不安起来,脸都白了。二婶咯咯笑着,扬声道,噢,东山,你会泥巴烤活鸡!卖柿子的人飞快地扫了二叔一眼。二婶上前一步问,你还记得美琴姑娘吗?卖柿子的人懵了,缩小身子站着,可怜兮兮的。二婶怪笑着又问,你还记得你捏的那个泥哨吗?街上的人哗地一声笑了。
卖柿子的人哪里知道呀,围在他四周的人都听二叔唠叨过他,不止三次五次。听得回数多了,慢慢就记住了他的名字,知道了有那么一个人叫东山,知道了东山有好多小故事。比如,他爱一个叫美琴的姑娘,爱得分明是过火了。
结婚前一年,二叔去外面修过半年公路,从秋后一直干到第二年开春前。
二叔走的时候,穿着黑棉袄,蓝棉裤,人造革鞋,没穿袜子。下过一场薄皮雪,地还没封冻,天气冷飕飕的,但二叔光着头,什么帽子也没戴。也没带任何工具,只背着一捆行李。半年后,他背着行李卷回来了,浑身上下都发生了变化。他还是没戴帽子,头发长得像女人,眼睛好像也比过去大了一点儿。他还穿着黑棉袄蓝棉裤,外面却罩了劳动布工作服。脚上穿袜子了,一双白线袜子,还有翻毛皮鞋。行李卷也不一样了,包裹了一块帆布。这都是外在的变化。没出两天大伙又看出来了,他的性情作派也变了,不时要晃一下头,将头发往后甩,唰地一下,说不出的帅气。口音也变了,偶尔要“侉”一下,让人一愣一愣的。爹娘有点急了,咋变成二狗油子了?早知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出去修公路的。爹指点着他的后背说,我我我,我真想把你那一头狗毛一剪子咔嚓了!娘也跟着说,我、我也这么想……爹垂头想想,叹了口气说,唉,啥人有啥命,儿大不受爷管,由他去吧!娘也跟着说,我也这么想……
当村的麻汪边上,有好多带花纹的条石。这儿好多年前有过一座贞节牌楼,后来拆了,留下了这些条石。二叔出去修公路前,常跟人坐在条石上,嘻嘻哈哈信口开河,有月亮的夜晚,一坐就是大半夜。修公路回来,他好像怪想念这些条石似的,回家放下行李,转身出来就坐在了条石上。他先弯下腰吹了几口气,用手抹了一下,看了看手,才坐在条石上。条石上坐着好多人,当中就有二婶。二婶那时还不是他媳妇,还不是什么二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姑娘。他吹石头,大伙看在眼里,老大的不舒服。不就穿了一条劳动布裤子吗,吹啥呀吹?他坐稳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脚脖子处袜子白得招眼。又甩了一下头发,也很招眼。大伙想,老二变了,跟从前不一样了,哪儿都不一样了!这样,大伙自然就有了好多疑问,这半年老二去哪里了?在外头尽干啥了?发财了吧?想着想着觉得神秘起来。二叔甩完头发,紧接着站起来,掏出一盒纸烟,大伯叔叔叫着,这个一支,那个一支,给每个抽烟的人都发了一支。又掏出火柴,一连划了好几根,给每个人点上。最后他自个儿也叼了一支,也点上。抽了几口烟,有人过意不去了夸奖,老二,好烟好烟,你混毬得不赖嘛!三四个人也一条声说,这烟真好!二叔没搭腔,像没听着一样。过了一会儿,二叔闷声闷气地说,这烟……一盒还不到两块钱!二叔没被人夸昏头,没有趁势吹牛,说了老实话,说明本质没变。其实,老二已经不完全是原来的那个老二了。
二叔回村当天,好多人就把他那半年的底细摸清了。他一五一十全说了,好多人就摸清了。原来他出去是当了半年民工,修了半年公路。一条山区沙石公路,一共四十多公里,其间有两个隧洞,一座小桥,爬过了一座秃顶山,从一片小老树林穿过去,通向了一条又宽又平的油路。一块儿修路的有上百人,架桥的,填沟的,打山洞的,活儿分好多种。他本人属于打山洞的那部分人,住在离山洞最近的一个叫偏梁的村子里,每天就是对付那个山洞。打山洞也分工种,除了一个包工头,一名技术员,有专门打眼放炮的炮手,更多的是清渣工。二叔就是清渣工,定额先是很高,要推着小平车跑个不停。后来山洞越打越深,车数定额也越来越少。车数少了,活儿反而更重了,一天下来,累得大张着嘴不想吃饭,只想咕噜咕噜喝水。坐在二叔旁边的一个老汉,抽着二叔的烟,觉得应该有个回话,没话找话地问道,老二,你们修路吃啥饭?二叔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看了老汉一眼说,大米、馒头、面条,要不是面条、馒头、大米,天天就这几样儿,民工还能吃啥?老汉又问,吃啥菜?二叔说,山药、白菜、猪肉,大烩菜!老汉讨好道,哎呀,老二有嘴福,吃得都是好东西!二叔抽着烟,不屑地说,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又说,头几天还行,吃着吃着就跟嚼泥一样,大龇了牙不想吃,想起来都反胃……
再吵吵吃,二叔顺口就提到了东山。东山也是一个民工,跟二叔一样,也是清渣工。那么多修路的民工,数东山心眼活泛,会来事儿。工地食堂的饭菜吃腻了,东山就怂恿民工们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比如,偏梁老乡秋天收回玉米棒子,剥光皮一层一层码在院里的架子上、房顶上、墙头上,或有的不把皮剥光,留几片皮,两个一对地绾住,挂在树枝上。这是要等一冬天干透了,过了年再收拾。东山先盯上了这些玉米棒子,跟民工们叽叽咕咕一阵,趁夜深人静时,出去偷一抱回来,笼一小堆火,拿铁锹当锅,自制爆米花。老乡们家家户户养鸡,东山盯上了老乡的鸡,偷上杀了,拿白铁皮水壶煮着吃。老乡院里都有一个窨子,一丈深浅,冬暖夏凉,储藏山药、白菜、萝卜。东山又盯上了窨子,选中了美琴家的窨子,偷回山药烧着吃,就着白萝卜,要不红萝卜。大伙听了都觉得好笑,闹了老半天,也就吃了几个山药萝卜。他眯着眼说,美琴长得俊啊,眉是眉,眼是眼,一笑俩酒窝儿,走起来好像水上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有人指着还是姑娘的二婶问,有她俊吗?二叔没理睬,继续眯着眼说,美琴她爹是老师,我就住在她家后面,中间隔了二指宽一条小道儿。
吃烟,再来一根儿!二叔说着又站起来给大伙散烟。散了几支,烟盒空了,捏扁揉成一团扔了,又掏出一整盒来,拆开了接着散。二叔说,不值钱,不嫌赖就吃吧。大伙纷纷接了烟,又一起抽开了。
回村的第二天,二叔就脱下棉袄棉裤,脱下翻毛皮鞋和白袜子,换了夹袄夹裤,光着脚穿了一双球鞋,开始翻地、送粪、打茬子,为种地作准备。紧接着就种地,种了好多好多天。开锄前有一段空闲时间,黑夜麻汪那儿的条石上,又有人坐街了。二叔也来坐街,又穿上劳动布工作服,穿上白袜子和翻毛皮鞋。二婶也来坐街,那时二婶还不是二婶,仍是一个姑娘,穿着花布衫,胸脯那儿鼓鼓的。
只要有二叔在场,大伙就聊二叔在外当民工的事。有人说,老二,看来当民工跟在村里差毬不多,也没啥稀罕的。二叔摇头说,不一样,在家能天天吃白面大米吗?能天天吃肉吗?那人又说,还肉肉肉的,不就是一个大烩菜吗?二叔觉得这话刺耳,想想说,也经常吃炒菜,有时还吃炖羊肉。其实二叔当民工修公路时,并没吃过炖羊肉,可他要是还说吃大烩菜,谁爱听啊?
接下来,二叔一开口,大伙惊得一愣。二叔说,还记得美琴吧?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美人儿?她就数瞧得起我!这就带有艳遇的成分了,一下子把大伙的胃口吊高了。二叔仿佛说漏了嘴,朝四外瞟一眼,嘿嘿笑了两声,闭口不说了,只是吸溜吸溜地抽烟。谁都以为他后悔了,不再说美琴了。他却陡地抬起头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一口气说了个痛快。谁不稀罕美琴啊?二叔盯着大伙说,郭大头都稀罕,小徐都稀罕!有人问,郭大头是谁,小徐是谁?话被打断了,二叔有点不快,拉下脸说,郭大头是包工头,小徐是技术员。二叔接着说,东山更爱美琴,黑夜睡着了,梦里还美琴美琴地哼哼。换了一口气,他说有一天,美琴穿着一双白色高跟鞋,在一条小道儿上咯噔咯噔走着,东山像个特务,在后面跟着,跟了足够二里地。突然,美琴一抬脚,拐进路边的小树林,趷蹴到地下撒尿……听得大伙都有点紧张了,以为东山起了歹心,要当强奸犯。二叔停顿了一下说,美琴尿完又上了小道,咯噔咯噔走了,谁能猜出东山是咋回事儿?有人没好气地说,你就赶紧说吧,别急人啦!二叔甩一下头发说,美琴撒尿了,树底下不是留下了尿泥吗?东山就赶紧跑进小树林,把尿泥抠起来。大伙想不通,东山抠尿泥要干吗?一个个盯着二叔,想赶快知道个究竟。二叔说,东山手巧,拿尿泥捏了一个泥哨,一吹哇哇响。还有这样的事儿?这也太离谱了吧,听得大伙半晌回不过气来。二叔说,后来东山走着站着老是吹,声音怪亮的,哇哇响。又说,大伙儿谁都想吹吹那个泥哨,东山却死活不让吹。
过了一阵,又有人问,你不是说美琴就数瞧得起你老二吗,你、你有啥绝活儿?二叔迟疑了一下说,说来话长,美琴她爹是个老师,入冬拉回一车炭,愁得团团转,那天我正好生病没出工,爬起来就去帮忙,把一车炭从大门外一担一担都给担进她家的小炭房。她爹她娘过意不去,就硬留下我吃了一顿饭,羊肉馅白面饺子。结果担炭出了一身臭汗,我的病也好了。大伙听得大气不出,等着他往下说。他在抽烟,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脚摇来晃去,白袜子白白的。等不急了,就有人问,下了一车炭,美琴就跟你好上了?二叔说,也不是,后来熟惯了,我就常去她家,见啥活儿干啥活儿。有一回他爹和我喝酒,问我,老二,结婚没有啊?家里几口人?种了几亩地?问了好多,我一边回答,他一边点头,过了几天房东就给我提亲……坐在条石上的人一阵骚动,麻汪边的气氛变了。老二出去当了半年民工,挣钱多少不说,还捞了一个媳妇?她爹还是老师?这路可是修值了。有人就问,老二,你回来了,那美琴呢?啥时候结婚啊?二叔说,结啥婚?玩儿完了!谁都松下一口气。这就对了,一个是老师的女儿,一笑俩酒窝儿,走起来好像水上漂。一个是山耗子,除了吃就会拉,人家图啥哩?二叔说,我没答应,白扯了。这句话又让在场的人一愣。他说他没答应?也就是说,他把美琴给甩了?有人笑了,跟着都哈哈笑了。二叔发毛了,大叫道,笑啥笑啥?我还没说完呢!大伙还是笑。二叔说,她是独生女,她爹她娘要招我当养老女婿!大伙还是笑,笑着想,养老女婿咋了,不是女婿了吗?二叔说,十里乡俗不一般,那里养老女婿要跪在地上,从丈母娘裤裆里钻过去,顶算丈母娘生下来的。可我能钻吗?
一直坐到夜深,才散了回家睡觉。
一年不觉就过去了。过了年,二叔跟二婶结婚了,结婚不足半年,生下了大女儿。第二年又生下了二女儿,第三年又生下了三女儿。第四年歇了一年,第五年又生下一个儿子。后来再没生。到了这时候,二叔那身修公路穿回来的劳动布工作服,早不知哪里去了。白袜子和翻毛皮鞋,也早不知哪里去了。长头发剃成了光葫芦,也甩不成了。抽烟的时候,掏出烟自个儿点上就抽,再不给别人散了。只是,二叔常常还会想起在偏梁修公路的事儿。除了那半年,他都平平常常的,跟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他修过半年公路,别人没修过,这就不一样了。他有时在家跟家里人念叨,赶集时跟同路的人念叨,在地里干活放歇,跟隔畔种地的人念叨,坐在麻汪旁边的条石上,跟坐街的人念,翻来倒去就那么几件事儿,有的重复次数多了,有意无意这里添一点,那儿取一点,事儿就走样了……
多年不见,东山来村里卖柿子,二叔能不尽一下地主之谊吗?能不请到家里坐坐,喝口水吃顿饭吗?
三女儿跑里跑外帮衬,二叔和二婶杀了一只鸡,买回一块豆腐、一个鱼罐头、两根火腿肠、半斤花生米,自然还有酒。家里有鸡蛋、葫芦、山药啥的,剥葱捣蒜地忙活一阵,炒了几个小菜。盘盘碟碟摆在炕上,闻闻挺香的,蛮像一回事。
坐在炕上喝酒,二叔先给东山介绍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二婶和三女儿一进门就介绍过了,不用再啰嗦了。二叔说,我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都嫁了,光景都肥噜噜的,不用我操心。我还有一个儿子,长得有我这么高了,在城里念书。东山一脸晦气,咳嗽了一声说,我老婆不生养,这办法那办法,各种办法想尽了,咋都没胎气,前几年抱养了一个,是个女娃,六岁了。这时候,酒倒好了,两个人还没动筷子。东山说,喝吧!二叔愣了一下,想咱是东道主,这话本来该咱说,这事闹的。忙捏起盅子说,喝,喝喝!两个人碰了一下杯,喝了一盅。东山又说,别客气,吃菜吃菜。二叔有点窝火,好像不是你在我家,成了我在你家了,这不反打锤了吗?可也只能说,吃菜吃菜。东山叹了一声,感慨地说,咱们在一块儿修路那会儿,都还是毛头小子,一转眼就成半大老头子了!二叔问,你回了村一直贩卖小货儿?东山说,哪里呀,干全啦!便数念说,钉过鞋、养过鸡、包塑料大棚种过蘑菇、育过树苗、收过废铁,还当过小工盖过楼,这几年买了一辆小四轮儿,四处乱跑,能贩腾啥就贩腾啥。二叔一边倒酒一边说,你能干,你本事大,干啥你都是一把好手。东山苦笑着说,哪里呀,瞎折腾,营生干了个全,手上也没落下个钱。二叔撩起眼皮瞄了一眼对方,东山身上的秋衣裤子,都值不了几个钱,全掉色了,灰不拉叽,皱皱巴巴。心想看那行头,也真不像个有钱人。嘴里说,来,喝酒。两个人碰碰杯,喝了一盅。东山问,走开后,咱们修路的那伙人,你都见过些谁?二叔想都没想就说,我常年钻在地里跟庄稼拧眉,哪里都不去,谁都没见过。你呢?东山说,我跑的地方多,见过几个。东山说着,伸筷子夹起一条鸡腿,没放自己碗里,放到了二叔碗里。二叔又被动了,忙夹了一条鸡腿,放进东山的碗里。东山说,咱们那伙人吧,混得都寡淡,比咱俩好不到哪里去。啃了一口鸡腿,接着说,小徐还好,在城里经销钢材。郭大头前几年也还好,挣了不少钱,又是包二奶,又是耍钱的,三八俩下就踢腾光了,这两年也趴场了!
酒菜上了炕,二婶和三女儿闲了,坐在板凳上鼓捣十字绣。绣的是鞋垫子,上面有水、荷花和一对鸳鸯。
唉!喝着酒,二叔叹了一声,红着眼窝说,我黑夜做梦,常常梦见偏梁,梦见咱们还在修公路!东山拉长声问,是吗?二叔说,不是吗?想起来,长这么大,头数那半年痛快心宽。东山笑笑,没言语。二叔说,吃得香,睡得饱,活儿又轻闲,一帮年轻人下棋打扑克,赚全了!东山眼睛里露出异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二叔。二叔并没觉察,仍自顾说,那时候咱们是啥光景?天天像过大年,猪肉大葱馅包子、羊肉韭菜馅饺子、炸油饼子、白森森的大米饭,菜嘛就更不用说了,鸡、鸭、鱼管饱吃。还吃过一回金钱豹,那肉真香啊,过了两三天打饱嗝儿,还是满嘴香味儿。东山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吃惊地盯着二叔。二叔说,年轻人嘛,饱得快,饥得也快,半夜饥醒了,爬出被窝儿,就去偷老乡的鸡……东山回过神来,冲二婶和三女儿笑笑,不好意思地说,还真偷过,拿水壶煮熟吃了。二叔无意中甩了一下头,接着说,东山,你忘了?吃法还是你发明的呢,和一团泥,拿泥把鸡包住,只露一个鸡头,放柴火上烤。鸡嘴前再放一碗水,水是调料水,里面有盐、花椒、大料、小茴香,还要滴几滴白酒,越烤鸡越口渴,不住嘴地喝碗里的水,喝着喝着不喝了,烤死了,剥掉烤干的泥皮,鸡毛带走了,光溜溜的,一根不剩,黄蜡蜡的肉,又酥又脆,别提多香啦!哈哈,这吃法还有个名儿,也是你家伙给起的,叫泥巴烤活鸡!东山朝二叔努努嘴,对二婶和三女儿笑笑,压低声说,哪有这事儿!在二婶看来,东山是想隐瞒偷偷摸摸的事儿,那毕竟不光彩啊。可你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老二吗?你说没有,我就会信吗?二婶很有意味地笑了,文绉绉地说,年轻人嘛,啥事儿干不出来?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东山又要说什么,觉得说不清了,话咽了回去,默默吃了一口菜,抿了一口酒。
东山,我问你个事儿。二婶想起了美琴,笑嘻嘻地说,美琴是咋回事儿?东山纳闷地问,美琴?二婶说,你又装呀,你这人就会装,见外了吧?二叔插话了,提醒东山说,我房东前面那家,不是有个大姑娘吗?东山还在使劲想,二叔又提醒说,她爹是个老师,戴眼镜儿的。东山哦一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个美琴的。二婶一拍手道,这不得了吗?又阴二阳三地说,听说美琴是个美人儿,一笑俩酒窝儿,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东山呵呵笑着,笑得眼里都有泪了。他说,美琴吧,丑倒是不丑,面黄肌瘦,屁股没肉,美人哪能算得上。二婶取笑说,哎呀,不是美人你黑夜做梦还美琴美琴地哼哼啥?东山忙说,没那事儿。二叔喝了一盅酒,咂巴咂巴嘴说,我说东山,亏你想得出来,你咋就想起拿美琴的尿泥捏泥哨了?东山越听越糊涂,二叔埋怨说,你是不是又忘了?有一回,美琴在前边走,你在后面跟着,美琴进小树林撒一泡尿走了,你就跑过去拿尿泥捏了一个泥哨,天天吹,天天吹。东山呆呆地看着二叔,二叔问想起来了吧?二婶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个泥哨的下落,笑眯眯地道,东山,泥哨还在吗,你还吹吗?东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二叔说,东山你忘了?有一天黑夜,咱们……说到这儿,二叔仰起脖子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东山瞪眼看着他,二婶和三女儿也瞪着他,都看傻了。笑过了,二叔说,咱们……二叔说不下去了,仰起头又大笑了两声,才停住说,那天黑夜运气太好了,咱们悄悄溜进美琴家的院子,下了窨子,窨子里除了山药、萝卜、白菜,还有苹果,还有梨,还有葡萄,还有一箱老白干酒。哈哈,那天黑夜,泥巴烤活鸡,就着老白干酒,你也喝醉了,我也喝醉了,弟兄们一个个都喝醉了,痛快啊!东山哭笑不得,山药倒是偷过几次,无非是拢一堆火烧着吃,哪有梨呀苹果呀葡萄呀?哪有什么老白干酒啊?二叔接着说到了美琴家拉炭的事儿,说美琴的爹如何跟他喝酒,说房东如何给他说媒,说偏梁那边招养老女婿的风俗如何奇怪。二叔出汗了,脸油光光的。从她娘裤裆里钻一遭?二叔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气愤地说,什么狗屁乡俗,我一听就火了,老子就是打八辈子光棍,也不干那下贱事儿,我二话没说就把媒人推出了门!二叔脸色又变了,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二叔说,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多傻呀,我咋就那么死心眼?从她娘裤裆里钻一遭有啥呀?美琴是多好的一个姑娘,钻十遭也值呀!二叔指指二婶和三女儿说,东山,不怕她俩笑话,我当年要是娶上美琴,要房有房,要钱有钱,全是现成的,还用得着一年四季爬二垄子受罪吗?在东山过去的印象里,二叔饭量不小,爱闷头睡觉,没啥脾气,是个实在人。东山奇怪地想,今天老二怎么了?这乱七八糟说的都是些什么呀。东山想着笑了,能有什么?老二喝醉了,满嘴全是醉话。二叔张罗着又要倒酒,东山忙说不能再喝了,不能了不能了。二叔笑笑说,东山,你是怀疑我喝醉了吧?你看我像喝醉的人吗?二叔一边说,一边倒酒。
二叔脑子没乱,脸色正常,手不发颤,倒酒直把酒盅倒得戴了帽儿,又还不溢。想想他刚才说话的态度,也是认真的庄重的,毫无耍笑、撒谎、造假、吹牛的影儿。东山瞥一眼酒瓶,喝下去还没多少,也不是该醉的时候,便相信他真的还没有喝醉。二叔又问,你看我像醉了吗?东山说,没、没醉。东山看出来了,他真的没醉。二叔提出干一杯,两人便碰了碰,干了一杯。东山想,好好好,没醉就好,没醉有些话就得说清楚。喝醉了说醉话没什么,没喝醉就说醉话,本本分分一个人,不成瞎说了吗?作为他的工友,不能不提醒他一下。东山没绕弯儿,直接就把话挑明了。东山说,老二,在偏梁修公路的好多事儿,你都搞错了!二叔一下子坐直了,盯着东山哦了一声,好像直到眼下,他才明白是在跟谁喝酒了。二叔咕哝道,我错了?东山说,咱们修公路那会儿,主食天天也就馒头、大米、面条儿轮流转,菜就一个大烩菜,哪吃过鸡、鸭、鱼啊,哪吃过金钱豹啊!二叔翻翻眼睛,颤声说,是啊!东山笑笑说,下棋打扑克?一天下来,腰酸腿困,一上炕就睡得死猪一样,谁还顾得上那玩意儿。二叔瓮声瓮气地说,谁说不是呢?东山说,咱们是偷过老乡的鸡,偷过山药、萝卜、玉米棒子,也就有数的几回。二叔点头说,哪、哪敢啊,没几回。东山说,别的没偷过。二叔说,那是,别的啥都没偷过。东山咧大嘴苦笑着说,老二,泥哨那事儿,更是没影儿的事,不是美琴啊,不是我啊,那是我给大伙讲的一个小故事。二叔歪着脑袋,疑疑惑惑地问,这我也记错了?东山说,错了错了,有一次收工路上,郭大头说,谁要是讲个小故事能把他逗笑,他就给每人发一根好烟,我就讲了这么个小故事。他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认输了,给了每人一根好烟。二叔点点头说,是的,有这么回事儿。东山说,你招养老女婿的事儿也错了,炭你是担了,羊肉馅饺子是吃了,酒也喝了,可没听说过有人给你说媒啊。二叔红着脸说,没有?那就没有吧!东山说,招养老女婿钻丈母娘裤裆,晋南那边才有那样的乡俗,偏梁哪有啊。这也是个小故事,谁讲的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二叔脱口说,炊事员!东山说,是他,就是他!两人都笑了,东山捏起盅子说,老二,干一杯。二叔没动盅子,一只手放在东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说,醉了,东山你醉了,不要再喝了。东山身子抖了抖,呆住不动了。二叔几乎是恼怒地盯着东山说,我哪儿错了?那可都是真的啊!东山不认识似的盯着二叔,半晌没弄清二叔在说什么。东山突然失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吗?二叔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赔着笑说,我说你没醉,我说你没爱过美琴,这总行了吧?东山将盅子掼在炕上,盯着二叔说,到底你醉了还是我醉了?二叔急了,一脸诚恳,委屈地说,东山,我知道你没爱过美琴,可不知咋搞的,我老觉得你真的爱过她,你就是爱过她……
秋风一天比一天硬,树叶子落得没剩下几片了。
家里的地还没耕完,还有十几二十亩,除了跟东山喝酒那天跌了半天工,二叔天天还是扛着犁杖、赶着牛出村耕地。
二叔像丢了魂似的,一见了人就慌,就要躲开,躲不开也绷着脸不说话。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哼哈一声半声,应付过去就算了。下地回了家,要不蹲在门台上抽烟,要不就躺在炕上呆呆看房顶。二婶懒得理他。二婶明白,他变成这样跟东山来那一趟有关,跟东山说过的话有关。活该!二婶一点也不同情他。老二啊老二,跟你过了大半辈子,现在才看清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你的毛病是算不上啥大毛病,可也总不能不算毛病吧?二婶又好气又好笑。大女儿二女儿回娘家,觉得不对劲儿,悄悄问二婶,俺爹阴阴雾雾的,到底是咋了?二婶笑着说,他假话说得太多了,编排不出来了呗。女儿问,这可咋办呀?二婶说,别理他,过几天他就没事了,自然就好了。
不知从哪天起,二叔忽然正常了,又跟过去一样了。一天后晌,二叔耕了一阵地,坐在地头抽烟放歇,附近四五个干活儿的人也凑过来了。地头对面有一条河,宽阔的河湾里空空如也,更远的山坡上有一缕白烟……一堆人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又扯到了二叔当民工修公路上。先聊起了吃,有人问,老二,听说你吃过金钱豹?二叔背靠在塄头上,傲然地说,嘿嘿,金钱豹算哈,比天鹅肉差远了!那人问,你吃过天鹅肉?二叔叭嗒叭嗒嘴,嘴里像是含着一块天鹅肉,说好吃好吃。又提起美琴来,有人问,捏泥哨的真是来咱村里卖柿子的那个人吗?二叔回答得丁是丁卯是卯,是啊,捏泥哨的就是他,他叫东山!又一脸神秘地说,实话跟你们说吧,东山来咱村里卖柿子那天,泥哨还在他兜子里装着呢!那人又问,是吗?二叔说,我俩有交情,好得跟亲兄弟没二样,他啥事都不瞒我。他跟我说,可惜尿泥少了点儿,要是再多一点儿,他就不捏泥哨了,要捏一把茶壶!这就带出了招养老女婿的事儿。二叔更来了兴致,又把如何担炭、吃羊肉饺子、喝酒、说媒啥的数说了一遍,重点说了离开偏梁那天黑夜发生的事儿。他动情地说,我和美琴约会,有接头信号儿,我找她是吹口哨儿,她找我是学猫叫。那天黑夜,我刚从伙房吃了饭回到住处,想收拾收拾东西,天一亮就要走了嘛,不收拾行吗?忽然,听见外面猫叫得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一声接一声,我就掉头跑出去了。停了一下又说,偏梁村后有个打庄稼的土场,场里有一堆一堆的秸草,还有一颗碌碡。俺俩手拉手,肩并肩,照直就去了土场,还没站稳,美琴就抱住我哭开了,哭成了泪人儿。一个劲儿央求我,老二呀,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答应俺娘吧,答应了吧……有人就问,那你硬是没答应?二叔直了直脖子说,我要是答应了,还不知在哪儿享福呢,轮得上你们跟我在这儿坐着吗?又有人问,那后来呢?二叔说,后来原路返回家了。问的人很失望,就这?二叔说,你还要咋啊?
停了停又问,也没亲个嘴儿?二叔想了想说,这个嘛不好说,可能是亲来。
对面有一条河,宽阔的河湾里有一群羊,更远的山坡上那一缕白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