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泉
0
老班长此刻一定走在美女如云的大街上。
也倒是。老班长此刻就走在美女如云的大街上,所以他就把我们忘了。
老班长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啊。
老班长的城市有多大?
打个比方,我们这个执勤点是一颗子弹,老班长的城市就是以“八一”全自动步枪的射程为半径画的圆。
那是多大呢?
我还没说完,你插什么话?然后再用画的这个圆乘以一个优秀射手一颗子弹所打的环数,这还不包括城市边缘的别墅区。你晓得了吧?
乖乖!我一直以为我守卫着祖国的老大老大的边防呢,搞了半天和老班长的城市相比,是一颗子弹和一个弹药库。
老班长为什么要从他的城市来到我们执勤点呢?
你问我,我问哪个?你不会写信问老班长吗?
可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他也没见过你,可他每次写信都要问候你。
可是,一个人哪会有那么好呢?
你是不是这辈子没遇到过好人?
好人都让你们遇到了,我到哪儿去遇?要是早当一年兵,我也能遇到他。
我不和你们说了,我要找如云玩去。
小心如云爱上你。
美女爱上你了吗?
1
朱旋一直在等班长的信。可这两天连续不断地下雨,把本来就脆弱不堪的公路冲得更加不堪了,要修好至少得半个月,在这期间还不能下雨,否则就不知等到牛年马月了。
这该死的路!
朱旋以前在该死的路后面还有一句话:“该死的执勤点。”是班长让他渐渐忘了后面这句话,他现在是多么地爱这个执勤点啊。他想,他虽然没有班长爱得那么深,但他的爱也是发自内心的,他的灵魂已经和执勤点上的空气融为一体了,还有那凛冽的风,喊一声就飘飘洒洒的雪。今年三月,支队政治处宋副主任到执勤点吃了一顿饭,饭后对正在帮驾驶员洗车的朱旋说,朱旋,跟我走吧,我调你到政治处。朱旋抬头看了一眼宋副主任,继续洗车,说我哪儿也不去。宋副主任说,这是命令。朱旋说,以前你也调过我们班长,他为什么就可以不去呢?正是因为他不去,我才再不能让一名好兵呆在这种地方。朱旋使劲拧着抹布说,离开这个地方,我就不一定是好兵了,这里有班长的气息。
宋副主任被朱旋的不合作态度逗乐了,他娘的我真奇怪了,他傅红律到底有什么魔力,退伍这么长时间了,还能让你们一个个舍不得离开这鬼地方?
朱旋听了,知道宋副主任不会硬调他了,便欢快地洗着车,主任,你在这儿都呆过三年,怎能说这里是鬼地方?
宋副主任说,我呆过的地方就是好地方?要不是我在这儿呆过,我才不会来这儿吃你们这顿饭呢,车上来就下不去了,让人提心吊胆的。你看,为了到你这儿来,我专门要了一辆吉普车。不过,就凭你小子煮的这顿野菜,我也算没白来。
宋副主任四处溜了一眼,哎,你们这儿不是有只叫如云的狗吗,怎么不见了?
它怕你调它,就躲开了。
哈哈哈,宋副主任一边上车一边大笑,吉普车开动了,他又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朱旋,你小子想调的话,随时可以告诉我。
山头上的如云冲渐渐远去的吉普车汪汪汪地叫起来……
2
美女陪班长傅红律有两年了,它虽是一只小狗,但精通灵性,善解人意。班长哪怕一个眼神,它也能读懂其中的意思。
两年前,朱旋新训结束,班长带着他坐了半天的公共车到了一个小县城,又搭了一辆进山拉木料的破东风车颠簸了六七个小时,然后又步行了一个半小时到了执勤点,迎接他们的是一只娇小可爱的狗,那便是美女。在美女汪汪汪的欢迎声中,朱旋揉了揉快要颠得掉出来的眼珠子,看了看半山腰几间低矮的小房子,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便顺着风啐出一句话,这该死的路,该死的执勤点!风把话吹到班长耳中,班长竟无动于衷,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他俯下身亲热地搂住美女,冲一名上等兵喊道,木建桥,赶快给朱旋同志煮饭。木建桥答应一声“是”,就跑到一间更矮的房子里去了。不一会儿,他探出半个身来,朝美女勾勾手,美女,过来。班长拍拍美女的脖子说,小木叫你吃肉呢。美女便屁颠屁颠地跑向那间小房子,中途回过头来朝朱旋望了望,仿佛在冲他炫耀,我要享受丰盛的晚餐去了。朱旋咬着牙想,小心我哪天啃了你的骨头!
执勤点只有他们三个人,朱旋的心情坏极了,话也不同另外两个说,一个人拉着一张脸。不过晚餐挺对味儿的,比新兵营好吃几百倍。班长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给他夹菜,还开了几瓶啤酒,班长站起来说,小木,咱俩敬朱旋同志一杯。朱旋看看班长和小木,也端着酒站起来。班长说,小朱,我知道你是从城市来的,这个地方可能不太适合你,等过一段时间,你要是还不适应的话,我向支队反映,把你调走就是了。你今天刚来嘛,我代表吉尔底执勤点,代表小木,还有美女,敬你一杯。
小木是个黑不溜秋的家伙,个子小小的,讲的是云南方言,朱旋听起来很困难,班长就给他做翻译。小木是纳西族,他的姓是纳西贵族的姓。喝了点酒,小木明显有点儿兴奋,敬了朱旋好几杯,告诉朱旋,班长也是从大城市来的,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城市。班长笑了笑,对朱旋说,我家在上海,我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在上海,我很想他们,就像你现在想你家人一样。
朱旋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到吉尔底第一个晚上,朱旋醉得一塌糊涂。
3
朱旋问小木,班长骂你不?
小木说,你说什么呀?班长从来不骂人的。
他没有对你说过难听的话?
没有。
班长平时做什么?
看书,陪美女散步,还教我读一些书。可我老是读不进去,一见书就头疼。班长说等读进去以后,没有书生活就没味了。
朱旋相当赞同班长这句话。昨天晚上,班长替他整理被褥,从他被子里掉出一本《学习的革命》来,班长拿起来翻了一下,那神情可不像个读书的。
两天过去了,班长和小木都好像有事做,要么清洗厨房,要么到宿舍后面找野菜。班长两天只跟朱旋说了一句话,你要是觉得难过,就到山上走走。朱旋便一个人爬到山顶上吼了一嗓子,群山呼应,畅快得很。这时,他还听到另一种声音,红旗的声音,虽然在山顶上,距离红旗很远,但还是听得真切。红旗被呼啸的山风扯得猎猎作响,有时竟像新兵营打靶的枪声,又脆又亮。朱旋的心也随着红旗的声音撞得胸膛咚咚直响,他有些怀疑自己了,说不定以后还真不想调走呢。
第三天,班长见朱旋出神地望着红旗,便走过去说,这个地方风大,雨也多,一面红旗挂不了多长时间就得换。这山上再没有比红旗更显眼的颜色了,许多人喜欢到天安门看升旗,我却喜欢听这里的红旗发出的声音。你去天安门看过升旗吗?
去是去过,晚了几分钟,没看上。
以后还有机会的,我倒真想去看看。
不可能吧,班长,上海离北京那么近,你真没去看过?
嘿嘿,这还有假?那时啊,不理解看一次升旗的感受,也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感受。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一名战士,我的血液会顺着徐徐的红旗上升。
朱旋注视着班长,觉得班长说的话像诗一样。他也同样觉得,就应该是那样,一名士兵对升旗的感受决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
山上的风吹到身上很舒服,朱旋和班长静静地听着红旗哗哗的声响。
美女在旁边不解地望着他俩……
4
收到父亲的第一封信,朱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信。父亲问他在新单位习惯吗?让他在回信中详细讲讲新单位的情况,讲讲领导对他怎样。没过几天,父亲又寄来两千元钱,让他给领导买点东西。汇款单是班长拿给他的,班长说,不要老向家里要钱,在这里一般找不着花钱的地方。班长转身要走,又扭过身来蹲到他面前说,为什么不把地址写详细点儿?吉尔底虽然小,但它还不至于让你羞于说出口,尤其是说给你家人。
父亲的两封信和一张汇款单都是寄到支队的,然后由支队再转到执勤点。
当朱旋泪流满面地站在班长面前时,班长并没有一点儿惊讶。他说,你让我怎样和他们说呢?说我在这个部队过得挺好?三个人能算一个部队吗?说我非常热爱这个鬼地方?可这地方能让一个正常人热爱吗?是的,我是虚伪,不敢写真地址,可写出来他们能接受吗?他们怎样和别人说他们的儿子守在一个破山头上,一年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朱旋滚滚而下的泪珠还来不及落地,就被强劲的大风掳去,一颗颗揉碎后也成了山上的大风。
班长望着胸膛一起一伏的朱旋,语气平静地说,小朱啊,咱们三个人就是一支部队。你没来的时候,我和小木就是一支部队。我们和一支千军万马的部队一样,是一支可以让祖国放心的部队,也是一支可以让你的父母放心的部队。这个地方的确不是好地方,但是不是好地方的地方一样需要我们守卫,需要你小木还有我来守卫。如果我们不守在这儿,还会有另外的兵守在这儿。不是好地方的地方一样有优秀战士,而且这样的地方更需要优秀的战士。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不愿在,我可以向支队反映。作为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在吉尔底,每一名战士都可以申请调走,这是这个地方与其他单位唯一的不同之处。但据我所知,支队还从未收到过这样的申请。
晚上,朱旋没喝几杯就又醉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班长的床铺上,班长和小木正一边烤火,一边小声讲着话,火光映着两张年轻的脸,生动而富有朝气。
朱旋又睡着了。
第二天,他才发现自己的被子和垫褥都拆洗了,小木告诉他是班长给拆洗的。昨晚他吐了一床,小木照顾他,班长就把被褥拆洗了。
朱旋问,班长呢?小木说,班长和美女散步去了。然后又问他,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去?
班长一身湿淋淋地回来了,美女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浑身的毛上沾满了小刺,还有草叶。班长将一大把野草根递给小木,说熬点汤给小朱喝了,解酒。
不一会儿,小木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班长接过来,舀了一勺先尝一下,然后递到朱旋嘴边。
小木把美女抱起来,走,美女,我给你洗一下去。
一碗苦得不能再苦的草根汤喝下去,朱旋顿感舒服了很多。他刚要挣扎着下床,被班长又按住了,你再休息一下,等吃了饭就好了。
朱旋一个人躺在床上。外面小木和美女嬉闹着。班长也不在,一定是在煮饭。朱旋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出了宿舍。小木一见他就问,你怎么不躺着,起来干什么?
我想出来走走。
感觉怎样了?
好多啦。
朱旋突然发现娇小的美女不是一般的土狗,便问小木,它怎么能在吉尔底呆下去?
它舍不得班长和我呀。
是吗?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这里么?
望着一脸迷茫的朱旋,小木知道他心里此时特别想要一个真实的答案。他说,班长说了,我们必须喜欢!
朱旋一下子蹲在小木面前,正和小木嬉闹的美女讨好地舔舔他的手,他厌恶地甩开了,对小木说,难道你自己没有思想,为什么总是班长班长的?
小木一把将美女抱在怀里,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道,因为班长说得对,他说的就是我想要说的。你可以不喜欢呀,谁也没有去强求你。我可正告你,你要在这里呆下去的话,以后必须对美女客气点儿,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被小木抢白了一顿,朱旋反而舒服多了,他一点儿也没生气,非常诚恳地说,那你再告诉我,我可以呆在这里的理由。
你呆在这里支队很放心,还有你父母啊。班长的话让风送了过来,朱旋转过头去,班长说该吃饭了。
当晚,朱旋给父亲写信:
亲爱的爸爸:
首先请您原谅儿子的虚伪。
的确,我在这里很艰苦。我在的这个地方叫吉尔底执勤点,您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它,在云南地图上也找不到它。它很小很小,但它是祖国的边防,我、班长还有小木,三个人守卫在吉尔底。我们三个人就是一支部队。班长说,我们三个人和一个军的作用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理解这句话?但是有一点儿,您可以非常自豪地和您的同事说,还有亲朋好友,您的儿子守卫在一个叫吉尔底的小地方,虽然他们没有人知道吉尔底,它离祖国的心脏也很远,但对于我们来说,吉尔底就是祖国……
朱旋最后写道:“在吉尔底执勤点,我的最大领导就是班长,他对我很不错。”
当朱旋把最后一个句号画上时,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山坡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山松,觉得自己至少比那些山松强,至少在风中可以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哨位上。
5
朱旋在执勤点呆下来的第一个要解决的疑问,是那只看上去像京哈的在这里却叫美女的小狗是从哪里来的?
小木说,是一个上海女孩送给班长的。
班长纠正道,不是送的,是实在没办法了才留下来的。
小木说,那个女孩的名字和她人一样美。
那女孩叫江晓洁,在北京大学读大三,她和其他五男二女在暑假期间来云南自助旅行。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她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带着她的小狗。等到八个疲惫不堪的学子徒步走到吉尔底时,已是他们离开学校的第十二天了,江晓洁背包里的小狗已经奄奄一息。江晓洁后来来信说,在吉尔底是她度过的最难忘的一夜。
最难忘的一夜是什么意思?朱旋忍不住问。
就是被班长征服了。
朱旋看着班长,有点儿不相信,不会吧?
班长说,不要往歪处想。
小木窃笑一声说,晚上其他人都睡了,江晓洁还要班长给她讲故事,一讲就是一夜。第二天她要走时,眼泪汪汪地托付班长把她的小狗埋了。哪知他们一走,小狗又活了过来。江晓洁以前叫小狗哈布达,是他硬要班长改叫成美女了,说以后吉尔底就是两个男人和一个美女的世界了。
江晓洁没有写信来吗?
写了,但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班长的。
写了些什么?朱旋兴奋了起来。
她说没想到在那么一个小地方会遇到班长,而班长又居然过得那么坦然,不抱怨,不消沉,安之若泰,充满活力。
她说她见过自信、骄傲甚至狂妄的人,但没有见过如此坦然的人。他的眼神可以面对一切,不嚣张,不畏缩,可以接纳一切,又可以摧毁一切。
她还说,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班长的思想居然一点儿不落后,与他们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好像班长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的谈话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被班长的话引导。包括最后班长用他的脸盆给她们三个女孩端来洗脚水的时候,都是那么坦然。一个大男孩给三个女孩端洗脚水时步履稳健,像走在队列中间一样,眼睛平视着前方,充满一往无前的信心。她和她的两位女同学回去以后谈起班长来,都说当班长把水放在她们面前时,她们的心都不约而同地醉了。
就这些?朱旋觉得意犹未尽。
就这些。江晓洁后来给班长来过几封信,班长把信都给我看了,江晓洁毫不掩饰地对班长表达了爱慕之情,但班长说这是她一时冲动,是因为他在她遇到困难时出现了,而他呢,只做了一名军人应该做的事情。班长还说,等他探家时,他就会把美女给她。可是班长一直没有探家,所以美女就一直守着我们了。
江晓洁轻易就这么放弃了吗?
不知道。反正再以后的来信中她只问美女,不问我和班长了。
是吗?这说明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还在等待时机。
6
第二天早晨,朱旋一起床就发现班长傅红律和小木的被子叠得好好的,两个人正在举哑铃,举得汗气腾腾。
班长见他醒了,就说,小朱,你洗漱一下,准备去买菜吧。
朱旋爬起来说,班长,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昨天你不是还想散散心吗?
我今天不想了。
小木把哑铃一放,心花怒放地说,班长,那我去了。
美女也跟着小木走了。朱旋和班长两个人坐在宿舍里,他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过。
班长走过来说,小朱,你就像当初的我一样。直到现在,我仍需要和自己的欲望作斗争,有时很艰苦,有时很残酷,感谢你给了我继续作斗争的勇气和信心。
朱旋望着班长,班长也望着他。朱旋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一个男人,正如江晓洁说的,班长的眼神是那么坦然,像大海一样,从不拒绝什么。
班长说,其实一个小县城也没什么好转的,散散心倒还可以。每次一到县城,我都是用最快的速度买好菜,然后赶快逃离。
朱旋问,为什么?
我甚至不敢注意周围的环境。县城虽小,也有可能成为我思念的引信的东西,一旦引发爆炸,我用三年巩固的信念就会化为灰烬。
班长讲完后,朱旋竟察觉到班长脸上有一丝淡如雪丝的疲惫。他还感觉到,今天的班长是多么想倾诉一下积压在心底的情感呀,虽然不一定是秘密,但倾诉本身就像出汗一样,对健康有益。
班长说,你一定晓得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
朱旋愣了一下,接着点了一下头,是的。
就在那样一个上午,宿舍外的风呼呼刮着,两个年轻的士兵坐在两只小凳上,一个叫傅红律的士官把他的爱情说给了一个叫朱旋的列兵。
傅红律说他心爱的人也在上海。上海是一个充满遐想的城市,因此他的爱情最初也激荡着浪漫的浪花,但浪花很容易破碎,破碎以后的浪花再翻滚起来,就变成另外一朵了。
上高三的时候,他和他的同桌无可救药地相爱了,他们经历了海浪一般的爱情,还互相提醒要在大学见面。但爱就是海,有冷静的时候,也有兴奋的时候,初恋是不可能冷静的,他们完全被浪涛淹没了。他们约好一起去当兵,并且手牵着手报了名,但女孩被她父母拉走了。他一个人踏上南下的列车,一路上反复想着女孩在站台上说的话:“我会每天给你写一封信的……”
的确,在新兵营的三个月,他收到了121封信,在每天的训练中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跑步把别人甩在后面,引体向上一次超了班长30个。时任新兵营长的宋副主任一天夜里查哨的时候,发现单杠上还吊着一个家伙,只穿着一条马裤,正在做引体向上。宋营长便慢慢走过去,那家伙却拉得专心致志,背对着宋营长,全然不觉背后站了一个人。宋营长等他拉了50多个时发话了,这是第几个了?93个。单杠上的人没有显出一丝惊慌,还在继续拉着,好像他背后即使站着一个将军,他也不会停下来的。
宋营长是新兵营的最高长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不屑,他脸上虽有点儿挂不住,但好在是夜里,而且除了单杠上这个狂妄的家伙,再没有其他人了。不可思议的是,宋营长开始喜欢上这个家伙了,他忍不住又问,你准备拉多少个?147个。宋营长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拉147个,可又想在单杠上说话是很费力的,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拉完了147个引体向上。这个家伙一下单杠看到是宋大营长,赶紧啪地一个立正,喊道“营长好”,宋营长说你小声点儿吧,别人都已经睡觉了。随即口气严肃了,你看看你,穿一条马裤半夜三更练单杠,谁让你这么干的?不等回答,宋营长又说,一个少校问你话,你居然扒在单杠上还不下来。
我不知道是营长啊,何况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谁给你下的任务?
我自己。
此时,小伙子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一条马裤站在营长面前,他小声说,营长,我能不能穿了衣服再……再什么?宋营长看出他难为情了,但又不想马上放他走,便说,两个大男人怕什么?再什么?再拉147个?我今天拉不了了,但我明天可以拉154个。你的意思是,后天还可以拉161个?是的。宋营长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一点这个家伙,但是未能如愿。他说,你再这样拉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完?对方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嘴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马上就刹住了。宋营长也被自己的问话逗笑了,好在黑暗中对方看不到,觉得应该让这个家伙休息了,要不会感冒的。他清了清嗓子说,明天早操时你到我办公室来,现在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早晨,傅红律来到宋营长办公室,两人居然一直谈到了上午的训练号响起。傅红律的连长此时正站在营长门口准备喊报告,他要报告有一名叫傅红律的新兵起床后失踪了,却没想到失踪了的傅红律正和营长谈得火热。新训结束时,宋副主任一心想把傅红律留在政治处,但傅红律死活不答应,说想到一个偏僻的地方静一静。宋副主任说,吉尔底你去不去?我在那里呆了两三年,总共见过四十八个人。傅红律说,去!
说到这里,班长脸上有了淡淡的苦笑,小朱啊,你说,我能不爱吉尔底吗?
朱旋望着班长说,你爱不爱吉尔底,现在对我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我爱吉尔底不一定要和你有一样的理由。
你现在才说出的这句话,是我两个月前把你留在吉尔底的理由。
班长,咱们不说这些了。你告诉我,你到吉尔底来,收到过她几封信?
三封。
班长接着又说,这实际上已经很为难她了,她完全可以只给我写一封。
班长,我们喝点酒吧?
为什么要喝酒?
为什么不喝呢?
朱旋记得,那天班长并没喝酒,还说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喝酒,我们应该出去拉拉引体向上。朱旋还记得,那天班长一口气拉了256个,用7不可以整除。
班长说,喝酒要在我们最清醒的时候喝。
朱旋说,喝完酒我们就不清醒了。
班长说,所以我们不喝酒。
7
美女病了,班长急得一塌糊涂。美女上吐下泻,看上去马上就不行了。发现这个情况时,已是凌晨两点钟,班长连想都没想就说,你们两个守在执勤点,我带美女到镇上去看病。
镇上距执勤点三十多公里,朱旋想不到班长半夜三更就抱起美女消失在夜色中。第二天下午,美女跟在班长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地回来了,班长却是一脸疲惫。事后班长说,美女是因为洗冷水澡感冒了,他抱着美女到了兽医站后,医生说自己从来没有给狗看过病,最后他只好又跑到一家诊所,让医生给美女打了一针。医生看着渐渐恢复精神的美女说,它只是感冒了。
朱旋记得,班长那次十分狼狈,一身泥水,鞋也破了。他觉得,班长一定在想那个江晓洁了,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美女是江晓洁留下的。朱旋特别想知道江晓洁长的什么样子,他问小木,班长有没有江晓洁的照片?小木说,有一回我取信回来,觉得里面像装着照片,谁知班长又把那封信退回去了。这下,朱旋更加肯定了班长对江晓洁确实有那份感情,感情的深浅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在这么寂寞的地方,只要对一个人有一点儿情感,哪怕是淡到了极点,也会不遗余力地去为这个人不断地做事,借此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班长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对江晓洁产生感情也就是事实了。他不敢接受她的照片,并不是他要拒绝她,而是他害怕自己坚持不住。
没过多长时间,朱旋问班长,以后你会不会把美女还给江晓洁?
班长说,不会。
其实朱旋也害怕把美女还给江晓洁。相处得久了,他觉得美女就是吉尔底执勤点的一员,轮到他做饭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最好的肉喂给美女,哪怕他们今天或者这个星期可能没有肉吃,以至于小木经常给他提意见,说美女的心被他收买了,而这种收买是建立在有损他人身心健康之上的,怎么讲都有点残忍。
以前,美女只要一听到小木的声音,就会摇头晃脑地跑过来,小木给点儿小恩小惠。现在朱旋的慷慨大方使美女逐渐和小木疏远了,而对朱旋的每一个手势每一声召唤都抱以讨好的媚眼。小木气得说,我真是看走眼了,这小东西的立场如此不坚定!可说是这样说,他还是愿意拿好东西给美女吃。
密切了和美女的关系,朱旋最牛逼的就是每天吃完晚饭和美女散步。太阳还没落,正在下沉,余晖照耀着一个战士,他身后是一只跳来跳去的小狗。有些时候,这只不懂事的小狗会停下脚步,莫明其妙地望着远山上的火球出神,也就一两秒钟的时间,便又跟着战士而去。每当此时,朱旋就觉得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站在高高的山巅上,大风掀动着他的衣襟,而阳光呢,就像他奶奶慈爱的眼神。
8
大雪很快就来了。第一场雪一下,通往吉尔底的路便彻底封了,这种状况要持续半年之久,甚至将近八个月。
大雪把所有的痕迹都藏在心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恣意狂舞,它们从不在意任何节拍和节奏,只按照自己的意愿尽情宣泄,这个世界属于它们,属于浩瀚的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