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泉
那一年,雨水过剩引发山体滑坡,公路塌方42天;那一年,大雪飘洒,冰封道路42天。
这条公路有个好听好记的名字,叫做六片公路。就是怒江州州府六库到边境小镇片马的公路。
怒江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江,在怒江大峡谷中间左冲右突,肆意奔流。
那一年,我在中缅边境一个叫片马的小镇当排长。像怒江一样,当时的我年轻并充满朝气,浑身的血液汩汩有声。
排长虽然是部队干部中最小的官,但我很喜欢这个称谓,老觉得我带领一个排就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那是相当不错的感觉,总让我莫名地兴奋和激动,所以我带着战士们搞训练,也有浊浪排空的阵仗。
当战士们点燃的热情渐渐冷却,我们就开始想家了。
想家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必不可少的事。
片马实在是太远了,离我的家乡山西平鲁远得没法形容。
而那一条脆弱的公路又经常塌方,导致我们经常被困在巴掌大的片马小镇上。
时至如今,片马一年封山84天仍然是个记录,还未被打破过,不被人知也没有报道是因为那个地方太小了。
我太小了。
我的战友们太小了。
在自然面前,我们真的很渺小。
但再渺小,也会想家的。
夏天断路42天,冬天封山42天,部队的生活单调枯燥,再加上物资匮乏,一日三餐几乎没什么变化。所以,有的战士沉不住气了,忍不住了,受不了了。
我也一样。
我们就会聚在宿舍里喝着劣质酒,漫天吹着牛,释放和缓解思乡之情。
酒一多,话就多了。话一多,故事就多了。
我们谈论着,说笑着,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我还发现,即使是再不着边际的话题,剔除了夸大其词的豪言壮语,顺着他们说话的初衷慢慢捋,总能和思乡牵上关系。
我还发现,每一个战士都有很多的故事,哪怕是特别内向不善言谈的战士。
他们查车验证有故事,巡逻勘界有故事,站岗放哨有故事,执勤训练有故事,设伏堵卡有故事。就连烧火做饭,吃饭睡觉也有故事。
有的故事很小,但仍让我心起波澜。
我默默记下了这些故事。
还有一个地方的战友比我们更糟,那个地方叫风雪垭口排。
我曾在那里驻守过半个月。
不过现在编制已被撤销了。
风雪垭口排就是被大雪和塌方阻隔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鸟都不去拉屎的地方。
那时,最能给他们带来欢乐的居然是他们养的两只狗。
狗有时比人好。
有的战士想家了,会搂着狗说会儿话,把说给妈妈的话说给狗听;有的战士郁闷了,会抚着狗说会儿话,把不愿和排长说的话说给狗听。
狗听得很认真,虽然它们是动物,但它们很有灵性。和它们在一起,我和我的战友打发着寂寞的时光,想着远方的家。
然后,我们紧了紧枪带,做军人该做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路无法通行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大,物资匮乏,联系不畅,让我们的心情也有了不爽。
有时候,我还会焦虑,颓唐……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有点担心自己。
我必须想办法让自己静下来。
我采取的行动是,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发生很大变化。
这很难,相当难。
我没有放弃,在努力,在坚持。
坚持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在我下定决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把图书室将近30本世界名著给看完了,有的是精读,有的是粗读,关键是我还记了两本笔记。
无论怎么,读完30本书真是个大工程。战士们训练的时候,我坐在篮球架下看书;战友们喝酒的时候,我一人呆在宿舍里看书;其他人逛街的时候,我坐在图书室看书。战友们做俯卧撑的时候,我也在做俯卧撑,和他们不同的是,我的双手前摆着一本书。
我的汗水不光洒在了训练场,也洒在了书上。那时候,我也写东西,但是只写诗。因为写诗不过瘾,后来又开始写小说,写战士们的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写的是战友们真正的经历和真实的感受,他们活灵活现,生动而充满梦想。
我们的部队任务很重,边防检查、缉枪缉毒、防控维稳、治安管理、国际执法等等都是我们的工作。这是在我离开片马之后才真正了解了我们的部队。比片马更艰苦更偏远的边境一线,都有我们的部队和战友们。
他们离家乡很远,离寂寞和牺牲却很近。
他们的事就是故事,有的无需加工和润色,就是一个完整丰满的故事,就可成为一篇沉甸甸的小说。
而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一个朋友劝我说,别写了,再写你也写不出《红楼梦》。
这话说得没错,可《红楼梦》已经有人写了。
我可以写我熟悉的部队生活,同甘共苦的战友,他们远离喧嚣和繁华,驻守漫漫边关,他们的事总得有人说出来,告诉大家。
我可能写得不精彩,但不能写得不认真,因为我热爱我们的部队。
在片马,我只呆了半年,但那是相当充实的半年,时间虽然并不长,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我开始写小说了。
写小说的过程就是我和我的战友们谈心交流的过程,坐在电脑前,当我敲击下一段段文字的时候,他们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能感受到他们柔软的内心,丰富的情感。这种方式是我最直接最真诚的表达,我梳理着他们的故事,说给大家听。
遥远的边关,总要有战士在守卫,他们的故事一直在继续,因此我的小说也要一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