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十五 刘家圪垛的“政治”
时间:2014年6月10日
地点:中阳县刘家圪垛村
早起,从黄河边的三交镇出发,一路雨急,加上不熟悉路线,到达中阳县城已近上午11时。若不是当地作家张金厚先生冒雨到半道上引领,可能还得在路上耽搁一段时间。昨晚,已和老张在电话里沟通过,商定去他老家刘家圪垛采访。那村子他隔三岔五回去一趟,更熟悉一些。老张个头不高,却有点发胖,爬楼梯步子快了,便会听到喘气的声音。
安顿好住处,雨也歇了,便前往刘家圪垛。
近两年读过老张关于故乡的一些文字,因而对将要去的刘家圪垛,头脑里先就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印象。比如,那本是刘姓人开辟的村庄,如今村子里的住户却多为张姓本家,没一个姓刘的。比如,村子外面有条叫“有子沟”的大沟岔,是过去村人送放夭亡孩子的地方。受医疗条件所限,从前村里每年出生的孩子有近一半活不了,遇到灾荒或者瘟疫流行,死去的更多。按当地风俗,不到12岁的孩子死去不能掩埋,更不得进祖坟,只用一捆谷草裹了放到沟里,任由野兽吞食或自行腐烂。老张的弟弟那年死后也送到了这沟里。再比如,村对面的那道山梁,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过兵走马,便叫“走马梁”,又因为人马走过时,村里的狗都朝那山梁吠叫,又被叫做“狗朝乍”。
老张边驾车边感叹地说,我们村真是有点奇怪啊。
我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个怪法?
老张说,奇怪的事多了,你比如说,那些开辟村庄的刘姓人怎么好端端就迁走了呢?听说他们也没住几年啊。我们这些张姓人是不是雀占鸠巢?我问了好多上年纪的老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他自顾先笑起来。他很爱笑。
从地形上看,老张又说,我们村明明是个山圪凹,却偏偏叫了个“圪垛”,你说这不是开玩笑吗?这不是怪事吗?
老张的祖祖辈辈,就生存在这个有点奇怪的村子里。他爷爷辈4人,从“生”字起,依次叫“财、源、茂、盛”。大爷生财,是有名的“小九九”,节俭得连大奶奶往锅里多撒一颗米都要打一顿,可就是没发了财。二爷生源,是他亲爷爷,念过几天书,开口闭口“之乎者也”,过年时写对联,字就数他家写得黑,因此被村干部当作村中首富,有啥救济一点也不给。三爷生茂,年轻时骗过顽军哨兵,向陕西的红军贩卖过生铁、食盐,小买卖一直做到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被打断一条腿才偃旗收摊。四爷生盛,从小渴望发财,有一次跑到城里偷了人家的东西,让几个哥哥发现了,好一顿打,自那以后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村子里,再没想过进城做事。土改时,老张一个爷爷得罪了村干部,被狠狠报复了一回,本来穷得叮当响,却被定了个“中农”。
说着话,不觉驶进了武家庄镇。路过镇政府门口,老张放慢了速度,问我,要不先进去坐坐?
我觉得进去了解一下情况也行,就答应了。
将车开进镇政府大院,一打问,几个头儿都不在,秘书说他们去县里开“群众路线”会去了。秘书认识老张,安排我们先进书记办公室坐坐。十几平米大的一个空间,让一个靠墙摆放的大立柜分成了两部分,外面搁了张办公桌,里面摆了张床。一杯水没喝完,秘书就叫我们去吃饭。老张问我,你看是下村,还是就在这里吃?我想下村可能更不方便,便和老张随了秘书一起去食堂。这几天在吕梁采访,我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午饭多在乡镇食堂吃。和别的地方一样,这食堂的饭也是一大盆面条,几个做面臊子的小菜。来吃饭的多是些没家室的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很热闹。他们中有个姑娘在武家庄当村官,是山西财大毕业的,在这里已干了一年。问她将来何去何从,她说能行就考个研究生,不行就再续聘呗。
吃过饭,也不敢再耽搁,直奔刘家圪垛。
是午后一点来钟的光景,天比我们进来时阴沉多了,看样子很快又是一场大雨。一路沟沟坎坎的,很不好走,但因为路程没多远,这一带老张又熟,所以只用了十几分钟便进了村。
村口是一座挺气派的牌楼,听老张说是几年前修起的,花了5万来块钱。牌楼两边的对联是老张草撰的。因为没下车,没看清写了些什么,但看得出老张很在意,毕竟这事有他的参与。
村中只有一条主街道,两旁是顺坡势建造的房子。刚进村的那段路,一侧还设了护栏,油漆似乎新刷过不久,很醒目。街道也硬化过了,有的地段还是石板铺的。街西有座戏台,戏台左侧有个新修的凉亭,里面竖了块石碑,其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后来我们往回返时,进到亭子里专门看了看,碑文也是老张草拟的,称“借亭述事”,记载了这个村的地理位置、环境和历史沿革。明代这里出过一个叫张蕴道的工部侍郎,此人进士出身,长子做过永宁县知县,其余4子2孙皆为贡生。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06年立碑之日,总共出了3个博士1个硕士,16个大学生。碑文还记载了当年村人捐资出力,兴修戏台、庙宇、村道的情况。
这阵子,凉亭的栏杆上坐了20来号人,见我们过来,一张张脸都扭过来,葵花盘似的。
老张早停了车,远远就跟他们打招呼。有个后生先走过来,老张介绍说,这是刘家圪垛的村支书张利文。个子不高,胖胖的圆脸,白半袖衫,上衣袋里卡了一支笔。
又把我介绍给那年轻人,这是省作协的王处长。
我看了老张一眼,觉得他这么说有点牵强,真要论所谓的行政职务,我也不过是个“副处”。再说,作家协会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群众团体,与正经的行政单位没有半点可比性,又有什么谱可摆的?这么多年来,我其实更喜欢人们直呼我的名字,但我又深深理解老张,他这么介绍大概也有不得已之处,毕竟这是一个官本位的社会,到了县乡,行政身份可能更有一点说服力。但这样做的坏处是,他们一旦真把你当个“官”看,说起话来肯定会加倍小心,这显然不利于采访。
年轻人向我伸出手来,很热情地说,王处好,欢迎您来我们村。
我说,老张说你干得很不错。
来的路上,老张确实说过这个年轻人,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弟,今年28岁,3年前回村当的书记。老张说他这表弟当这个官,主要是为了争口气。表弟的父亲有些窝囊,过去在村子里很受欺侮,他当这个支书,就是想为他们家里争口气。初中毕业后,他一直在外面闯荡,后来在一家煤矿当副矿长。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当了后才知这个家确实不好当。村子穷,上面的“婆婆”又多,有些事儿还真的不好办,可既然当上了,再难也得撑下去,这几年为给村里做事,他自掏腰包垫进去10万多块钱。老张说,你说他这几年也赚了点钱,要不是为了争口气,他会跑回来折腾吗?我觉得老张说得在理,如今有一些村子的头头儿,不少是从外面回来的“能人”,他们或通过经商发了财,或外出打工增长了才干,回来当书记,看重的并不是这个位子能给他们带来什么经济实惠,而完全是为了那点小小的“权”——这可以满足他们不同的心理欲求。endprint
我和年轻的村支书说话时,老张早跑过去跟那些坐在栏杆上的乡亲说话去了,不时掏出烟来让他们抽。
后来,可能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我和村支书一眼,要不开始吧?
村支书便朝那伙人挥手,走,都去会议室坐吧。
我一听就着了慌,原来这么多人坐在这里,竟是等我这个省里下来的“处长”的,这不是扰民吗?罪过啊罪过。我忙对老张说,用不了这么多人,找几个代表就行,别人忙啥忙去吧。村支书肯定听到了这话,看着我说,没事的,这几天地里也没啥活儿,用得着就让他们去。我制止说,真不用。见我这样,他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去会议室。
村委会院子宽敞,整洁,正对大门的是一座二层办公楼。从一层的活动室进去,绕了几个弯,上了二层的会议室。墙上挂了几个宣传框,其中一个是关于村庄的概况文字,说这个村由刘家圪垛、乔家庄、井沟3个自然村组成,全村共330户960人,现有耕地1890亩,核桃林2100亩,2013年核桃产量约2万斤,产值约20万元。村内无企业,村民以外出务工为主,现在人均纯收入2550元。
虽说用不了那么多人,但进来的还是有七八个,有的在前排坐下了,有的坐到了后面的条椅上。年轻的村支书让我坐到通常开会时给领导设的位子上,我笑笑绕开了,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村支书看了我一眼,也没去坐那个位子,坐到了我旁边。老张也找了个位子。这时候又进来几个人,老张招呼他们也坐下。村支书对我说,要不开始吧?说话间,又进来几个人,我心里就笑,那些刚刚在街上等候的人肯定都来了。
看这阵势,他们是真心想来开这个会的,大概是想了解一下我这个省里的“处长”来调查什么的。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听听吧。
老张先来了个开场白,称我在写作上如何如何著名,又如何如何在全国有影响(我当然知道这是吓唬人的,作家的影响如今怕是只能辐射一个小小的圈子,他们的作品有几个在民间或一个较大的群体产生了影响?又有几个受到了民间或相当一部分民众的尊重?),并讲了我来这里的目的,等等。
众人好像听懂了,也好像一点都没听懂。
然后,在老张的提醒下,坐在我对面的村民开始一个挨着一个说话。一开始,他们还有些拘谨,到后来发言的气氛就浓了。楼外下起了雨,很激烈的样子,坐在里面也能听到哗哗的雨声。
张凤龙(73岁,脸上有块黑痣,性情乐观):让我先说,那就说说吧(笑)。我五四年完小毕业,被安排到井沟村当民办教员,那村比我们刘家圪垛都小,没多少学生,教员也不多。我代1-4年级复式班,总共20来个学生。在这所小学,我整整干了12年。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因为我家是富农,成分高,公社不让我当了。我回了村,当社员种地,没少挨斗受拧制。(沉默片刻,又开了腔)我家当时地还真不少,坡上沟下的有好几十亩(说到这里,他显得很兴奋,脸上也有了光彩),家里雇了两三个长工(这时,旁边有人打断张凤龙的话说,他叔叔受得拧制更大,对,是他亲叔叔,原来在国民党军队当军医,解放后给戴了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回村改造,挂牌子游街啥的。可能这话戳到了张凤龙心中的痛处,别人说这些事时,他显得很尴尬,只是木木地笑)。不说了,都过去了,说这些还有啥意思呢。
我2个儿子3个姑娘,大小子属虎,今年53岁,90年代起在上桥煤矿下煤窑,干了15年。结果运气不好,出了事故,两条腿砸残了,不得不坐轮椅,由他媳妇侍候。也真是雪上加霜,前年他媳妇也得了病,直肠癌,做手术花了6万多。入没入合作医疗?入啦,报销了2万多。咋才报这么点(又笑)?这不简单嘛,治癌药贵,政策规定有的不准报销。如今我家老大没一点劳动能力了,大媳妇也病了,生活得肯定不好。老二还行,在钢厂(中阳钢厂)打工,44岁,对,刚刚他们不是说了嘛,那地方福利还可以。3个姑娘都出嫁了,日子还过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的经济来源主要是核桃树,有四五亩地140棵吧,啥?这些树都分给两个儿子了(笑)。是,啥也没啥了,就剩了3亩地,种点小杂粮,最多收入1000块。咋养老?不是国家给点低保吗?还有养老金,合起来2000来块,也够我生活了。
张有兆(67岁,身体消瘦,说话蔫蔫的):我说两句。(村支书插话介绍说,他是我们村的能人,村里管理核桃树的技术员,谁的树有啥问题都去找他。)我2个儿子,2个姑娘。老大42岁,他不在村,家在县城。出去好多年了,下窑。对,没文化,初中毕业,只能做苦力,在陈家湾煤矿。老二也混了个初中毕业,不想在村里呆着,一毕业就走了,开大车,跑运输。他现在住在离石,对,还开车,侍候人。家庭条件不行,现在他还没结婚,对象是找上了。大姑娘嫁到了金家庄,女婿也下井,这几年累出毛病了,对,腰椎有毛病(说到这里,神情有些黯然)。二姑娘在武家庄当教员,女婿也下窑。咋找了个下窑的(笑)?他们是中学同学,自搞的对象。女婿原来在村里当电焊工,后来觉着不行,养不了家,就下了煤窑。
我的收入?不行。我们村人就靠核桃树,我过去有五六亩核桃树,一亩30来棵,合起来一百五六十棵,对,现在都分给两个儿子了。也挣不了多少钱,一棵树,好一点出个10来斤货,年份好时一斤能卖八九块。对,直接到地头收。我这几年身体不好,高血压,地是种不了啦,就靠那点养老金,低保。没错,和别人一样,靠国家养活,一年也就2000来块钱的收入。
白虎才(61岁,身材魁梧,穿着干净,看上去像个干部):和他们比,我算比较幸运的啦,生活不受制。我2个女儿,大闺女当教师,女婿是公务员,二闺女在钢厂做工。儿子儿媳也不错,在长治工作,也都给公家干。我侍弄了四五亩核桃树,还可以,生活过得去。你们问他(老白身后的条椅上坐了个黑漆漆的人,脸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不言不语)?我兄弟,白林才,痴呆症,20来岁就不行了,老婆看他不成器,跑了。咋生活?村里看他可怜,给他闹了个低保。就这样生活呗,自己做饭,想起啥吃点啥。啥人有啥活法,总能活下去吧。
我平时也看看电视啥的,现在提倡城镇化,政策是好,可我总觉得搞得太快了。是,我们农民跟不上。说是城乡一体化,我总觉得不是“一体化”,是把农村抛下了。也可能是我理解错了,说错了你们多担待。我总觉得这么着不是个法子,这么多农民咋办,都进城去?endprint
这几个人一发言,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都打开了,围绕乡村的现状、前景等问题,纷纷发言,气氛热烈。
有的村民说,这几年上面让村里做的工程好多没用,比如山梁上修的那些路,只为了应付检查,参观团一走谁还走?也就镇上的书记走了一回,有球啥用?纯粹的瞎花钱。
有的说,今年厂矿企业不景气,工厂裁员,农民工咋办?我们村的地本来就不多,这些年搞退耕还林,过去开辟的好好的机耕田也退耕种了树。那400多出去打工的人,有一天回来咋办,吃啥喝啥?喝西北风去?
有的说,我们村的收入主要靠经济林,靠那些核桃,村里倒是成立了(核桃)合作社,可一点作用没起,挂羊头卖狗肉,是来赚农民钱的。当初入社时,镇里的那个人卖嘴皮子,说入了社到年底能分多少多少红利,可到现在我们见着一分钱了吗?
……
我听着,心想这些话他们一定是憋了许久,早想说出来,却又无处可说。过去,我总认为农民关注的多是自己的收入,并不太在乎村庄的命运,只要吃饱了,天塌下来也没他们的事。作为一个在场者,现在我才感受到了他们“议政”的热情。他们提出的问题,又都是实实在在的,不容忽视。看来他们不是不想说,是一直没有话语权,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他们也不像我们通常认为的那么愚笨,说起话来幽默风趣。比如,说到村子里打的那些旱井时,曾在村里当了14年会计,现年73岁的村民张明宽讥讽说,“那些东西没一点用,存东西坑深,养鱼水浅”,可谓一语中的。
会一直开了3个多小时,这期间外面始终雷雨大作。可能觉着时间差不多了,村支书张利文看了老张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该结束了吧?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众人,问还有谁想说说?众人也不是榆木脑袋,马上听出这个会快要结束了,想说的也赶紧打住,不再吭声了。我发现,来开会的村民还是给他们的村支书留足了面子,有些话他们只是点到为止。大概他们也在想,这娃年轻当这个官也不容易,为了给村子谋发展还垫进去好多钱,有些事他又不能不听上级的,不能太伤了他工作的劲头。村支书看着也挺有涵养的,村民发言时,他一直耐心听着,多不中听的话也不去打断。可能正是因为年轻,他才懂得必须放低自己,去尊重他们?毕竟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叫个大爷,也得叫个叔叔什么的,犯不着太生分了。
我们说乡村政治,说乡村的权力结构,说村民的参政议政,其实是很难一句话道破的。在乡村,权力和家族、亲情有时是搅和在一起的。
张利文的结束语是这样的:
我回村当这个书记就想干点事。这几年我没少垫钱,可光垫钱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子把经济搞上去。跟城郊村子比,我们村也不是没优势,污染小,土地条件也相对好点。咋搞?我看就得发展核桃产业,搞合作社,走产业化的路子。山上发展核桃林,沟地种植大棚菜。城镇化是个大趋势,可这地方真要建得像模像样了,外面的人能不回来吗?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多半在煤矿,我搞了10年煤矿,知道那里有风险,而且在井下干久了会得尘肺病。现在还看不出个啥来,将来肯定会发作,到时他们咋办?所以,我希望把村子搞好,把出去打工的人吸引回来。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建设新农村的整体思路,坚持做几年,我相信应该有个好的发展前景。
会结束后,雨也停了。
离开会议室,我跟村支书及几个村民在村委会门前合了个影,便提出和老张一起到村里走走。村支书说,也好,乡里来了人,我得协助查一下房舍。我笑笑,让他去忙。然后,就要往村子深处走去。这时,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70来岁的样子,可能是刚听说了什么来开会的,但来晚了。老张跟他握手,又向我介绍说,这是张锦荣,在村里当了多年医生,还开了个小卖店。又说,我跟你讲过他的,就是那个站在山坡上数灯的人。
我一下想起来了,没错,路上老张提过这件事。有时吃过夜饭,张锦荣会出来四处转转,喜欢站到坡上朝下看他们村,谁家还亮着灯,谁家黑灯瞎火的。亮着就是有人在,若是黑乎乎的,一准是出去打工了。可看来看去,也没发现有多少个亮灯的院子,他因此常常感叹,这村子是空了,荒了。
我们跟着张锦荣往他的小卖店走。
雨后的村庄,空气格外清新,街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山坡上的花草也洗得清亮亮的。
没几分钟就到了。小卖店是村里原来的供销社,三四间房的门面。进去后,有几个人在柜台前的一张桌子上打麻将,见主人领着我和老张进来,便停下来看我们一眼,接着又哗啦哗啦地搓开了。张锦荣领我们进了里面的一间屋子,这是他的起居室,一条大炕,正对门是一面镜子和一张沙发。我们坐下后,老张对主人说,打得挺热火的嘛。张锦荣知道他说什么,摇摇头说,小麻将,今天下雨出不了地,凑个热闹啦。他的老伴抱进一颗西瓜来,切开了让我们吃。
张锦荣说,他19岁时当了村里的代销员,后来又当赤脚医生,他对这个村庄的变迁太清楚了。过去,他这个小卖店还能挣点钱,如今都出去打工了,一天能赚10来块钱就不错了,刚够一家人吃喝,维持日常生活。过去,他当赤脚医生,那时上面的要求是小病不出村,他看过的病人还真不少。这几年,闹合作医疗,来他这儿看病报销不了药费,所以人们有个病都跑到镇上或县医院去了,行医他也挣不了钱了。
世道变得真快啊!他感叹道。
从小卖店出来,时间也不早了。
我们往县城返去。
路上,我想起了老张写过的一篇文章,题目叫《一个有脾气的村庄》。在这篇文章里,他描述了几个走出刘家圪垛的名人的脾气,怎样与官场的坏规矩不合作,怎样为心中的理想百折不挠。联想起下午在村中的所见所闻,我心里最想对老张说的一句话是,假如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了脾气,为村庄的未来大声说话甚至是大发雷霆,那刘家圪垛就真是个“有脾气”的村庄了。
十六 大的忧虑
时间:2014年7月29日
地点:盂县大村
大村,位于盂县梁家寨乡的深山之中。
7月底去阳泉,有个朋友建议我去大村看看。他正是盂县人,虽进城多年,依然固执地操一口地道的盂县方言。他将大(pìn),念作大(chǎng),并说盂县人都这么念的。又说,“”这个字在《现代汉语词典》里已找不到了,《康熙字典》里有,意思是“山清水秀”之处。还有一种解释是,(chǎng),即水从山上流下来,指瀑布。据说过去村前山口有3道瀑布,第一道较大,称为“大”,依次为“二”、“三”。那里是盂县最古老的村落,去年入选了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如今村里只有十几位老人留守。endprint
第二天早上,从阳泉出发直奔大。
车驶过梁家寨,前面只有一条粗糙的沙石路,且窄,仅容一辆小车通过,一侧是满布巨岩奇石的险峻峰峦,一侧是看一眼便觉头晕目眩的陡峭悬崖。路蜿蜒曲折,不时出现一个急转弯,尽管司机蛮有经验,我们坐在车内仍忐忑不安。眼前的风景倒是越来越奇崛,或松林显秀,或乱石穿空,让人眼花缭乱。正好是周末,这条路显得繁忙一些,我们前面有车,后面也有车,估计也是奔大村去的。去年,央视播出有关大村的纪录片之后,来这里参观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仅今年上半年就接待了3万多游客。半道上有个村子叫“御枣口”,后来才知大因人烟稀少,如今已和此村合并管理了。
这一段山路也就四五公里,却走了半个小时。据说还是1989年修的,晴天还好一些,下雨天道路泥泞不堪,上山就需要更长时间。
转过最后一个弯,终于看到了大村的侧影,在向阳的山坡上挂着。
眼前是一个开阔的峪口,两边停了十几辆车,看样子这里是做了停车场。那边有个七八十岁的老汉,正指挥一辆车找地方停,收费。朋友一眼认出了他,是老韩,韩双牛吧?又扭过头对我介绍,这是大村村长韩国印的父亲。老汉点点头说,你们打哪儿来的?朋友答,阳泉。又问,多会儿开始收费的啊?韩双牛说,收了2个月了,一挂车10块(后来了解到,村里的老人轮流来这里收费,2个人一班,收一天给30块工钱。收下的钱主要用于村落保护)。又问,来的人多吗?韩双牛说,多了,电视上放了来的人就多了。
我们朝村口走去。
那里站了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据说在这儿都守了1000年。
沿着一面斜坡往村中走。路旁有几间老房子,外墙上是一排溜照片,大一年四季的景致都挂在这里了,有些片子拍得让人叫绝。
转过弯,那古老破败的村影便从坡上压下来,直逼眼帘。所有房屋依一整块巨石而建,土垒墙,木窗框,道路和台阶也大都是从岩石上凿出。望上去,一幢幢民居层层叠加,错落有致,好似南方山寨,又似那遥远的布达拉宫。街巷里有游人蠕动的影子。
顺着一条巷子,先进了一家标有“农家乐”字样的院子,这院子是韩国印的。他不怎么在村里,3年前就搬到乡政府所在地梁家寨了。这饭店由韩双牛老两口经营着。院子里也有游客,都管不了自己眼睛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的。也有的跟立在堂屋门口的一个年轻人说话,像是在讨论中午该吃些什么。这年轻人是韩双牛的孙子,在山外工作,周末跑回来给爷爷帮忙。靠东墙那边盘了个大灶,锅里热气蒸腾。有个中年男人蹲在灶前往灶口里填柴,烟气不断冒出来,染得院子里蓝汪汪一片。记得小时候,每当做饭时街巷里就充溢着这熟悉的味道。这地方,山高路险,没人上山卖炭,也没人下去买炭,一年四季烧火做饭都用柴禾。西墙根下方方整整地垛了一大塄木柴。
灶前忙乎的还有韩双牛的孙媳妇,麻利地笃笃笃地切菜。
朋友说,一会儿可能人更多,咱也订下饭吧。对那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叫上我往村中走去。
这时,往院子里涌的游客更多了,听口音多是外地的。有一对中年夫妻是从西安来的,男的手里牵着一条狗,个头很大,全身毛乎乎的,别人看了都往远处躲。那男的笑笑,摆摆手,意思是不用怕的,不咬人的。
出了门,便是一条朝上伸去的巷子,走不了几步,又是一处院子。我们迟疑了一下进去了,有个老太太正在一张桌子前侍候几个游客吃凉粉,一问,才知是韩双牛的老伴,叫刘巧秀。这院子是她小叔子韩双虎的,小叔子在煤矿工作,平时不大回来,以前村里安静时就那么闲着,现在外面的人来得多了,他们和双牛协商了一番,将这院子也用上了。院子里还有个女人在端碗递盘子,50来岁的样子,是刘巧秀的女儿。
刚有一拨人吃过凉粉,抹抹嘴要走了的样子。
朋友看出我想问些事,便要了几碗凉粉,边吃边听她说话。
这是一处典型的四合院,正房建得高一些,门前有几个石台阶。西房的门口,一只大猫呵护着几只小猫,毛茸茸的景象。主人家的小外孙女在旁边逗它们。
跟刘巧秀说着话,知道现在这村里的人都姓韩,没一个外姓。相传元末明初,有韩家三兄弟从洪洞来到盂县,老大和老二把老三赶进深山,让他自生自灭。老三无意中走进这个无人居住的村落,自此安家,成了大人的祖先。她还拿出家谱让我们看。说是家谱,其实是过年时挂墙上供奉的“云图”。从图的排列看,韩家的香火传到现在已是第18代了。
又进来一批人,我们不便再打扰,出了门往别处去。
几乎是个石头村,村庄坐落的山坡是块完整的大石头,街巷的墙壁是石头砌构的,脚下踩着的也是石头。院落与院落,户与户之间,由逼仄的石阶连接起来,随坡势而走。有的地段太陡,石阶也随着陡起来,得手撑着才上得去。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很多石阶都弯曲变形,被踩得滑溜溜的。院落呢,多是二层建筑,远看一栋栋像是连在了一起,上去才发现都是单门独院,各自为章。所有的房屋都没有地基,多是先搭建一层裸石建筑,再在上面盖房子,青瓦顶,木框架,黄泥抹面的石头墙。
也许是因为村中的人大多搬走了,头上虽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我却感觉好似走进了一座时间的迷宫。几十处起起伏伏的院落,残垣断壁,满眼的衰败。有的房子已经坍塌,木梁歪斜在快要倾倒的墙上,破瓦碎石满地,旧家具、老农具被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破败的门楼,紧闭的大门,生锈的门锁,丛生的杂草,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相形之下,那些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健身器材、信号塔,似乎是天外来物,反衬得这村子更加破败了。
满街都是游人,却掩不住村庄的荒凉。
我们进了一处寂寞的院落。
一个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从院子往屋里抱柴禾,大概是要生火做饭了。可能看出我们是游人,也早习惯了南来北往的打扰,便让我们进屋坐,又歪斜着身子给我们倒水,说大热天的喝点水吧。闲聊中,我们知道老人叫韩二妮,现在81岁,从山下的蔡家坪嫁到这里60年了。她和我母亲的年龄相当,她的善良也让我想到了我母亲。屋子里又暗又乱又挤,泛黄的报纸糊满屋顶,不过被褥还算叠得齐整。向她打问村中的事,她摇摇头表示不清楚,让我们去问他的儿子。她说他出地去了,也该回来了。endprint
正说着,进来个扛铁锹的中年男人,一问正是韩二妮的儿子,叫韩生志,61岁。跟着进了他的屋子,里面几乎没有什么讲究一些的摆设,真正的家徒四壁。写这段文字时,我又找出了朋友当时发来的照片,画面里散发出的那种简陋的氛围又一次击疼了我。怎么说呢?屋里只有一条炕,一个柜子,一只小凳子。土炕一半铺了席子,另一半可能是因为新打了炕,席子卷成筒靠墙竖着,有席子的这半铺了行李。柜子上面的墙上挂了两个相框,一个是他本人的,一个是他老母亲的,像照得很专业,我猜可能是经常在村子里吃住的摄影家们的作品。我觉得屋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再一问,才知他是个光棍,五保户。
大概看出了我的疑问,韩生志解释说,他过去身体不大好,老害胃病。后来病好了,也老大不小了,这村子你们也看了,又穷又破,来一趟不容易,哪个女人愿意嫁过来?现在,韩生志就守着老母亲生活。他兄弟姐妹3个,大哥韩福志,在盂县煤矿做工,弟弟韩贵志,在榆次做工。他们都多年不在村了,几个侄儿也在外面。他还有2个妹妹,大妹妹嫁到了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庄,几年前不小心让煤气闷死了。二妹妹也嫁到了山外,日子还过得去。
韩生志在山上种了七八块地,地也瘦,雨水勤了,还能收点粮食,遇上天旱,就啥也别盘算收了。这村子又没别的资源,从他记事起就这么穷着,土改时村里想定个地主都没有。中农也只两三户,有一户还是因为老辈是兄弟3个,3个兄弟只一个有儿子,因他继承了长辈们的全部土地,才勉强划了个中农。大集体时,这村子也缴不了多少粮。他那几块地,主要种些谷子、土豆、南瓜,但山里的野兽多,前年他的一块谷子地,全叫野猪拱了,一颗都没剩下。过去生产队时,人们埋个夹子,收拾一下野猪野兔啥的,如今这一带因为林木多,划成了动物保护区,也不准打猎了。
我说,看来你那地也打不了多少粮。
韩生志说,刚够个吃。
游人越来越多,你没想过开个“农家乐”吗?
不要说咱没那心思,有也不能开。
怎么不能开啊?
人家韩双牛不是开了吗?也就这么点个村子,我要开了,不是抢人家的饭碗吗?
跟我们说话时,韩生志一直坐在炕沿下另外盘的一个灶台上,有时盘着腿,有时又把脚伸出来。他烟瘾很大,我给他递一支,他推让一下很快就抽了,再递一支,又很快抽了,烟屁股扔得到处都是。他的炕上放着一根长长的旱烟锅,我拿起试着比划了一下,他笑笑说,这东西你吸不来,可呛人呢。
这么多人来了,你觉得是好事还是个坏事?我问。
韩生志摇摇头说,我不知别人咋想,我觉着不大好。发财的能有几家,大多数人还不跟原来一个样?你看看外面的人一进来,村子里就开了锅。我们也是人啊,也过日子。游人不过是一年来个一天两天,可那么多人呢,你来一天他来一天,我们就清静不了啦。再说,有些人手脚也不老实,我们村寺庙里的佛像就让盗了。这村子,家家房前院后都辟出块地种些黄瓜、西红柿啥的,外面的人觉着好吃,是绿色食品,摘了都拿走了。还有些人更猴害,院子里好好的花椒树,他觉着稀罕去摘嫩芽芽,可不知道摘过后,过不了几年这些树就会死。不瞒你们说,来的人越多,心里越不清静。
看得出,他对此很无奈。
告别韩生志,我们往下面的农家乐饭店走去。
院子里已很热闹了。
吃饭时,在一间可能是主人的起居室里,又遇到了那一对西安来的中年夫妻,他们在桌前吃,那条狗就卧在桌腿边闻闻嗅嗅的。朋友看着他们说,不给狗吃?那两个人便笑,说有专用的狗食,一天吃一顿就行了。我看了一眼那狗,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饭后,听说在停车场收费的韩双牛回来了,在上午我们吃凉粉的那个院子帮忙,便去找他聊天。
院子里还是有些忙乱,韩双牛正给老伴和女儿打下手,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闲不下来的,便想找个地方歇歇。刘巧秀早看出来了,便把我们领进一间房子,几个人就躺上了炕,拉了个枕头睡。却睡不着,外面不时有人进来吃粉,来了就会跟那老俩口说话,问这问那的,时不时还发出一阵大笑。这老俩口都上过纪录片,有些人在电视里看过他们,除了问问这村子的历史、风俗、小吃,还会让他们讲讲上片子时的感受。等等。
后来我快要迷糊着时,韩双牛进来了,便坐起来和他聊天。
韩双牛今年78岁,但看上去很精神,记忆力也好。听他边抽烟边唠叨,大的前生今世便展现在了眼前——
我们村的历史可久了。后山有座大王庙,庙里供了7个佛像,打我记事起,这些佛像就摆在庙里,过春节时家家户都会跑去祭拜一下。最大的那个佛像上记着我们村的历史(说到这里,韩双牛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包,展开一看,是张照片,他指着照片说,你们看,这就是佛像。我看了看,佛像后显出几行磨损风化了的字,落款是“金承安五年”,也就是说距今有近千年的历史了)。你们不知道,这佛像可神呢!想看看去?看不到喽,3年前就给偷走了,现在庙里供奉的是假古董,后来做的。文化局也研究过了,说我们村至少有800年的历史。
你们也知道,村外那些山是太行山,对,这地方一直是山高皇帝远。过去,八路军可能觉得这地方隐蔽,在山后那个洞里存粮,放弹药,好像还建了个医院。那洞离大王庙没多远。日本鬼子的鼻子也灵着呢,嗅到了。四三年,偷偷摸来了一大队人马,有几百个鬼子兵,没抓住一个八路军,狗日们的气坏了,就杀人放火。杀了多少?听说有几十个,有民兵,还有一些村民。杀了后挖了个大坑,埋了。烧了一大片房子,牵走800来只羊,为贵的东西都拿走了。
呵,穷山啊!20年前,我们村还有300来口人,村子里光棍多,对,没人愿意嫁过来。后来政策放开了,年轻人都往外跑,寻出路。九九年,村里发山水,泥石流,村东一片房子塌了不少,路也给堵死了。乡里号召搬迁,每户给2000块的安置费,一下走了不少人。我记得那年走得只剩下40来个人。村里也没几个上学的娃了,就关了学校。学校关了门,有的年轻后生本来还想留下,一看娃们不能上学了,也搬出去了。挺好的一个学校,是阳泉建行下来扶贫给盖的,一排溜新房子。如今做了养老院,住了2户五保户。endprint
现在,只剩下16个人了,年纪最大的85,最小的也53了。本来韩义珍年纪最大,92,可他年前一伸腿走了。韩义珍走了后,胡巧双就算最大的了,85。大多一个人过,像我这样有个老伴的,还有韩双珠老俩口,对,也算有个照应。韩生志跟他老母亲也是2个人。都有低保金和养老金,这两项加上儿女们回来时再带点吃喝,也够生活了。确实不方便,没医没药的,买东西没处去,想下趟山不通车,不得不买的东西也得让别人捎。这条件,谁还想守着?我们老了,也习惯了,不想走了。我看年轻人还是走了的好。
种地?我们这里坡立石头多,毛驴、骡子都上不了山,种地砍柴,送粪拉粮,就靠竹篓背。没有煤,做饭烧炕都烧柴禾。冬天吃干菜,夏秋自个种点,每家院子里都种点土豆、西红柿,也养鸡,养鸡不是为吃肉,是为了下蛋,过年才吃顿肉。
我们这些老人都不识字,不会下棋打牌,不大看电视,憋闷了就坐到街上唠唠家常。这两年,不算太寂寞了,外面进来的人多了。可来的人多了,也不安静了。有些游客觉得我们村有历史,是个古村,啥东西都是古董,值钱,顺手会拿走一些东西。我家有个月饼模子就让偷走了,对,有100年了吧。说实话,以前我们村夜里睡觉不用关门,现在不敢了,都上了锁。村口的庙门也上了锁。就算以后真的没人住了,我也不希望东西被拿走。不瞒你们说,现在没人住的房子也上了锁,怕偷呗。
我们是年岁越来越大了,再过5年,可能又会走几个人。再过10年呢,守在这里的又有几个?(说到这里,韩双牛叹了口气。)外边人谁还回来?(朋友插话问,我看到有处新修的房子,那是谁的?盖了准备接待游客?)韩爱军盖的,不是吧,他爹妈早下世了,3间房子都塌了,他就是看着破败想修修,不打算回来了。除了我们这些老人,没人再恋着村子了。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家也安在了外面,对村里没啥感情,根本没回来的想法。只有我们这些老人还恋着吧。我们现在还能守在村里和来的人讲讲历史,再过10年,我们这批人慢慢不在了,那时谁还能再去向别人讲述这里的故事呢?
与韩双牛聊天中得知,前段时间,乡里为大村常住的16户村民每家提供1000元的房屋维修费。但维修保护一间房子少说也得一万多元,这点钱显然是杯水车薪。全村共有50多处院子,300多间房屋,大部分房屋废弃后遭到破坏成了危房,大规模的维修那又得多少资金?乡里还联系北京一所大学制定发展规划,计划将当地的温泉开发与古村保护结合起来,拉长旅游线路链条。
我问韩双牛,这么多人不停地往村里涌,你觉得会给村庄,给你们这些留守老人带来好处吗?
韩双牛迟疑了一下说,外面的人要进来,谁也拦不住。
我说,不是开了个饭店吗?这对你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来这么多人,你们也不孤单了。
韩双牛摇摇头说,我们都老了,要那么多钱干啥,精精神神的比啥都强。当然,人多了是不孤单了,可有时也太闹了。
我说,你身体没问题的,10年后我们再来,你肯定活得还很精神。
韩双牛一下给我逗笑了,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或许,他内心里也想过自己10年后的景况,只是不愿说出来吧。那时候,这村子会怎样?后山大王庙里的香火又会怎样?这里是彻底成了一个只有游人的旅游景点,还是因为人烟日渐稀少,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荒村呢?
离开这处院子,我们向村外走去。还有游人一批批涌进来,其中有画家,模特,摄影师,大学生。七八个漂亮的女模特在老槐树下化妆,听说是要拍一个广告片。朋友看着感叹道,这村子怎能消化得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要是再在村里住下去,这千年古村很快就会给毁了的。而我忧心的却是,随着游人的到来,村子里的那种古朴的、原生态的、充满人情味的生活方式,会不会随着旅游开发热的兴起而彻底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充满铜臭味的商业气息?到那时,这里的古民居即便完好,不也成了一个没有文化传承的空村吗?
十七 长城边的教堂
时间:2014年7月17日
地点:左云县八台子村
不知为什么,那座七八年前拜访过的与明长城相伴相衬的教堂时而会闪现在我脑海里。以至于我这次出来转,最先想到的便是去那个小山村八台子村看看,看一眼那座残缺的哥特式建筑,进而了解一下这个村近年来又是怎样一种状况。
八台子村地处左云县境北部的三和乡,村北是浩浩莽莽的群山,因其高峻巍峨,被当地人称为摩天岭。翻过岭去,便是“口外”,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内蒙大草原了。岭北有久负盛名的长城隘口镇宁口,以及千里明长城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座空心敌楼——马市楼。几年前,我是从201省道靠近那座敌楼的,车一直开到了楼前。明长城的墩台,一般只作瞭望、点燃烽火之用,据资料记载,此处却长期屯扎着大量军队,功用自然非同寻常。过去,镇宁口河水湍急,因无法筑土修城,便在沟沿的制高点上修筑了这座敌台,一旦有敌人入侵,用箭即可封杀入口。在烽烟宁静的岁月,箭楼又成了关城,汉民族与蒙古游牧民族在这里互贸茶马,于是这楼又叫“马市楼”。楼高30米,以长城为轴,内为关城,外置马市,形成一个巨大的“中”字。关城还能看出过去土围墙的痕迹,南墙外有个可以进出的小门洞。箭楼北,即长城外的内蒙境内,那4道残破的大土圪塄,便是当年马市城的夯筑土城墙。马市城北面,有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叫马市楼村,听说如今已搬得只剩一户人家了。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偶尔若有似无地刮过来一星半滴雨丝。我出来时只穿了件短袖T恤,车在村北的一块空地停下后,一开车门,浑身便打了个冷圪瘆。视线朝西北方向攀走,越过一条深深的雨裂沟,在起伏的山岭下,那个直插云天的哥特式建筑便是我曾拜访过的八台子教堂。而我驻足的这边,一道饱受风雨剥蚀的古长城从北面的山岭俯冲下来,其上每隔一段坐落着一个墩台。也就是说,教堂与土长城相隔不过几百米。让我觉着碍眼的是,那古老的边墙和墩台前,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些雕着“十字架”的墩台,都是砖砌的。左云的朋友介绍说,这是近两年一些信奉天主教的教民捐资修建的。我摇了摇头,觉得它们与沧桑的土长城及墩台很不协调,显得不伦不类。endprint
要走近那座教堂,就得跨过这条沟,沟上沟下长满了一丛丛芨芨草。下了沟,再沿着陡峭的沟坡攀了上来,那个被铅云罩着的哥特式建筑就在眼前了。说是教堂,剩下的其实只有一座残缺的钟楼,主体建筑早已被毁。据说抗日战争期间,曾拆用了教堂的门窗,土改时,里面的家具又分给了农民,到了农业社时期,大堂成了牛棚羊圈。“文革”中,教堂被造反派拆毁,如今残存的钟楼凿损的门额上,还留有当年红卫兵书写的“反修楼”墨迹。“文革”后期,村子整体南迁,教堂被弃,成了刨砖取木的场所。尽管教堂被毁掉了,但凭借残存的砖雕,依然可以想象出教堂当年的规模以及建造者在艺术上的讲究。
现在,我站在钟楼前,望向前面那个废弃的老村,只剩一些塌了顶的窑洞,有的连窑洞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不是散布着碎瓦片的土堆就是坑洞。想想,真是时光无情,沧海桑田啊!从这片废墟的面积看,这个村子当年也没多大,最多也就四五百人吧。
我和朋友们望着那片废墟,说起了教堂的过去和今天。
有风从身边吹过。
据记载,远在明光宗泰昌元年(1620年),天主教正式传入山西境内,至清光绪年间,山西已有中国教徒近2万人。光绪二年(1876年),有位德国神父张乐伦来此建教堂。据说,教堂最先并不建在此处,而在八台子以东10里处的前铺,那里挨着从山上镇宁口下来的西口古道。当年,德国传教士来到前铺,立刻被眼前的雄浑景观镇住了——巍峨的群山,群山间蜿蜒着古老的长城,烽堠密集,边墙峻整,宽阔的原野上是齐整的城堡,一派独特的边塞风光。他脑子里随即产生了一个想法:长城是中国的象征,来中国传教,把教堂建在长城边的这个村庄不是很有意义吗?再者,这里紧傍西口商道,来来往往的商旅会把神的意志带向沿途各地。教堂很快建成了,靠坡临沟,沟里泉水潺潺,使得这块圣地更显清幽。1900年,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左云店湾镇石虎沟的团民打到前铺,杀死神父一家人和部分中国教民,烧毁教堂,史称“山西教难”。1914年,意大利柏神父决定重修教堂,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没有再在前铺修复教堂,而是把地址选在了八台子村。新修的教堂称为左云八台圣母堂,据说可容纳800人做礼拜,有70间房屋,规模可观。新教堂落成,先后有六七位神父主持教务。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柏神父弃守八台逃难。此后,教堂一直无人驻守。现在,地面的砖石也拆得没一块了,只剩下塔楼。
从圣母堂钟楼返回来,我们进了八台子村。
村中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主街道,顺地势一路倾斜下去,让人觉着这条街骑自行车不用蹬,跨上去很快就到达村南了。虽是新修的水泥路,路面上却四处散布着圆滚滚的羊粪球,看上去很是脏乱。没多久,左云的朋友将我带到一处临街的院落前,铁栅门,院子宽大,正北一排溜平房。我觉得这地方很像个学校。有朋友笑道,没错,从前这里正是村中的小学校,如今做了教堂的礼拜地,聚会地。我说,那学校搬到哪里去了?朋友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孩子也跟着走了,没生源,学校还咋办?早撤了。2005年,一个叫牛民悦的神甫被教区派到了八台,村里觉得学校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它给了教堂。
然而铁栅门却推不开,倒是有条大黑狗从北面的房子前跑过来,不咬不叫,朝我们张望着。有人给潘神甫打电话,一问才知道他不在,昨天下午去了大同,那边的教堂有活动。我们都有些遗憾。潘神甫叫潘亮,是五年前接替牛神甫的,今年还不到40岁。
我决定找几个人聊聊。
南边几步远的墙根下,立着个50来岁的男人,黑瘦瘦的,面容呆板。从他口里得知,这个村如今走得只剩50来户200多人了。他是从山那边的马市楼移民过来的,来这个村不到10年。马市楼是曹碾乡的一个村,已经属于内蒙古地界了。他说这个村不少人是从内蒙迁来的。我问,教堂活动多吗?他说,这地方快没人了,星期天有外面的人来。我问,你信教吗?他摇摇头,说不信,这村信教的,姓邓姓李的多。我说,那你能给我们找个教友吗?此人迟疑了一下,指着北边一个坐在大石头上的中年妇女说,她是老住户了,你们去问她吧。
中年妇女并不怯生,刚才我们跟那个村民聊天时,她好像一直在观望着我们。走过去,她问我们干啥来的?我笑笑说,来看看那个钟楼,挺有意思的。她说你们打哪儿来的?听口音她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内蒙那边的。同行的一个朋友说,我们左云的。她有点不相信,盯着我们说,左云的没来过个八台?她的意思很清楚,左云人不会不知道这八台子,这里的教堂似乎太有名了。交谈中得知,她是20多年前从马市楼村嫁过来的,丈夫在村务农,如今几个孩子都外出打工去了。问她信不信教,她说一直没入,但常去教堂帮个忙,做点小营生。
这时,从东边的巷子里走出个小姑娘,手里还牵着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过街道到了这边,看了我们一眼,侃快地说,我信。这倒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后来知道她姓邓,叫邓彩霞。我们和这小姑娘说话时,那个中年妇女不时插几句话,好像这小姑娘还没长大,她的言语并不可靠,不足为信。中年妇女说话时,姓邓的女孩就低下头看手机,估计是在上网聊天。问她话,她就抬起头来,不问,便低下头玩手机。
我问,你在哪里上学?
她腼腆一笑,早不上了。
你多大了?
20了。
我有点惊讶,都20了,看不出来啊。
她说,我都结婚了。
我脸上肯定又是惊讶的表情,都结婚了?对象哪里的?
那个仍在石头上坐着的中年妇女,见我们有些怀疑,便做证似的说,她去年就聘了,嫁人了。对象就八台的,在外面打工呢。
我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女孩,你信教,那你对象呢,他信不信?
她摇摇头,他忙,没功夫信这个。
我说,那你们平时聚会多吗?
中年妇女又插了一句,忙时聚得少,闲了就多了。
我说,平时外面来的人多吗?
小姑娘不加思索地说,下个月的2号,8月2号你们来吧,教堂搞100年庆典。到时来的人肯定多,想看就过来吧。endprint
她边说边玩手机,我发现她确实在聊QQ,要不就是微信,在跟网上的姊妹传递这个消息。屏上有8月2号的字样。正说着,从我们身边的门洞里出来一个60来岁的女人。小姑娘立刻说,她也信教,是我们的姊妹。说话间,街上响起一阵突突声,自南而北来的。抬眼看去,是一挂不知载了什么东西的三轮车,开得很快。刚才跟我们说话的中年妇女,先是拔长脖子往南看,等车开过来时便站了起来,跟开车的人说了句什么,就追着车走了。
从门洞里出来的这个老女人也喜欢说话,她告诉我们,她今年64岁,两个孩子早出去了,都在县上工作,老大在电业局,女儿找的人家也不错。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子女很满意。如今,家里就剩她老俩口了,那些年种了不少地,眼下只留了10来亩,也不忙,几乎没啥可干的,就信了教。她男人也信,但不怎么去教堂,去一下不去一下的。我们说话时,先前站着的那个女孩进了门洞,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再没出来。
这时,对面的东墙根下聚过来几个女人,她们身后堆着一大堆木料,一看就是备下起新房用的椽檩。她们坐在一根较粗的木头上,一张张脸都晒得黑黑的。乡间的女人都这样,不大讲究,有时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其中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看上去挺爱说话,性子也侃快。问她信教吗?她说自己大字不识,患老年痴呆症了,闹不了“那东西”。虽不是教友,可教堂的事还是知道一些。平时就那样,没几个人,过节时多一点,什么复活节呀,圣母节呀,去教堂的人多了。潘神甫人不错,他今天不在,在的话,你们跟他聊聊,对教会的事就知道了。似乎怕我们不懂,她解释说,信教也是受教育,是往好处教你的,不是往坏处教的,不叫你骗人,不叫你干坏事。经她这么嘻嘻哈哈一说,旁边的女人都笑了起来。
我想找村干部了解一下村里的情况,便问你们村支书信教吗?
女人说,不信,他是干部。
我说,他在村吗?
她想了想说,不知道。
后来有人说,不在,早上看见他出村去了。
说话时,有条狗一直摇着尾巴在我们身边蹭来蹭去,左云的朋友把它抱起来,让别人给照了张像。
时而有几只羊走过来。
离开这里,我们又往下走。
下面的墙根下也站了一伙人,三五个男的,两三个女的。我记得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这种站街是乡村最常见的景观。
听说我们是来看教堂的,一个中年男人指了指村北的钟楼说,看看好,不错吧?知道嘛,那是德国的洋神父闹起的,100多年了。我们说,不是意大利神父建的吗?他摇摇头说,就是德国人盖的。我们说,德国人?他说“对”,忽又笑着说,边墙(长城)你们也看了吧?那是德国人顺便闹起的。他身边的一个女人便“哈”地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呢?那是万里长城,是咱老祖宗修的!中年男人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不再坚持“错误”,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是德国人顺便闹起来的呢。他盖了教堂,想想这大野地的,风大,得有个堵风的墙,就修了那边墙。我们听了忍不住又笑起来。中年男人说,快别笑了,我一个大老粗,一天书也没念过,说错就错了。问他信教吗?他一摆手说,咱闹不了那。又指着身边一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女人说,她信那个。那个女人笑笑,算是默认了。问她常出去聚会吗?她说很少。问去过市里的教堂吗?说去过。
先前大笑的那个女人忽然记起了什么,指着东边巷子里的一处院子说,你们进去摘杏吧。
我们笑道,哪敢随随便便去摘呢。
那个女人又说,我家的杏都落了,要有的话领你们去。
我们说,哪里也不敢随便去。
中年男人说,去吧去吧,村里人好着呢,不会为难你们的,不像城里人,闹不好真要收拾你。
我指着左云的朋友说,你看这几个城里人谁像个坏人?
他大笑,我是开玩笑呢,城里人也分好坏,你们都是好人呀。
那个女人也不甘寂寞,好像有意要证明什么似的,坚决邀请我们到那个院落去摘杏。她既然这样坚持,我们实在不能忤了她的好意,就跟着去了,渐渐看到了院里的杏树,几棵,绿叶间闪烁着诱人的黄。杏树后的房舍早没了窗户,看得出很久没人住了。她指着稍大的一棵杏树说,去摘吧,没人说你们的。怕我们不进去,她先从院墙的一个豁口进了院,几个朋友也跟着她进去了。
我没进,顺着巷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巷子尽头是一条沟,沟上是蜿蜒的长城和墩台。这一段长城美得无法言说,一下子就能把人击中。
拍了几张片子,正好他们也从那个破院落出来了,便跟村人道别,原路返向县城。
上车前,我又远远看了一眼摩天岭下的长城,以及长城边那座残缺的哥特式钟楼,还有长城边那一群雕着“十字架”的有些刺眼的新墩台。
补记:
那次离开左云,我又去了右玉,在一个简陋的教友活动场所里,见了几个基督教徒。这几个教徒均为女性,一个在街头卖菜,一个陪两个儿子在镇上读书,一个因经常生病在家闲坐。在那个挂着“以马内利”和“十”字图标的场所里,她们向我讲述了自己的信教过程,有的是因为常年生病,有的是因为夫妻感情淡薄,有的是因为无所事事,还有的则是希望日子过得好一点。加入教会之后,最简单的改变是和丈夫吵架少了。她们还为我唱了“赎罪的羔羊”,讲解了“遵信诚命必蒙福祉”一节教义。那个陪儿子到镇里读书的郭姓教友劝我也加入教会,说你加入后,“这以下的福必追随你,临到你身上。你在城里必蒙福,在田间也必蒙福。你身所生的、地所产的、牲畜所下的、以及牛犊,羊羔,都必蒙福。你的篮子和你的抟面盆都必蒙福。你出也蒙福,入也蒙福。”跟我说这些话时,她身子前倾,两只手努力向上伸着。
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八台子村,觉得该和潘神甫通个电话了,便向当地朋友打问他的联系方式。朋友先和潘神甫通了个话,然后告诉我他现在有活动,好像正忙着,不过你可以和他简单聊聊。我随即按照朋友提供的电话拨了过去,简单的寒暄之后就聊了起来。
我说:我在右玉转时,发现一些教民,特别是女性教民,她们或者是因为夫妻的情感出了问题,或者是身体生了病,还有一种情况是希望“神”保佑她们发财。你所在八台子村是一种怎样的状况?
潘神甫说:八台子跟别处情况不大一样,这里的农民多是过去老教民的后代,有信教的传统,他们信教更多是传统的力量。
我说:这村的农民有多少信教的?
潘神甫说:也有些吧,但是他们对宗教的理解都很肤浅,也很简单,对人生的东西不是想得很多。
我说:按照我的理解,这些年是农村最为剧烈的转型时期,市场经济对传统农村社会的冲击很强烈,一些农民感到生活越来越不确定,内心充满了恐惧与焦虑。在这种情势下,他们可能会选择宗教,以找到精神上的寄托。
潘神甫说:农村不比城市,在八台子这样的小山村,环境的变动不是很强烈,生活节奏也没那么快,信教大多是一种传统。
我说:你来这里5年了,有什么感受?
潘神甫说:我觉得村民们从小生活在这个村庄,邻里之间,村民与村民之间,因为种种原因,矛盾比较强烈,用信仰调和一下,潜移默化地改造,对他们的生活有好处的。
正说着话,电话那边好像有人喊他,潘神甫对我解释说要去忙了,以后有时间再聊吧,便挂了电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