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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春,由于东北当局实施新闻检查,我在那里已很难工作,大公报调我回到北平办事处,再次与徐盈、子冈夫妇合作,同期先后在办事处做记者的还有戈衍棣、谭文瑞两兄。按照分工,除了继续关注东北问题,我主要负责北平的教育、文化报道,直到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
北平是历史古都,文化底蕴丰厚,教育事业发达,历来领全国风气之先。特别是在战乱频仍,社会动荡的年代,知识分子、青年学生更有独特、突出表现。我负责这方面的采访、报道,可谓前列观潮。并且,抗战期间我在武大时的许多老师、同学,当时也在北平从事教育、文化工作,给我工作提供了很大便利。
1948年的北平,学生运动前所未有地风起云涌,波澜壮阔。从年初的“反饥饿、反迫害”斗争、“师大流血事件”、“反美扶日运动”、到“七五血案”、“特刑庭拘捕学生事件”等,几乎贯穿全年。由于我与北平许多大学和学生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特别是当时的学生运动中心——北京大学的学生自治会,有什么事情都会通知我;外面有涉及学校、学生的信息,包括当局针对学校、学生的行动,我也会及时告诉他们。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北平学运的背后有中共地下党的周密组织、指挥,但我知道北大学生会的主要负责人柯在铄、王先铸等是中共地下党员;我没有党派身份,但我同情、支持学生,因此,学生们也信任我,彼此联系紧密,许多事件我都是亲历者,做过翔实报道。
“反饥饿、反迫害”风潮
1948年4月的北平学潮,缘起3月首由北大学生自治会提出的要求公费生活——因为物价飞涨,有的自费学生交不起饭费,已经饿肚子了。3月15日,北平各大中学更成立了“抢救教育危机联合会”,学潮迅速扩大到平津两地各校。
3月20日,北大、清华、燕京、中法、师院和南开、北洋等平津七大学学生自治会,联署上书蒋介石及教育部长朱家骅称:“目前战乱未已,物价无止境上涨,教育已面临最严重的危机,……国立院校经费与实际所需相差甚巨,设备改善无从谈起,教师薪津收入不能维持温饱,难以专注于学术研究。公费学生虽可免于饿死,但健康情形极坏,北大有肺病的同学达百分之二十,营养不良者竟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半公费、自费学生当此物价高涨之际,实无力负担不断增涨的膳费。私立大学学生整日为伙食借贷典当,还要为巨额学费焦急,情形严重,已达极点!长此以往,教育将濒于绝境,民族生机将从此断绝。为民族文化想,为国家命脉计,我们不能不大声疾呼:救救青年!抢救教育!”
3月27日起,华北学联组织了平津学生大联欢活动。29日是联欢的最后一天,适逢国大开会、青年节、黄花岗纪念日,学生们准备举行纪念大会,并预请了多位教授演讲。不料,当局深恐学生到社会闹事,当天一早,北大沙滩附近戒严,如临大敌,架上铁丝网,由军警把守,学生准出不准入。下午开会前,当局又弄来一批清道夫和自卫队,说是要进去听演讲。学生关起大门,以防他们捣乱。当晚,北大民主广场举行了平津同学万人营火大会,学生们宣誓:“同甘苦,共生存!一校受迫害,八校支援;一人被摧残,全体营救。”
同日,北平行辕奉令查禁、解散华北学联,并有“关系方面”发表“学潮综合分析结果”,指“学联”与“学潮”都是“共匪的组织与策动”。次日,学联发表郑重声明:“华北学联是华北各院校学生自治单位联合的组织,成立以来,一本同学要求,争取民主团结,谋求生活福利,一切工作无一不公开而合法。查禁学联命令的公布,是进一步残杀学生的严重信号。”学联更指出,在短短一年内,政府公开杀死爱国学生四名,打伤百余名,重伤致残者五人,无故遭受凌辱者不下千余名,特务机关秘密杀死的尚不在内。“这笔血债,任凭政府抹杀事实,任凭‘造谣公司中央社歪曲真象,亦难欺骗社会人士,减低人民之愤慨。”
3月31日,北大经济系学生卢一鹏去汇文中学访友,被几个便衣执抢人扣留拷打,押送宪兵队,深夜带伤释放。4月1日,北大快报标题:“这是大迫害的开始!”4月2日,北大、清华、燕京、师院、中法、南开、北洋、朝阳、铁院等大学学生自治会派代表两次赴行辕请愿,抗议查禁学联及非法捕打学生未果,遂决定自3日起罢课三天,以“保卫学联,保卫自由,保卫自己”。
学生们的行动引起教工共鸣。北大、清华两校讲师、助教、职员、工警及北平研究院助理研究员联合行动,宣布自4月6日起罢教、罢研、罢工三天。在记者招待会上,负责人说:“事实发生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活不下去。我们有权利要求政府保证我们有‘不虞饥饿的自由。”我在报道中描述:“环顾招待会上的助教、工友、校警,大多面有菜色,他们真不像是不安分的捣蛋者,每个人身后都背着一份家累。”
4月5日,北大等七大学学生自治会发出“反迫害、反饥饿罢课宣言”,呼应教工行动,决定自6日起继续罢课三天。学生们还主动代替罢工的工友烧锅炉、守校门、管水电,甚至负责北大红楼的敲钟工作。同日,北平警备部致函北大,说北大学生自治会捏造当局曾经刑讯,要求查出首要份子,严予处分。函称:“查本部对于获案人犯,从无刑讯情事……该自治会对于本部依法执行之公务一再公然侮辱,实系触犯刑章……”人们从中嗅出,政府与学府之间不只是对垒,而且有了火药气息。
4月7日凌晨,北大被军警重重包围。四点,秘书长郑天挺接到警备部通知,要求八点前将“鼓动罢工、罢课”的学生柯在铄等十二人送警备部,否则入校捕人。郑天挺星夜找北大训导长贺麟商讨,天亮后同去警备部交涉,希望延期并请依法传讯。北大全体学生也召集临时紧急大会,反对无理搜捕,并提出“一人入狱,大家坐牢;一人受审,全体投案”的口号。校方亦坚持“警备部无权逮捕学生”。最后达成妥协,警备部把十二名学生的案卷送到法院,法院发出传票,定10日传讯。
8日,九院校学生自治会为当局索捕北大学生事,发出快邮代电,分致胡适、梅贻琦、张伯苓、袁敦礼,认为“此恶例不可开,恳望诸校长重视此案,以期维护自由,维护学府尊严,保护师生安全,请向政府要求切实保障人权。”与此同时,北大、清华教授一百五十余人对各校罢课、罢教、罢工签名援助,连教会学校燕大学生自治会也宣布罢课两天,声援北大、清华等校同学。endprint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9日凌晨零时三十分,和平门外师院忽有便衣人群冲入,手执短枪、木棍、铁尺,趁着学生熟睡,闯进宿舍打人,造成多人流血昏迷,并捕走学生八人。其他同学听到惨叫,想来营救,外面又响起十数枪声。天明学生集合,将重伤者送医。我闻讯赶到现场,看到学生自治会办公室、英语学会、教育学会、知行图书馆门窗全被捣毁,英语学会的收音机、留声机、唱片等全被劫走。从南部斋宿舍到校门口二百多米长的石板路上血痕斑斑。九时,师生结队到行辕去请愿,要求“讨还血债”。
师院血案消息迅速传到北大,北大敲起警钟,集合了千余人,赶到行辕声援师院同学。城外三十里的清华、燕大学生千余人也徒步入城。下午五点,行辕门前已集合了各校请愿学生五千多人,部分教授、讲师也加入其中,群情激昂,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八位同学,保障人身自由,惩办凶手,赔偿损失。
北大秘书长郑天挺、教务长郑华炽、训导长贺麟、清华教务长吴泽霖、训导长褚士荃、师院教务长黄国璋、训导长温广汉、燕大文学院长梅贻宝等恐生意外,纷纷赶到行辕门前慰问学生,自愿代表学生向行辕请愿。黎锦熙、焦菊隐等二十几位教授也赶到现场慰问、声援学生,全场喊着“先生学生是一家”,掌声许久不停,许多师生感动落泪。天黑了,行辕答复令警备部准校方保释八名学生,同时宣布晚十点全市戒严。请愿的师生们唱起“团结就是力量”,决定看不到被捕的同学回来,全体不返校。十点半,师院训导长温广汉由警备部回来报告,被捕的八人已经保释并送北大医院疗伤。夜深了,市内已经戒严,学生们一天没有吃饭。“救出了被捕同学,我们得到初步胜利。”同学们点燃两个大氢气球,火光映照外面写着的“团结胜利”四个大字,从请愿群中飞上天空,飘荡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4月10日,我到师院采访被捕归来的同学,听他们讲述经过。据说,行凶者持木棒铁尺专打学生头部。邱锡恩同学被打惊醒时,已满头是血,不及穿衣就被架到大门外。外面四五步一岗,电筒光照耀。他们被带上门前的卡车,眼内被洒一把灰,视线受阻……在拘押处,学生们被命令在潮湿的泥地上蹲下,饿了一天。后有同学找到一点钱,请看守给大家买了一点小米面饼子。八时决定释放,拿来一包旧白制服给学生穿上,并要他们洗去脸上的血迹,到了警察局,见到训导长温广汉,大家放声痛哭……
同日,师院教授会发表罢教宣言,提出“惩凶、赔偿、保障员生安全”三项要求,并称:“政府视学府为寇仇,箸青年于鱼肉,庶几执政宵旰无忧耳。以上三端,为本会最低要求,倘遭漠视,誓不复教。”因师院事件,北大被索捕学生案搁置。
“四九惨案”博得各校及社会同情,北大教授沈从文、费青、王铁崖、吴恩裕等三十六人发表告员工同学书,支持他们的合理要求外,同时希望大家尽快回到各自的岗位,恢复工作、学习,做“艰苦而长时期”的准备。学生接受劝导,10日总罢课一天后,决定12日复课。至此,这次学潮本可进入平静阶段。然而,国民党当局却再次挑起事端。
4月11日,忽有“北平市民众反暴乱反罢课肃奸大会”在天安门举行,到会者一万多人,高叫“戡乱建国”、“肃清共匪”、“反对罢课”。中午分发馒头,每人五个,而后组织大队游行,定沙滩北大与和平门外师院为必经路线,同时北大与师院附近戒严,军警宪驻守防卫,禁止通行。游行大队出发,直奔北大,沿街留下反共反罢标语,随后包围了沙滩北大。事后,北大校方发表遭害经过称:“游行大队行至北大,集中队伍持砖头石块,向红楼及东斋教授眷属宿舍投掷,达十分钟之久。复分出一部窜入东斋教授宿舍,手持大刀、铁棍、砖石等武器,首将号房及工人住宅大肆破坏,并将电话电表挂钟花盆等物,及工友所有用具全部用大刀、铁棍予以砍毁。继将吴恩裕、赵广增等教授住宅及厕所门窗玻璃捣毁一空,且将门首所悬之‘教授眷属宿舍木牌劈作数段,并向各住宅大肆搜索。学生数人被强迫游行,然后释放。”在师院,学生们事先回避,并给校门上锁。但游行者包围不去,派出三十多人强行入校,撕毁壁报,捣毁布告栏。嗣后,适逢一女生返校,被抓到痛打,警卫师院的宪兵不忍旁观,上前营救,却已鼻青脸肿,北大医院又多了一个学生伤员。游行者还到行辕请愿:“肃清潜伏共匪、下令各校复课。”显然,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行动,重点在北大,目的是反共。
“四一一”事件发生,针对的已不仅是学生,教授与学校也受到了伤害。12日,北大教授会决定罢课一周,并发表宣言:“……暴行发生之时,学校四周宪警林立,竟任暴徒逞凶,殊不可解。同人处此情势,殊感教学工作时在威胁之中,难以进行……各校同人一再苦心劝导学生,学生亦一再接受劝导,然暴行与血案叠出不穷,势非刺激学潮达到摧残教育目的不可,用心何在?实非同人所能了解,自不能不要求政府予以解答。罢教绝非同人所愿,然为情势所迫,不得不暂时忍痛出此,以维护学府之尊严,并争取安全之保障与讲学之自由。”
14日,师院教授会再发声明:“……结队破门于戒严之夜,鸣枪掠劫于警卫之区,而军政首长不闻,警宪机关不察,岂特尊严学府之忧,亦为法治国家之耻。……前凶(指“四九血案”)未惩,后患又起,十一日夜复侵袭本院,肆意捣毁,拦殴学生,凶焰不衰,逃生无路。国家设置学府之谓何?而可寇仇鱼肉视之耶!本院为国立学校,院长办理不善,教部可以撤换;同人教导无方,院长可以解聘;学生在校不守校规,学校可以开除学籍;出校逾闲荡检,自有司法制裁。私拘暗审,于理何居?夫学生有其合法学籍,同人忝为师长,营救保护,义不容辞。且祸出无名,人谁不畏?逮捕私行,纪纲何在?”同时,北大、清华、师院、燕大等校联名向北平行辕与警备部提出抗议,并再电国府、行政院、教育部,呼吁保障人权,维护学府尊严,惩办凶手。
殴打,逮捕、捣毁事件连续发生,社会不安,北平各院校也提高警觉,组织联防,保卫自己。北大、师院两校大门紧闭,由学生参加守卫,检查出入行人,有事随时敲钟报警。城外燕大、清华两校因离某兵营很近,有过被打经验,因此也警戒起来。教授们同情学生,捐钱买水果,慰劳守夜的学生。14日,北大召开师生员工大会,强调团结自卫,“站起来,不要躺下去。”endprint
15日,国民党北平市党部主委吴铸人发表谈话称:“当局将以疏导方式平息学潮,但政府威严必须维持,华北学联仍须查禁,‘四一一事件之肇事人应依法办理,学生亦不得再有反政府之宣传。”19日,吴铸人再次公开说“每次学潮皆为‘奸匪宣传,‘忠告三位教授勿再受奸匪利用。”23日,北大、清华、师院、燕大等校教授九十人声明,辩驳与质询吴铸人:“不但歪曲事实,存心威胁,而且是进一步迫害的先声。……目下学潮正在渐趋平息中,而党部主持人竟又加以刺激,用心何在?令人诧异。无论吴铸人所忠告的三位教授是指何人,我们要质询:所谓‘受奸匪利用究竟有何证据?第二次闻一多事件是否已在预谋制造中?我们愿意提醒当局,闻一多教授的被害,不但没有消除学人对于现状的不满,反更加深了他们的警惕与愤慨。假令政府容许在这文化的古城再演一幕同样的惨剧,则足以表现其颟顸与残暴而已。”
16日,南京政府派青年部长陈雪屏到北平处理学潮,连日开会座谈,他说,“以中央意旨转告地方当局,慎重疏导,使其平息。青年不满现状并非坏现象。教育应培植青年养成分析问题探求问题之精神。但过去一年,全国各校罢课累计四百七十二天,学业浪费亦值得重视。”18日,警备部司令陈继承、北平市长何思源致函北大,对东斋事件表示歉意。23日,警备部及市政府联合致函师院教授会称:“对‘四九及‘四一一两事件表示骇异,除道歉外,并将严究肇事责任,依法办理,赔偿一切损失(包括医药费),嗣后尽量设法避免类似事件发生。”
24日,陈雪屏招待记者,说了一番颇有意思的话,照录当年报道如下:
陈氏认为,今日政府已给予人民极大自由,据称:“近半年来,北平各院校有显著变化,一切表面化,公开诋毁攻讦政府,日前曾见某校壁报画一群乌龟指为国大。”陈氏言至此也不禁失笑,继称“若说政府压制舆论,我甚替政府冤枉。但北大、师院事件实为不幸,亦为严重错误。希望政府能依法处理学潮,不再刺激,免生事端。”陈氏旋又以极肯定语气称:“目前形势摆在眼前,谁亦无法保障今后不再发生任何事件,且事件之发生属于两方面者,故连日与各教授谈话,均感忧虑。治安当局亦在考虑逮捕反政府学生,以后设法负责送入解放区,请其参加中共,与政府作政治斗争。”至于法院传讯北大十二名学生问题,陈氏笑答:“北大红楼许多玻璃已被砸碎,有人认为双方可以抵账。”
25日,北平师院学生会发出休罢宣言,对当局未严惩凶手仍表不满,但为珍惜学业,决定接受教授会劝告,全校于26日复课。至此,北平学潮暂成过去。我报道称:“但愿伤害从此收场。不太平的天下,别再制造不太平的事件。乱的时代,保留几个静的角落,正是人民的乞求。”
“反美扶日”运动
北平四月学潮刚刚平息,又传来了美国公布“特赖伯计划”,减少日本战争赔偿,扶持日本经济复苏的消息,这不仅直接伤害了浴血八年的中国人民的感情,而且危及到中华民族的长远利益,深知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本性的中国人一片反对之声。
率先果断行动的还是青年学子。5月4日,上海一万五千多名学生集会,宣布成立“反对美国扶植日本,挽救民族危机联合会”,22日,又发起十万人的反美扶日签名运动。华北学联立即响应,决定迅速在平津掀起反美扶日运动。30日,北平各校学生联合举行示威大会,天津各校也派代表参加,但游行动议被否决。
同日,美国驻沪总领事卡宝德演说声称,中国学生的教育费用“皆出于美国农民血汗所得及纳税人慷慨贡献”,显然侮辱中国学生忘恩负义。6月4日,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发表声明,在为扶日政策辩护的同时,指责反扶日运动是“被利用”,“有阴谋”,甚至威胁,若运动继续,“可能致不幸之结果”。次日,上海学生举行反美扶日大游行,当局事先派出警宪封锁交大、复旦等校大门,随后对集结于外滩的学生大肆逮捕,多名学生被打伤。
这一切都深深地刺激了北平学生。首先行动的就是司徒雷登曾任校长的燕京大学。7日,燕大学生代表联席会决定,联合各校举行总罢课,并请司徒返校。8日,燕大师生工友致司徒信草就,其中写道:“美国扶日政策,对于中国人民、美国人民以及世界和远东的安全都有不利,……先生几十年来教育中国青年,了解是非真伪,勇敢地负起时代的任务,燕京‘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校训,不但是我们学习的准绳,而且现在成为我们行动的指针。……我们热诚地希望你回来继续从事你工作了一生的教育事业,这对燕京,对中国,对你自己,将更有价值。”
本来,6月6日、7日是各校大考前夕,但许多同学放下了书本。北大各系级、社团更一致主张罢课游行,把反扶日的声音喊到街头去。8日,北大学生自治会发动签名罢课,师院、清华也积极呼应。当晚,华北各院校宣布总罢两天,各校代表紧急会议,决定次日大游行,但消息对外保密。我从北大学生自治会得知动态,持续跟踪采访。以下是我当时的报道:
北平各大学学生为反扶日,九日起总罢课两天,并分别出发游行,在街头张贴标语,高呼“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及“打倒美帝国主义”等口号。各校学生中途受阻,不能会合。北池子附近曾有警察鸣枪六响,阻止学生前进。但城外燕大、清华学生千余人终于冲过西直门,并在西四牌楼与铁院、师院同学会合。北大、朝阳、中法三校学生游行大队七百余人则被阻于东华门大街约四小时。被围学生到午后仍环立街头,歌声不断。警察欲分批驱散,未得结果。烈日当空,午后二时,南池子附近警察开枪,并以皮鞭、石子向学生攻击,学生有负伤者。北大、朝阳、中法三校学生拟冲出警察重围,警察遂二次鸣枪,并以皮带砖头掷打男女学生,负伤倒地者均被学生救护队抬往北大。街头民众远避墙隅。此时清华、燕大、师院、铁院学生突破包围,赶到东华门大街,游行大队遂增至四千余人,警察则将枪支收藏于附近胡同内。学生也结队唱歌,返回北大。
在北大民主广场,学生召开反扶日示威大会。楼邦彦教授出席讲演说,“政治学说从没有说人民不能公然反对政府的。在民主国家里,政府代表人民,人民当然可以反对政府,而且可以公然反对政府。不过,如果政府不是代表人民时,那你们就要小心了。”费青教授说:“当我们看到真理的时候,至少我们要有讲出来的自由。这是最起码的权利。”全体学生举行宣誓,坚决反对扶植日本,要奋斗到底。五时许各队返校。入夜后沙滩北大仍有军警守卫。又,反扶日游行时东交民巷戒严,美总领馆大门紧闭,由军警把守,禁止通行。记者打电话给美国克乐伯总领事,他说,不知道东交民巷内军警增加,听说学生们流了血,他十分惊讶。如果学生派出代表,他可以接见。对于反扶日的意见,他说电话中不便说。endprint
9日大游行,还有几个细节值得补记。
因为保密,突击行动,游行大队出发时,北大门口仅有八九个徒手警察试图拦阻,被学生轻松突破。途中,路旁军警不仅不加干涉,而且说他们也反美扶日。城外清华、燕京的游行队伍到西直门时,当局还蒙在鼓里,把门的只有几个警察,因此顺利冲过城门,与西城的同学会合。据说当局把兵力都集中在东交民巷,然而学生根本没有向美领事馆示威的打算,这也是这天没出大乱子的原因。
同学们在街头演出了美国纵容日本欺负中国人的活报剧,吸引了大批行人,都说:“不能让鬼子再来呀!”一个五岁的孩子捡起一块石头,哭着要冲进纠察线,打死那戏中的日本兵。同学说那是假日本,他还不相信,一直追了很远。后来问明,那孩子的父母都被日本人惨杀了。
游行队伍被阻,学生喊着“警察学生是一家”,靠近了刺刀连成的封锁线。警察们情急,接连对空鸣枪,一个女同学用嘶哑的声音悲愤地喊道:“我们游行是为了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并没有扰乱治安。八年抗战,我们受过日本鬼子的残杀、奸淫,不知流了多少的血才把他们赶走。现在,在美国的扶植下,日本鬼子又要复活了,又要来打中国。我们游行是要唤醒同胞,你们为什么要开枪呀?”警察们很受感动,一位警长说:“我们也怕日本鬼子复活,对你们的游行也很同情。但上峰的命令不能不执行。真是没办法,请你们原谅。”
双方僵持很久,北大训导长贺麟赶来当场交涉,同学们呼喊着要向前冲,军警也密密排着,严阵以待,一时紧张万分。有的外国记者想把这场面收进镜头去,遭到警察阻止。僵持中,朝阳大学同学在街头临时组织了一个百余人的儿童队,都是十二三岁的贫苦孩子,他们因为受过日本人的虐待,也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口号,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向封锁线冲去。同学们报以热烈掌声,跟着他们唱歌,呼口号。警察们起初很惊讶,及至孩子们靠近封锁线时,又用闪亮的刺刀吓唬他们。孩子们嚷着“为什么不许我们爱国”撤退了。
下午两点多,快报组传称西城队伍已到中南海。东城的同学马上整肃起来,向东华门冲去。军警顿时连成数道防线,同学们挽着膀子向前冲,军警们先是阻拦,后就动武了,木棍拳头齐挥,旁边还有特务掷石块。同学们只顾冲,没有还手,也不及闪避,十几人被打伤了,皮破血流。接着,枪声又响起来了,同学们匍伏街头。喧闹的东华门大街,成为血的纪念地!
东华门紧张,把守南河沿的警察赶来增援,反而腾出一条通道来。东城的同学站起来,高唱“团结就是力量”,向南前进,西城的队伍向北前进,两支队伍终于会合了。南河沿青年在流动,旗帜在飘扬,歌声在震荡,五千多人喊着反扶日的口号。唱着“让我们筑成一座铁的长城!……踏着新生的路,前进!”返回北大。
9日大游行后,平津学生又掀起抵制美援的热潮。发起者是天津北洋大学学生自治会,经全校三分之二以上同学签名,“为了对反美扶日运动采取比罢课更有效的行动”,决定从12日起停止分配美国救济团赠送作学生营养补助的鸡蛋。签名书还要求,“联合平津各校一致拒绝美国任何非善意的救济。”
18日,有美国背景的燕大学生率先发表拒绝接受美国营养救济品宣言,内称:“中国学生为了反对美国扶植日本,抢救中华民族的惨重危机而展开爱国运动,得到全国同胞的同情和支持,却受到了美国政府的污辱诋毁,更想以救济物资塞住我们的嘴。我们不反对美国人民对中国一切友谊的援助,但对美国政府用作手段的救济却决不愿意接受。我们这样做只是表示并代表全中国人的坚决意志,反美扶日到底。”
20日,清华大学教职员发表声明:“为表示中国人民的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性质的一切施舍物资,无论是购买的或给与的。”北大学生自治会决定,自22日起拒绝接受美国救济品,解散校内专为办理此项救济工作而设之学生福利救济委员会。华北学生反扶日联合会抗议书称:“今日中国学生已经有无数次考验,水龙、木棍、砖石的滋味都饱尝过,无论遭遇任何严重迫害,我们总是不为暴力所屈。”
6月23日,司徒雷登到北平,在燕京大学度过他七十二岁生日,我赶去采访,他对学生问题不做任何表示。25日,司徒雷登回南京前夕,我再次趋访,他依然王顾左右而言他。其秘书傅泾波还随时提醒他注意,不要说话太随便,尤其是面对记者。我知道,司徒雷登已经接到燕京校友的一封信,指出,他这么做下去,损害了他在中国文化教育界中的地位与名誉。又说“这非出自你的内心,希望你赶快辞职。”
“反美扶日”运动的发生,一方面加剧了美国政府对国民党统治前景的担忧,甚至不再对其抱有希望。另一方面,国民党政府在对日态度上悖逆民意、屈从美国的政策,也招致社会各阶层的指责,包括部分上层精英的不满,使得其统治基础发生严重动摇。更重要的是,美国扶植日本的政策,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美国的认识,其中许多人逐步放弃对美国的幻想与期望,有的更在政治、思想上开始倾向共产党。
跌在“糟房”里
“糟房”是指酿酒的作坊。因为酿酒过程中会产生酒糟,所以酒坊又被称为糟房。酒糟则是酿酒的原料在酒精被提取后剩下的渣滓。内战中的东北教育就如同糟房,几乎毁掉了一代青年。因此,我当年写东北教育问题报道时,用“糟房”做了比喻。
进入1948年,东北战火益烈,学生已经不可能安心读书,一部分更逃入关内,北平成为东北流亡学生最多的城市。我的报道也始终关注这命运多舛的群体。请看当年报道:
3月14日,东北流亡学生来平者日渐增加,无衣无食、无处住、无书读,长此下去必沦为乞丐。东北教育已入无人过问之混乱状态。
3月28日,沈阳医学院学生流落平、津、唐山等地,回沈不能,公费停发,欲向其他大学借读又不可得,进退失据,情形极惨。该校院长徐新明自去年赴京尚未返校,训导长促院长北返也一去不归,在校大部分教职员已准备进关。
4月2日,沈阳私立中正大学未经教部准予立案,既不能结束,亦无人负责续办,贫寒学生五百余人断炊,三百人饿倒床上。东北大学学生发动迁校运动,八十五名学生被勒令退学。endprint
4月23日,国立东北各院校大部陷于停顿,不仅无教授,且各校负责人多已南去,校政无人过问,陷于混乱状态,读书空气低落,时起纠纷,东北教育面临破产。政府明令长春大学迁平,但该地孤悬,政府对交通工具迄无详示,亦未肯代为解决。
5月7日,政府拟在平津设立东北临大、临中,专为收容东北入关青年,但恐影响人心,无意将国立东北各院校内迁,东北教育更形分裂散漫,关外之各院校将彻底变相停闭。
5月9日,辽宁省主席王铁汉语记者:辽宁某些学校瞒报班次,套取学生空额,从中自肥,教育界之罪恶实为深重。
5月15日,东北临大临中消息传至东北后,东北大中学生纷纷入关,无处收容,流浪街头。临大临中校址仍无着落。
5月18日,东北避难来平学生住处无着,多数露宿街头,社会局接洽广济寺寮房一所,可容纳八十人,不及需要十分之一。
5月25日,东北流亡学生博得同情,北平各院校抢救教育危机委员会捐赠四千万元并发动募衣募书工作。流落北平城墙洞内无宿无食之东北学生二百人暂时收容于绒线胡同青年团内。
5月27日,长春松北联中因当局下令将十八岁以上学生编入军队,学校解散。部分学生冒险入关,学业荒废。北平师院同学每天轮流去为他们教课,北大医学院专派义务治疗队为学生诊病。大学生挑起救人的担子,流亡的一群说:“我们相信天下还有正义。”据悉:平市当局之不能好好招待学生,是怕流亡在天津的东北学生也来北平。
6月20日,十八日夜落雨,住在怀仁堂前走廊下的东北流亡学生四百余人全被淋湿,于深夜搬入正准备开市参会的怀仁堂。警察分局派人交涉,学生不肯搬出。十九日晨学生派代表去市府请愿,市府叫他们搬到宣外法源寺去,学生以与和尚为伍不易,希望市府先开导和尚,做救济善事。前次市府叫他们搬到拈花寺,曾遭和尚拒绝。怀仁堂左右不是没有大房子,北平的慈善家也很多,市政当局何以对这批年青人如此悭吝?
6月21日,沈阳中正大学迁平以来,校务无人掌理,学生无人负责,同学无书读、无饭吃,日处困窘之境,凄惨状态,不亚难民。同学向余代校长协中请愿,并呼“打倒教育骗子”。余氏动怒,通知社会局停止配给该校学生面粉,四百余同学断炊挨饿。
6月28日,中南海怀仁堂前走廊客迁往广化寺后,承德流亡学生三百人又寄居廊下,每日赴北城棉花胡同热河同乡会喝两顿粥,往返四次约三十里。怀仁堂现正开参议会,汽车飞驰,廊前学生面迎尘灰。
……
6月底,我写出长篇通讯《跌在糟房里》:
十七年前父母逃亡,十七年后子女又流浪,东北两代人都交的是厄运。流亡在平津的东北四五千学生,住庙台,睡走廊,风吹雨打,吃不饱饭,读书无消息。他们伤心地说:“我们不如猪狗,猪狗是有主人照应的。”
胜利后比抗战时更混乱了,无组织,无政策,一切越出常轨。东北的教育早已翻车,不论公立私立的大中学,从无人把它看成是“树人”的摇篮。教育部除供给应有经费、来往公文外,别的不管。主校政的由这学期敷衍到下学期,教了什么,学了什么,是先生与学生的事。在两不管的夹缝中,东北的若干学校就成了“糟房”,青年被腐蚀着。
最近一年来,因军事关系,东北师生心理上大感不安,无一不酝酿迁校风潮,一整学期是在半停顿状态下荒度。学生不甘心腐烂在“糟房”里,肯进取的、厌恶炮火的,卖尽身旁所有,成群结队入关,想找到一个安定的读书环境。他们承认在“糟房”里被腐蚀到了一定程度,半年来没有好好上课,以往所学到的也不够用,虽然是向往着平津著名的学校,但无力参加转学考试,所以他们希望教育部在平津“宽收严教”,给他们一个新的上进机会。
流亡入关的东北学生一再增加,两个月以前,东北人士在南京呼吁,教育部才决定在北平设东北临时大学,在平津设两所临时中学。但只是一道命令,并无准备。这消息很快由南京传到东北,各报大字标题,说是收容东北流亡学生,有公费,有书读,有住处,从此被贻误多时的东北学生如潮水一般涌进关来,由一千增到近五千人。北平临大只有黄寺的三栋房子,临中连影子也没有,学生一批接一批地走进庙宇与难民所。原在东北的各学校,还留有少数走不动或不想走的学生,守着像死过人的空荡教室与宿舍。关内外东北教育,在一个不彻底的教育计划下,半身不遂,甚而四肢瘫痪。政府对学生不能救济,反而造了孽。
照今天东北情形来看,大学教育不能循正规前进,环境不安(长春大学在火网里,长白师范由永吉撤出一半到沈阳),教授不齐(没有一校一系有足数专任教授),既不能教书,也不能读书。教育部应该有个断然处置,索性下令国立各院校迁平,集中为联大,或分别上课,教授、图书、仪器都有点大学的样子,比之另设临大要好。办大学不是搭棚,今天动工,明天完成,将来给予学生们的是什么?现在是临大一定要设立,原在东北的各院校继续办理,弄得虎头蛇尾,两边全不够大学条件,同样是“糟房”,要泡烂了学生。
更令人不解的是,教育部并无命令国立东北大学、沈阳医学院、长白师范学院迁平,而三校校长全在北平处理校务,半数以上学生分批飞来北平,图书仪器也在装运。而东北今年暑假高中毕业生两千人,无大学可入,无力进关升学,无职业可就。沈阳参议会呼吁东北要保留一所大学,辽宁教育厅长来平,请求国立院校到东北去招生,卫立煌电清华大学派人去沈阳设招生处,并可补助用费。东北国立各大学随便迁走了,高中学生没人管,混乱程度一至如此,各校当局与教育部如何向东北人解释?
临大收容工作还没有完全做好,教育部的命令却先到平,除国立院校学生外,不收容私立院校学生。理由是私立院校未立案,学生无学籍,或未呈报停办。如果这些全是过错,也不能加在学生身上。学校未立案而招生开学,是教育部不管。朱家骅部长、东北教育视察团、教育部督学黄曾樾等都到过东北,看出多少问题?为什么任其滥收学生,不就地下令封闭?今天反把学生当罪人,于情于理讲不通。未呈报停办是学校的责任,如沈阳私立中正大学,沈阳私立女子文理学院等,像一阵风似的刮过去就完了,现在已经停办,教育部追问过责任吗?关心过学生的出路吗?不管不问,耳不听心不烦的态度要不得。光复迄今,东北教育有什么改革?教育部说,东北“师生很艰苦,虽然环境不安,各校上课情形良好”,那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endprint
临大负责人谈起不能收容东北私立院校学生,另有一个理由确是接近实情,“有几个私立院校在东北继续招生,收了学费,发给一张学位证,学生拿着进关,要求入临大,临大必有人满为患之虑。”东北最高当局不能再放任,一定要干涉那些假教育家。教育部也不能视若无闻,让他们继续做教育生意。
负责办教育的把教育本意完全糟蹋了,受教育的也被教育贻害了。逃到北平的东北学生几次招待记者控诉:“学校是否立案,我们不知道。成立东北临大的宗旨是收容东北流亡学生,把我们摒弃临大门外是没有理由的。”教育部要赶快想办法解决,如果认为私立院校学生程度不够,可采取甄审办法,分别收容。若根本不收容私立院校学生,应该通知东北地方,私校学生不必再入关。私立院校,教育部事前不管,事后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临大收容,事先不说限制,事后又要限制,弄的不好收拾。教育是不能开玩笑的,贻害青年是对国家的罪孽。青年变成教育的玩物,世界上只有中国的教育政策如此。
平津两临中校长侯敬敷、汤树仁早已派定,侯氏到平一个多月,没有经费,找不到房子,不敢与学生见面。汤氏远在长春,飞机不能降落,无法出来。上月教育部发言人在南京说“平津两临中已着手筹办”,显然是谎话,简直活见鬼!是对流亡学生的欺骗。汤校长不能入关,教部改聘留平的长春临参会议长毕泽宇筹办天津临中;侯校长不露面也不辞职,教部就应该另派别人,早点拨款,限期筹备,不能再拖。各地方当局不能略尽地主之谊,协助找校址,在情理上也讲不过去。
以难民身份寄居北平的那些私立院校学生,每人每天由教育局发给玉米面一斤,每顿吃两个窝头,副食费没有,青菜盐水,灌满肚子过一天。有几处借不到蒸笼,煮两顿粥,就点咸菜,一出汗又饿了。住难民所的睡砖地,门口写着“苦斋”两字,真是苦了他们。住庙的露天睡庙台,天一亮老和尚念经,大家跟着惊醒,睁开眼,满身露水,仰脸望着灰白的天空,想家的又闭上眼,偷偷流泪水;抑制不住郁闷的哼哼流亡曲。太阳出来了,往背阴的地方搬;下雨再找避雨的房檐。“早知道这样,何必进关”,他们对自己的行动发生了疑问。对那不如猪狗的生活,忧郁、烦闷、痛苦,多少人已经开始病倒。麻疹、脑炎、夜盲症、疥疮在普遍传染,有的几经交涉请求送入医院……从东北走出“糟房”,到北平跌进另一个“糟房”,这“糟房”天下,叫青年失望到底。
“七五惨案”始末
对东北流亡学生境遇的漠视乃至歧视,终于酿成了一场惨案——震惊全国的北平“七五”事件。我当时就在现场采访,并追踪报道了事件的后续发展。事后又给《观察》写了长篇通讯,详细记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1948年7月5日上午,四千多名东北流亡学生聚集北平参议会门前,抗议该会此前通过的“东北流亡学生救济案”(主要内容为“凡确有学籍及身份证明者,应予以严格军事训练;身份不明、行为悖谬者,予以管制;学力不合者拨入军队入伍服兵役”)。因无人接见,学生们情绪激动,冲进去捣毁了各办公室。下午又到东交民巷北平参议会议长许惠东住宅请愿,与前来镇压的军警发生冲突,军警两度开枪向徒手学生扫射,造成死八人,重伤十八人,另有路人中弹身亡的惨案。次日,各报刊载中央社消息:“有自称东北学生者聚众捣毁北平参议会。在许议长住宅前,警戒部队及徒手军警赶到,突有暴徒开枪,戒严部队为自卫计,向空放枪,警告制止。双方发生冲突,互有伤亡。军警伤亡二十余人,暴徒死二人,受伤十余人。八时许,暴徒呼啸而散。”
惨案发生,震惊全国。中央社的报道与事实相去万里。北平当局也曲解事实,嫁祸学生,公开指“奸匪策动无疑”,“疏导已不可能,只有戡乱。”惨案中开枪士兵所在的二零八师师长段云还说:“当天有两名携带冲锋枪的士兵在混乱中被人架走,不知下落,可能被秘密处死”,显然是血口喷人。东北留平同乡会提出:“请治安当局公布死伤宪警名单与住处,同乡会派代表去慰问。学生没有能力掳走两名士兵,两挺冲锋枪也无处收藏,偌大的北平城,无法暗中掩埋两个尸首。”当局对此闭口,无所应答。
7日,北大、清华、燕大为冤死的东北同学向在平的副总统李宗仁请愿,李说:“我绝对同情东北学生,但因有职无权,不能给地方长官下令,只能把意见转告地方当局。”同日,我赶去参加沈阳中正大学殉难学生许国昌追悼会,见灵位前除香烛纸箔外,只有几个馒头、窝头祭奠,观者无不落泪。
9日,东北华北学生联合发动“反剿民、要活命大请愿”,矛头开始指向华北最高长官傅作义。北平街头万人高呼:“谁是凶手?”“傅作义!”“谁杀死东北学生?”“傅作义!”“严惩凶手傅作义!”“枪毙陈继承!”“反对政府剿民政策!”马路墙壁上也写满了同样的标语。次日,傅作义接见各报记者,走进会客室时竟没有发现自己的绑腿已经脱落,显见心不在焉。他满脸悲痛地说:“搞政治就是牺牲。”并以林肯与甘地为例,说明自己“不怕牺牲”。
11日,北平市府举行记者招待会,发表对目前学潮看法称:“从‘枪毙傅作义、‘反剿民口号来看,已由量的积累而达质的变化,已非东北学生要求读书生活问题,而成为政治性的反国策行动,政府对此特别注意”云云。同日,北平各大学教授四百余人联署发表宣言,敦促政府尽快公允处理“七五”事件。
12日,鉴于政府杀人不偿命,一味“混帐”抵赖,东北旅平人士成立了“七五”血案后援会。东北、河北、北平籍的国代、立监委五十余人开会讨论“七五”善后与肇事责任。到华北劳军的南京政府监察院副院长刘哲(吉林人)也应邀参加。会上发生意见冲突,东北籍年青立委刘博崑说:“政府不允许共党利用学生,但亦不能玩弄学生,把全体学生当共党对付。开枪打死东北学生,绝不是地域性问题,而是政府对人民尤其对青年的态度问题。”刘哲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家要以国是为重。”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博崑指着刘哲痛骂“老混蛋”,刘哲拍桌跺脚,反骂刘博崑“党混子”,会议不欢而散。
沈阳也成立了“七五”血案后援会,坚决主张清算杀人责任,为死去的孩子们雪冤,并决定举行追悼控诉大会。由于光复后沈阳从无以政府为攻击对象的公开集会,东北剿总起初想制止,但由于华北严限东北流通券入关,阻遏东北经济,东北早对华北不满。既然控诉攻击的目标是傅作义,所以未加阻止,卫立煌还捐助大会流通券一亿元,甚至允许会后游行示威。endprint
17日,北平警备部、市党部、市政府联合招待记者,表示“七五”事件大体告一段落,希望记者们多与他们联系,并称:“当局向中央社送的稿子最可靠,希望以此为准绳,各报标题不要刺激,不要用头号字力行言诛笔伐。要配合政府,配合国策,否则其责任自己负担”云云,公然压制舆论。
18日,东北各界“七五”血案慰问团抵平,慰问受伤学生,调查肇事真相,要求追究凶手。傅作义会见慰问团时说明,二零八师是警备部队。意指非行辕所属。因此,慰问团返沈前发表书面谈话,明确要求政府严惩陈继承与开枪的士兵,理由即二零八师开枪杀人,该师系警备部队,归警备司令陈继承指挥,所以陈继承应负间接杀人责任。谈话最后,还特别提出感谢傅作义处理“七五”事件的公允态度。
20日,华北剿总聘请东北、河北籍国代、立监委十八人,组织“七五”事件调查委员会,包括调查陈继承的责任,并曾通知陈到会谈话,陈则指派参谋长代表出席。经过一周调查,起草报告书时,委员会内部又起纠纷。有人主张,在报告中必须写入陈继承与在现场指挥的北平警察局副局长白世维。有人主张,开枪的是二零八师不知名士兵,陈、白两人无责任。几次讨论争执不休,最终拥陈派失败,陈继承、白世维的名字写入报告书内。
23日,东北方面久候惩凶无消息,“七五”后援会准备8月1日发动罢市、罢工、罢教、罢课、罢公。25日,刘哲到沈阳劳军,竟说:“国代、立监委全罢公,丢了官职,哪里去吃饭?我若辞了监察院副院长也会立刻挨饿。”刘哲引火烧身,东北籍立委王化一,政委会委员马愚忱等一怒发动驱逐刘哲出境,吉林同乡要求政府罢免刘哲,东北学生几十人还到刘哲住处去“欢送”。刘哲弄得焦头烂额,只住了两天就飞回北平,还气呼呼地说:“我献身党国四十年”云云,意指从未受到如此难堪。
由于“七五”事件可能引起东北的骚乱与内斗,卫立煌请东北监察使谷风翔飞南京,报告东北人的情绪,请政府早日处理善后,免招将来恶果。本来,死了几个学生,政府并不介意,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东北人可能要与政府离心离德,南京方面慌了,派国防部次长秦德纯与谷凤翔、胡文晖等飞平,调查事件真相。
8月2日,秦德纯抵平,对记者说:“政府有令给东北,宣布临时戒严,防止滋事。”又说:“事件对我是一张白纸,只在报上片断地看到新闻,不知详情。这次到北平,只负责调查,不负责处理。”他还回忆起1935年北平学生的“一二九”与“一二一六”抗日运动,说:“我当时以市长身份,命令警察不准带枪,连指挥交通用的木棍也不许带,凡是被学生打伤的警察可以受奖。怎能叫部队用机枪扫射学生呢?后来学生闹到东交民巷,向日本使馆示威,日本兵架起机关枪,我们才用水龙冲散了学生,虽然打伤了一些人,总比机枪打伤要好受。”他颇为当初自己处理得当而自得,却在有意无意中把眼下的北平当局置于不仁不义了。
秦德纯还曾到“七五”血案现场视察,看到了被子弹打穿的铁电杆。又召见在现场指挥的二零八师营连长,他们否认有穿甲弹,甚至很滑稽地说:“我们来去时的子弹一颗未少。”东北籍立委李峰、国代尹冰彦等去见秦,尹问秦,究竟是谁下令二零八师去镇压学生的?秦说:“我问过傅总司令,他说当天下午陈继承打电话给他请派军队,他说不需要吧!陈说需要,傅说派军队可以,但须徒手。陈又说徒手不行,傅说带枪不能开枪。”如果傅作义所言不假,那么,至少陈继承的间接杀人罪是成立的。李峰提示秦德纯:“东北人的情绪高涨,若真酿成罢工罢市,半壁河山是要变色的。北方出了事,你回到南京也还得赶回来调查”。
“七五”事件调查报告原定8月5日发表,因秦德纯来平,那份报告送到华北剿总,请傅作义定夺,傅又把它转交秦德纯带回了南京。“七五”事件真相只能等待南京发表了。
“七五”死难的东北学生家属向北平地方法院提出自诉,控告陈继承、许惠东、白世维等唆使杀人。法院依诉讼程序,自诉人必须是直接受害人,未予受理。枪伤初愈的学生石启明、杨伯鸿、陈玉琦等也联名向刑庭自诉,控告陈、许、白唆使杀人,法院开庭当庭验伤,受理后准日内传讯被告到庭。其实,法院处理这个案子也很棘手,那些一向判罪他人者怎能接受别人判罪于己呢?所以法院始终没有传讯许惠东与白世维。而陈继承是军人,据说“应依军法办理”,所以原状上已将被告陈继承的名字撤销。
“七五”那天在现场指挥的北平警察局副局长白世维,自从被学生向法院控告后,就有“要倒霉”的预感,所以曾招待在现场采访的记者们吃饭。他多喝了几杯酒,说:“今天调查委员会调查我,明天法院又要传讯我,还当他妈的什么副局长。出事的那天,我请示刘(瑶章)市长,拿不出办法;又请示陈司令,也拿不出办法。我无权指挥二零八师。如果枪毙了我白世维,这政权能稳固,这社会秩序不再混乱,我愿马上被执行。我白世维十四岁离家,自己创业,今天绝对不含糊。万一有一天我到了法庭,请诸位老兄去作证,请你们主持正义,我只这一点要求。”
“七五”那天,白世维对学生的确很嚣张,绝无同情之心。不过,若说罪过全在他的身上,也有点冤枉。据说“七五”出事后,陈继承给白世维补去一道命令,说二零八师归他指挥。这又是一个嫁祸他人的手法,难怪白世维酒后满腹牢骚。
“七五”事件的真相是什么?下令调二零八师的是陈继承,现场指挥的是二零八师营长赵昌言和白世维,开枪的是几个机枪射手。至于谁下令开枪,在当局推卸责任、蔑造事实的情形下,恐怕很难调查清楚。但我们知道的是,当天下午七点零五分第一次扫射学生时,赵昌言不去制止,白世维袖手旁观;第二次又扫射,他们也没下令停止。这是多少人眼见的事实,这不是有意屠杀吗?可是他们一口咬定第一枪是从学生群中打出的,起初说是一共党学生放的,以后又说不一定是学生,也许是第三者有意造成惨案。他们想借口学生先开枪,二零八师出于自卫才扫射,以减轻杀人罪过。但在现场的中外记者、学生、宪兵、警察都不能证明学生有枪,更无法证明学生先开枪。
于是他们又设法分化东北学生,列举学生的劣迹,同时指使他们的“职业学生”检举他们认为的反政府的“职业学生”,以使社会对东北流亡学生失去同情心,冲淡“七五”血案的责任,混过这笔血债。我在通讯的最后写道:“政府一方面要向人民立威信,一方面又不敢打老虎,只敢撵几个苍蝇。我们等待看看谁是苍蝇,谁来抵偿这‘七五的血债吧!”endprint
“七五”事件还暴露了傅作义与陈继承及北平当局的矛盾,但傅作为华北最高军政长官,不能不承担责任,他也确曾致电南京,请求处分和引咎辞职,北平的民众团体则上书为之辩解。蒋介石最终不得不处分了陈继承和北平的几个官员。但无论他们是“苍蝇”还是“老虎”,都没有人为那些枉死的东北流亡学生偿还血债。
特刑庭与大拘捕
“七五”血案引发了“七九”学生大请愿,喊出了“枪毙傅作义”等口号,也引起了当局的注意,指“七五”单纯而“七九”变质,官方报纸更叫嚣“学运是共匪的第二战场”,要“清除学匪”。为此,当局一方面挑拨离间,力图拆散东北与华北学生的团结,另一方面扬言追究“七九”责任,给华北学生以恐吓。对此,东北学生反驳:“七九”与“七五”同样单纯,有“七五”才有“七九”。北平同学提出,各院校要提高警惕,加强团结,防止破坏。
分化不成,当局改变策略,先拿“七五”血案中死伤学生最多,因而表现最激烈的长白师院“开刀”。8月4日,借口校内学生斗殴,派员入校抓捕十五名同学,旋即移送特刑庭。北平地方法院也陆续传讯东大等校同学。这样,压制了东北学生,当局转而全力对付华北各院校。
8月10日,北大发现海报,说当局要逮捕五百余同学,名单已经拟就。同日,清华、燕京接到恐吓信,一时谣言纷纷,人心惶惶。12日,国民党青年部长陈雪屏悄然抵平,化名住进北京饭店,与多方密谈,而北大同学却始终找不到他。又据说,其随行者还有特务头子毛人凤,更显得神秘、恐怖。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入校搜捕”的传闻更炽。北大同学频频谒见校长胡适、训导长贺麟,请校方保护同学安全,要求当局尊重学府庄严。胡、贺两人的态度模棱两可,说学校也没有保障,同学的行动要自己负责。校方能够做的,是通知校务人员提防外人进校。
18日,南京公布《清除后方匪谍办法》,军警入校搜捕成为“合法”行动。北平当局宣布,为“预防潜伏分子滋扰”,自18日起每晚九时戒严。当晚,北大校方表态:尽力拒绝搜查,但对拘传事,希望当局依法律程序办案。事实上,十一院校当夜已同时接到特刑庭拘传学生的传票,北大一校就有七十一张。统限19日上午九时到庭,否则,20日上午开始入校逮捕。
特刑庭,是国民党政府为“戡乱”而设立的“专门办理危害国家紧急刑事案件”的特种法庭。自1948年3月起,在各省市陆续增设,由司法及军法官混合组织,直属司法部管辖。为此,北大、清华、燕大、师院、南大、北洋等校学生自治会曾上书南京立法院称:“设立特种刑事法庭,把普通罪刑特殊化,把审判机关军事化,把诉讼程序原始化,致使人民仅有的法律上的基本权利以及普通司法机关权利都被摧残净尽。这与人民要求生存的权利相去千里,政府实施宪政的‘决心实难令人置信。我们对于宪政的推行关心最切,对于法治的践现期望最殷,因而对于摧残人权的制度也痛恨最深,……我们要求贵院立即撤销特种刑事法庭,并取消‘戡乱时期危害国家紧急治罪条例,以保宪法,以维人权。”
然而,国民党一意孤行,特刑庭成了他们迫害学生的工具。在北平,更出现了特刑庭监狱人满为患,要将犯人迁入中南海的奇闻。8月18日北平报载,“特刑庭庭长何承斌称:因草岚子胡同原址不敷应用,乃由陈总司令通知搬入中南海,……为保安起见,或将拉设电网。……特刑庭人犯解入中南海,候讯犯人兼可游园,铁锁叮铛声响彻初秋的中南海,平添肃杀景色。”
19日晨,北平各报登出“特刑庭拘传职业学生名单”共二百四十八名。军警对各院校的包围更紧,出入须验学生证,对黑名单;城内城外交通也告断绝;但军警尚未冲入校内。师院和北大师生开会商讨对策,认为特刑庭违宪违法,根本无权拘传人民。“危害国家”也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因此坚决拒绝拘传。
院校当局方面,师院、艺专表示,愿保障同学安全,北大校方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也有校方想息事宁人,或存心与学生对立,师院、辅仁两校,经学生检举,凡在名单上而未离校的“职业学生”一律被拘提到庭。中国大学由总务长“劝导”,被拘传的学生很少漏网。朝阳大学训导员李贵民更带领宪警入校搜捕学生。
20日上午,特刑庭公布了第二批拘传名单,共七十四人,其中包括各校大部分学生自治会理事。至此,特刑庭共发出拘票传票三百二十四张,收押男女学生四十三人。并声言,对抗传学生将直接拘提,对潜逃者下令通缉。情势越来越严重,未在名单上而被捕者日多,各校的包围也更紧,随时有被冲入的可能。
对于当局的大拘捕,北大、师院教授发表抗议宣言,指政府根据不合理的法令迫害学生是违法的,“只觉得政府目的在制造事件”。北大五十余教授上书胡适校长:一,特刑庭的设立,根本违宪。学生如有犯罪证据,应由法院传讯;二,第二批名单中所列学生多为自治会理事,何以指为“匪谍”?请校方拒绝接受;三,为维护政府尊严,请阻止军警入校搜查、逮捕学生;四,请向当局要求,立即撤消监视包围学校的军警。一位教授说:“我只有一个意见,请胡校长问问行政院,还要不要办教育?政府如要继续这样做,胡校长就像当年蔡元培先生那样提出辞职好了。”
北大自20日起被警宪包围。西郊的清华、燕大校车三天没有进城,校内电话对外不通,师生有私事要托外籍教师带口信进城。胡适、梅贻琦两位校长一度拜访当局,希望无论如何不进学校搜查,以免发生意外,但21、22两天,师院、燕大与清华终于被搜查了。北大成为“孤岛”,周围卡车越来越多,办公电话失灵,“今晚可能被搜查”、“保卫北大”、“向胡校长请愿去”的海报贴满民主墙。学生组织了纠察队,全体集中红楼,用讲桌堵住所有通道。校外马路上宪警检查学生证,校内学生检查生疏面孔。北平警察局长杨清植到北大讨论拘传学生的技术问题,校方也连日开会商讨如何劝导学生出庭。
22日晚,北大校方布告,限令四十八名同学于23日下午三时前到训导处报到,赴特刑庭投案,否则即停止学籍。同学闻讯大为不满,派代表向胡校长要求收回成命,并决定继续集中红楼,声言无论如何要守住这最后的堡垒。校方一再保证军警决不会进来,并透露,布告是一种姿态,决不与同学为难,且停止学籍与开除学籍不同,为应付当局不得不如此。endprint
24日上午,包围红楼的警宪增加,校门许进不许出,大有搜查模样。紧张中,周炳琳教授对同学说,再忍耐些时候就可解围了,并亲自留在门口任纠察。十时许,警备部汪处长、宪兵团梅团长等来与胡适校长接洽,又由训导长贺麟带领到民主广场和红楼转了一圈,便乘车归去。官样文章交卷,门口宪警全部撤走,北大总算免于入校搜查。事实证明,北大校方确实在设法保护同学。这在事后披露的胡适与陈继承的通信中,可以看得清楚。
8月23日,胡适致函陈继承,对特刑庭传讯的北大学生五十人,分别以查无此人、已到庭、开除学籍、已离校、已毕业、不在校等不同情况做了说明,称“上项报告,我认为绝对真实,故敢转抄给先生。我们现在正查明凡确在北平而避不到案之本校学生,均一律停止其学籍,决不许其注册,亦决不许其潜居校内活动。我很诚恳的盼望先生与贵部同人相信我的报告与保证。”
24日,陈继承函复胡适称:“特刑庭传拘学生事,治安机关有协助执行责任。先生负责保证贵校被拘传除到案者外,已无他人在校,我们当然相信,并据宪警负责人报告,他们进校调查结果与先生调查的一样。希望凡确知不在北平的学生,请校方转知从速到当地法庭投案,否则开除学籍。如他们或其同党再在学校活动,负有司法警察任务的宪警将根据职权随时到学校逮捕。”
有意思的是,为特刑庭拘捕学生事,南京方面,立法委员刘不同与行政院院长翁文灏也曾有往来通信,节录如下备考。
刘不同函称:“政府此次以学生为‘匪谍大量拘捕,旬日以来各校莫不杯弓蛇影,人心惶惑。窃以为,青年学生以言论行动过问国家政事,乃其国民天职。查学生之存心,亦无非期政府对政事有所改善而已,用意至善,未可厚非。至其中或有共党籍之所谓‘职业学生渗入其中者,想为数亦不多,总不会超过国民党籍之‘职业学生人数。其余之大部分,无所谓‘共,亦无所谓‘国。观此辈青年,目睹国事日非,政府之种种措置多不能使人满意,故出而批评,出而请愿,蔚为运动。不图政府不自检讨,反偏执此为共党操纵之运动,且所依据之事实,多为出自官方学生之报告,而此类报告又多出自同学间私隙之捏造,政府不审事实,遽而以‘匪论罪,加以拘捕,施以拷打,学生们之学业、自由、生命予为牺牲。际此人权与民主思想发达之时代,出现如此反常现象,实为中华民族前途忧。天下父母将子女送入国家学校,乃基于对政府之信心,政府应如何管之教之,养之卫之,庶副千万父母喁喁之望。今政府未尽公仆之责,反将其子女谤为匪谍,系之囹圄,千万颗慈爱心肠焉不寸断耶?……万祈善处其事。无罪学生迅行释放,有罪者从轻发落,询问过程须依法律程序,保障人权,莫为冤狱。”
翁文灏复函称:“……目前现象,比之抗战以前诚多退步,无可讳言。揆其所以致此者,政局不安,官僚腐败,以致青年学子心怀感愤。尊论所及,自极扼要。但另一方面,中共正多方活动,于国家亟需安定之时,散播破坏秩序之行。徇以国家利害,政府职责所在,不能不酌饬教育机关及学校主管,就其尤甚者妥为处理。……惠函所举为至理名言,政府本怀决当如此,承办此事者亦宜守此不渝。”
8月25日起,“肃清学校匪谍”告一段落。据北大、清华、燕大、师院、中法五校统计,传讯拘讯到过特刑庭的学生一百零七人,取保释放约四十人。北平似乎恢复了常态。但陈继承说军警以后可随时入校逮捕,学生们亦准备与之抗争到底。
此后,被捕学生大多陆续释放,但超期羁押者仍有不少。我曾两次去探监,报道如次:
8月23日,草岚子胡同北平地方法院看守所几乎全部借给特刑庭,羁押了拘传的几十名大学生。看守所门口,每天总有来探望学生的家属或同学,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经法警转送到监房,但不允许直接与学生见面。所里十几个小监房,每间住六七个人。学生们手脚上没有镣链,在监内行动自由,他们唱歌,哼小调,法警也很少干涉。每天下午可以到一个没有树的泥土院子放风,排好队,法警在周围持枪保护。吃的是窝头咸菜,十几天前进所的东北学生,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胡子也长了许多。最近刚入所的新伙伴们靠着在学校的一点营养,还都满面红光。
10月25日,北平记者集体访问草岚子胡同地方法院看守所,那里寄押着特刑庭的“奸匪嫌犯”四百六十六名,其中除了经济犯五六名,盗匪两名外,大部分是学生。
到达时已近中午,风很大,天很蓝,太阳无力地照着大地。看守所里内外两个院落,三所监房,拘押着终日看不到阳光的人们。犯人们听说记者来访,纷纷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期待着记者们的问话。一股恶臭的气味也趁着热闹冲出来。
“你们都是买卖人吗?”几位记者一齐发问。“不,因为要隔离,每个监房里商人、学生或盗匪都有,熟人不能住在一起。”看守所秦所长很谦虚地代犯人们答了。所长身后站着狱吏。一间七八尺见方的小屋子,住着四个人到七个人不等,半尺高的木板床上乱堆着被褥,床与门只有一两尺之隔,便桶就摆在那里。“一天几餐?”“两顿窝窝头,可以吃饱,但吃不到咸菜。开水也不够喝。”一个穿西服戴眼镜的人还从被窝里拿出一个冷窝头来给记者们看。他说:“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亟盼能看到报纸,可是这儿连党报都不准看。”一个学生说:“学校送书来已经很久了,还没有看到。”这时,另一个监房门口围满了记者,听一位四川学生激昂慷慨地发了一顿牢骚,并说他是学法律的,懂得刑事诉讼法之类。但记者们未能继续往下听,就被请到别处去参观了。
大监房情形更惨,住了三十一个人,连木板床也没有,被子就铺在地上。一个年轻的小贩见了记者竟嚎啕大哭起来,说他是保定车站卖卤鸡的,被捕押平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到现在已两个多月,还不曾过一次堂。没有棉衣,没有被褥,家中还有父亲和妻儿,全仗他卖卤鸡赚钱过活。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六十岁的老人,长长的胡须,眼睛都哭红了。他本来在保定东关卖纸烟,因为被人密告做情报工作而被捕。老人诉苦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四五个大学生也都哭了。他们希望新闻界呼吁社会人士为他们捐募一些棉衣、棉被御寒,更希望得到一些精神食粮,藉以解愁。endprint
他们每天早晚可以放风两次,每次十五分钟,在屋子里跑跑步,做做体操。案情不太严重的每天轮流服役做炊灶、缝纫、外役等苦工。和家人朋友通信可以,只是不能接见。四百六十六人中已起诉的一百一十九人,其中五十人已判决。
11月初,北大、师大、清华等校训导长与北平特刑庭交涉,要求对被捕学生早日审讯,无罪者准保释。9日,又联名电陈雪屏称,“仍有六十余人羁押狱中,既未起诉,又不许保释,各方甚为关切,深恐另生枝节。务乞转达中央有关各部,速饬此间特刑庭,速予结案,以符中央爱护青年之意旨。”事情拖到12月,解放军已经大兵压境,最后一批被捕学生才被释放。
五万青年渡难关
1948年的北平,最引人注目的是学潮,而学潮的背后,却是整个教育事业的濒临破产。
当时,北平有各级各类学校六百三十八所,学生二十万人,占全市人口十分之一,是为文化古城的一大特色。但在社会动荡中,北平的教育事业举步维艰。请看几则我当年的报道:
物价腾跃,书价亦然。商务、中华、世界三家书店接沪电,所有书价自十八日起自六万倍增为八万四千倍,所以琉璃厂书店街又一致造成涨势,其他书店闻风亦自行酌加。现距暑假开学尚有两三个月,今秋文化古城将又见若干莘莘学子为书费难筹而失学。一位书店顾客叹息说:咱们干脆改成“中华涨国”吧。敌伪时曾称高粱米为文化米,三轮为“文化出品”,文化城里目前只有这可以代表文化了。(6月19日)
教育界危难重重。各私立学校学费尚未决定,公立学校成为众鹄之的,致形成公立学校人满,私立学校无人之畸形状况。此种情形往年虽有,于今尤烈。市立中学平均二十人录取一人,比往年比例数字增加颇巨。去年度市立中学报考者总数为两万五千七百八十六人,今年各地学生逃入平市,预计投考市中者将在三万人以上;而私中之冷落亦殊空前,教育已临破产阶段。(7月19日)
好年头,每年暑假,升学就职已是难关;这两年,烽火漫天,物价飞涨,学生们的遭遇更难了。大学毕业生到处碰上紧缩裁员,不易找到一个工作。中小学毕业生,多数被庞大的费用推出校门,无力升学。东北、热河、山西流亡的学生,没有吃喝,没有住处。最近十一院校被包围,逮捕“职业学生”又是一场轩然大波。算一算,今年暑假,北平足有五万青年,要闯过这时代所给的各种难关。大学生闯就业关,中小学生闯升学关,东北、山西、热河学生闯流亡关……关口重重,不知牺牲了多少青年。(8月31日)
《五万青年渡难关》是我在1948年8月末写的一篇通讯,除了前面已经写到的学潮“牢狱关”,还做了其他分述。
就业关。大学生交过毕业论文,十六年的学校生活从此结束。走出校门,踏进社会,到哪里去找一份工作?四周一望,前路茫茫,看不见一点希望的影子。毕业时的愉快心情消失殆尽。
1948年,北平的北大、清华、燕京、师院、朝阳、铁院、中法、辅仁等十院校毕业生共三千零十七人,其中文法学院的占三分之二,出路最感困难。除各校法律系司法组学生由司法部直接派工作外,其余各系两千多人,想找一个科员的职位都不容易。况且,许多去年毕业的同学还在等待机会,今年只能继续等待。
过去,理工科学生就业比文法科学生相对好些。上年,资委会、铁路局、各省建设厅都向各大学邀聘理工科毕业生,清华大学每人都有两三个机会可供选择。然而,内战愈演愈烈,铁路里程一再缩短,各地建设让位于“军事第一”,特别是资委会自东北大撤退,原有的技术人员尚无处安插,工业人才突呈过剩现象。1948年,资委会在全国三十个大学的毕业生中只聘用了二百七十五人;空军在全国十个大学中聘用电机、土木系毕业生三百人;平津、平汉两铁路局遵照部令,尽量容纳国立铁道学院的毕业生,也不过三十余人;战乱倒是需要新人从事军火生产,但应聘学生不多。总之,北平各校理工学院毕业生,由政府安置的仅约五分之一,大部分还要求亲托友,等待机会。“就业关”前,人愈集愈多。关门打不开,学生们多半将走向“毕业即失业”的道路。
升学关。1948年,全国报考北大、清华的学生两万余人,他们大多希望考取后靠公费维持学业。8月间两校发榜,全国只录取了九百多人,比例为二十三比一,打破往年纪录。落榜而仍要升学的,只好转考私立大学。私立大学的费用在三四亿之间,有钱的不在乎,没钱的是难关。家长靠典卖负担教育费用,否则只好让子女半途而废。失学而又找不到职业,真是难为了两代人。
小学或初中毕业生同样专找公立中学投考。北平有公立中学及专科学校十六所,私立中学及专科学校六十所,百分之七十九的中学生在私中。私中费用太高,学费、宿费、膳费合计要交十袋面,因此,三万多名小学与初中毕业生一齐涌向市立中学报名。相比之下,私中招生比往年冷落许多,报上一再看到私中第二、第三次招生的广告,甚至注明“流亡学生半价收费”。市立中学僧多粥少,高中录取比例为十五比一,初中三十比一。家长或学生东西奔走,托人情,求面子,都怕落榜失学。升学确是一大难关。
宪法规定,“六岁至十二岁之学龄儿童一律受基本教育免缴学费。”但北平现有的国民学校收容不了十几万学龄儿童。入私立小学要缴两三袋面,一般人家负担不起,所以市立小学也出现了空前的拥挤现象。孩子想入学,到处托人情,校方苦苦应付。同时,1948年的北平小学还面临一个新难题,即东北流亡学生无处栖身,强行占用了许多校舍,虽经多方交涉,很难迁出。教育部规定每班以四十五人为限,实际每班都超过了八十人。即便如此,北平的失学的儿童仍有近六万人。
流亡关。1948年,东北、山西等地战局逆转,国统区面积日渐缩小,许多学校停办。东北近一万六千名学生首先流亡入关。接着,热河学生一千五百七十八人越过古北口流亡到北平。6月间太原吃紧,山西学生一千四百五十九人也飞过雁门关到了北平,合计流亡学生一万八千多人。他们分住在大小庙宇、难民所、城门楼等近百处地方,社会局发给每人每天一斤玉米面,副食费没有,开水就窝头吃,近半数营养不良,皮肤病、肠胃病占四成。endprint
东北学生因不满意北平市参议会叫他们当兵的“救济”提案,闹出了“七五”惨案。此后,教育部决定在北平设立三个临中,到暑期结束也没有半点头绪。学生不耐烦再住庙宇、城楼、难民所,纷纷外迁,一气占领了北平十七所公私立小学,连当局高官刘汝明、万福麟、宋哲元的公馆也被占领,赶不出去,撵也不走。北平国民学校教职员联谊会向教育局请愿,要求劝东北学生迁出;教育局向剿总请求,赶快给东北临中找房子,免得影响小学开学。有责任大家推,有事情大家拖。半年了,东北流亡学生还没有校址,没有住处,在流亡中徒耗光阴。
山西学生在北平遭遇着同样的苦难。中学生住在天坛,暑热中连点冷水都找不到,蚊子咬,挨雨淋,日子比东北学生还苦。8月29日,七百多山西学生把故宫的太庙抢占了,故宫博物院电南京行政院告警。山西大学生先是住在阎锡山的公馆,后来人愈来愈多,住不开,趁着北平行辕结束,雇了四辆大卡车,搬到中南海的瀛台与勤政殿去住。瀛台是慈禧囚光绪皇帝的地方,勤政殿过去是李宗仁办公的地方。北平行辕结束后,北平市府曾计划把中南海开放为公园,也增加一笔财政收入,没想到竟被山西流亡学生抢先占领了。警察当天就奉令封锁了中南海,学生许出不许进,连饭都不准送入中南海,三百多山西学生从此困守瀛台。每天因为送饭,学生集合在中南海南门向警察哀求,仇恨日深,双方终于动武了,学生警察各有受伤。
时间进入10月,我继续报道在平流亡学生状况:
秋风飒飒,流亡学生薄衣单被,人们所早料及的寒冷威胁已经开始向各庙宇袭击学生。露天走廊,夜间被单时常叫风给吹起,连被单都没有的挤与别人一起睡,藉大家的体温来温暖自己。各地流亡在平的学生,据报有两万一千四百八十余人,除了东北几个国立院校学生有了归宿以外,山西学生最惨,他们住在风吹雨打的天坛。还有东北几个私立院校的学生,半年了没有一个归宿,分住在十几个地方。天渐渐的冷了,学生的问题似应该早点解决。有吃、有穿,有书读,能使学生复杂的情绪变简单。最近又传说山西大学迁张垣,学生们说:“一定留平上课,我们不想再流亡了。”
流亡学生越来越多,北平当局不堪负担。据调查,还发现有冒领或重领粮食者,加之“戡乱”时期,为“肃清非学生身份别有意图者,受匪利用作谍报工作或宣传者,组织暴力团体对同学施以暴力者,强抢房舍者”,11月初,北平市教育局奉剿总命令,对流亡学生实行全市总点名,以确定实际人数,照数配发粮食。拒绝点名及签名或不在集中地点食宿者,停止发给。
点名于9日晨开始,按流亡学生所在地,分一百三十七个组同时进行。当局指示工作人员,如有拒绝点名者,可迳行抓送警备部管训。10日,点名结束,初步统计约为一万三千人。此后,因点名发生问题的流亡学生,连续两天前往教育局申述理由,要求配发食粮。当局不得已,于20日又做第二次点名,结果反比第一次少了五千多人。当局决定不再发粮,流亡学生必须集中食宿,且限期报到。
当局煞费苦心,情况并未见多少好转,11月末,我报道:
北平西单、西四一带大小饭店不堪流亡学生干扰,二十三日大部停止营业,即油条烧饼小贩亦多躲避,饭店业公会拟请当局保护。某当局表示:政府对于流亡学生向以“学校管制学生,政府支援学校”为原则,任意捣毁或拒付饭账,可报警法办。据悉,东北流亡学生尚有两千余人未及登记,或分发后临中以校舍不足,未予收容;但教育局对分发而不入校报到之学生,一律自二十二日起停止配发食粮,故此两千学生多告断炊。
进入12月,平津战役开始,当局岌岌可危,也顾不得流亡学生了。
【立此存照·张高峰在“文革”中的检讨:现在检查,我写有关北平学潮和流亡学生的报道时,在感情上是同情学生的,但由于立场与思想没有得到根本的改造,有的文章又表现了反动观点。如《记北平学潮》中,记得有这样的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乱了,一切全乱了,乱是祸的根源。北平学潮压不下去,反被推动起来。”这话本来是对国民党政府说的,现在重新认识,这话的作用无异于是说对学生用压的手段不行,应改变一套办法,实质则等于向国民党献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