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曹禺话剧语言的音乐性及其修辞手法

2014-11-18 21:41程向兰
艺术评鉴 2014年19期
关键词:修辞手法音乐性

摘要:曹禺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杰出的抒情戏剧家和语言大师。他的剧作是戏剧与诗的融合,也是戏剧与音乐的融合,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与音乐性。本文论述的是曹禺话剧语言的音乐性及其修辞手法。

关键词:曹禺话剧语言 音乐性 修辞手法

曹禺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杰出的抒情戏剧家和语言大师。他的剧作是戏剧与诗的融合,也是戏剧与音乐的融合,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与音乐性。本文试就曹禺话剧语言的音乐性及其修辞手法展开论述。

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老舍说过:“话剧中的对话是要拿到舞台上,通过演员的口送到听众的耳朵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语言的音乐性。”“用一字,造一句,既要考虑这字的意象,又要照顾到声音之美”,“将文字的意、形、音三者联合起来用,一齐考虑,增长本领。”

“这样,文字才能既有意思,又有响声,还有光彩。”又说:“观众要求我们的话既有思想感情,又铿锵悦耳;既有深刻的含义,又有音乐性。”他认为话剧的语言要“音义兼美”。曹禺话剧的语言是“音义兼美”的语言,既有深刻的含义,又有浓郁的音乐性。这里所说的音乐性是指话剧语言,即人物台词的节奏、声调和韵律,具有音乐的艺术特质。

曹禺话剧语言的音乐性突出地体现在节奏、声调、韵律等方面。他善于运用叠字、叠词、双声、叠韵、复沓、排比等语言修辞手法来加强话剧语言的音乐性,使其节奏鲜明、声调铿锵、韵律和谐,读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声声悦耳,给人以音乐的美感。

在具体论述音乐性在曹禺话剧文本中的体现之前,这里不妨让我们首先对叠字、叠词、双声、叠韵这几个词语的含义及其表达作用作简要解释和说明。叠字和叠词是汉语特有的一种修辞手法,二者是有区别的。叠字,又称“重言”、“复字”,是讲两个或四个形、音、义完全相同的字重叠在一起合成一个词。两字相叠被称为单叠,四字相叠被称为双叠,如“叮叮”、“当当”、“老老实实”、“清清白白”等。叠词是两个字或四个字合成两个词,如“高兴高兴”、“舒服舒服”、“雪白雪白”、“火红火红”等。双声、叠韵是音韵学术语。所谓“双声”是指双音节词两个音节的声母相同,“叠韵”是指双音节词两个音节的韵母相同。同声母的字可以构成双声,例如“淋漓(linli)、“踌躇”(chouchu), 同韵母的字可以构成叠韵,例如“荡漾(dangyang)”、“汹涌(xiongyong)”。叠字、叠词的表达作用在于:第一,可以拟声。例如,《诗经·伐木》:“伐木叮叮,鸟鸣嘤嘤……”,这里用“叮叮”,模拟砍树的声音,用“嘤嘤”模拟悦耳的鸟鸣,两个叠字构成的象声词,模拟伐木、鸟鸣的声音,造成和谐动听的音乐美。又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大弦小弦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里用叠字“嘈嘈”模拟大弦发出的沉浊粗重的声音,使人如听打击乐,慑人心魄,用“切切”模拟小弦发出的细小轻柔的声音,使人如听轻音乐,陶然如醉;然后“嘈嘈”、“切切”交错在一起,又使人如听一曲美妙的交响乐,产生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艺术效果。第二,可以协调音韵,增强语言的节奏美、声调美、韵律美。李清照的词《声声慢》,用了不少的双声叠韵词和叠字。例如:“伤心”、“黄花”、“憔悴”、“更兼”、“黄昏”、“点滴”等,都是双声词;“冷清”、“暖还寒”、“盏淡”、“得黑”等,都是叠韵词。这首词的开头三句连用七组十四个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在内容上突出地表达了词作者冷清、凄惨、寂寞、愁苦的心境,在形式上节奏鲜明,韵律和谐,抑扬起伏,读来上口,听来悦耳。七组十四个叠字,用“情”贯穿在一起,一气呵成,无一愁字,却写得字字含愁,声声是愁,造成了一种如泣如诉的音响效果。

叠字、叠词、双声、叠韵,在我国古典诗词和历代民歌中使用频率很高,有人统计,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305篇中有204篇使用了叠字,使用叠字达647次。《诗经》以后的中国古诗文、词曲也都大量使用叠字、叠词。曹禺继承了这种传统的语言修辞手法,在他的话剧作品中恰当而巧妙地运用叠字、叠词、双声、叠韵,加强了他的话剧语言的音乐性。以下我们可举出一些实例来看。

例一:

周蘩漪(不顾地):他们渐渐地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后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后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疯子了。(摘自《雷雨》第四幕)

周蘩漪(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摘自《雷雨》第四幕)

周公馆的专制魔王周朴园说蘩漪有精神病,强迫她喝药,并且还要人人都看蘩漪是疯子;周萍也越来越讨厌蘩漪,像他父亲一样把蘩漪看成是疯子。蘩漪似困兽犹斗,她不顾一切地撕破了周朴园、周萍父子的伪君子面目。蘩漪的前一句台词是对周萍说的,后一句台词是对周朴园说的。上述台词中的 “渐渐”、“偷偷”、“慢慢”、“见见”都是叠音词。作者运用这种修辞方式,首先突出了词语的意义。在声韵上,这些叠词的同声母和同韵母相间交替出现在一个音步中而形成了声韵律的美的节奏。其次,台词中的 “小心”(用了三次)和“亲戚”是双声,“疯病”和 “声音”虽然不是严格意义的叠韵,但它们也是近似叠韵的词。有人统计,仅《雷雨》一剧,叠词有230多处,宽泛意义上双声叠韵词多达450余处。至于严格意义的双声叠韵词,也为数不少。例如双声词:“踌躇”——“四风: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第三幕)“伶俐”——“四风(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第一幕)“吩咐”——“四凤:太太,不是你吩咐过,叫我回去睡么?”(第四幕)等。叠韵词:“咕噜”——“鲁贵(颓唐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咕噜着)小杂种!”(第三幕)“荒唐”——“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第一幕)“霹雳”——“雷声大作,一声霹雳。”(第三幕)等。《日出》、《原野》、《北京人》等剧作中的人物台词也有不少的双声叠韵词。双声叠韵的作用,清人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话》中有这样的阐述:“双声如两玉相扣,取其声铿锵,叠韵如贯珠相连,取其声婉转。”曹禺深知此中奥妙,他运用双声叠韵,使人物台词高低抑扬错落有致,韵律跌宕回环,节奏鲜明,在音响效果上实现了铿锵与婉转的有机结合。

例二:

鲁大海(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摘自《雷雨》第三幕)

鲁贵: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里!(摘自《雷雨》第三幕)

这是鲁大海与鲁贵的台词。鲁贵是周公馆的佣人,是一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趋炎附势、奴颜婢膝的叼奴恶仆。他平常说话唠唠叨叨,在喝醉了酒后更是变本加厉。继子鲁大海十分憎恶和鄙夷他。所以鲁大海带着很不耐烦的口气,指责鲁贵说话啰嗦,总是“叨叨叨,叨叨叨”。鲁大海的三句台词基本上每句都是八个字,语句匀称,特别是两组六个叠字“叨叨叨,叨叨叨”组成的串叠,结构形式相同,音节整齐一致,节奏和谐明快,声调铿锵悦耳,不仅给我们视觉上的整齐美感,同时也给我们听觉上的音乐美感。而鲁贵的台词则显现出他对地主少爷那种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奴才相。“好好好”三个叠字以及“点灯”“外屋”两个双声词,节奏舒缓,语调清晰而又流利,念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具有声音之美。

例三:

周萍: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摘自《雷雨》第二幕)

鲁大海: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摘自《雷雨》第二幕)

鲁四凤:哥哥,你不要这样,人家是好心好意来安慰我们。《(摘自《雷雨》第三幕)

这三个人物的三句台词,运用了三个叠词:“自私自利”、“绝子绝孙”、“好心好意”。在内容上各自表现了不同意义的文学语言内涵。周萍所言在竭力为自己辩解;鲁大海怀着刻骨的仇恨对周朴园的愤怒咒骂,则无情地揭露了周朴园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发昧心财的罪恶;周冲去到鲁家看望四凤,鲁大海见了他勃然大怒,并叫他滚出去。鲁四凤对哥哥好言相劝,说明周冲来的本意,叫哥哥不要生气。四凤的这句台词表达了她的善良性格和对周冲、鲁大海的复杂的情感意绪。在韵律上,三个ABAC式的重叠,具有同样的节奏韵律,声调铿锵,抑扬顿挫,节奏感很强。

例四:

你看,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喂,你听,麻雀!春天来了。哦,我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青,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摘自《日出》第一幕)

这是《日出》中陈白露的一段台词。在《日出》第一幕,陈白露挺身而出,救出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孤女小东西,痛斥流氓地痞黑三并把他赶走,她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心情十分愉悦。此刻太阳出来了,她的诗意兴奋油然而生。于是他对潘月亭说了这段话。这段话如果分行写出,就是一首抒情诗。在内容上,充分表达了陈白露对阳光的渴望,对春天的向往,对自己的欣赏。这种理想情愫和浪漫诗情,汇成诗意的潜流,渗透在字里行间。在形式上,运用复沓、排比手法,开头“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两个排比复沓句,都是两个音步,接着四个排比复沓句连用四个“我喜欢……”,每句都是三个音步,落到最后一句“我喜欢!”又是两个音步,整齐中有变化。这样显得语句规整,韵律和谐,表意深刻,在明快的节奏不断重复转换中透出主体十分喜悦的的心情,具有独特的音乐美。

例五:

黄省三:我为着这可怜的十块二毛五,我整天地写,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不起头,嘴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花,还在写;刮风下雨,我也跑到银行来写!(摘自《日出》第二幕)

这是《日出》第二幕中黄省三的一段台词。黄省三是大丰银行的小录事——地位卑下的书记(抄写员),后来被银行经理潘月亭狠心辞退。作为抄写员的小录事,他为着每月十块二毛五的救命钱,为资本家抄抄写写,他整天地写,从早到晚地写,刮风下雨地写,甚至背上出冷汗,眼睛发花,左肺已经烂了,只剩下几根骨头,人快要死了,还在坚持不懈地写下去,其劳累程度、悲苦程度可想而知。他的这些话,句式相同,都是“我……写”这样的排比复沓句,可是长句短句互相错落,而其中三个长句,包含许多音节,从意义上表示他越写越辛苦,从语气上表示他越说越悲伤,令人同情和怜悯。他接着向资本家跪求“再给我一碗饭吃”,然而这样可怜的希求,吝啬的资本家竟不肯答应他:“可是你们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你们一定要裁我!”这里又连续运用了“你们……”几个排比复沓句,这些声调和节奏完全相同的句子一再重复出现,深刻地揭露了资本家的吝啬和狠心。他毫无办法来对付绝无天良的资本家,因此,感到悲观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在这以后,他从异常沉痛中振作起来,并且抑制不住他的满腔怒火,愤恨地喊出:“你们真是没有良心哪,你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还不如……”这是对资本家的愤怒诅咒,沉痛控诉。此刻,他的声调和节奏逐渐变得尖锐而急促。语言节奏明快,声调铿锵,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细读曹禺话剧的文本,我们会发现他的代表作中的人物台词运用了大量的叠字、叠词、双声、叠韵、复沓、排比等语言修辞手法。这,不仅突出了词语的意义,而且增强了语言的音乐美。我们完全可以说,曹禺话剧的语言确实是“音义兼美”的语言,是理想的话剧语言形态。

话剧的主要特点是没有作者的语言,一切都是靠人物自己的台词来创造的,这也是它的困难之处。所以高尔基说它是“最难运用的一种文学形式”。曹禺的剧作成功地驾驭着这最难运用的文学形式,创造了他独具一格的话剧语言。其风格特色是通俗易懂、简练含蓄,既具有浓郁的抒情性,又具有很强的音乐性,看起来“顺眼”,读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这样音乐性很强的语言,是足以帮助演员深入角色而在舞台上塑造真实生动感人的形象,并使观众可以谛听到人物心灵的絮语,加深对人生的思索和认识。仅就这一点说,曹禺对中国话剧创作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参考文献:

[1]老舍.戏剧语言[J].剧本月刊,1962,(04).

[2][清]李重华.贞一斋诗话[M].台北:木铎出版社,1988.

[3]高尔基.论剧本[A].高尔基.文学论文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作者简介:

[1]程向兰:邵阳学院音乐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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