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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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大厦坐落在二环路上,属于北京的黄金地段。商住两用的写字楼,外观是颇为大气的银灰色,外形是仿欧式样,矗立在一排老式建筑中,一眼望去很是醒目。
这一年,简在一本女性时尚杂志做编辑。杂志社在写字楼的最高一层,也就是第三十九层。坐电梯从第一层到最高一层,仅需要两分半钟的时间。
杂志社租用的是一套复式结构的两层楼,有三百多平米大。编辑部设在一层,四周是明媚的玻璃窗,视线非常开阔。无论坐在哪个位置,只要一转身一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几朵云。
闲下的时候,还可以打开玻璃门,到办公室外的露天阳台上小憩,宛如坐在飞机上向下俯视,城市变成了一幅卡通动画。宽广的公路如一根像皮筋,极富弹性地盘绕在城市中心。街上的行人星星点点,好似一个个玩具机器人在走动。据说投一个香包下去,就能砸到三个不同身份的人:一个是处长,一个是老板,一个是研究生。
掐指算算,简在杂志社已工作整整一年了。
翻开办公桌上摆放的那本厚厚的名片夹,收藏着这些年她在职场上所获得的人脉。除了几百张别人的名片,还有她自己的四张:一张是电脑公司职员,一张是网络编辑,一张是报社记者,一张是她现在的身份,某知名女性时尚杂志的编辑。
四张名片就是她这些年的职场经历,代表了她不同时期的不同身份。简的职场规律是每两年换一个领域的工作,这是她在三十岁之前给自己定的生存法则。对于一个职业女性来说,三十岁之前很重要,要趁着年轻去尝试,去积累经验,去成就自已。而三十岁之后,则是发挥经验,绽放光芒,开花结果的时候了。
什么样的女人最美?
三十岁的女人最美。
2
又到年末了。
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
上午要召开新一期杂志的选题会。
杂志的进度一般是在当月提前完成后三期的选题。
简坐在小型会议室里,桌前围坐着包括她在内的七位编辑,坐在她对面的是精明强干的主编。主编是典型的职业女性,留着杨澜式的短发,穿着这一季CHANEL最流行的款式,脖子上的项链和食指上的戒指颜色和款式配戴得都很出彩,是Folli Folle的牌子。
一个女人过的是什么牌子的生活,看她的衣着打扮就一目了然。
编辑部一共七个人,全是明眸皓齿的女性,素有“七仙女”之称。主编、主编助理、首席编辑、服装编辑、美容编辑、英文编辑、人文编辑,整个一个娘子军团。
她们热衷于时尚,也不乏对时事的关心,大到台湾为何老搞台独?北京的城市建设为何连广州都不如?小到希拉里怎能高姿态地为老公的性丑闻说尽好话?北京的出租车里怎么总是那么脏?
选题会的规律通常是,进行到一半就开始跑题。两个女人一面锣,三个女人一台戏,不管她们多么职业化,也毕竟是女人啊。今天也不例外,起因是央视的《艺术人生》节目做了一期明星幸福夫妻的特别专辑。
简在杂志社做人文编辑,负责生活方式的内容,具体栏目是“Sex and City”。她准备在新一期杂志上,做一个关于“我们还要不要感动”的话题。她的想法得之于央视的《艺术人生》,说央视的《艺术人生》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这个节目能够唤起观众内心沉寂已久的感动。对于简的这个想法,其他编辑并不认同,觉得她的“感动”太廉价了。
坐在简左边的英文编辑说:“那是他们夫妻联合在电视台演戏,我就不相信他们是真过得很幸福。”
坐在简右边的首席编辑说:“那对明星夫妻演得最好的一场戏,就是在公众面前表演自己的幸福生活。”
服装编辑接着说:“那个身为导演的老公,电影里的女主角就是他的情人,是圈子里众所周知的。那个身为女演员的妻子,男人出轨了,还拼命装出幸福的样子来维持婚姻。”
主编最后强调说:“我们就是做媒体的,应该最了解内幕了,决不能轻信那些名人对媒体所说的话。”
话题越扯越远,像理不清的线头一样,又扯到了社会问题上:
“你看北京的小偷多么明目张胆,天桥上一个外地小男孩大白天拿着刀偷钱。”
“只要买小车的人限制不住,北京的路再宽也解决不了堵车问题。”
“水价再怎么上涨,有钱人也不会节约用水的,受制的还是平民百姓。”
“某明星刚豪掷了二十五万人民币,在嘉里中心举办了一场婚礼。”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婚?”
……
3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等意识到跑题了,开会时间已所剩不多。讨论的话题,又转回简负责的栏目“Sex and City”上,这个栏目是每次选题会上最受争议的,所有的编辑都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男女如饮食”,因为性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服装编辑说:“女性一夜情,是否属于红杏出墙,即身与心的背叛?”
美容编辑说:“性幻想是否有助于性幸福?”
人文编辑说:“口述实录,一个女性讲述她真实的性经历。”
英文编辑却并不以为然,说那要看谁的性经历,一个普通人的性经历,别说是读者感兴趣了,连我也不屑一顾,除非是明星公开自己的性经历。
英文编辑的观点很附合她的性格,张扬、自我、直接,她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一样患有“海归”的通病:自以为是,目空一切。无论工作方式,还是衣着打扮乃至生活方式,都追求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用一句话概括了就是要博出位。不过深得主编欣赏,主编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做时尚杂志编辑,一定要大胆地张扬个性。
首席编辑说:“我觉得与其搞口述实录,还不如向读者推荐十本性爱书籍呢。”
主编助理说:“就是,现在好多时尚杂志内容都水,远不及推荐十本性爱书籍好。”
“口述实录”正是简要上报的选题,听完三个人的意见后她决定放弃这个选题,结合大家的意见再重新考虑一个选题。
选题会开完后,简像以往一样松了口气,但是“松”得失魂落魄。她非常珍视自己的选题,放弃一个选题如同抛弃一个孩子。但她这种工作态度,主编并不赏识,近而对她整个人都不怎么看好,曾几次在选题会上旁敲侧击她,说不喜欢像她这种性格内敛、言行谨慎的人,现代女性一定要活得张扬、自我、开放。
主编的旁敲侧击,简早就感受到了。
看着身边其他的编辑,按照自己的性格随心所欲地生活,她也对自己多多少少做了一些改变和调整,但只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到共同的工作环境当中。而事实上,即使穿着和她们一样品牌的服饰,保持着同一种生活态度,和她们在一起工作玩乐,内心世界也格格不入。只能强迫自己求同存异,因为她清楚自己是做什么的。
4
二十九岁生日到来之前,简心里涌动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波动的情绪了。确切地说,她已经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去想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思想,对于这个快节奏时代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奢侈和浪费。她的时间,被那些与时尚息息相关的东西塞满,为了工作她必须深入其中。
她坐飞机穿梭于不同的时尚之都,住进陌生的高档酒店,费尽心思地搭配一身华服,去参加不同主题的Party,看大牌设计师们的服装Show,徜徉在堪称经典的国际品牌里,与各色人等说着相同的客套话。
她来杂志社上班的第一天,主编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她说,做一名时尚杂志的编辑,以后会让你参加各种大型社交活动,让你见识最奢侈的华丽生活,这样你就能做出符合我们杂志定位的好选题。
所谓时尚杂志,其实就是标榜出一种高出普通人生活水准的生活方式,充分激活女人的虚荣心,引领她们高消费,过名符其实的物质女郎的生活。
简被主编浑身上下洋溢的一股时尚女性的自信感染了,决定选择这份新职业。因为她实在厌倦了已做了两年的报社记者的工作,不想再一成不变地干下去。对待生活的态度,她向来是主动迎接挑战的,不愿被已形成的某种惯性所束缚。
职业变化了,形象也要变化。于是在生日到来之前,简走进了一家美发店。美发师是一个白发酷酷的小伙子,尽管他将满头黑发染成了白发,可脸相却无法改变,看上去还是二十来岁那么嫩。通常看一个人的脸,就可以目测出他(她)的真实年龄;看一个人的眼睛,就可以目测出他(她)的心理年龄。
对简的到来小伙子表现得极其热情,滔滔不绝地为她介绍时下最流行的几种发型。简微微一笑,我就是做时尚的,你不用为我介绍了,我知道该选择哪种。请将我的长发剪成齐肩碎发,然后染成葡萄酒一样的红色。
简的话让小伙子惊讶不已,像简这样干脆地剪去长发的女性,他开店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更多时候,顾客都是参照美发店的各种风格的发型图片犹豫不决,什么样的发型似乎都想试一下,目光盘桓在图片上好长时间决定不了。
小伙子说先要洗一下头,简不禁怔了一下。在此之前,她的头发除了自己所爱的男人,还没有被与自已无关的异性抚弄过。想到这些,简自我解嘲地笑了。
简围着一条毛巾躺在躺椅上,小伙子把她的头发放进水池里,电热水器的水瞬间打湿了她浓密的长发。她的心也变得潮润起来,像一颗被夜露滋润的浆果。小伙子的手在她头皮上来回搓揉,她身体里便流过一丝异样的感受,像是与一个男人做爱的前奏。
小伙子给简洗完头,将她的肩膀轻轻扶起来,用毛巾擦干了她的头发。这让简想起了那个喜欢她长发的男人,总是在她洗完头后细致耐心地帮她擦干,然后哼唱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一梳一梳地替她梳理整齐。他曾经拥有她的全部,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是为他存在的。可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总是不在她身边,在一个黄叶飘飞的深秋,最终扔下她走了。
现在他又在哪呢?
现在,他又在为哪个女人梳理秀发呢?
她为那个男人留了整整十年的长发,今天到了该剪去的时候了。
5
简坐在美发店的转椅上,像别的美发店一样,面前是一面大镜子。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昔日齐腰的秀发,被小伙子一绺绺地剪去,嚓嚓的剪声中透青丝的味道。小伙子一边剪一边问她,留这么长的头发,你留了多少年?
“十年。”
“十年啊?那怎么舍得剪掉?”
“留得太久了,想改变一下。”
“这么好的头发,你能卖给我吗?”
“你要它干么?”
“当然有用了,拍戏的人会来买的。”
“拍什么戏?”
“电影电视呗。”
“哦,那我送给你好了。”
“啊,谢谢了!今天我也不收你的钱。”
一项免费的合作就此达成。
半个多小时过去,一头齐腰长发剪成了齐肩碎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简没想到只改变了一个十年未变的发型,就让自己年轻了许多,仿佛找回了往逝的青春。
剪完头,小伙子又开始为简染发,像给她剪发一样精心。染发是一个啰嗦而漫长的过程,她看到小伙子戴的白色塑料手套上沾染上了红色,那颜色将改变她头发的色彩,她想象着自己头发被改变后的样子。几个小时后,她离开了美发店,一身轻松地走在大街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6
简回到家打开衣柜,发现所有的衣服都不配现在的发型,便出门坐了半小时的地铁,直奔东方新天地去买衣服。像个购物狂一样,从下午一直逛到晚上商场打烊,直到卡里的钱开支得差不多了,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
简将新买的衣服全部摆放在床上,对着镜子一件件试穿,哪一件都买得比较合适。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为自己的光鲜亮丽喜悦的同时,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陌生,还多多少少夹杂着一丝伤感。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挣钱让她挣得身心疲惫,花钱也让她花得身心疲惫。她一头扑到床上,绻缩在一堆名牌服饰里,宛如一只垂死挣扎的蜻蜓。
第二天就是简的生日,她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像往常一样洗个澡。她很喜欢早上洗澡,那样头脑会更加清醒,身心会更加舒畅。
这天上午,在电热水器的喷头下沐浴过的简,穿起一条BCBG的黑色雪纺长裙,与一件MaxMara白色外套,足蹬一双最新款的GUCCI高跟鞋,挎着一款精致的Prada手袋,一路袅娜地前往编辑部。Dior真我香水,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简坐电梯到达三十九层,一阵轻微的晕眩后,从电梯里裙裾窸窣地出来,轻捷地走进编辑部。编辑部里顿时一阵骚动,纷纷赞叹她的发型和衣着:“哇,今天好漂亮啊!”
美容编辑说:“你终于舍得剪去你那一头秀发了,这个发型才更适合你呀。”
服装编辑说:“你这身衣服搭配得真好,简直是为你专门设计的。”
主编也说没想到吧,你也可以像明星一样漂亮了。我早就叫你去做了,现在看看,听我的没错吧?接着建议她,你应该每三个月换一次发型,你要懂得为自己而活。
简像模特似的一直在笑,笑得面部表情都有些僵了。没有人问她为什么突然去美发店,更没有人问她今天是她的什么日子。大家关注的只是她的“改变”,变得比过去年轻时尚了许多,似乎这才是她们的同类,也是做时尚编辑应有的模样。
主编对简显然另眼相看了,认为是她改造了简。
7
开完春节前的最后一次选题会,主编主动提出请大家吃午饭。大家顿时欢呼雀跃,这可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聚餐了,纷纷问主编去哪里吃。
每逢这种时候,编辑部最是同心同德,表现出空前的热情与高度一致,主编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为了就近方便,有人提议去几家老馆子去吃,主编说那些馆子都吃腻了,要吃就去个没去过的地方。远也不怕,可以打的。
于是,又叫了设计部的三个美编,十个人打了三辆出租车,前往东三环附近新开张的一条美食街。选定一家装潢考究的云南菜馆后,在一间二十平米大的包间里,主编点了满满的一桌菜。为了增加吃饭的气氛,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主编提议一边吃一边玩游戏。游戏的玩法十分简单,在满桌的菜当中腾出一片空处,将一个空盘子放在中央,盘子上再放一把小勺,每个人轮流转动一下小勺。小勺停下来,勺柄正对着谁,谁就乖乖受罚。至于受罚的内容嘛,就是回答大家一个性问题。
第一个受罚的是首席编辑——
“你和你老公一晚最多做过几次爱?”
“这个嘛,我记得大概是两次。”
“才两次,不可能吧?”
“我倒想多做,可他不行了。”
第二个受罚的是服装编辑——
“你第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十六岁。”
“十六岁就偷腥了?”
“做梦呀。”
第三个受罚的是主编——
“你堕过几次胎?”
“三次。”
“哇,太残忍了吧?”
“超生啊。”
在一片叽叽咯咯的笑声中,小勺又欢快地转动起来,最后像个小丑一样,晃晃悠悠地停下来,将勺柄指向一直担心的简。她一下将脸捂住,不敢面对大家的提问。大家却以为她在做秀,反倒激起了对她的兴趣,本来规定只回答一个问题,却连珠炮似的向她提出好多。
“说啊,你有过几个性伴侣?”
“哪一个家伙最让你难忘?”
“你喜欢怎样的做爱方式?”
“除了床上,你还在什么地方做过爱?”
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简真的害怕了。性爱本是一个人很私密的事情,怎么能在饭桌上如此公开呢?现在虽然早不是谈性色变的年代了,但也不应把性爱当作粗俗的笑料来戏说,毫无顾忌得像动物一样。这就是你们自诩的时尚?这就是你们喜欢的标新立异?这就是你们主张的张扬、自我、开放?
简原本想认真地告诉她们,她没有什么她们想知道的性伴侣,她只有过一个心仪的男人,她为他留了整整十年的长发。后来他不辞而别,但她并不怪他,觉得那是缘分尽了,尽了就该分手。可是现在她不想告诉她们了,没必要将自己一份纯洁的隐私,成为她们日后饭桌上取乐的谈资。
简慢慢地退下脸上捂着的手,绯红的面颊竟变得煞白。她突然间恶心无比,用捂过脸的手捂住小腹,跑进洗手间哇哇地呕吐起来……
8
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觉醒来已是窗外灯火阑珊的晚上。头像喝醉了一样,依旧昏昏沉沉。中午饭桌上的一张张脸,还不断地呈现于眼前,而且变得愈发狰狞,口红涂得如血的嘴巴,像泼妇骂街似的闪烁。
“说啊,你有过几个性伴侣?”
“哪一个家伙最让你难忘?”
“你喜欢怎样的做爱方式?”
“除了床上,你还在什么地方做过爱?”
简惊叫一声跳下床,跑进卫生间,把门紧紧关上。打开电热水器,调试了一下水温,便和衣站在喷头下,一任发烫的热水从头浇下。
湿淋淋地重新回到床上后,简回想一年来在杂志社的种种,觉得梁园再好也非久留之地,在新春的脚步就要跨进门槛的时候,她做出一个义无反顾的决定:离开时尚杂志社!至于再去哪里找工作,她一时还不清楚,但相信偌大的北京,不会没有她的一席生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