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记

2014-11-18 10:41◇马亿
四川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麻子鱼竿黄牛

◇马 亿

11年前正是我高高兴兴地从学校卷铺盖回家的时候,就像你想的那样,我要写的就是我退学的事。

我退学并不说明我不喜欢读书,也不说明我不会读书,而是当时有一个老师和我不对付。不对付的原因是,在某些学术问题上我触犯到了 “权威”。具体地说,在 “牛会不会和自己的母亲交配”这个问题的结论上,我和那位老师出现了较大的分歧。说到底,我是因为一句话而退学的。

我还记得上自然课是在春天里一个阳光特别充足的下午,我的屁股当然坐在原本是我家灶凳的那个小凳子上,小凳子可光滑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温柔的光芒,凳面像一块吃饱了油污的抹布,汪汪亮着。我的两只手当然是放在我姐留下来的那个破桌子上,在课桌的中间有一个刻得正正规规的 “早”字,姐姐告诉过我,这个 “早”字是她们班老师布置的作业。

当时我坐在教室的姿势就像一个兢兢业业、聚精会神地开着手扶拖拉机的驾驶员,给我们上自然课的麻子老师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一面怒气冲冲地用粉笔在那块黑漆掉了大半的黑板上写着我们都看不清的字。窗外的阳光就像一床刚刚晒过的棉絮,舒舒服服地铺在我们身上,一头黑尾巴黄牛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悠闲地踱着步子,那牛背上的食袋鼓鼓胀胀的,明显它在进行饭后消食的工作,舌头一吐一吐的,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那头牛大板牙上翻滚的唾沫颗粒。

就在这时,我举着手站起来对着黑板前的麻子老师说,牛犊子会日他娘呢。说完话我就自顾自地坐下,继续躺在舒舒服服的棉絮里看山坡那头牛反刍。麻子老师和全班的同学似乎都睡着了,谁也没有跳起来和我争辩的意思。老师继续在黑板上的空地方补充着板书,同学们也都配合地往书上抄着。老师每写完一个字就把身体挪到旁边,同学们看那个字就像看到一只趴在草丛里的红蜻蜓,快速地用笔把这只红蜻蜓按在书上。我又转过头来看看半山坡的那头黑尾巴黄牛,它还在踱着它的步,还不时地把嘴巴凑到地下闻闻,只是没有张口吃食的意思。

我突然就对麻子老师的毫无反应感到非常奇怪而且愤怒,转而又有一丝悲哀的味道。“牛犊子日它娘呢!”我坐在座位上使劲地大喊,好像是要发泄什么情绪似的。

这回麻子老师说话了,他对我龇牙咧嘴地叫着:“二黑,你是不是嘴巴痒痒了,给我出去在墙壁上擦几下子。”

听到老师这话我就欢快地跑开了,站到了外面的墙壁旁边,把嘴巴对着墙壁,但我没有把嘴巴往墙壁上擦。因为麻子老师没有跟着我一起出来。我知道,这时候我把嘴巴往墙壁上擦了,等一会儿他出来了我还得重新擦一遍。

墙上象征性粉刷的一层水泥基本磨掉了,显露出陈年土砖那种自然的黄褐色,墙壁的下沿堆积着轻柔的尘土粉末,这种粉末用来迷糊眼睛是再好不过的。贴着墙壁站着也确实无聊,我转过身来,看山坡上那头踱着步的黄牛。

踱着步的黄牛现在已躺在地上,它不时地对着风吹动的树叶嗡嗡地叫。这时的阳光依然是一床舒舒服服的棉絮,不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像在海面上行走着,我一会儿弯腰捡捡沉在海底的贝壳又扔掉,一会儿又把海上的帆船拖到沙滩上来开。其实开帆船和开拖拉机也差不多,都是两只手认真地架着,但帆船的个头比拖拉机大,所以掌握方向很费力。我正心无旁骛地控制着控制着,突然一颗导弹从太阳里掉了下来,而且刚好就砸中了我的脑袋。我赶忙伸出手护住脑袋,脑袋生疼,就像炸开了锅。

“你个狗日的,站着你都睡得着,你还读个屁的书。碗洗完了你还没回来吃。”

是我爸的声音。我使劲地睁眼往前面看,嘿,还真是我爸。“还不快把书包拿出来回家吃饭,你个狗日的,害老子跑这远,明天还要起早放炮呢,狗日的石头又不让人炸了。”我爸用手掌在我头上使劲地拍了几下,拍得我的头皮发麻。我赶紧跑到教室拖出了那块布片似的杂色书包,屁颠颠地跟着我爸往家走。

春天的太阳落得迟,但天黑得快,仿佛就是在某个瞬间黄昏这支小蜡烛就被谁吹灭了似的。本来坑坑洼洼的小路看起来光滑极了,就像切得均匀的面包片,既光滑又有颗粒的质感。小路两边的新草细细地磨擦着,风吹得人全身都很舒畅,我的脑袋不仅不痛了,而且还因刚睡醒又回过神有些清醒。走到村里的那口池塘的时候,塘中心草地上黑能爷那顶残破的巴拿马人造革帽子从周围的环境里高高立起来,就像王婆家种大豆的地里站着的那位夸张的稻草人的帽子。黑能爷在钓鱼呢。

“爸,黑能爷真上过高中?”

“那还有假?他狗日的就是太能了才成这样。”

我其实一点也不同意我爸讽刺的语气。我是真心觉得黑能爷挺能的,就凭他一晚上钓24条全身透红的鲫鱼就能说明他的能。除了他,别说村里找不出来这样的人,就是镇上怕是也难找到他这样能的。

快要走过池塘的时候,我对着漆黑的塘水大喊:黑能爷,小牛犊子会日他娘吗?

“会,书上写着哩。”黑能爷回话的声音不大,怕吓跑鱼钩旁边的鱼。他的身子就像一块黑色的山石,奇形怪状的。

听到他的回话我就高兴地回家吃饭了,等我妈还没把碗洗完我就上床睡觉了。

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又上了自然课。

本来那天的课表上没有自然课的,严格来说我们也没什么课表。三个老师每天早上到学校来后就会商量一下当天上什么课,有时哪位老师要去赶红白喜事,或是家里割麦收稻什么的,那一天我们就上剩下来的两位老师的课,上午一门,下午另外一门。反正我们当时都是小孩子,上什么课也无所谓,只要早上背着书包往学校走,肚皮呱呱叫就往回走,也没觉得太无聊。

这天我们就属于上午都上自然课的那种情况。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我家的那条灶凳上开着拖拉机,窗外的太阳还未升到山坡的高度,满天都是冬天冻红的脸蛋那种颜色,那颜色看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山坡上的雾气还未散尽,有的地方一团团地笼罩着朦胧的水汽,就等着太阳来晒干。那头黄牛还没来吃食,不知道它今天会不会来,毕竟牛要听牵牛绳的人的,牛绳往东牛就往东,牛绳到山坡上来牛就到山坡上来。

估计麻子老师昨天还没讲尽兴,今天他进入教学状态很快。以前上课前他吸那三根烟要十几分钟,今天只吸了一根烟用了几分钟,以前他要在教室里做两遍广播体操,今天却只做一遍,我们都有些失望。但同学们还是兴致勃勃翻开了自然课本。麻子老师在找一块黑漆多的地方板书今天上课的主题,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正在同学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麻子老师把粉笔轻轻地放在讲台上,脸朝我们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看着讲台上的黄板牙,我不自觉地就想到黑尾巴黄牛那满是唾沫的牙齿,进而又想起昨天麻子老师和同学们都对我发言的无动于衷。

“老师,牛犊子真会日他娘,黑能爷说了。”说完我还是若无其事地坐着。

“二黑,你给我滚出去,有多远给我滚多远。”看来麻子老师真的生气了,他把刚才放在讲台上的那支粉笔使劲地朝我砸过来,只是他的手太没准劲儿了,粉笔砸在了我前面大刚的桌上,把他吓得跳了起来。我看大刚跳了起来,就站起来朝教室外面走,嘴里还叭叭地说 “黑能爷说的你还不信。”

我一边说着一边脚也没停,径直走出了那扇用废铁焊起来的校门,门上锈迹斑斑的,就像杵在这儿几百年了,看着就让人心烦。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把四周瞧了一遍,除了麦苗就只有那个小山坡,我一溜烟就坐到了坡头。

太阳已经在山坡的另一边升起来了,身上虽然不像盖着一层厚棉絮那样舒服,但心情也很好。毕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让人觉得有一股新鲜劲儿。虽然当初还不知道这时的太阳暗喻着希望,但我觉得心情很好身体很舒服,有一种想要动起来的冲动。于是我又一口气冲下了山坡沿着那条面包小路开始跑起步来。脚不时地被路上的小石子硌一下,但我不觉得痛,因为我的全身都在动,不用老是聚精会神地架着两只手臂坐在教室里开拖拉机,那姿势其实让我非常不自在。

我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村里的那口池塘旁边,因为村里只有这么一条撒了小石子的大路,只要顺着跑,一定会经过这口池塘。令我非常高兴的是,那顶巴拿马人造革帽子还在塘中心的草地上立着,一动不动,风也没有把它吹动。我沿着那条只有脚掌宽的小路一步步移到了黑能爷旁边,他还是没有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浮头,好像他一直在努力认识这个奇怪的小东西的样子。

“二黑,么不去上学?”黑能爷问话的声音很低。

“上了,麻子老师叫我有多远滚多远。”

“这个学不上也罢了,就他也教不出什么花儿来。”

“就是,还没看你钓鱼有意思。”我笑笑。

“那你觉得钓鱼有意思?”

“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我抓抓头说,“有鱼吃。”

黑能爷转过头对我笑,嘴里那几颗牙黄中带黑,身上穿的那件假夹袄真有剃头师傅用来磨刀的那块布那么脏。黑能爷的头发稀稀疏疏的,还夹着似有似无的银丝,头发丝上的晨露还未被完全蒸发掉,他那张黑得透亮的脸就像晒干的酸枣,有一种岁月的威严。

“我教你钓鱼吧。”黑能爷饶有兴趣地说。

“我没鱼竿。”

“改天我帮你到屋后竹林里挑一根,用刀削去竹节,再用火烤烤,最后用麻绳系住竹竿的两头这么抻着,两三天就是一根好鱼竿。”经黑能爷这么一诱惑,我还真对钓鱼产生了兴趣,队里的细黑和大刚都有鱼竿,但没人帮他们用火烤,用绳子抻。我要是有了这么一根用火烤过用绳子抻过的鱼竿,肯定羡慕死他们。嘿,那才叫气派。

“黑能爷,你真是鱼鹰?”鱼鹰在我们这儿的意思就是鱼状元。

“什么鱼鹰,就是钓得多,摸清了门道,该浅钓的浅钓,该深钓的深钓,看到水面是什么样的就对水下面估计个大概齐。”

“钓鱼还这么多讲究?”

“那可不是,干哪行都一样。”

看着黑能爷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的钓凳上,我觉得他不只是有智慧在胸,而且还是大智慧,绝不是村里人说的什么二路货,他们自己才二路货呢!

“黑能爷。”

“嗯”

你说牛犊子会日他娘吗?”

“会,书上写着呢!”

“那你去跟麻子老师说。我这样说他叫我滚呢。”

“那好。”黑能爷把鱼竿轻轻地放在水面上,鱼竿悄悄地浸入了水里。

我和黑能爷一路有说有笑,眨眼工夫就站在了教室门口。

“金池,你出来一下。”黑能爷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教室的破门框,金池是麻子老师的学名。

“二黑说的没错,牛犊子会日他娘呢!”

“就你个狗日的瞎教。”

“二黑,走,我们钓鱼去吧!”黑能爷牵着我的手往外走,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学不上了?”我问。

“他教不了你。”黑能爷看着山坡上吃草的牛,还是那头黑尾巴黄牛。

我就是这样被一个爸妈眼里的二路货领出了学校,从此也就退了学。爸妈也图个省快,起码灶凳可以搬回来了,再也不用蹲着烧火了。我也轻松,不用每天夹着手臂开拖拉机,跟在黑能爷屁股后面每天也能混个肚儿圆,只要找得到的鱼虾我都吃了个遍。十多年过去了,回头想想当年退学的这些傻事,也挺能逗乐。哪怕是傻乐,那也是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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