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
小说天下赵红霞
——梨桥县系列之二
黄孝阳
“五十年前,梨桥县无人不知赵红霞;今天,还记得她名字的人或许不超过五个,我就是其中一个。”陈元庆表情诡异。我们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住脚步。空气真好,装着蓝天白云,是只属于初夏的蓝与白。街对面是家多福超市——不是家乐福。超市旁边是牛尾巷。巷口摆着一排闪灯的投币木马。一个短发小女孩骑在木马上咿咿呀呀地哭。几个年轻人望着小女孩嘻嘻地笑,其中一个喊道:“叫我爹,我给你钱。”
小女孩的哭声更大了。
她没有叫爹,穿白球鞋的年轻人还是把一枚硬币塞入了木马里。
世界摇晃起来,伴着令人恍惚的童谣。“两只老虎谈恋爱,谈恋爱;它们都是公的,真变态,真变态……”
陈元庆吐出一口痰。风把痰甩到我们身后。午后的风似乎存心要与人为难,把痰甩到了一个步履匆匆的男人的衣襟上。这块痰怕是有半两重。男人抬起头,左额有一小块月牙状的青斑,可能是胎记。他的目光比捅来的刀子还要快,我都以为他打算在我脸上割出一个红字。
我为陈元庆不文明的行为羞愧难当,但没有说对不起——用陈元庆的话来说,对不起有用,那要警察干什么呢——是那男人不给我机会。男人的目光移至陈元庆的脸上,瞬间柔和了,干挺着的腰弯下去,是一个漂亮的弧。
男人像被这条弧弹了出去,脚下一跳,快步向前,一脸谄媚地伸出手说:“啊,陈局长啊,您亲自出来散步啊。”
没错,就是“一脸谄媚”,男人的表情是对这个成语最生动的注释。
我心头感慨。陈元庆的手指尖在男人的掌心碰了下,鼻腔里哼出一条细小的气流:“老曹啊,这么着急是赶去哪儿呢?”
“前坪的女儿家。她生了细伢崽,还没满月。送胎盘汤去。”男人脸上的褶皱犹如绽放的菊花。他高高举起手中的不锈钢餐盒,“胎盘汤,托人从市一附院搞来的,带医院检验科的证明,不带菌。”
“市一附院还做这生意?”
“大补之物。”男人干笑着说,“这东西补精血肾气。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
男人一边说,陈元庆一边笑,笑到后面与这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一起高声朗诵“男女同吃床受不了”。说是一起也不够准确,陈元庆的声音尖利高亢,是主旋律,那男人的则是陪衬。
我颈脖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陈元庆这时候的尊容也太猥琐了,我都想摸出裤兜里的手机,给他拍照留念。男人的眉毛突地一跳,像瞥见了什么似的,眼神涣散,嘴里还赔着笑:“陈局长,您忙,您忙。”他把头缩入肩膀里,侧身拐入旁边的水井巷,一边走,一边回头挥手致意。
他的模样比电脑游戏里的弹簧僵尸还要古怪。
“奇怪。他女儿住在前坪,从水井巷过去反倒是绕了一大圈。陈元庆,他现在会不会在巷子里一边擦痰一边骂你的娘呢?”
“你说呢?”陈元庆刚才猥琐的表情不见了,好像那不过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面具。他笑眯眯地又点燃一根烟,他的脸一下子遥远起来,烟雾给他罩上了一个青色的头盔。我们有三年没见,期间一个电话没通,一封邮件没写,但昨天我们在街头邂逅时,他的样子好像找了我整整三年。
“你是不是想说我陈元庆若不是县工商局局长,刚才这一口痰,就得值几百块钱和一记耳光?”陈元庆干笑起来,“或者,我陈元庆太缺德了,愣把一个普通群众逼成了川剧中的变脸大师?”
我们一起笑了。我们笑的东西肯定不一样。
我们笑了起码半分钟,我笑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还差点呛出了眼泪;他就晃脑袋,还拿手使劲地在空中拍来拍去。
空中还真有一只苍蝇。
陈元庆的手拍晕了它。苍蝇掉在我脚下,我踩碎了它。
陈元庆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咳嗽了半天才直起身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望着我笑道:“望长城内外,大河上下,三尺童子亦知官威之重。你说,哪个中国人在权力面前没一点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陈元庆说话的腔调太古怪了。
这不能称之为人话了。太别扭了。毛泽东《沁园春》里的词,加《古文观止》里的句子,再加西方舶来的一个心理学术语——麻花辫子也不是这样拧的啊!
他中了什么邪?从我昨天见到他开始,他就一直通体散发着诡异。这种诡异感并没有因我们的交谈消失,反而在不断增加。怎么说呢,似有一个鬼在他身体里,把我原本熟悉的那个“陈元庆”变成了它所操纵着的一具傀儡,并以这种方式来提醒我,我可能就是下一具傀儡。
这种感觉真不好。
一大团青色的烟雾从陈元庆嘴里冒出来。他的样子又有点像戴着头盔的牛头人。不是克里特岛上那只跑龙套的牛头怪,是我在梦里常看见的那个勾魂使者——“狱卒名阿傍,于世间为人时,不孝父母,死后为鬼卒,牛头人身”。
我的联想是不恰当的。陈元庆是梨桥县出了名的孝子。在我与他同班念初三时,因为“他妈的”那句国骂,他敢拿着砖头与高二学生打架,还敢对在气恼中口不择言的体育老师大声喝道:“刘永丰老师,你必须向我道歉。”
我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看着我,又把刚才说的这句话咬着腮帮子用力重复了一遍。我相信就算这句话是枣核,此刻怕也多半要被他嚼碎了,但根据我有限的经验,一个人讲话越用力,心里多半充斥着无力感。
我继续笑。这回,他没笑,掐灭了烟头,眯起眼往街道上看,过了大约半分钟,才感慨道:“挨操舒坦啊!”
这话我能理解,是对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最生动、最具有中国特色的表述。他为什么不说“女贼爱衙役”,或者说“生活就是强奸犯,要学会闭上眼享受”?他原本是一个多有文艺范儿的人啊!
我用脚踢树,踢了一脚,又踢一脚。
陈元庆猛地一脚踹上去,树影晃动。
光,从树叶间隙掉落到地上,是马路大大小小的伤口。其中几个,分别呈现出红橙黄绿色。光被分解了。我不无诧异地抬起头,一根细树杈上挂着一块透明的水晶吊坠。
“老曹不是因为我绕圈,是赵红霞。看见没?牛尾巷口,那个推着小车卖盐水蚕豆的老太婆,她就是你要找的赵红霞……”
父母过世后,我回梨桥县的次数少了许多。在中国三十年的现代化浪潮中(用陈元庆的说法,是三十年的圈地运动),梨桥出现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它是日新月异的,与我脑海里的那座记忆之城相比,每天都多出不少东西,喧嚣的霓虹、贴满招工广告的墙壁、超市门口穿露脐装的少女等;也要少一点儿东西,比如带天井的祠堂、逼仄的老巷、静止的时间。又或者说,它是会生长的,是逆着长,犹如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中的主人公,从一个老者,长成一个中年,一个青年。
要从道德上评价这种变化是困难的,但这确实容易令人感伤,自己在故乡仿佛也成了一个游子,而一念及此,就感觉自己的魂魄又被某种怪物多啮去了几缕。自己心知肚明,这种晕眩与不适感,是多余且不合时宜的。
我这趟是专门来寻访赵红霞的。前些日子,我欠了省城一个朋友不大不小的人情。人情这种事一向是按复利计息——“宇宙间最大的能量是复利,世界的第八大奇迹是复利”,这话不是陈元庆说的,是爱因斯坦说的——就算对方无意如此,但一直搁在心里头也怪难受,所以我老有意无意地问这个朋友,有什么事需要我办。他被我问毛了,说:“行啊,你是梨桥人,就替我去打听下赵红霞,看看她是否还活着,若活着又是否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朋友看我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补充道:“1967年,你们梨桥县刮起了一阵乱杀风,知道不?”这事发生于我出生前,我隐隐约约听人说过,语焉不详。我与陈元庆一同念书时,他还吓唬过我,说河里有一种名叫“猫食儿”的长不大的杂鱼,是当时被扔在河里的死人的精魂所化,梨桥人都不吃这种杂鱼——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猫食儿”已经是一种难得的用来招待贵宾的佳肴。
我说:“听说过。”
朋友反问:“听说过多少?”
我把猫食儿的事说了,朋友看了我半天,确认我不是在说笑话,叹气道:“连你都不清楚啊。”朋友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很尴尬,如坐针毡,又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就厚着脸皮问赵红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朋友说:“我就不传谣了。四十多年了,赵红霞或许已经过世了,但我相信,那段历史肯定还在那里,就看我们是否有勇气、有智慧去打开它。”
朋友说到勇气时加重了语气,说到智慧时眼里有微光,这不大吻合他一向“斯多葛式”的冷静做派。他一向宣称:人是激情的分泌物,是观念的产物。
我弄不懂,便向他请教。他用了一个小时零七分钟让我认识到分泌物与产物之间的不同,又用了三个小时让我认识到激情与勇气、观念与智慧之间的关系,再用了十秒钟让我对他的观点心悦诚服。当我都快要对他顶礼膜拜的时候,他哈哈大笑,取来纸与笔,把他刚才的论证过程重新在纸上勾勒出一遍,指出了其中的逻辑缺陷与数次偷换的概念,而我对这一切毫无觉察。
他现在说的“勇气与智慧”又有什么样的外延和内涵?
陈元庆终于说完了赵红霞的事。说完后,人像一个倒空了的麻袋,大半个身子斜靠在梧桐树上。他一直刻意不去看街对面的老太婆。
也就是几句话,他却说得结结巴巴,但比他刚才乱拧的麻花辫子要好,至少我能听明白。大意如下:
赵红霞是梨桥县仁义乡坪上村人。当时的乡叫公社,村叫大队。赵红霞的亲生父母是雇农,死得早,她是姨娘养大的。姨娘待她很好,当时抱来养时,说是童养媳,没让她干过重活,还让她跟着姨娘唯一的儿子松崽去念书。松崽不喜欢书本,读完小学就回来牵牛耕田了。按说,她也没书念了,但姨娘还是节衣缩食送她上公社中学。乱杀风刚刮起来时,她念初二,十八岁,明眸皓齿,能把“老三篇”从头背到尾,把《毛泽东语录》从尾背到头。
她姨娘的成分不好,土改时被划成地主,一向低头做人,老实做事,几十年没与人红过脸。大队开会研究杀人名单时,就她姨娘形成争论,一边说她是地主婆,埋着变天账,必须杀,不能手软;一边说她是地主婆不假,但她养大了贫下中农的女儿,算是以功抵过,杀掉她儿子算了。
民兵连长去公社中学找到赵红霞,征询她的意见。她把杏仁眼一睁,说了六个字:“亲不亲,阶级分。”大家就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把她姨娘与松崽都绑来了。
松崽孝顺,提建议说:“我替你们砍人,砍完再自杀,这样死了的人,就算变成怨鬼,也不会来纠缠你们。只求你们放了我娘。”
大队革委会默认了,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是拜着村头那个已被当成柴火烧掉的观音菩萨长大的。按说事情理应到此结束,赵红霞却不愿意,当即从公社中学赶回来,用麻绳把躺在床上数日滴水未进的姨娘捆到大队。她姨娘走不动,一迭声地唤:“女崽,你这是要把娘带到哪里去啊?”
她不解释,腕上用力,拖着姨娘走。碰到沟渠土坎,也拖。
到了大队,民兵连长问她怎么了?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场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民兵连长没话说了。可那时松崽已死,谁来下手呢?她把衣袖一卷,抄起屋角的梭标扎入了姨娘的胸脯。
可怜的姨娘总算明白了她要干什么,眼泪汪汪地问:“女崽,娘哪里对不起你,你要下这样的狠手?”
她二话不说,就这样一梭标接着一梭标,把她姨娘捅成了血窟窿。
我真没有想到卖盐水蚕豆的老太婆就是赵红霞。
我曾在她手中买过多少包盐水蚕豆啊。
每次回梨桥县,我都要带几包分给同事和朋友,他们都说好吃。一位女同事抛洒着被眼影装饰过的蓝色媚眼,向四面八方宣称,这个盐水蚕豆能有效刺激巴多胺的分泌,有一种特殊的香,一旦公司倒闭了,她要去做它的总代理,让它走向世界,所谓越是民族的、乡土的,就越是世界的。
必须承认,在很多个独自静坐的夜晚,我一直觉得手中这包盐水蚕豆,就是一把打开我脑子里那座记忆之城的神奇钥匙。
喉咙发苦,干,有石灰在里面。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街对面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努力地让喉结滚动。
我已经看了她二十多年了,从半老徐娘到人老珠黄,再到满头白发。我以为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原本就该如此,犹如枝头青叶,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我怎么也不能把陈元庆口中的赵红霞与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妇人联系起来。
“陈元庆,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买了包盐水蚕豆,你从家里弄了一包韭菜田螺。”
“她告诉我们盐水蚕豆不能与田螺一起吃,会生疮疖的。我不信,偏要吃,还当着她的面吃得津津有味。我以为这是看她的笑话,结果反而被她看了笑话。第二天,疮疖发了,还是她弄来几张木芙蓉树叶敷好的。”陈元庆翻起白眼,纵身跃起,抓下树杈上那条水晶项链,对着光晃动,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开始用力地扯那根细长的链条。“赵红霞杀了她姨娘后,成了县里的先进人物。原本抱着‘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心态的杀人风,因为这个事骤然升级。县里还指派赵红霞到仁义公社当革委会的副主任。你说说,这安的是啥子心?
“一个公社成百上千人的生死就取决于一个十八岁女娃的一念之间。你想想看,这事恐怖不恐怖?赵红霞还真有本事,当然,这肯定是后面有人指点。她在仁义公社搞起了一个贫下中农最高法院。荒唐不?一个公社就搞最高法院。更荒唐的是,这个法院还贴出布告,说,只要是四类分子,一律杀;四类分子的子女也是四类分子,也必须杀。赵红霞把几个女同学组织过来行刑,号称‘铁姑娘战斗队’。铁姑娘队你肯定晓得。当时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大寨有一个姓郭的领头的铁姑娘战斗队。有人下不了手,赵红霞就亲自做示范。我们现在抗日电视剧看多了,以为砍头很容易,一刀下去,人首分离。其实不然,砍头需要很大的力气与技术,要不欧洲人也不会发明断头台了。
“后来,文革结束,上头追查这股杀人风,她坐了牢。放出来后,成了老姑娘,没人敢娶她,瞎子驼子瘸子,宁愿断子绝孙,也都不愿娶她。再后来,她嫁到了外省。过了一两年,那边可能听说了她的过去,也不要她了。她带着孩子回了梨桥县。刚才那个老曹,就是赵红霞的儿子。老曹高中毕业后没再认他这个娘。”
陈元庆的话终于说利索了。
我吸吸鼻子。
陈元庆把水晶项链抛向马路中间,回过脸看我,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怎么对这事这样清楚?”
我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水晶吊坠在午后的街道上散发出异样的光泽,是一个极细小的黑洞,我都有点难以转开目光,幸好那个骑木马的小女孩发现了这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她飞跑过来,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街对面,赵红霞弯下腰,在一个旅行袋里掏着——这个旅行袋我太熟悉了,尽管看不清楚上面印的字,但我能确信一定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七个字。穿白球鞋的年轻人踱到她摆在木马边的小摊前,随手抓起一袋蚕豆,抓了几粒扔进嘴里用力咀嚼。他鼓着腮帮子走开了,没有付钱。赵红霞一句话没说,连腰也没有抬,好像没看到年轻人的行为,继续在旅行袋里掏着。
她想掏出什么?
“年轻人是超市的保安。赵红霞在这里摆摊,他若不答应,她就摆不了,虽然她在这里摆了二十多年。”陈元庆仿佛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解释了两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那个媳妇,你也见过的,温良恭俭让,算是中国传统女人的代表。我也不是有了小三小四,就觉得腻了。上个月,我正式与她谈,说想离婚。她不肯,嘴里只反复地说:‘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改还不成?’这事谈不下去了。谈不下去那就凑合着过吧,大城市里多少对夫妻还因为国家出台的房市政策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婚呢。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可她妈……”
陈元庆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我以为他是要说“他妈的”。
陈元庆尖叫起来,是一个经常被虐待、终于不堪忍受奋起反击的小媳妇的那种尖叫声。然后他开始跑,朝着小女孩离开的方向跑,速度都快要赶上博尔特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气喘吁吁。
“怎么了?”我问。
“没事。刚才鬼使神差,把假项链装裤兜里,把真项链扔街上了。操!昨天上午给我媳妇买的。”他嘟哝着,用衣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把项链递给我看。“你猜,花了我多少钱?”
“猜不出。也不想猜。”我皱眉。那个小女孩在哭,抽抽噎噎。她失去了她捡来的惊喜。他后来强塞给她的,她不喜欢。
“你呀,还是这德性。对了,刚才我说到哪了?”
“她妈。”
“对了,她妈看到以泪洗面的她,就提着菜刀破门而入。你别笑,看到她妈当时的那个样子,我才真正理解了啥叫‘杀气腾腾’。”陈元庆露齿一笑。“她妈说:‘你这个陈世美,你若敢抛弃我女儿,我就敢把你的头砍下来当球踢。’我最早以为她妈说的是大话,结果她把她当年参加铁姑娘战斗队的光辉事迹讲了一遍。我不信,以为她在编故事,说人命大过天,再怎么乱,也不至于这样胡来,杀人起码得有一个理由。结果她告诉我,‘上头叫我杀,我就杀。现在,上头叫我杀你,就算你是我的女婿,我也会杀’。嘿嘿,我岳母,人才,心理素质不要太好了啊。她改名换姓参了军,再转业回了梨桥县,谁也不知道她手中有过十二条人命。要是她不说,谁知道?”
陈元庆顿了下,语速缓慢下来。
他没再看我,而是用脚去踩那个被我踩烂掉了的苍蝇尸体。“我老婆是杀人犯的女儿。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若不离婚,倒显得我是个怂货了,怕了她妈手中的那把刀,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陈元庆的话。我没法回答。
陈元庆走了。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位县领导打来的。他难为情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忙,改日再聚。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沿着梨桥县的两条主街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一直没法鼓起勇气走到赵红霞面前。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决定回家。没吃晚饭,也没洗脚,和衣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来电,不知道是谁打来的。
我没接。我看着它响,又发了半天呆,然后还是给那个省城的朋友发了条语音微信,把赵红霞活着的事说了下。那边沉默了半晌,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如实地说了。那边又沉默了一段更久的时间。我说:“要不要去问下她是否愿意接受采访?”
又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朋友回复道:“算了,不去打扰她的平静了。”
月亮出来了,毛茸茸的。
我反复把玩着手机。手机屏幕晶莹剔透,一点儿也不毛糙。我蓦然发现:朋友的微信头像与街头遇到的老曹几乎一模一样。我记得这个朋友的额头也有一块月牙状的胎记。他们是双胞胎兄弟?我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