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披星
跨文体心灵琴室
黄披星
1
我企图为每一种乐器写一段文字,临摹它响着和无声的时刻。
也为每一种声音画一种乐器,或者只是一种发声装置和音响器皿。
误解或保存一种声音;被引诱或者试图校正它。
2
小提琴。我把它当成一个婴儿的身体,美妙而真实。当你看它,总觉得它处在一种无声却又不知疲倦的生长中。它的眼神明澈又略带狡黠。它的苦难来自对远方的想象,当你越来越多地想象(它成为你的负担)。成为华彩音乐的综合,其中有自吟、沉思、喟叹、幻觉、控诉、冥想、七彩的神光。它是凌驾于大自然之美之上的另一种自然。
3
大提琴。少女的躯体,曼妙而带着阴谋。它是一种美的陷阱,诱饵是声音的身体曲线,性感而忧伤。当它静止时是女性身体,当它出声时是男性口吻,这样的综合体是致命的诱惑。它一直用沉思喂养自身的内在欲望,让人有引以为戒的渴望。
4
黑管。藏匿巫术的洞穴。白天它是住在邻居的布道牧师,当夜晚来临,它是奇幻多变的巫师。它不住在洞穴里,它的身体本身就是洞穴。它是灵异大于邪恶的黑巫师,它的催眠术先从自身开始,它的巫术使它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一种幻觉的光源。
5
骨笛。现在,你终于把我的灵魂吹响了!我把灵魂的总和降落在小腿骨上,它带我走遍山川和四季,那里传出的每一段声音都代表我的一段途中的秘密。你可以把它当做声音的起源,因为作为一种乐器它一直藏在我的身体里,收集着雨水、落叶、虫鸣和光阴消亡的余音。所以,它是古老的,像一个民族的繁衍一样。他们种下的种子会在收获之前,听到麦谷成长的骨骼声响,他们激动不已。
6
竖琴。我不能把它当做乐器,它是一种声音的精灵。它是所有乐器共同的爱神。它是节奏、诗歌、色彩的总和。它过于华丽的出生使它成为邻居的敌人:它不在我们附近。它在我们之上,轻轻地飞着,它的羽毛落在尘埃里,成为尘埃中最闪光的部分。
7
号角。昨日住在四面环山的乡下。在传说的西海固这里,几次听到类似号角一样的声音,我们以为是马在叫唤的声音,后来才确定是驴的叫声,不经常,但每一次都像一次遥远的沙场点兵声,很令人惊奇。号角和驴,它们的声音是一种奇怪的造化,一种来自动物唤醒的内心战场。
8
笛。中国笛和西方的长笛是不同性别的:父性和母性。中国笛是风景之上的风景,而长笛是风景本身。中国笛总想在其他的乐器中拔萃出来,像儒家的出人头地,声响济世,而长笛是温顺的,上善若水的,像道家的“道法自然”。
9
古琴。整个中国文化因为有了古琴而显得不那么利欲熏心。
10
手风琴。今天在西吉街上看到很多小孩背着很小的手风琴在走着,应该是去上课的。我都快把这个乐器给忘了,其实手风琴有着很独立的声音,你几乎不会在任何乐队里看到它。当然,也正因为此,它好像要成了个被遗忘的东西了,就像我们很少有意地去怀旧一样(怀旧是和某种衰老联系在一起的),多数人都不需要它。想起手风琴就会想起俄罗斯,好像只有这个民族跟手风琴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是很奇怪的现象。然后,你就会想起柴可夫斯基,想起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想起布罗茨基,而他们都是大于手风琴略显单薄的声音。或许吧,在他们生命的底色里,一定会响着手风琴那显得忧郁、辽远和独立于其他声音之外的丛林尾音。
11
中提琴。我没能把她放在小提琴和大提琴之间,就是因为不自觉的遗忘。她毫无异议地充当了邻家女的形象,朴素、少言寡语的优等生。她是很难被诱惑的代表,即便内心也涌动着真挚的狂热,但她在豪放和收敛之间总能取得恰如其分的平衡。她不是优雅,是一点点锤炼出来的典雅。
12
小号。电影《戏剧人生》中的小号手提到,真正的小号代表着:性格、平衡力、年龄。小号的力量绝不是一腔热血的,它是历经沧桑的内心之火。更多时候,它是垂暮之年的伤感,就像袒露在一个黑人脸上的悲伤,更加令人动容。它不是激情,它是夕阳下的壮烈。
13
萨克斯。它是缓慢的乡村和急切的情欲的结合体,就像古典文学和春宫手抄本的结合体,一种现代情感杂志(花花公子)之类;它是半披肩发半烫发式的,但它背影伤感,因为春光易逝。
14
吉他。我听过两次吉他,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情境下。一次是在厦门,弹的人是个姓蓝的老人,他看起来很年轻,经历丰富,游历过西班牙,现在东南亚某个国家居住,在厦门教吉他是因为一个朋友盛情相邀,一年在那里教几个月。他的吉他技术精湛,听他弹吉他真有交响乐的效果,很让人痴迷。第二次是在九寨沟沟口的一个小店里。一个开着旅游用品的叫扎西的老人,他有一把土吉他,看起来像三弦,弦是塑料弦。他给我弹了两首当地的民歌,一首是《采花》,还有一首我叫不出名。他弹得简单,却很快乐,我听得也很快乐。吉他虽然更像年轻人的乐器,但在老人的手上,吉他的音色却是莫名的辽远而又回味无穷。
15
钢琴。如果一定要对它进行赞颂的话,我会赞颂它对于古典主义的承接。它几乎没有缺陷的精美使得音乐的日常性变得昂贵起来,也把一个孩子的原始游戏因为古典氛围而变得老气横秋。它脱离宗教色彩的过程也是整个社会日趋物质化的过程,它倡导的美因为是精美而使美本身变得狭隘。它是文化日趋城市化的典型代表,它是西服旗袍高跟鞋的城市情人,它是乡下人对立的欲望邻居。你喜欢它(这没错),但你不必爱它。
16
管风琴。它是绵密的庞大的,也是肃穆和巴赫式的,也可以说,管风琴是到巴赫为止的。此后,所有的音乐都变成了它的分支,就像贝多芬是树干,海顿是根系,莫扎特是举向天空的枝叶,其他的分别组成了各自的枝杈。而巴赫是那土地,管风琴是一阵阵的风声,当音乐之树对着大地发出巨响时。
17
叶笛。窗外的白杨树一片片地絮落,就像它们听到了某种召唤,来自季节和古老的风声。它们在一阵阵变黄的节奏中,获取了飞扬的歌声。它们用属于天空的声音换取了属于大地的安详。我看到它们每一片挣脱母体的过程。它们在风中抖动的身体,闪动着炫目的光芒。在我的口中,它是声音清晰的脉络抵达时间的广场。
18
大管。企鹅从它的哺乳期到行走期再到发情期的全过程。它的目标是大海,而很多时候它背对大海,却在寻找着通往大海之门。《古兰经》写到:赞美真主,他使大地平铺在水面上,并使其凝结。企鹅终将抵达大海,陆地之下是海洋,冰川之海在心灵之海中凝结。洁净,考验,不屈,抵达。
19
马头琴。必须有一匹通灵性的马,一个英俊却贫穷的少年,一个悲惨的故事结局,一个人人都会复述的故事范文,才能完成这一把胡琴的制作。然后,所有的演奏者都在快速的奔马似的音乐中诉说一段伤感的往事。你看到:草原低现,牛羊沉思。你看到:每一座帐篷的梦里,都有你打马走过。
20
圆号。在理查德·斯特劳斯的《随想曲》的最后,在无法对音乐和诗歌作出选择的终了,圆号作出了中性而又明朗的回答,那就是:生活继续,艺术长在。在所有乐器做了肯定的回答后,音乐结束在自己的回声里。当圆号用它最曲折的身形做了最朴实的回答时,我们知道:苦难使人平淡。
21
木鱼。应该把《心经》抄录一遍当做木鱼声。“鱼醒目而眠。”这个佛的传说足够迷人。只是,一直觉得在木和鱼之间存在着另外的东西,是“水”吧。关于水的说法也有几层,“上善若水”,是其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是其二;“水有水的味道”(李叔同语),是其三。心中有水,木鱼声会常在,而且,鱼会活。
22
中阮。在九寨沟的路上,碰到一个背着中阮的老人。问他为何背着阮上山,他说,跟几个人约好各自拿不同乐器来交流的。觉得他是在找可听之人。像阮这样中性的乐器,热爱它的人都是有巨大的诚心的。阮有幸,人有心。
23
风之谱。窗外的土白杨树的叶子从低到高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些枯瘦的枝条叉向天空。下午,我看到一些小鸟停在枝条上,在它们时而闪动腾跃之间,那分明是乐谱在无声地演奏中。不知道什么原因,一阵风吹过,一大群的鸟一起涌向那几棵老树,正像音乐高潮时的全奏,看起来十分澎湃。叶子掉了,鸟在那儿,像另一种跃动的树叶,或是它们的奏鸣就是唱着落叶的哀歌。
24
埙。古老故事的隐秘部分;乱葬岗的黄昏。它的声音让我知道历史往往是由被毁坏的东西搭建起来的。五指托起一个秘闻,像托起一个无声的脸庞,在一座衰老的城墙下隐身。
25
风笛。在电影《勇敢的心》中因为背叛死去的父亲的土葬现场,背景音乐的风笛声辽阔、感伤、悠远,苍鹰在群山之上盘旋。它的潜台词是,你的心是自由的,你要勇敢地追求它。风笛:来自自然的苍茫之声。
26
编钟。我一次次在编钟的声音中听到交响的音效,是历史的回荡,还是远古的金属唱腔?它的“拙”不适合这个技术时代,它只是远去的朝堂背影。音乐需要自身的殿堂,来自心底的独立建造。对编钟的景仰与音乐本身无关,它是一种文化背景的动画再现。
27
空弦(无韵弦)。读很深的夜的书,听很遥远的心的回音。
28
喊。重复音或乐队全奏。我反复读着这段文字:回首整个俄国文化的十九世纪,那破碎的、终结的、任何人都既不敢也不应重复的世纪,我真想把世纪喊住,像喊住稳定的气候,我在其中看到了过多寒冷的统一,这寒冷将数十年焊接成短短的一天、一夜、一个深深的冬天,在这个冬天,可怕的国家体制就像一台散发着冰之寒气的火炉。
来自曼德尔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而这,就是曾经的时代。
栏目责编: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