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旗
小说天下烧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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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前天就开始嚷嚷,说她城里的女婿要过来玩两天。一提及这个女婿,她的话音就大起来,嗓门像喇叭似的。昨晚,阿英来电话,说他们今天上午坐轮渡过来。“要我们准备什么?”阿兰在电话里问。阿英说:“不用,该带的东西我们都带了。”挂了电话,阿兰一会儿功夫就把厨房收拾好了。她叫老头子帮她把鸭子赶进圈舍里。平常,她会对这些鸭子骂骂咧咧的,今天却哼着小曲。“明天上午,确定了。”阿兰对阿贵说。她用一块木板堵住圈门。上一次阿英回来是什么时候?阿贵回忆了一下,是元宵节后,但具体哪天他记不得了。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嫁得有点远。阿贵猜女儿一定是说了什么,所以老婆才会神秘兮兮地问他:“烧烤好吃吗?”
“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焦味。”阿贵说。其实他也没吃过,除了烤番薯。
将近中午时,他们终于过来了。一共是五个人,除了女儿和女婿,还有两男一女。外孙们在家没有来。女的叫雪萍,是雄哥的相好。黑仔比雄哥年轻些,也三十出头了。这三人阿兰都认识,上次在城里女婿家见过。还是这些狐朋狗友,阿兰心里嘀咕着。他们把大包小包拎到客厅里,有的搁在已经掉漆的八仙桌上,有的放在地上。有个四方形的不锈钢器具从袋子里探出头来。阿兰问:“那是什么?”
阿英说:“那就是烧烤炉。”
阿兰一听感到很失望,因为它太小了,显然烤不了多少东西。她又好奇地打开旁边那个装得鼓鼓的红塑料袋。“呀,都是些木炭啊。”她笑了笑,说,“你们连木炭都带了啊。听说你们要烧烤,老头子一大早就起来劈柴了。”
大家被她的话逗乐了。雄哥笑着说:“现在超市里什么都有。”他也像她女婿那样亲热地叫她“阿母”。雪萍也说他们把辣椒粉、胡椒粉、五香粉、十三香、孜然、香油、火腿等都带来了。“还有一些鸡翅、鸭翅、牛肉、羊肉,都先放在叔叔家的冰箱里。”阿英补充道。阿兰看了看女儿:每次她回来都会扮大款。
考虑到岛上的井水太咸,阿英打开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叫她父亲帮忙买几件矿泉水。阿贵接过钱,说:“岛上已经通自来水了。”阿英迟疑了一下,说:“那就买两件吧。”
阿兰问大家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煮点妈祖面垫垫肚子。“不用,煮点米饭,再随便做两道菜,吃了好去午休。”她女儿解释说,这些人昨晚闹到两点半才睡,所以没赶上第一班轮渡。
阿兰知道他们都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晚上喝酒聊天,白天睡觉,直到午后两三点才起床。所以,阿兰在女婿家里待不习惯,她自己早早就醒了,老担心弄出什么动静打搅了年轻人的睡梦,连走路都踮着脚尖。每次她煮好了饭,总是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吃着,并且心里老惦记着锅里的饭,总想去叫他们起来吃,这念头老是悬在心里大半天。光这一点,就已经够让人难受了,更别说大家在客厅里喝酒时她不敢去用厕所了。
女婿扫了一眼屋檐下刚洗好的一盆海虾,说:“哇,还会动。刚上海的吧?”其他人也夸海虾新鲜。阿兰解释说:“老头子一直在海边蹲着,挑了三家才买到这些。”雪萍伸出右手食指去碰海虾的腹肢。阿兰发现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还涂着暗红色指甲油,很是漂亮,嘴唇也涂有淡淡的口红。阿英在城里也会涂口红、抹眼影,可一回娘家了就不用了,相比之下,阿英的脸色显得暗黄干枯。
“活的!”雪萍惊奇地叫着。黑仔也靠过去,伸手去触动海虾。雪萍拍了一下他的手,笑着问他:“这些软软的会动的东西叫脚呢还是像鱼那样叫鳍?”黑仔不知道,雄哥也不知道。买矿泉水回来的阿贵告诉大家,那五对是游泳肢。女婿竖起大拇指,夸老丈人专业。“我老爸厉害吧!”他说。于是,大家都跟着起哄,弄得阿贵有点不好意思了。
已经是八月底了,中午还非常炎热。吃饭时阿贵把家里的两台电风扇都拿过来了,一台立式的,一台台式的,可大家还是边吃边叫热。阿兰听得心烦,心想,这些城里人就爱折腾,好好的空调屋里不待,偏偏跑到乡下活受罪。她悄悄地跟阿贵商量,要不要到邻居家借一台大一点的电风扇。阿贵嗯了一声,转身就走,过了一小会儿,阿贵扛来了一台大号电风扇,扇面有大锅盖那么大,虽然锈迹斑斑,但接上电后,呼呼直转。
“好家伙!简直就像直升飞机上面的螺旋桨。”黑仔说道。他已经脱掉了T恤,只剩一条印花七分短裤,脖子上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显得特别显眼。阿贵想到了女儿孝敬他的那条金链子,比黑仔脖子上的稍细些,也没那么抢眼,但每次戴它出来,总能迎来别人羡慕的眼光;只是一出海岛,他便听从老伴儿的劝告把它摘下来放在了衣柜的抽屉里,因为他们听到过不少抢夺金链子的传闻。
黑仔的左前胸纹了一只蝎子,足足有八公分长,模样挺吓人的。阿贵问道:“纹身会不会痛?”黑仔正忙着吃菜,雄哥替他回答了:“有一点点,但不会很痛。”雪萍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黑仔,抿嘴一笑。
“这蝎子,纹了好久了,征兵体检时,人家看我有纹身,就踹了我一脚,把我淘汰掉了,我就靠它逃过了一劫。”黑仔觉得自己很幸运,因此得意洋洋。
阿兰问大家要不要喝点酒,她让阿贵去买。
女婿回应说:“下午大家要去游泳,不喝酒,晚上烧烤时再喝。”
这时,阿英的手机又响了,原来是还有三个人下午要过来,问最后一趟轮渡是几点。阿英说:“黑仔,你的老婆也要来。”“那个神经病女人,什么热闹她都爱凑。”黑仔一听他的女人也要过来,便骂了一声。“这回怕是甩不掉了。”雪萍笑着说,她看了一眼雄哥,夹起一块冬瓜塞到他碗里。除了黑仔的老婆,还有一对夫妇,也是女婿生意上的朋友。阿兰笑呵呵地说:“来了就来了,人多热闹。”她早就搞清楚他们这个圈子了,她女婿就像一块磁铁,周围总吸着一些小铁片。“如果没有这些朋友,我们就没有那些赚钱的门路。”她记得阿英说过这话。
正午时更热了,屋外树上的夏蝉叫得比上午更欢了,如果不是这些断断续续的蝉鸣,空气恐怕都会凝固起来。他们要午休了。阿兰把阿英和雪萍安排在楼上她和老伴儿睡的两个房间。她和老伴儿分开睡已经好多年了,但这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床上那股子我们老人的味儿,不嫌弃就行。”阿兰说。
阿贵给剩下三个男的搬来一张竹席和两张草席,又给他们每人拿了一个枕头。大家都想睡竹席,但彼此推让一番后,决定让雄哥睡。女婿和雄哥也脱掉了上衣,露出白白的肌肉。他们并排躺在厅堂靠后门的地板上,那里有风进来。阿兰把水泥地板拖得很干净,但厅里依然有些杂物,且带着腥味。一对长长的摇橹斜斜地靠在墙边,下面还有三只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里面随意放着些丝绳、空饮料瓶、旧衣服以及尚未织好的一块块小渔网。阿兰怕这些人住不惯,她早把自己的担心跟女儿说过,但阿英坚持说没事。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叫起来了:“阿母,有蚊香吗?”阿兰在厨房里大声叫唤阿贵,让他去拿蚊香。一会儿,黑仔又叫了:“有风油精吗?”阿兰在厨房里又大声叫唤阿贵,让他到楼上去拿风油精。“在我房间的床头找找!”阿兰扯着大大的嗓门对正在上楼的阿贵说。阿贵把风油精拿下来,发现地板上那三个人都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黑仔说:“太厉害了,这岛上的蚊子简直就是战斗机。”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女婿故意把话音拉得长长的,他虽然笑嘻嘻的,但话里透出渴望睡又睡不着的烦恼。
阿贵感到过意不去,又找来一瓶花露水,说这个可能更管用。他们坐起来,把花露水往身上裸露的地方涂了个遍。他女婿还把瓶子里剩下的花露水洒在了草席上、竹席上、木桶里、橹杆上、墙壁和地板上,整个房间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香味。
阿兰在厨房里都闻到了。她走了过来,心里想说洒花露水没用,那三台电风扇一会儿就会把那股味儿全吹走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大家好好赚钱,发了财支援阿母,把这个房子整修一遍,安上空调,下次你们来了,就不会热,也没有蚊子了。”阿贵皱了一下眉头,显然不满意她那样说话。大家纷纷说好,说凭她女婿目前的实力,这个目标很快就能实现。说着说着,大家就扯到城里的房价。“现在在城里买一套120平方米的住房用的钱,可以在这里盖两座小别墅了吧?”雄哥说。女婿倒也爽快,表态说只要生意好做,房子的事他包了。还说老了后,他跟阿英回来住。倒是那个黑仔故意反问阿兰,到时候房产证要登记谁的名字。“都可以,都可以,我们老了,所有这一切最后还不都是孩子们的。”阿兰嘿嘿笑着,走回厨房去。
雄哥坐起来问阿贵:“家里有书吗?”“你要看什么书?”阿贵问。“随便什么书都可以。”雄哥说。他觉得书最容易让人入睡了,即便不看,放一本在枕边也有助于睡眠。于是,阿贵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一本破旧的《三国演义》。
“几点退潮?我们想去游泳。”女婿问。
阿贵估计了一下,说:“现在潮水涨得最高,下午四点左右去合适。”女婿想了想,说:“四点左右,另外三个坐末班船的差不多也到了。”
下午四点多,那三个人已经到了。太阳还是很大,但光线变得软弱下来。阿兰和阿贵坐在屋檐下背阴处的一张木桌旁边歇着。那些男男女女们都去海里游泳了。从他们家往前走七八十米就到了大海。桌子上放着茶具和两碟瓜子糖果——这些也是阿英带回来的。阿兰撕开包装袋,自己吃了一枚咸橄榄,递了一枚给老伴儿。阿贵不吃,坚持要喝茶。女儿久久才回家一次,他乐意跑上跑下,做个尽心的佣人。现在,世界仿佛随着年轻人的离去,暂时变得安静了。阿兰说,她在女婿家时,也被这些人吵得要命,个个都是酒坛子,一喝就喝到大半夜,让她整个晚上都不能睡觉。
阿贵在女婿家待得少,这些人他都不太了解,阿兰就说给他听。“那个穿白T恤的就是雄哥。雄哥和雪萍是一对,但两人没结婚。雄哥三十多岁了,家庭条件也不错,媒人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他就是看不上,偏偏喜欢雪萍,把他父母都气吐血了。雪萍是湖南人,在酒店上班,现在好像是老鸨。他们是在包厢里认识的,之后两个人就像胶水一样黏在一起了。”阿贵淡淡地说了句:“那女的长得也一般般。”阿兰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雄哥那么帅,怎么会挑中这么个姿色平平的女人,而且还是小姐?
“这就叫犯贱。”阿兰说。
雄哥是他女婿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喝酒,不知为什么发生了争执,雄哥把他们家的电视机都砸烂了。“他也用酒瓶去敲雄哥的头。”阿英几年前曾对她说过这件事。两个人断交了一阵子,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搅在一起了。
平头的那个叫黑仔,后面来的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就是他的相好,名字阿兰不知道,那女人跟丈夫分居了,整天缠着黑仔,一口一个“老公”,听着都让人讨厌。阿贵想知道黑仔是干什么的,因为中午他无意中听到黑仔跟别人手机通话时讲:“挑了他的脚筋,让他躺十天半个月就行,不需要做得太过分。”阿贵听到了这句话,听得真真切切,这种狠话一般人是说不出口的。阿贵吓了一跳,他不明白女婿为什么要跟这种人泡在一起。阿兰说:“他以前跟人合伙倒卖建筑用沙,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最后来的一对,就是小敏夫妇。他俩有自己的鞋厂,生意做得挺大的,在厦门海沧有房产。阿兰不无感激地表示,如果当初不是小敏拉一把,她女婿也没有今天的局面。那个头发烫得卷卷的女人,就是小敏的老婆。“所有这些女人里,她的胸怀最大。”阿兰记得女儿曾经这样评价她。小敏在外面养情人,还生了一个男孩,她不但不生气,还把他抱过来喂养,待他像自己亲生的一样。“靠老公吃饭的女人,只能那样。”阿贵说。他不说她精明,也不说她傻。
院子里有一口井。有个女邻居过来打水浇菜。她冲着这一对老夫妇感叹说:“女儿还是嫁得远一点才亲,一回来就热热闹闹。”这句话触动了他们的心病。他们曾经考虑,要么招一个女婿上门,要么女儿嫁得近些,彼此方便照顾。没想到女儿去了城里,在商场里卖化妆品,不到三个月两个人就谈上了。“嫁给城里人,她起码喝一滴水都不用去挑。”阿兰曾经这样做阿贵的思想工作。在岛上一个农家妇女整天都在忙些啥,他们一清二楚。都是为了孩子,他能不想通吗?阿贵心里也有疙瘩:“我们老了怎么办?”阿兰说:“顺其自然吧,最好你走在我前面,这样你就不会孤单。”
“是啊,一回来就热热闹闹,一走就冷冷清清。”阿兰笑着应道。
女邻居建议说:“那就留他们多住几天,或者你们都跟过去。”“哎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住在居民楼里静死了。”阿兰对这个问题早已应付裕如了。这位女邻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在本村,二女儿嫁给了台湾人。阿英在房子西边的墙脚下种了几株爬山虎,她二女儿在自家院子里栽了一棵榴莲。平时,阿兰喜欢和她说说话,彼此唠叨一下远方的女儿,或者扯一扯榴莲和爬山虎。
她又问阿兰:“开车来的?”
“轿车放在码头那边,过轮渡有点不方便。”阿兰说。阿英也喜欢让村里人知道她女儿有车。聊着聊着,女邻居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的意思:“阿兰最有福气,找了一个金龟婿,打打手机就有钱赚。”
这一点确实如她所说。这岛上的男人哪个不是迎着风浪出海?你看他们长着厚茧的双手,骨节宽大的八字脚,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还有那眉宇间紧锁着的忧愁,他们哪能跟城里人比呀!对这个女婿,阿兰也觉得挺满意的,起码女儿跟着他,有房,有车,晚上能睡在空调房里。
“他们都去游泳了?”女邻居问道。
“都去了,连四个女人也去了,穿着那个叫什么‘比基尼’,露着两团大奶子,屁颠屁颠地跟着男人们走。我说城里人就是不害臊,要是咱们,羞都羞死了。”
笑了一阵子之后,阿兰突然想起七月中旬发生过的一起溺水事故,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们带救生圈了吗?”阿兰问老伴儿。她决定和老伴儿一起去沙滩上看看,顺便帮他们照看堆放在沙滩上的衣服和手机什么的。阿贵说:“没有。”斜了阿兰一眼,又补充一句:“全都是大人了,干吗一惊一乍的?”阿兰禁不住又埋怨了他几句。于是,两个老人一前一后快步向海边走去。
他们站在海堤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几个女的就在浅滩附近瞎扑腾,浪潮在她们身上冲刷起阵阵水花,几个男的倒游得有模有样。每个人屁股后面都有一个红色的漂浮物。阿贵说那叫“跟屁虫”,是一种安全游泳包。两个老人在黄昏中,静静地看着他们,仿佛那是几只快乐的海鸭。
更远处,有几艘渔船正从东南海面缓缓归来。
“楼下蚊子太多了。”于是,有人提议在楼顶烧烤。这是一座两层小楼,楼顶铺着长条石板,楼顶四周都用石栏杆围着。那里确实是纳凉的好地方,蚊子少。他们顺着石梯把桌椅搬上去,把烧烤的东西也提上去,还有店里送过来的三箱啤酒。阿贵在栏杆处分别绑了两根竹竿,把两盏流动的灯挂上去,担心不够亮,都换上了一百瓦的节能灯泡。烧烤还没有开始,几个男人就开启酒瓶盖了。小敏用手机播放音乐,歌声在乡村的夜幕中似乎飘得很远。
“要不要吃点稀饭?”阿兰在楼下问大家。
“他们要喝酒了,还吃什么稀饭。”阿贵责怪阿兰没脑子。阿兰心里一直觉得烧烤不能当饭吃,吃不饱。她觉得阿贵的话有点冲,但听说他要跟她一起吃稀饭,心里刚涌起的怨气马上就消失了。她听到女婿让阿英打电话叫她叔叔过来喝酒。每次女婿来,都是叔叔陪他喝酒的。这时,她婶婶也送了些新鲜的鱼虾过来。
阿兰把收拾好的鱼和虾送到楼上去。“鱼要先放在香料盆里腌泡几分钟。”雪萍对她说。阿兰看着雪萍正在给几串鸡翅刷椰油,一会儿又给它们涂抹上五香粉、辣椒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八串鸡翅一下子就分掉了。叔叔说他不吃,在家里吃饱了。小敏的老婆把剩下的一串硬塞给阿兰。阿兰接过,咬了一口,连声叫辣,还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手艺这么好,怪不得雄哥围着你团团转。”阿兰夸道。
“男人个个馋嘴。”黑仔的老婆也笑着说。
就在接过烤鸡翅的瞬间,阿兰发现小敏老婆的眉头处有一颗黑痣,便说:“你脸上也有一颗痣啊。”阿兰自己嘴角下方也长了一颗,她不好意思称它为“美人痣”。关于黑痣,素有“男藏女现”的说法,小敏的老婆也懂,所以她说:“阿母,你的痣好大,好有福气啊!”
阿英也去学烧烤。刚把鸡肉串放在烤炉上一会儿,烧烤炉里就冒出浓烟。雪萍连忙说:“油刷得太多了,都滴到炭火中去了。”阿兰像观看表演一样看女儿忙活。黑仔的相好也在一旁指点:“鸡肉串很容易熟,烤久了会焦。现在给它翻动一下。”
阿贵吃完稀饭上来,雪萍正在教黑仔的相好烧烤。原来,她也不会烧烤,阿兰心想,刚才她还指点阿英呢。“鱼刚上烤架,不要急着翻来翻去,这样肉会变硬,等烤得差不多了再翻面,鱼就不会脱皮。”雪萍说。
而后,阿英说精盐没了,阿贵又转身下楼去拿。
阿兰手痒痒的,也过去试着烤一条鱼。烤着烤着,她就发现,果真如雪萍说的,鱼皮粘在网架上了。小敏的老婆看她学得很专注,就说道:“阿母可以在岛上开个烧烤店了。”“开烧烤店?谁吃?”阿母应道,她怕大家误解,又解释说,“平时这里三分之二的人都在外面谋生,留在岛上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小孩。”“其实这里可以搞旅游的。”小敏说,“在这里住多舒服,空气好,吃得东西也放心。”
“一两天还可以,呆久了,就会无聊。”阿英说。
不知什么时候,前面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也摸了上来。有人问:“这两个小孩是兄妹吗?”小女孩回答说:“他是哥哥,我是妹妹。”阿兰介绍说:“大的十岁,小的六岁了,都很聪明。”“海边的孩子都长得很漂亮哩!”小敏的老婆说。阿兰给兄妹俩每人一串烤香肠,接着阿英又给他们一串烤虾。兄妹俩玩了一会儿,被他妈妈喊回去睡觉了。
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闲聊:股市、汽车、足球、篮球,一会儿谈论奥巴马猎杀本·拉登,一会儿议论巴黎街头的游行示威。十一点的时候,叔叔先回去了,说是明天还要赶早出海。临走时,他对阿英吩咐道:“等下过去睡觉,二楼给你们留了两个房间,楼下的大门锁着,从旁边的小门进。”
“您没事吧?”阿英问。
“我还没醉。”他说。
送走叔叔后,阿英突然觉得很困,但看到大家的兴致依旧很高,也只好陪着。她望了望四周,除了远处教堂钟楼还闪着灯光,已经一团漆黑了,海风把整个渔村吹得凉凉的,很是恬静。她让母亲先去睡觉。阿兰走下石阶时,听见阿英说:“只有我们这里亮着灯,有说有笑的,像一个戏台。”
“阿贵,你怎么啦?”阿兰刚进房间,就闻到一股红花油的味道。老伴儿在蚊帐里面说:“没什么,刚才下楼时绊了一下。”尽管房间里有灯光,但阿兰还是打着手电筒,撩开蚊帐,去查看阿贵的伤。阿贵的右膝盖下面一处被磕得有些发青。“下楼取精盐的时候,碰到长条椅了。”阿贵懊恼地说。阿兰嘲笑他:“眼睛长在你脸上算是浪费了。”
两个老人躺在阿贵房里的床上,睡不着,听着楼板上的声音。他们谈到南京某个教授因为搞换妻游戏被抓起来的事。这是属于年轻人的话题,阿兰觉得自己撤退得及时,若她在场,年轻人会觉得碍事。另外,她还发现了一个秘密:雪萍从洗手间出来,黑仔过去吻了她。过了一会儿后,她听见老头子开始打起呼噜。她背过身,不一会儿,自己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兰被外面的吵架声惊醒了。她仔细一听,是她女儿和女婿的声音,声音顺着房子东边的小路传过来,越来越近,可以推断,他们是从叔叔家往回走。“他们又吵嘴了。”她叫醒了阿贵。两人都急忙穿衣起床。
“出了什么事?”阿兰问。
她听着女儿女婿从楼梯上来。“神经病!这也怪我?!”阿英气呼呼地说。原来,他们喝完酒后,阿英把他们带到叔叔家休息,本来她想,两个房间,几个男的一间,几个女的一间,将就一小会儿天就亮了,可是那些女人硬是要挤着男人,结果小敏夫妇没地方睡了,于是女婿就骂阿英没把事情安排好。
“你既然请人家过来,就得准备好!”女婿批评阿英。
“哪里是我请他们的!”阿英争辩说。
“不是你请,难道是我请的?”女婿反驳道,声音也越来越大。阿兰知道女婿性子急,容易上脾气,连忙劝道:“孩子,这三更半夜的,吵架让邻里笑话。”可是,他女婿真的是气昏了,竟然歇斯底里地发起毒誓:“好,你说是我请的,如果是我请的,我就在路上被车撞死!”
“哎呀,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阿兰劝道。阿英在屋子里辩解,但声音小了很多,说:“都是你的死党,他们开口说要来玩,你也没拒绝呀。”接下来,屋里静默了,灯也熄了。阿兰和阿贵回到了房里。
“都四点了,天快亮了。”阿贵说。
两个老人再次把灯关了,躺进蚊帐里。两人都睡不着,又轻声地嘀咕起来。阿兰原以为女儿会在镇上的宾馆订几个房间,因为家里明显住不下这么多人。阿贵又怪她没脑子,说三更半夜的,又没车子,去镇上得走半个小时。阿兰一会儿叹息女儿有点傻,花了钱还买了个难受;一会儿又挑女婿的脾气不好。尤其是说到撞车,阿兰听得心惊肉跳的。因为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女婿差点就被一辆大卡车撞了,还好他及时把车闪到一旁的绿化带里去了。
其实,对这个女婿,阿贵老早就有看法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愿常去女儿家的原因。在那边,女儿会提醒他该去洗澡、理发了;外孙们也会说:“外公,你裤门上的拉链又忘了拉。”他上完厕所时常忘记关灯,电视音量总是调得过大,他又不会喝酒,无法融入那种氛围。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不自在。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小便后忘了冲水,他女婿就开骂,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听得出那些难听的话是冲他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听见隔壁有人走动。“妈,家里有药吗?”是女儿阿英的声音。“英儿,怎么啦?”阿兰问。阿英说她肚子有点痛。“闹肚子?一定是烧烤,东西没熟透。”阿贵披衣起来给女儿找药、倒开水。
听到鸡鸣,阿贵和阿兰就起来了。尽管不知道大家要不要吃早饭,阿兰还是给他们准备上了。“多了就倒给鸭子吃。”阿兰自言自语道。女儿女婿也起来了。
“妈,不用煮我们的饭。我们要坐第一班轮渡走。”阿英说。
“要走啊?米都下锅了。”阿兰应道。
阿贵烧了水,和女婿沏茶喝。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不久,那六个男男女女也从叔叔家返回了。阿英说:“咱们早上就回去。”大家都没意见,洗漱完了,围过来喝茶。阿兰在厨房里嚷嚷,说阿英昨晚吃了烧烤,半夜里肚子痛,又是拉又是吐。言下之意,希望大家理解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出岛。大家都没吱声,个个一脸的疲惫,显然昨晚都没睡好。
把他们送上乡村客运班车后,阿兰嘱咐道:“到家了,打电话报个平安。”从车窗里,可以看见那些人都挥手向两个老人告别。直到班车拐个弯驶远了,听不见发动机的声音了,两个老人才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走了好,走了安静。”阿兰边走边说。
阿贵沉默着,他每走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影子。下次英儿回来,不会带这么多人了,不会再烧烤了,尽管烧烤炉还在屋顶,但愿他们……阿贵心想。他垂着头看着脖子上的金链子,那是女儿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它一下。“孩子们年纪还小,不懂事。”阿英又嘀咕了一句,“还好,两个外孙都大了,都很聪明。”
到了家里,一对老夫妇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似乎累得只剩出神的劲儿。半晌后,阿兰问阿贵:“英儿是不是嫁远了点儿?”阿贵没应答。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不是远近的问题。接下来,他们也没什么事可做,就等那个平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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