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历史题材图文书《甲午:120年前西方媒体的观察》。“这是一本独特的图文书,以少有的第三方观察角度来呈现120年前西方媒体对于甲午战争的关注和报道。这些图片就像一面镜子,忠实地映照出百年前那段沧桑历史。”8月23日,《北京青年报》在其专题版对该书如此评价。与此同时,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北京电台、新浪网历史频道、财新网、《文汇报》等16家媒体主动联系出版方,并对该书展开报道。笔者有幸担任该书的责任编辑,欣喜之余,回想起该书从选题策划、编辑到装帧设计、推广的历程,感触颇多,今不惴浅陋,整理出些许编辑手记,权且当作对这段工作的经验总结,更期待得到方家指正。
一、邂逅一段沉寂的历史
对于“万国报馆”主要成员田彤先生来说,《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的问世,与他们小组名“万国报馆”的诞生一样,完全是意外产物。
田彤因工作需要,经常出国,在闲暇之余,他最爱去各地的旧货市场闲逛。2012年,他在伦敦负责奥运会报道间歇逛旧货市场时,一张1843年的《伦敦新闻画报》瞬间吸引了他,报纸上有一版关于中国的画特别美。田彤向来对历史颇有兴趣,凭着其媒体人的敏感性,他连着好几天都泡在旧货市场的老报刊里。令他大为震撼的是,鸦片战争、中法战争、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庚子赔款、辛亥革命……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国外报刊几乎全有报道,有些报道的角度与内容为首次见到。于是,田彤一口气买下了三十多份涉及“清末报道”的老报刊“背”回国。
随后,田彤细细研读这些老报刊,不断查阅当年的历史背景。他发现19世纪中叶随着英、法等国的全球性扩张,远东成了当时新兴欧美报刊的新闻源,古老的大清帝国更为西方民众所关注,人们像关注历史小说一样热切地关注着中国及东亚的一切。为了弄明白19世纪末期那些“欧美列强”的媒体如何报道中国发生的一切,田彤委托精通英语与法语的朋友王昱在法国帮忙代购当年的老报刊。最初,王昱只是给朋友帮忙代购,后来自己也完全“陷”了进去,用他的话说:“自己心甘情愿地被田彤带进了沟”。他的“陷入”将田彤的发现带进了更广的历史空间。他们将搜集工作从英国、法国扩展到美国、德国、俄国等当时报刊媒体已经发达的西方国家。
当老报刊搜集到大约一千五百份时,他们统计了一下,这些老报刊主要有英国的《图片报》《伦敦新闻画报》,法国的《插图报》《小日报》《小巴黎人报》,美国的《哈珀斯周刊》《纽约时报》,俄国的《田野》周刊等数十种。其中,报道甲午战争、庚子赔款的老报刊最多,与甲午战争相关的达三四百份,与庚子赔款相关的有二百多份。每搜集到一份老报刊,他们都会认真地阅读,越读越觉得有些东西应该拿出来与更多人分享。王昱坦言:“我们在读这些报道时,就感觉是穿过了时光隧道,虽然我们知道历史的结局,可当年的细节只有在这些报道里才感知得到,而且真的希望自己若能有超人之力,与历史中的那些人对话与分析,那该多好,这种想改变耻辱历史的焦灼心态很熬人。”因关于甲午战争的报道最多,这也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最终,“万国报馆”兴趣小组把整理研究工作首先落在了“甲午”上。
有了这个想法,田彤与王昱想到了先出一本关于甲午报道文字的编译书。2014年年初,他们与笔者作了沟通。笔者一方面感到他们手头的资料很丰富,一方面觉得这么多的材料如何取舍、运用,并以一个主题集中展现,这有待进一步思考、细化。于是笔者提出先看看他们搜集的那些老报刊。2013年一个寒冬的早晨,笔者站在堆积如山的老报刊前,异常震撼,手心微微出汗。虽一时间无法细读那些外文,光报道中配的大幅图片已令人无比震惊,有许多报道图片直接上了当年报刊的封面和封底。这些图片都是当年西方媒体记者、画师在现场拍摄的图片与绘图,后制成木刻版画呈现在报刊上,可谓当年鲜活、真实的历史再现。凭直觉,笔者认为将这些图选取出来,配上图说,就是一本直观又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大书。田彤与王昱有些惊异于笔者的提议:“这样做出来不就是一本画册吗?这样的书能有读者吗?”
二、三条编辑策划理念
可以说,面对这么丰富的成书资料,笔者最初的思路就不同意将其简单地定为画册来出版。这应该是一本含有巨大信息量且有相当史料价值的历史题材图文书。笔者在翻阅这些国外旧报刊期间,也逐渐闪现过一些编辑策划理念。
第一,过去的新闻在今日就是历史。除对这些新资料的内容产生好奇心外,笔者意识到,这些史料的发掘是给历史打开一扇新窗户,会随即带来新的视野和新的方法。国外老报刊的报道图片,时隔120年被发掘,大多为第一次进入国人的视野。笔者的这一观感,在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专家马勇先生那里也得到证实。他在本书的序中写道:“这部作品的创新毋庸置疑,相信一定会在不久的未来加进并丰富近代中国历史的表达,为近代中国历史叙事的重构提供一些基础性资料。”
第二,应用全球史的眼光来分析这些资料。晚清中国已经进入全球的语境之中,不仅李鸿章、郭嵩焘等外交人物在西方登台亮相,需要拿捏分寸把握时机,中国的事件也不再单单是帝国的家事,而是世界性的事件。这些图片报道就是一种很好的历史叙述。普通读者对故事感兴趣,但是故事绝对不应该是戏说,而应既有一种身临其境的返回历史现场的直观感,也要有一种精心的引导,尽量客观,是一种纪录片式的呈现。在本书第十一章“故国人民有所思”中,李鸿章的出访就是一个典型的事例。1896年9月12日《哈珀斯周刊》报道:“如果李鸿章再年轻25岁,中国必定会获得重生。但从这样的观点中,我们也不难看出此次访问的悲剧因素,毫无疑问,此次访问也见证了中国文明的终结。为了保全国家,中国必须牺牲它古老的(政治)体系。李鸿章看清了这个问题,因为在谈及中国的未来时,他难道没有说‘我们必须保护国家主权,不允许任何人危及我们的神圣权力吗?这一次,李鸿章又扮演了和俾斯麦一样的角色,因为祖国的统一始终都是俾斯麦心之所系。同样,中国的主权和传承也是李鸿章心之所系。”在这里,西方除了一种对于中国来客并不十分刻薄的评论和奚落之外,还有一个对于彼时中国命运的基本判断:“为了保全国家,中国必须牺牲它古老的(政治)体系。”李鸿章当然没有力量去撼动那个帝国的体系,所以他的出访成为了一个非常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似乎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通过报纸的大图复制,将原来的图像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且配文,就像电影回放一样将读者拉进一个历史隧道,在这种返回现场中,读者不难有回归历史时局的激荡之感。
第三,新书应是文明论视野下的战争书写。甲午战争改变了东亚的政治格局,进而影响了20世纪前半叶世界史的走向。老报刊中对于甲午战争的报道,既有意识形态化的正义论的分野,也有军事力量的数据化比拼。例如,美国《哈珀斯周刊》于1894年11月24日、英国《图片报》于1894年12月1日都对中日军舰作了一番详细的对比,从报道数据来看,在黄海海战中,中国拥有战舰14艘、鱼雷艇4艘,日本有9艘战舰,两国装备上也相等,硬件悬殊并不大,但为何大清帝国惨败给“蕞尔小国”日本?面对这些确凿数据,怎能不深思!
在以前的出版物中,我们也读过类似意识形态正义论的分析视野,例如相蓝欣《义和团战争的起源》一书在对义和团战争的解读中,就提到在西方因为某种东方主义的遮蔽而带来的战争书写话语,但他对义和团战争的分析是一种历史化、学术化的分析,当然他的分析是从许多史料的研判中得出的。但《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则是将媒体与战争的学术视野巧妙地隐含在背后,该书以这个视角梳理了若干史料,但最直接出场的并不是学术的分析,而是精彩纷呈的史料。这在该书第十二章“媒体在战争中的作用”中有很充分的展现。
三 、五个月的奋战
2014年3月初,笔者与作者达成成书共识。但能否赶在甲午首开战事的7月25日前将书推向市场,这对作者及出版方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首要难题是,如何从这么多的资料中选取最适用的来搭建书的框架结构?为此,我们根据整个事件的发展顺序拟了一个提纲,设“战前报道”“战时报道”“战后分析”三大部分,将相关的人与事放入相应部分,全书以图为主,配图说。
明确方向后,田彤与王昱立即行动起来。此时,他们认识到了工作的艰巨:要将所有的报道文章一一读完,才能选取合适的图与文,然后才能翻译、整理……幸运的是,他们的工作得到了许多朋友的支持。很快,十几个人加入进来,“万国报馆”小组成立。这帮群情激昂的人,有时为了某篇文章的取舍能够通宵不眠地讨论、翻译、整理。短短两个月后,他们翻译了三百多篇文章。在这期间,笔者也一直与他们同步进行工作,就书的结构、内容、设计等进行交流,更要督促书稿进度,毕竟要实现7月下旬出书的计划,时间太短了。这根弦绷得实在有点紧。
为了赶进度,作者每写好一章就立即给笔者进行编辑整理。5月初,书稿全部完工,笔者又将整部书稿进行最终统稿、加工。最后一遍加工时,笔者对书稿篇章结构作了大调整,以时间为序将原来过于笼统的三部分拆成了十二章,每章交待一段历史,很清晰地呈现了甲午海战的前因后果,读起来也顺畅。现在看来,这种“流水作业法”使编辑与作者始终处于交流之中,我们能随时解决发现的问题,有效地加快了出书的进度。
一本书的内容主要取决于作者的水平,同时编辑的加工能够起到很好的提升作用,但书的呈现形式则主要取决于出版方,在装帧设计与印制上,笔者将自己的想法与美编、印制不断交流、碰撞。三联书店向来非常重视书的品质。此书选题通过后,笔者就去书店翻看一些图文书的装帧设计,如《国家记忆:美国国家档案馆收藏中缅印战场影像》《遗失在西方的中国史:<伦敦新闻画报>记录的晚清1842~1873》,从中寻找可以借鉴之处,但最后都没有采用这些书的形式。因为《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中的图都是百年前的报刊上的,有的还是封面或封底的整版图片,为了完整呈现,带有当年报头的图片都整版放在了书上,甚至跨版呈现海战场景,这样使得图片视觉冲击力更强,同时带有报头等显示了确凿的出处,增强了史料价值。在色彩上,为了体现老报刊所透出的历史沧桑感,该书采用双色印刷,外加一个印张的彩色印制,封面与内文的颜色偏棕色,使人一下子能够与百年沧桑的历史产生呼应,腰封却用了几张带有报头名称的老报刊,呈现了当年报刊的原生态。有位读者在网上评价说:“最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充满宣传语的腰封,但这本书的腰封没有一句宣传语,却能一下子说明主题。”
对于一本书来说,用什么样的纸张印刷、定多大的开本也是很重要的环节。《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在纸张的选择上费了很多功夫。书稿一进入出版流程,笔者即与美编、印制商讨用纸问题。先挑了印制《邓小平时代》的75克特种纸,做了打样,发现纸有点薄,背面会透出图的影子,且图片的很多细节呈现得不理想。我们接着挑了印《百年佛缘》的90克艺术纸,打样后感觉不错,但纸张有点厚,成书后书会较重,成本也比较高,按成本算定价至少上百元,这样不太利于销售。我们一共挑了六次纸,打了六遍纸样,最终定下用印制效果与成本都较理想的80克艺术纸;为了尽量呈现大图,成品尺寸定为185cm×260cm的16开,这在同类书中算是开本较大的,但整体来看,宽度与高度都较协调,且不是异形开本,在用纸上不会造成太多浪费。
四、两个独特性与四个缺憾
从读者与媒体报道的反馈来看,《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能够引起众多读者的关注与喜爱,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书稿的内容与同类书比起来较为独特。2014年,甲午战争爆发120周年,有关甲午的书出了不少,如刘亚洲、金一南等人编写的《甲午殇思》,陈悦的《甲午海战》,宗泽亚的《清日战争》,戚其章的《甲午战争史》,马勇的《甲午战争十二讲》等。与这些书相比,《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一书的作者只是一个兴趣小组,既不是军事方面的专家,也非中国近代史的研究者,但该书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主要因为此书完全将百年前西方人眼中相对真实的甲午呈现了出来,这与教科书或一般的历史书所书写的百年前的清未历史的角度迥异,丰富了近代史的研究,也扩展了读者的视野。一位读者来信说:“一百多年前的清未历史,看教科书时感觉就像另一个国度那样遥远,但看到这本书时,老报刊上的生动场景就像发生在眼前,让我拿起来就不想放下。”
二是品相上乘。许多读者都说第一次打开这本书时,觉得印得太好了。书中图片的细节非常清晰,甚至当年报纸上的文字都一清二楚,完全可以读下来;纸张细滑,读时有种高雅的品质享受。一些同行追问为何此书的图片这么清晰,图片能有如此好的效果,作者所做的努力功不可没。百年前的报纸原件,许多已经很脆薄,多碰几下都可能会破碎,根本无法扫描,拍摄清晰度也不够,后来他们借来了哈苏最先进的数码后背5000万像数镜头来一张张翻拍,责编与美编又一张张、一遍遍地调修电子版图片。可以说,光图片就把大家折腾得苦不堪言,现在看来,这样的付出是值得的。
都说出版是一项遗憾的事业,尽管书出版后获得不少好评,笔者从编辑角度看来,依然有诸多缺憾。首先,书比既定计划晚了十来天上市,这对书的前期销售有一定影响。7月25日是当年甲午海战的开战日,各类媒体都在7月份推出甲午话题的报道,新浪网、《三联生活周刊》《北京日报》等媒体得知三联书店即将出版这本书后,进行了多方位采访,做了较多的报道,但书却还在赶制中,没能跟上宣传的步伐。其次,与图相关的知识背景文字不足。图书主要以图片为主,配图说,在章节开头与结尾等处有少量文字,所以一些读者反映,书中的图具有震撼力,但有助于进一步解析的文字偏少。为了弥补这个缺撼,“万国报馆”正在紧锣密鼓地翻译120年前西方媒体对甲午海战的报道文章,编译成书后,会提供更多的文字史料与信息给大家。再者,图片的选取还可以再精练些。该书前三章对甲午开战前的背景作了全面交待,但现在看来所收的同类图片多了一些,虽然在编加时,笔者删除了一些图,但还不够精练,同时,“万国报馆”小组还一直在搜集老报刊,就在成书前,他们又发现了一些关于甲午海战非常有意义的图片,当时若将新发现的图片收入书中,已不可能,对图片的进一步增删工作只能留待此书增订时来做。此外,书中有几处图片人物的中文名未能翻译出来,有待查找。在翻译过程中,最难的是对地名、人名、舰名等专有名词的核对、确认。因为英、美、法、俄等老报刊所用的名称都是当时的叫法,与今天的叫法差距较大。无论是作者还是笔者都多方查找未果。
总体而言,《甲午:120年前的西方媒体观察》作为一本史料性质的图文书,具备学术价质,但读来生动而不晦涩,这主要基于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共识:让学术价值隐藏在生动的图文内容呈现之下。为此,编辑所要做的主要是如何将结构“简化”,这个减法的过程就是剪裁作者文本的过程,减法不是删去,而是凝练。对于历史类题材图书出版,一个好的选题应是既有历史的深景,也有现实的碰撞。甲午战争已经过去120年,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已经发生了巨变。如果结合百年来的沧海桑田回望这个历史节点,相信读者也能从这一历史事件中获得启示,进而建构自己的历史框架,甚至从一本书去寻找、策划另一本书。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读者阅读的至乐和对历史的好奇、解谜,也是编辑创新的动力与自觉。
(唐明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