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川时代日本对朝鲜通信使的宾礼仪

2014-11-17 18:25金禹彤张雨雪
东疆学刊 2014年4期

金禹彤 张雨雪

[摘要]在《海行总载》中,日本对朝鲜通信使的接待宾礼仪基本分为日常接待礼、藩地接待礼和将军国宾礼三种。在古代东亚秩序下,这些礼仪活动既是敦睦邦交的体现,也是朝、日间国家关系的佐证。通过礼仪形式可见双方礼仪对等,但从具体礼仪之争和国宾礼形式中的不对等色彩来看,日本对朝鲜具有一种上位意识[1](107~108),体现出视朝鲜通信使为朝贡使的“日本型华夷意识”[2]。

[关键词]德川时代;朝鲜通信使;宾礼仪;《海行总载》;“日本型华夷意识”

[中图分类号] 313:31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22007(2014)04001008

壬辰御倭战争(公元1592-1598)后,经过对马藩的积极斡旋,朝鲜王朝(公元1392-1910)与德川幕府(公元1603-1867)于公元1607年恢复了国交。此后,在公元1607-1811两百年间,因政治、经济等原因,朝鲜朝派遣了十二次使节团至日本,这些使节被称为“朝鲜通信使”。他们带着对壬辰战争的痛彻记忆以及对日本加深了解的现实需要开启了日本之行,并留下了诸多纪行文,辑为《海行总载》[韩]《海行总载》,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编,1967-1989。本文所引《海行总载》均为该版。

朝鲜通信使至日本时,日本正处于江户时代,其实际统治者是德川幕府,1603年由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在江户(今东京)所建,至公元1867 年德川庆喜被迫宣布还政天皇为止,共经十五代将军,历时265 年。朝鲜通信使的出行目的一如其名,一来为传通音信,二来为敦睦信义。具体来说,其初期是交涉送还俘虏、探听国情、祝贺将军袭职等。从1655年(朝鲜孝宗六年、日本明历元年)第六次始则因祝贺将军袭职而出使,因此其大部分出使均要到达江户、面见将军,而将军亦向朝鲜国王答书赠物。朝鲜通信使使团庞大,一般人数在四百至五百之间,主要人员有正使、副使、从事官(原名书状官,以上总称三使)、堂上译官、制述官(原名读祝官)、书记、写字官、画官、医官、乐师以及军官、译官等,负责文字应酬的主要是制述官和书记,而三使在出使活动中的言谈举止则成为国家意志的代表和两国关系的体现。朝鲜通信使在日本沿途记述了出使情况与所见所闻,其纪行不仅有诸多对日本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风俗、自然地理、学术文物、国民稟性好恶等的观察记录,还记载了双方在接洽、宴请、商谈、递交国书等公务活动中的相关礼仪形式。本文即以日本接待朝鲜通信使的宾礼仪为分析对象,讨论相关礼仪内容,说明礼仪形式,并从宾礼仪视角说明朝、日国家关系及日本的朝鲜观。

朝鲜通信使至日本,是近世朝、日交流史上的重要事件。从礼仪角度看,一方面,朝鲜通信使在交聘礼仪活动中,其舆服即车舆、冠服与各种仪仗以及行为举止皆依本国礼制;另一方面,因其肩负着特定的政治使命,所以在出使过程中要恪守双方约定的相关礼仪规范,避免外交纷争。除此之外,受儒家文化的长期浸染与国家文化政策的影响,朝鲜通信使已将儒家礼义观念内化为自身的自觉道德,尤其在明亡清兴后更以中华文明的正统自居,自视为域外儒邦之“小中华”,因此无论国家还是使节个人都希望通过礼仪的演示功能向日本展示儒家礼仪文化,彰显其文化的优越性,从而实现其基于“华夷”观的精神诉求与文化满足。因此,《海行总载》中的礼仪记载主要有两部分内容,一是朝鲜通信使在日本出使期间自身遵循的礼仪规范,包括舆服制、酒禁制等出使礼仪及官员依本国礼制自行举行的望阙礼、望贺礼等;二是日本方面各级地方官吏对朝鲜通信使的接待宾礼及将军国宾礼。

朝鲜通信使的出使路线,一般是乘船从本国釜山出发,经对马岛至赤间关(下关),在日本经诸多地方到达江户,然后返程。每次耗时至少五个月,有时长达七八个月,其路途异常辛苦,同时对方随行人员众多,场面浩大壮观。为出使活动顺利,双方要事先确定见面礼仪规范。此外,日本为迎使会设立专门接待的驿站宾馆,从饮食、住宿、出行等各方面做好大量的先期准备;派出专门护送人员、迎使人员等;另外,还要提前了解朝鲜的相关礼制规范,如了解朝鲜国忌及使节私忌,以便安排各项日程、活动等。通信使到达江户城后,会专门选择吉日,在日本诸大名列坐时,行聘礼、献礼物,而日本将军则对三使与使团予以慰劳,答书赠物。朝鲜通信使在日本期间,与日本文化界交往甚密,尤其是文学交往十分频繁,而这也是朝、日两国交往的基本礼仪之一,因有久远的历史渊源而形成制度。在沿途、诸藩宾馆及江户本誓寺、本愿寺等地,大批日本文人墨客、学者、医师涌向那里,与朝鲜使臣进行文学与文化交流。对此,日本学者中村荣孝曾指出:“在外交场合以汉诗唱酬笔谈,乃中国文化圈的同文诸国间习惯化的国际礼仪。”[3](114~131)

一、日常接待礼仪

朝鲜通信使在日本期间的日常活动中,需要日本方面的协助。同时,为顺利出使,双方人员相互间也要不断进行交流,而交流、交涉之事多属日常事务,因此相关礼仪活动基本属于非正式场合中的示好礼仪行为。

1.呈物问候礼

因为朝鲜通信使团人员众多、队伍庞大,日本方面就派出了专门的随行及接使、接待人员,其名称因职责而各异,日常为“护行差倭”。根据公元1609年朝、日签订的《己酉条约》,对马藩每年定期向朝鲜釜山派出岁遣船,日本使节乘船同行,因此釜山的倭馆成为两国外交活动的场所,也是朝鲜通信使出发和回国时的必经之地,而这些护行差倭在朝鲜通信使从釜山出发时就开始陪伴随行。此外还有负责日常供应的“支供倭”,负责迎接、接待和管理的 “延候倭”、“支待倭”、“禁徒倭”等,他们在朝鲜通信使踏上日本土地后,主要根据上命负责日常供应、接待引导、通信联络、事务执行、人员管理等协助朝鲜通信使顺利出使的日常事宜,沟通交流多通过译官,与其交接的朝鲜通信使团人员一般地位对等,因此在具体行事中既要遵守相应礼仪,又相对简易。根据具体接待要求和日程行事安排,日方的这些随行服务差役会对朝鲜通信使行问候礼或呈送礼物、果酒等物为礼;朝鲜通信使收到礼物后也及时相应回礼,但踏上日本领土后,对于酒果、食物类,朝鲜通信使便不再回礼。

朝鲜通信使团在日本出使途中,每日都会有属地官员派人前来问候,或呈送食物、礼物作为问候礼。这些问安及呈物者包括使行沿途的日本各地各级官员、有职名者,如驿站官、奉行、裁判、太守(藩主)等及书僧、长老,也有幕府将军。如有日方宴请,还会送来“宴后别馔”;若涉及朝鲜朝节日,包括朝鲜通信使行望阙礼,日方亦尽地主之谊表示祝贺。到达江户后,则有专门馆伴,亦问安、呈酒肴。日本馈赠食物、礼物以示友好,符合人情事理和待客之道,所送食物等既有酒果、馔食、饼菜、参茶等日常之物,又有海味、鱼酝、莨蓉(烟草)、西瓜雪糖等当地土产;礼物则有茶器、香袋、刀具等当地名物,甚至还有银两。在呈送礼物时,日方会注意根据身份等级而区别对待,主要是重待三使道与三堂译:

岛主使裁判倭各呈银烟竹四个、南草三重柜,三堂前差二个,三判事、制述官、良医前各差一个,三判事以下草柜无色矣,柜样甚妙。

留大阪,冈部内膳正及本愿寺主僧处依例赠物。冈部,站倭也,赏银依例送来。例以到大阪藏库之银送给云矣。岛主称以日寒,呈红紬褥各一部三位前,三堂前追来云且送菊花,兼贺秋事,从事道赠余红绡文房等物。[4](23~39)

2.相见礼

一般来说,在朝鲜通信使与日方相关人员的日常交接、私人招待等非正式场合与公务交往中,相互间也要遵行固定礼仪规范。一般的日常交接由双方对等身份人员互相接对,如日方奉行、裁判之职者至,由朝鲜通信使团的首译出对:“渡海以后,奉行、裁判辈若有事而来,则首译出对,而间以果馔馈之,此亦例也。”[5](12)如涉及到访、迎接、宴请等会面情形,双方则根据与对方身份的差等关系确定礼仪形式,从简到恭主要有“举手”或“举袖”、“揖礼”、“拜礼”,“举手”、“举袖”是礼节性的应答,“揖”是拱手礼,以站姿行礼,礼节较拜礼要轻,“拜”则要跪以行礼。如日方官吏较朝鲜通信使“三使”位低,则根据场合、身份、职位相应行“揖礼”或“拜礼”,而朝鲜通信使以“举手”或“举袖”答礼;如双方地位相对对等,则互行“揖礼”,一揖礼为轻,再揖礼为重:入浦口,迎接奉行平如敏于船上行再揖礼,故以一举袖答之。[5](6)

(馆舍西山寺),奉行将监平诚泰,监物平如敏、小野典膳、源如长,裁判所左平如任、橘左橘如林,都船主纪蕃实来谒,行再揖礼,答以一揖。[5](9)

(三使)与岛主相行再揖,长老次依,西山行拜,三位举手。[6]如日方官员来访于馆舍,则朝鲜通信使要设茶礼招待,且一般“立迎立送”,使臣不出迎,立于本席,双方行礼如仪后坐而寒暄。但如来访者身份对等,如藩主,使臣则要出迎:

奉行四人谒使臣,三使臣以儒冠道袍,立正厅北壁下三重席上。奉行诣席前再拜,三使臣举手答之。裁判二人入谒,又再拜三使座。而举行皆馈蔘茶、酒果而出。[7](48~65)

岛主自门外解一剑,脱履子,步席而入,问是待尊客之礼也。及升阶,三使出退厅,相揖而入,分东西相行再揖礼,而于西山僧以一揖答之。就坐后,先馈参茶,次进宴床,以茶代酒,行九酌七味之礼。[5](9)

“九酌七味之礼”是宾礼中的馔食礼,常用在正式场合以待尊者。行礼时九次斟酒并佐以七种茶点,是较为庄重、正式的待宾礼,其至高形式是“九酌九味礼”。在具体行事中,酌、味次数要根据身份、场合、事由和停留时间等来确定,随情增减。

综合朝鲜通信使的记载,在与日本方面的日常接对中,双方的礼仪形式主要有相见礼、茶礼,根据情况随后或有诗文唱和等文化交流活动。在非正式会面中,双方服装可相对随意。需要注意的是,虽同为东亚汉字文化圈的成员,朝、日两国的礼仪观念和礼仪形式还是有很多区别的,因此即便是非正式场合的会面,为体现对朝鲜通信使的重视,日本官员也相当注意礼仪。不仅会根据惯例旧规恰当行举,如遇相应礼节不够熟悉的情况则会认真准备,加以练习:

岛主谓以午间来见,而日暮始出。故问其由,则为虑行礼时失措,私行习仪,不知其数,自致日晚云。

对此,深受中华礼仪文明熏染并以本国拥有系统、规范的礼仪典章制度而自豪的朝鲜通信使自然十分高兴。一方面,这增加了其来自“小中华”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也深感自身对“禽兽之域”[8](11)的礼仪身教影响,并发出“礼义之见重于天下,忠信之可行于蛮貊”[5](9)的感喟,礼节行为也因此更加谨慎。

总之,因日常接待礼仪不属于正式场合的公务见面礼仪,其外交礼仪的象征意味相对较轻,所涉事由也较为日常,因此礼仪相对简化。一般根据双方地位体现出礼仪等差原则,并依例“礼”尚往来即可。

二、地方之接待宾礼

1.基本礼仪形式

日本德川时代实行以将军为首的幕藩等级权力体制即“幕藩体制”,其以大名为幕府藩屏,通过藩制把二百六七十个大名置于将军领导之下,其行政体系是幕——藩——村(町)三级制。因此,朝鲜通信使在出使中会受到沿途藩主等地方行政官员的招待。这些藩地在朝鲜通信使的记载中常常被称作“州”,大名、藩主及各级领主或被称为“太守”。在这些地方,相关接待礼仪与日常接待礼仪相比,具有明确的官方性质,因而双方为维护各自国家形象、体现邦交的示好原则,就要遵守各项相关礼仪规范。除恪守根据身份差等行礼的原则外,在迎送、会面、宴饮、文化交流等活动的舆服、鼓乐、仪仗、座次、行止等方面都要按照相应的礼仪行事,即重公礼意在重国君。朝鲜通信使至,日方要遣人出迎或最高官员亲迎,正式宴请也要着冠带相迎;朝鲜通信使则着章服以礼,“使臣以下整齐章服,列仪仗、作军乐”[9];宾礼厅事前要相应陈设,确定东西宾主位,双方官员见面后相互行礼。在通信使团各级官员都要出席的正式场合,因众使臣身份不同,礼仪差别更加明显,不仅要注意礼仪规范——下对上行拜礼,对等关系行揖礼,还要注意在指定地点按官级顺序行礼:

岛主着冠带,与森灵两僧出迎楹外。岛主先迎相揖,两僧次迎相揖,偕入正堂,宴床已设于客东主西之座矣。分立床前,岛主与三使臣行再揖,两倭次之,仍立本席。[9]

堂上译官入于正堂之楹内,向北行再拜而出。上判事、制述以下,行再拜于正堂之楹外。军官行再拜于此,次官再拜于楹外之退轩。主客就交椅后,中官行再拜于阶上,下官行再拜于庭中。[9]

为合礼适仪,双方会就见面事由的礼仪事项提前进行准备;在见面活动中,还有诸多礼仪定例需要遵守:如,朝鲜通信使要酌情正式奉出朝鲜国王书契(国书),日本官员对此要行示敬礼仪;宴请中,要依程序而相互反复施揖礼并进行诗文酬和,酌味礼也有一定之规等。除与日本各地方交接时双方遵守一定的礼仪外,对待来自江户的将军之使,朝鲜通信使也要着公服、楹外送迎、行礼如仪:

三堂着团领,乘悬轿,往(对马)岛主城,到中门下轿。首堂奉书契,两堂随后,入往内厅。岛主立于西,一倭中立,跪受书契,奉置北壁。三堂列立其前,行再拜后,客东主西而坐。我先问候,答为行劳。行一巡后,岛主见书契称谢。[10]

岛主先报江户问安使驹井次郎左卫门来见之意,岛主引入使者,使臣整冠带许接,循例问答,行一巡而罢。楹外送迎,相行再揖,余以公服往谢。[11]

同样,在双方见面时,日本官员也十分注意冠服、舆制和仪态,要相应着团领官服,乘坐肩舆即“轿子”:

岛主从者十余人,黑羽旗、剑枪、鸟铳执持者环拥。有一物状如平凉子,插长竿从风飘转。肩舆至门而下,解一剑授从者,至阶脱草履,从者跪取之。三使臣出槛外迎立,相向再揖。以酊长老至,亦如之。西山僧又至,再揖,使臣但坐举袂。岛主戴一角帽紫缨,着黑团领广袖。宝剑饰黄金,手执牙扇,为人不慧。使臣送言,则其状似开口,奉行从旁替语。[9]

2.礼仪争议之例

尽管朝、日双方对会面礼节的态度颇为恭谨,但难免也会出现失礼的情况。如公元1682年,朝鲜通信使第七次出使日本时就出现了礼仪不合的情形。时在对马岛,岛主来朝鲜通信使处谢“受书”之意。按朝、日约定的礼仪旧例,岛主来见朝鲜通信使,三使要出楹外而迎,但当时仅“离席少进而迎”,岛主因此面有不悦,但未当场提及。为此,两天后对马岛奉行特地拿出礼仪依据——《乙未誊录》前来交涉,要求朝鲜通信使“毋损旧礼”。可见,日本是非常重视双方礼仪规范的,同时为妥善解决此事,拿出旧典出示以对,体现了其对朝鲜通信使此行的重视:

奉行平胜成各呈馔盒,三堂前亦如之。彼辈持《乙未誊录》而来曰:使臣接见岛主时,楹外迎送之礼,载此《誊录》……日后相接,毋损旧礼。即告使相,教从前例。[12]

以上礼仪不合之事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对马岛主虽然当时心生不悦,但隐忍未发,事后又处理得当,既解决了问题,又顾忌了朝鲜通信使的颜面,体现了对马岛岛主的诸多考虑。对马岛位于朝、日两国之间,其农田较少,自古就利用交通便利从事与朝鲜半岛的贸易来补充自身不足,维持生计。壬辰战争中断了对马岛与朝鲜之间的联系,切断了其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对岛人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因此他们迫切希望恢复两国关系和被迫中断的贸易活动,以维持藩财政和岛民生计。在这种背景下,对马岛对朝鲜通信使的到来极为欢迎,朝鲜通信使不仅会受到热诚、周到的接待,在日本期间还会得到岛主陪同随行,因此对马岛主不会因非原则性的礼仪规范不合而与朝鲜通信使失和。但为了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在解决此次礼仪不合事件后的次日,因宴请之事,对马岛平真幸两裁判来言:“今日宴礼,各色诸班,想有失礼之弊,预定坐次,以整肃云云。” [9]

以上礼仪不合是朝鲜通信使疏忽所致,其后得到了妥善解决。但并不是所有的礼仪不合都可以积极化解,公元1719年在朝鲜通信使第九次出使时,由朝鲜通信使团的制述官申维翰入府拜见对马岛主的礼仪问题引发了冲突。申维翰是应邀去岛主府进行诗文交流的。面见岛主前,他首先咨询了有关相见礼,但认为不可行、旧例不可凭:“岛主以旧例,将邀余于府中。……相见之礼如何?曰:制述官进前拜,太守坐而揖之。已知其言不可从,旧例不可凭。”因此,当其到达岛主府邸面见岛主前,对岛主下级官员、随从等说明了自己的看法,并晓之以理:

余敛容言曰:……君必欲使我进拜岛主,岛主但坐而举袂已乎?曰:故事然矣。余始作色曰:不然,此岛中不过如朝鲜一州县,太守受图章,食朝廪,大小请命,有我国藩臣之义,与春官侍郎、东莱府伯抗礼而通书,即其班级等耳。国法,京官之以事在外者,勿论尊卑与藩臣合坐交敬。今不佞,文臣著作郎带职而来矣,藉令在使臣后,视岛主有乍分别,且避宾主之席。岛主南向立,我进前相向,我再揖而岛主一揖云尔。则此虽有偏重之嫌,而特为使臣,故勉降一级耳。若终以坐与拜为例,则是使王人而失礼于藩臣耳。言发,译官有恐色。余曰事迫矣,此亦朝纲所关,善为我语,毋使一身作朝家羞。[13]

申维翰的意思是,两国既为敌礼之国,则岛主在朝鲜应位列藩臣之级,因此,作为次等的朝鲜通信使,相见时应行再揖而岛主答以一揖,但按旧例行拜礼而岛主坐揖则有失国体。就礼而论,制述官的地位在正使、副使、从事官三使之下,不能与国主(将军)之下的藩主对马岛岛主(太守)行对等礼,但作为次一级别的官员,其行拜礼而岛主坐行揖礼,确实过于尊崇。然而对于申维翰的异议,日本官员的反应十分激烈:

座中独雨森东解余意,怫然作怒曰:吾属以岛主君臣义,不敢用君言改禀。自两邦结好以来即有此礼,今欲一朝而废之,得亡慢我而然乎?余曰:礼生于敬废于慢,匪我敢慢,贵邦慢我。雨森东因作蛮语,对译官而诘之,其状恚甚。鹘突羊狺,声呶呶不已。虽未可尽解,而至有构衅造祸之语。即群倭悉起,或瞠或睨,或摇首或扺掌,牙颊噪噪,门阶户席,无不人人指点吾者。[13]

这段描写虽有些主观,但将日本人忠于其主而不虑礼仪之本——礼义观念的特点充分显示出来,也体现了以制述官为代表的相当一部分朝鲜知识分子眼中的日本人秉性——暴躁、轻薄、无识、无气度而具有“鹘突羊狺,呶呶不已”的动物性,这也与朝鲜通信使对日本人形象的总体评判——“禽兽”[14](7~14)相一致。这次礼仪之争的结果,以岛主避而不见制述官——“岛主不出,请客留外宴饮而罢”消解,但实际上这只是搁置了争议,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因此,随着其后制述官要随三使来赴公宴而再次出现了制述官如何向岛主行礼的问题。这一次,三使也参与进来,通过察看日方仪注发现,旧例果然属相慢之礼,所以朝鲜通信使决定罢宴。此时,因事关朝鲜通信使日本之行的成功与否,对马岛主终于示弱,“乃曰私礼则谨当如教”。但最后,其并未按照朝鲜通信使提出的礼仪形式行事,公宴罢后依然采取私宴“终不引余入席”的回避方式,于是此次礼仪之争就此不了了之了。

从以上所述可见,朝、日两国官员对双方交往中的礼仪行为都很重视,其实质原因则是相同的,即礼仪行为代表着国家形象和双方的地位,故不可不谨慎。但从另一方面说,礼仪行为在内涵上,对于朝、日两国的一般官员而言还是有一定区别的。朝鲜通信使在文化上受儒家礼制观念浸染,在政治上受国家推行礼治之道影响,因此不仅重视礼规的实行,也十分关注礼仪内涵的传达,可以说,礼义诉求已经内化为其自觉的道德追求,因此常常会以礼义宏旨来审视礼仪之规。但对日本人来说,礼仪观念的形成更多是受制于日本社会实行的严格的等级制度所确立的外在规范。德川幕府时期实行的严格身份等级制使得日本人就如同“被分别关闭在几千万个笼子里,或被几千万道墙壁隔绝开一样,简直寸步难移……这种界限,简直像铜墙铁壁,任何力量也无法摧毁”[15](156)。严格的等级制度决定了严格的礼仪规范,并使这些规范更具有法的形态,如幕府的法律规定,如果平民对武士“不礼貌”,武士可以把他们杀死而不算犯罪,因此对于外交礼仪之争,日本一方并不会主要从礼义大道的角度来审视,而会执著于礼仪旧例的即成形式和礼仪体现的利己性的等级制表达。上例中的日人雨森东(公元1668-1755)是日本德川时代的代表儒者,他以“岛主君臣义”和“自两邦结好以来即有此礼”为据对礼仪之争表示强烈反对,而非从儒家礼义观去体认,可见在现实的国家利益面前文化观念所处的地位。

三、幕府将军之国宾礼

1.国宾礼的基本形式

朝鲜通信使到达日本的最终一站为江户,并在那里完成出使的重要使命——面见德川时代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德川幕府将军,呈递朝鲜国书。对于朝鲜通信使来到日本,最初日本有两种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其为刺探国情,不必以礼相待;但更多的看法认为,不可令日本无义,主客之礼不可凉薄;可见,礼仪所关之重,其演示意义背后蕴含着双方复杂的政治情势与外交诉求。从当时日本的政治统治来看,日本天皇长期处于被架空的地位,并不掌握实权,基于此,朝鲜朝确立了与德川将军相见礼仪的形式与规格,将德川将军视为国家政权的象征,以国主之礼相待。如果说私礼为轻,公礼为重,则国宾礼为重中之重。为遵守相关礼仪,在觐见之前,朝、日双方会通过熟悉旧例及相互沟通认真做好相关准备。

首先,在面见德川将军前,朝鲜通信使一般会先与将军之使见面,其仪正式,朝鲜通信使“设仪仗、作军乐以为迎送”,双方俱着公服,行礼如仪:“两堂迎立阶下,三使臣亦以公服出外大厅之楹外。使臣与彼三使相举袖,引入于正厅,彼东我西。……仍行再揖而罢,送礼如迎。”[16]当时的日本公服亦有一定的等级差异,主要是黑、红团领之别,黑为尊,红为次。及觐见幕府将军当日,朝鲜通信使要奉国书、着朝服、乘国轿、列仪仗、奏鼓乐而列队入诸城门,显示朝鲜朝的国家威仪:

奉国书龙亭,三使臣具金冠、玉佩、朝服、秉笏,乘我国轿。余与三堂译、上通事黑团领乘悬轿,书记、医官亦皆黑团领帽带,军官羽笠锦袍,佩剑櫜鞬鞭弭,倂骑金鞍骏马。旗旄节钺,两部鼓吹,管弦缓声之乐,队队而进。……首译奉国书前行,三使随之。至一正厅,安国书于卓上,即关白所坐殿隔壁之处。见各州太守秩高者,公服而徒跣,群会如林。

使臣东坐西向,马守南向曲坐。……首译即奉国书至殿门限,跪传于马守,马守跪受入殿内传于执事,执事奉置于关白之坐。遂陈公礼、币物于殿之楹外,礼单、马具鞍立庭下。

使臣入拜关白而出,复入行酒礼而出,于是诸上官以次入,三堂译拜于楹内,余与军官、书记拜于楹外,诸医官、译官、书画官亦如之,次官小童以下拜于退厅,中下官拜于庭下,皆四拜而退。

首执政以关白之命传于使臣曰:将使宗臣代行宴礼,愿任便受享云云。使臣复入行辞见礼而出,遂就宴席。[17](71)

以上可见,日本对朝鲜通信使之国宾礼主要包括朝鲜通信使入觐仪、将军与朝鲜通信使相见礼、呈送国书、设宴飨等内容。觐见礼的具体仪式以及幕府将军、列座大名之冠服相对较为简易,其标志性的礼仪是朝鲜通信使对幕府将军所行的“四拜礼”。

2.关于朝鲜通信使行“四拜礼”的性质

在德川时代,日本国内对朝鲜通信使的到来有一种普遍认识,即将其视为朝鲜国王对德川将军的“御礼”或入贡[18](217)。形成这种认识的原因很多,而其佐证有些是礼仪方面的。如,朝鲜通信使在江户呈递国书时,对幕府将军行四拜礼,而四拜礼作为东亚华夷秩序的仪式象征——藩国王对中国明朝皇帝的礼仪被记载于明史典籍中。本文认为,细致而论,朝鲜通信使所行的四拜礼依然属朝、日对等的礼仪形式,并非属国之礼。讨论如下:

以拜礼体现国家关系起源于中国相关礼仪制度。作为礼仪之邦,中国古代形成了繁冗、细化的相见礼形式,并以此象征国家间、个体间的上下尊卑等级关系,如《周礼?大祝》有“九拜”之说。至于后世,在朝仪和国家典礼中,逐渐形成了不同等级、范式的拜礼,大致可分为:三跪九叩(叩相当于“顿首”,以头叩地即举而不停留)、三跪三叩、三跪三拜、八拜、四拜、二拜等。“拜”特指跪地俯首的“拜手礼”,即两膝跪地,拱手胸前,首俯于手,有别于头触地的叩头礼。朝鲜半岛接受明朝册封成为其藩属国始于高丽王朝(公元918-1392)。明朝效法前代各朝,以儒家礼教为治国之本,在立国之初的洪武年间(公元1368-1398)即由太祖朱元璋明令颁布了《洪武礼制》、《孝慈录》、《礼仪定式》三部礼制、礼仪之法。从史籍记载来看,明初遣使至安南时,形成安南对明的“五拜三叩”之礼;明使入高丽时,高丽国王对诏书行“四拜三叩”之礼,此记载于《高丽史》中。

据公元1475年朝鲜朝印行的《国朝五礼仪》的“迎诏书仪”,其迎明皇诏书亦为“四拜三叩”礼。对照明朝史书,《明史?礼志》有“蕃王朝贡礼”,为明洪武二年定,其仪,蕃王两行“再拜”,一次“四拜”;二十七年四月又更定为“八拜”。若“蕃王”朝皇太子、见亲王则行“四拜礼”;若非“蕃王”亲来,而是遣使朝贡,则两行“再拜”,二次“四拜”,见东宫则两行“四拜”;其“遣使之蕃国仪”规定“蕃王”三行“四拜”礼。[19](1411~1429)综上记载,藩属国朝明所行礼仪分别有“五拜三叩”、“四拜三叩”及“四拜”礼等,并根据尊崇程度增加行拜礼的次数,如两行或三行“四拜”等。但从具体实践来看,清朝问鼎中原后,因以“三跪九拜”礼取代明朝的“五拜三叩”礼曾引起清与安南之间的礼仪之争,因此可以确定,随着礼仪日增月益的隆盛趋势,明朝藩属国见明天子要行“五拜三叩”之礼。

对于礼治天下的中国来说,明、清所行的“五拜三叩”和“三跪九叩”礼可视为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华夷秩序”的一种仪式象征,是一种被强化的礼仪形式,等同于拜天礼,是表达特殊尊崇的礼仪。但是,按照明朝礼制,“四拜礼”不仅曾用作“蕃国礼”,更成为广泛的见上礼,《明史》“庶人相见礼”定“凡民间子孙、弟姪、甥壻见尊长,生徒见其师,奴婢见家长,久别行“四拜礼”。《大明会典》亦载:四拜者,百官见东宫、亲王之礼,见其父母亦行“四拜礼”。可见,朝鲜通信使对幕府将军所行的“四拜礼”虽属明系礼制的行礼形式。不过,从实际实行情况来看,朝鲜通信使地位本不及藩王,其四拜而不叩之礼当属普遍意义上的面上礼,不能认为是属国礼仪形态的标志。而朝鲜朝对明之礼仪,无论是“四拜三叩”还是“五拜三叩”,都是作为藩属国对册封国的特殊尊崇礼仪形式,即其为藩属礼。

总之,朝鲜通信使使行日本,对双方来说都是兼具政治与经济意义的行动。从中国古代东亚秩序建构的角度来说,接见使节、怀柔远人具有强烈的自我中心意识,而礼仪正是实现这种秩序诉求的一种方式和体现。礼仪是具有功能主义的工具,社会和政治结构借此工具而得以合法化,国家间关系也可以之为彰示和约束。从这个层面来看,朝、日双方的主宾礼仪形式属于平等外交礼仪,既未体现国家关系有尊卑不同,也不具有表征古代东亚“华夷秩序”的礼仪模式功能。不过,日本古代无揖拜礼,朝、日交聘行拜礼且以明朝“蕃国礼”曾规定的“四拜”为礼,使朝鲜通信使的礼仪行为似乎增加了特殊的尊崇色彩。对此,朝鲜通信使也说:“三使行四拜礼,四拜礼未知始于何时,而诚可寒心也。”[20](32)

需要说明的是,在德川时代的日本主动要求下,朝日两国恢复了国交,建立了“对等交邻”关系。对日本来说,与朝鲜通好可以助其改变因战争而在东北亚陷入孤立境地的局面,既能够在政治上获得国际社会的公认,又能在经济上通过对外贸易来充实财力,因此其对朝鲜通信使的接待礼仪也比较重视示好原则。但在日本的对朝意识中却存在或者说延续了视朝鲜为属国的思想。正是在这种朝鲜观影响下,日本对待朝鲜通信使的礼仪时有降格。如,最初将军接见朝鲜通信使时,皆有酒礼和馔宴(宴飨),但第五次(公元1643)时则只行了酒礼,第十一次(公元1764)时将军则举空杯;又如,在朝鲜派出十二次通信使期间,将军从未直接遣使朝鲜,一直是经过对马宗氏与朝鲜进行相关交涉。这种在礼仪上故意制造不对等的策略,真实体现了德川时代日本对朝鲜的观念意识,即日本对朝鲜具有一种上位观,具有视朝鲜通信使为朝贡使的“日本型华夷意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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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韩]洪禹载:《东槎录》壬戌年六月二十五日,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1989年。

[11][韩]洪禹载:《东槎录》壬戌年八月十一日,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1989年。

[12][韩]洪禹载:《东槎录》壬戌年六月二十八日,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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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韩]申维翰:《海游錄》中,十月初一。《海行总载》第一辑,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1989年。

[18][日]荒野泰典:《大君外交体制の确立》,氏著《近世日本と東アジア》,东京大学出版会,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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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韩]赵曮:《海槎日记》甲申年二月二十七日。《海行总载》第七辑,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67-1989年。

[责任编辑 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