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小说天下金富贵
王新梅
金富贵的名字是他死去的妈起的。名字太土气了,有人劝他改名字。“你说你一个修鞋的叫什么富贵?”这是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说的。大肚子大腹便便,身上总带着好闻的饭菜味道,仿佛他每天都在吃荤喝辣。金富贵呢,一年四季被风嚎着,黝黑干瘦的,还拉着条假腿,一下怂下去半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居高临下,大肚子说啥就啥吧。他没有表情地看着大肚汉。金富贵虽然不吭气,可大肚子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有想法的,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呆头呆脑,而且,他应该还是个心里有数的人。来擦过几次皮鞋后,大肚子的话也多了起来。他说他在一个酒店当大堂经理。那酒店算是这个城市里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一家了,来吃饭的客人都是有权有钱的人,这些人聊的不外乎还是权和钱,以及给它们搭桥作伴的色,也就是女人。这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新闻一点点地传到了大肚子的耳朵里。他常常带来些这个城市的花边新闻,比如哪个领导被双规了、哪个领导有二奶了、哪个单位的哪个女人骚情得很。每次来都说,仿佛他肚子里有一块地方专门装这些东西,装不下了就得倒出来。新闻大多是新的,有时也会延续上次说过的,那个新闻就有了连续报道的意思。那些金富贵所不知的人的关系和命运,通过大肚子的讲述在金富贵那里有了着落和眉目。他有时也说对面的小姐,说谁的床上功夫好,哪个女人的咪咪大。大肚子爱说话,嘴唇厚舌头大,说起话来,唾沫星子从他的大嘴里不断地蹦出来,落到金富贵的脸上、头上。一般来说,坐下来修鞋子的人无非有两种:坐下就说话的和一声不吭的。那些坐下就说话的,大多是想找个人把话说掉而已,那些话就如肚子里胀的气,不打嗝就得放屁,总之得倒出来。金富贵听不听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大肚子属于前者,他说他的,金富贵低头干自己的,很少回应。
一双皮鞋得擦个几分钟,再说金富贵的活干得细,比一般擦鞋人耐心。他先用去污膏给灰头土脸的鞋子洗个脸,擦擦抹抹后再上油,最后再打蜡。不论上千块的鞋子还是不过百元的鞋子,同样地在他怀里翻转,几个回合后越来越亮堂。金富贵专注擦鞋的样子,会让鞋子的主人感觉良好。好像他不是在擦一只踩过灰尘拧过烟蒂粘过许多陌生人的痰冒着臭味的烂皮鞋,而是一只花瓶。他擦得那么用心,仿佛他擦过的皮鞋是要像花瓶一样摆在柜子上,而不是又要被垃圾和灰尘蹂躏。这些鞋子在他的爱护下,容光焕发,好像从未受过伤害一样。也许是这个原因,擦鞋的人来了又来。据说有些司机拿来领导的一堆鞋子只让他擦,高兴的时候他们还会多给他点钱。所以,金富贵每天的收入算不错了。阿翠说:“你他妈擦皮鞋的都快赶上我们这些卖身子的了。”
阿翠是对面发廊的。大肚子每周都来,他来并不是给金富贵送几块钱生意的,更不是给金富贵讲故事来的。他一周或者十天半月来一次是到对面的发廊去。他也不是去理发,用大肚子自己的话说,“是找小姐打炮”。这发廊是个不规矩的地方,阿翠是里面的一个小姐。
金富贵从农村来到城市后,也不是一开始就擦皮鞋。十几年前他也不像现在这样干巴黑瘦。少年时,金富贵在村里还是比较帅气的一个小伙子,个子高,腿长,人看上去精干利索,要不然模样俊秀的小水咋能看上他。小水和他在一个村子,两人一块儿上小学,一块儿上初中。虽初中他俩不在一个班,但在一个学校。学校在离村子较远的镇上。他俩从家到学校的路程一样远,所以计算好出门的时间也差不多。几公里的上学路上他们总能碰见。夏天,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和许多孩子一样都会选择在两旁种着庄稼的小路上穿行。小路只有一段,大部分是在稻田间的田埂上穿行。农村的孩子从小到大是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长大的,即便细得像女人的腰那么窄的田埂,他们也能飞快地前进。很多年后,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庄稼茂盛生长的画面。那时各村子的地下水多,泉眼悄悄隐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渗出细流。土好水足,水稻接天连地地铺开。稻子缝隙间的水安静不动,阳光折射后,发出刺目的光。麻雀和燕子唱着歌飞过。小水走在前面,他可以大胆地打量小水。小水的身材饱满,像株灌浆良好的稻子。小水眼睛黑白分明,一尘不染的清澈,粉白的脸上,红嘴唇总是抿着,一副乖巧的模样。小水喜欢扎麻花辫,一根油亮粗黑的辫子或放在脑袋后面,或斜扎在耳朵一边,看上去秀秀气气的。冬天早晨出发时,天灰蒙蒙一片。金富贵会早点出门,但路上他又磨磨蹭蹭地走,像一个丢了东西的人,来回看着。等散发着郁美净香味的小水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就跟在她屁股后面走快了。看那根麻花辫在小水背上蹭来蹭去,他心里有个地方也被蹭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萌生了个念头,想摸一摸小水那粗壮黝黑的麻花辫。
冬去春来,夏天很快到来了。那天早晨,吴家庄赶去上中学的孩子又接二连三地走在田间窄小的埂子上。小水在前面走着,后面的伙伴让她等一下。这是常有的事。本来大家都在一个稻田埂子上走着,像串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关系好的伙伴看到前面的人就让等一下。女孩都爱这样,凑在一起热闹。恰好那天金富贵就在小水的后面。有女孩尖声喊小水,央求小水等一下。“好吧,那你快点!”金富贵听到小水答应了。他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了,即刻心脏狂跳起来。小水斜着身子让过两个女孩后,金富贵磨磨蹭蹭地过来了。四十公分的田埂上显然不够两个人宽宽松松地错身子。她脸红了,又往后侧了下身子,试图给金富贵多点空间。金富贵走得磨磨蹭蹭,他本不是故意的,但他被突如其来近距离靠近小水的机会弄得神思恍惚,几乎每一步都会失重。
女孩和女孩错身子的时候是面对面,大家扶着对方的胳膊,脚下交错身子互换就过去了。孩子们的身体轻盈灵巧,交换身子和脚步都有一种默契。背对背错身子也是有的,那是男孩和女孩错身子的时候。前几天有人背着错身子时,一个人趴倒在水田里,弄得满身泥巴。小水没有背过背去,她往后挪了下脚,确定自己不会失重,等金富贵过来时,她只需一左一右地闪下身子就行了。金富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那真是幸福美妙的一瞬间。他闻到了小水脸上擦的油的味道,摸到了小水碎花衬衣下柔软的胳膊。他的右手不像别人那样抓着对方的另一只胳膊,而是放在了小水的肩膀上,这是离她的麻花辫最近的地方。看上去他是在抓小水的肩膀,实际上他悄悄地用两个手指捏了下小水的麻花辫。小水惊讶害羞地看着他。她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辫子被一双渴望的手触摸过,而是在那一瞬间,小水发现自己丰满的胸脯挨到了金富贵的胸膛上。她害羞起来,竟忘记灵巧地交错身子来回应了。他们像路上两个让路的人,一点儿也不默契,躲闪的几乎都是同一个方向。为了两个人都不掉下去,有那么一瞬间,短短的一瞬间,小水几乎被他抱在怀里了。
小水的身体真软真香呀,她发育成熟的乳房在他身上触碰后,像磷摩擦产生了火,这火迅速在金富贵的全身。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用了很大的定力才不至于从田埂上滑下去。他过后才仔细回味那麻花辫的触觉,光滑柔顺,坚实而有弹性,像小水饱满结实的身体。
后来,他只要见到小水,右手就有了反应,抬起,五指打开抓着,痉挛一般地打开合不住。小水有时也会突然转过头去,装作找人一样迅速地瞄瞄金富贵。金富贵像被发现的小偷,为自己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张皇无措起来。
美好的暗恋使金富贵忘记了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酷热。只要小水出现,他就像家里午后那只吃饱睡足的大公鸡,走得英武帅气,看上去帅呆了。这是小水的好朋友对金富贵说的。总有那么几次,两人的眼神碰上了,金富贵就像被电击了似的,全身麻酥酥的,心随之哐哐地剧烈跳动。他把书包带子往紧里缩了缩,掩饰着心跳带来的慌张。一直到进了学校进了班,坐到座位上,长长地嘘口气,金富贵的心才逐渐静下来。
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金富贵家几代都穷,人穷志短,他连正眼看小水的勇气都没有。三年里,什么也没发生。
初中结束后,他们像大多数没考上高中的孩子一样,只好回到农村。
吴家庄村子大。以大商店门前那条路为界,分东庄和西庄。最早在荒滩上开辟吴家庄的吴姓人家只有二十几户了,他们大部分在上风上水的东庄住。吴小水家就住在东庄。金富贵家是西庄最里的两处破烂房子。不上学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而那萌动的情感和结实的麻花辫,成了金富贵农忙生活中唯一可以反复咀嚼回味的甜蜜。
他不知道小水是否也思念着他。虽说同在一个村子,但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村子放电影的时候,金富贵就会把自己收拾利索,早早地在村里放电影的篮球场等小水的出现。小水呢,身边每每总有几个玩得好的姐妹。她们打扮得比平日里好看一些,却又总躲在人群之外。她们挽手并肩,一副害怕在人群中丢掉和走散的胆怯。金富贵的羞涩腼腆以及与生俱来的自卑,使他根本就没有凑到小水跟前的可能性。他总是偷偷地向小水的方向张望。小水有时也会突然转过头,但不能确定是否在张望着他金富贵。
二十岁那年,金富贵跟父亲说想学门技术。他心里想的是,有了技术赚上钱了好把小水说上。他不知道小水是怎么打算的,但他判断小水起码不讨厌他,兴许会同意他提亲的。得抓紧,小水的父亲打算找个有钱的女婿。他老人家已经放出话了,女儿得嫁个有车的人家。村子里有车的人家也有几十户。家里有拖拉机或大卡车在外面跑着长途短途卖菜贩牛羊的,日子都过在了前面。家家盖着水泥砖房,房子外墙刷了好看的色彩,窗户是城里楼房用的那种又宽又白四四方方的大塑钢窗。总之,看上去很洋气,路过之人没有不羡慕嫉妒的。这些人家的女人身子白胖,脖子上都吊个大金坠子,手上耳朵上也有。小水父亲有这些想法也不奇怪。村子里有女儿的都希望女儿能被这样珠光宝气的人家娶回去,更何况小水他爸是个出了名的势利眼。
金富贵想学门技术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他变得比同龄男孩成熟了许多,知道往远计划了。他发现村里这些富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有一个脑子活泛的人。比如李瘸子家的老二会开吊车;焦大爷家的老三能分辨毛皮的好坏,看一张皮子他就能知道这牲畜多大岁数、害过病没有;王家的老大会做一手好菜,不放肉的小白菜炒出来的味道都很香。这样比过之后,他还发现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并且打算自个儿也将复制这条发财路——到城里去学门技术。
金富贵的父亲同意了儿子的想法。老婆死后,他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女儿嫁了个老实巴交的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老大上到五年级还是不会二年级的应用题,在老师的训斥中混完了小学,小学毕业后,他死活不去上学了,就回家务农。老大憨厚木讷,没有多余的心眼儿,看样子也就是黄土地里扒食的老实家伙了。小儿子到底上的学多一点儿,这个带着战略性的想法一说,他觉得黝黑肮脏的屋子瞬间亮堂了起来。他渴望着小儿子能让这个家变得殷实起来,即刻调动肚子里所有的见识和眼界为儿子出谋划策。后来他们决定学开车。听说好多地方都缺驾驶员,会开车了,工作就好找了。找到工作挣点钱了,再学个其他技术,一步一步来。他们郑重地做了长远的规划。
那天晚上,金富贵做了个好梦,梦见小水在村子水库边的杨树下等他。他一过去,小水就迎了上来,把她热烘烘的身子贴了过来。在梦里他竟嗅到了小水身上的香气。醒来后,金富贵还沉浸在梦里,回忆和辨识着小水的体香,是她擦的郁美净的味道,还是院子里野花的香味?真好闻。因为这个梦,金富贵心满意足。不管怎样,总算见着了小水一面。
收完田里的最后一点粮食,金富贵和他爹凑够了学驾照的钱。在将雪未雪的十一月份,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金富贵进城了。他和村子里的另一个小伙子在同一家驾校报了名。
初冬的驾校里,人还是那么多,大多是些又黑又结实的农村小伙子。他们和金富贵的想法一样,趁着农闲赶快来学车。因为有了目标,金富贵学开车比上学用心,理论考试、桩考、场试、路考,没一个难住他的。他是那批学员中学习最用功的人。一块儿学的人被教练骂烦了几天都缓不过劲来,金富贵从来不,教练骂得再难听,他第二天还是早来晚走。就这样,他一天没耽误地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拿到了驾照。
驾照拿得很顺利,工作可不像想象得那样好找。直到两个月后,金富贵碰到了驾校的教练,念他能吃苦,便介绍他去了一个亲戚家开的沙场开车。沙场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离城约有二十公里,方圆几里地也不见一只鸟。沙子从沙场运到一个建水库的地方,大概十公里远,路上也没什么车,像他这样的新手不用考虑避车躲人,正适合他。初夏的日头很大,无遮无挡,风干土燥,空气里都是沙土味。农村的娃娃从来就和泥土打交道,下苦出力天经地义,金富贵没多久就适应了繁重单调的运沙工作。
夜晚,他和装沙的工友在地上铺了一块纸壳子,往身上盖上一片麻袋,睡在漫野地里。戈壁滩上除了沙场彻夜亮着的150W的大灯泡,四周一片漆黑。大灯泡的光晕下飞虫乱舞,像人躁乱的心绪。星星布满天空,睁大无辜的眼睛。
有时晚上还没闭眼,就听到身边那些壮年男人在说女人,惹得人向往不已。热风一阵阵刮过,金富贵想他的小水了。
小水真的来了。她还是那身打扮,碎花的布衣下丰满的身体,油亮的麻花辫,她不说话冲金富贵笑。金富贵一把搂过她。小水的身子还像当年在田埂上时那样清香和绵软。他使了全身的力气去拥抱她。小水的乳房一贴过来,他的胸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拉一趟沙能挣两百元。一天两三个来回,一个月下来,除去租车的钱,金富贵也能挣不少的钱。拿到钱他给教练买了几百块钱的礼品,给父亲了点,自己留点吃饭的钱,剩下的几千块钱他就存了起来。
吃晚饭时,从四川来的工友喊他去夜市喝酒再到洗浴中心找小姐痛快一下,他拒绝了。他用戈壁滩上的水管子冲了个澡,吃了碗臊子面,在大街上溜达着。他想好了,到夜市逛逛,因为他明天要回家,想给小水买点东西。
夜市的喧嚣嘈杂程度是和气温成正比的。气温高,人们都从屋子里撤出,在外面乘凉。夜色中,公园门前最大的夜市热闹非凡,椒麻鸡、凉皮子、烤肉、啤酒、杂烩汤,烟雾腾腾,人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大嗓门聊着天,但又根本听不到离你不远的人在说些什么,一切充满了浓烈的烟火气息。这就是城市的特点,诱人又让人不知所措。转了一圈,在一家摊子上,他给小水挑了一副头花和一对发卡。上学那阵,小水就喜欢在麻花辫上扎个发带什么的。买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等有钱了再给小水买身衣服。他这样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却很快犯起愁来。自己这样牵肠挂肚,小水呢?小水把他装在心里了没有?金富贵到底长大了,考虑事情周全了。上学的时候,和小水对上眼的甜蜜和紧张,总让他觉得小水对他还是有意思的。可是,这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中间他们也没见过几次面。他只知道小水哪儿也没去,像所有保守家庭里的女儿一样,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小水也二十一岁了,他得抓紧时间挣钱了。
第二天天黑以后,他把头花和发卡从小水家的大门下塞了进去。他知道小水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洒水扫地,她会看到的。把东西塞进去后,之前发愁怎么给小水的问题就解决了,他顿时轻松下来。他深情地凝望着大门。这个大门后的院子里生活着他爱慕的小水。他抓了下门上的大环,也许,小水刚刚摸过呢。
三个月后,水库建好了,不再需要拉沙子了,金富贵又没了工作。好在车开得自信了许多,不久他和另一个工友到了一家企业当司机。厂子在市郊,出了厂子往西走半小时就到了市里。工资不高,但总比没工作好。那天,金富贵兴奋得很晚都睡不着。他索性在黑夜里把未来计划了下。当然,这计划里面少不了小水。睡着后,他又梦到了小水,梦到她挽着他的胳膊,就像夜市上那些谈对象的城里人一样甜甜蜜蜜。
大肚子也不是本地人。他以前不是大肚子,精瘦得很,在酒店呆得时间长了,人就胖了。地沟油的新闻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酒店的生意依然好得很。人怕乌纱帽掉了比怕地沟油怕得多,他的普通话里总有藏不住的甘肃口音。有时候大肚子开玩笑说:“地沟油也养人呢,要不这些人咋一个比一个胖呢!”说完他还拍拍自己的肚子。“来了十年了,家里人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肚子大了,好像里面藏着个娃娃呢。”他没正经地说。他和老婆孩子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他一直计划在这个城市买个房子,然后把老婆孩子接来。“买大房子钱不够,买个几十平米的差不多了。”问他在哪看的,他说看了米兰春天、巴黎美院这些新建的小区。“近处的质量不咋地还死贵,远点便宜,空气还好。”“说的跟真的一样,你也有资格嫌弃污染?”阿翠最受不了大肚子装城里人。大肚子习惯了阿翠这样不给他面子,再说他也说不过她。接着,不管别人感不感兴趣,他对几个开盘的小区的优劣好坏罗列了一番。没等他说完,金富贵就撂给了他擦好的皮鞋。他把鞋子举到眼前,夸金富贵活干得好,皮鞋每个缝隙都得到了保养,这样才对得起他买鞋花掉的五百块钱。说着他伸出一个巴掌。他每个指头都油胖亮滑,也许只有像他这样吃香喝辣的人,手才能滋润得这样好。不像金富贵的手,粗糙干燥,还冒着皮鞋油的刺鼻味道。“你长得不难看,臭就臭吧。要不然,姐就让你免费玩玩。”阿翠看他老实和他开过玩笑,还常常堂而皇之地在他眼前晃着两条大白腿。
他也是个男人。腿坏了,那东西并没有伤着,可那东西一直是休眠状态,真受了伤似的。和阿翠熟悉了后,阿翠常可怜他给他倒杯水送个饭,两人关系就熟络起来。有一天下午,阿翠接完客人出来,金富贵抬头看到后呆住了。阿翠扎了麻花辫。他心驰神荡,瞬间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复苏了。后来,阿翠光着身子熟练地骑在了他身上。金富贵闭上了眼睛,小水就出现在眼前了。从那以后,阿翠一直没搞清楚,金富贵为什么每次进入她的身体后都会闭上眼睛。
发廊一共有四个人。来这里时间算长的阿翠最年轻,她模样也好,找她的人多。老点的那个女人有天早晨没来得及化妆让金富贵给碰上了,卸去浓妆和一堆首饰的装扮,她看上去起码也有五十岁的年纪。
每天,金富贵的木匣子里已经装了客人给的一沓毛毛钱了,对面的发廊才开门营业。无论冬夏,那些女人们都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她们夏天不穿丝袜,光着腿,冬天也就只穿一双薄薄的黑丝袜。没人的时候,她们斜倚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化妆修指甲,大腿有时撑在一条凳子上,路过的人眼睛扫过去,只看见白花花的大腿在那里横躺竖立着。发廊的顾客不算少,有六七十岁的花甲之人,也有未成年的小伙子,他们在金富贵的眼皮子底下进去出来。对于这些提着裤裆装模作样的人,金富贵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除了阿翠,他对别的女人从没有过冲动。有时,大肚子和一些男人会损他:“你一条腿没了,还有两条腿呀,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呀?!”
时间长了,阿翠也信得过金富贵。每每送走一个客人,她就会把刚刚挣到的几十块钱塞进皮包放好,然后梳理了头发,搬个凳子坐在金富贵的摊子前晒着太阳染指甲。两人什么话也不说,像靠在一起的两个工具箱。阿翠早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他。阿翠说她以前也很腼腆害羞,一开始干这行的时候也没这么满口脏话、强悍泼辣的。“日子长了,见的男人多了,受的罪多了,我还能是个好女人的样子吗?”她无奈地说。
只有在从不会瞧不起她的金富贵面前,她才会变得像一只懒猫。
金富贵一直在这里修鞋擦鞋。对面的发廊起初是家药店,药店搬走后开了一阵宠物店,后来才是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发廊。一开始,金富贵看见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和情欲亢奋的男人,心里很不舒服,打算重新找个地方修鞋擦鞋。在犹豫搬不搬走的时候,他渐渐知道,她们并不是一群坏女人。了解了她们的过去,才发现她们个个也都是可怜人。
阿翠家里有个病重的母亲无人照管,老公得了尿毒症一直靠透析维持生命。家有病人就如同刮了一场龙卷风,四壁空空还负债累累。她卖过菜、卖过衣服,但来钱太慢,走投无路她就干了这营生。她们中有一个是从外地嫁到这里的,因为不生育,被婆家人嫌弃,离了婚,又嫁了一家,成黄脸婆了,男人有了外遇。她没有一技之长,年龄又大,干了几年家政,因风湿病只好作罢。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她也选择了这个不需要什么资金和成本的行当,每个月赚点钱有吃的有穿的,也没人给她脸色看。岁数最大的那个女人的老公病死了,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对她不管不顾。她总不能饿死在家吧,儿媳妇巴不得她死呢。她偏不。她铁了心干这个,打算给坏了心肠的儿子儿媳脸上抹黑。快五十岁的女人了,就成了这个下场。还有一个是这个城市的下岗工人。这也是大肚子告诉他的。三年前,市里的两家大厂子倒闭了,夫妻俩在同一个工厂上班,又同时失业,家里一下断了经济来源。其他的她也不会干,就当起了小姐,挣个柴米油盐的钱。据说,她的男人是知道的,但也没办法。发廊的小姐也不是固定的,她们来自四面八方,说着南腔北调。待上一段时间后有的换了地方,有的又干别的正经事情了,有的去了远方也嫁了正经人家生儿育女。这些女人,金富贵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同情再也没有生起过厌恶。他有啥资格说人家?心再强,也强不过命运。自己过的难道就是想过的日子吗?
他也是奔四的人了。他已经知道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他受的苦难还少吗?
在那个厂子干了两年,存了点钱,就在金富贵打算把自己收拾干净利索要找媒人给小水父亲提亲时,他出事了。在一次外出运货中,对面来的大车司机疲劳驾驶,撞向了金富贵的车。幸亏金富贵向右打了一把方向盘,不然他损失的就不是一条腿了。那真是一场噩梦。许多年过去了,他仍会半夜惊醒,仍然觉得眼前有一道刺眼的光,带着轮胎刹车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飞驰而来。那庞大的卡车猝不及防地冲来时粉碎了他的一切。他以为自己死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四面雪白的医院,身体布满绷带。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此被五花大绑了,动弹不得。
厂子倒还算仁义,没有推卸责任,按工伤处理。但就那么个小厂子,能赔他多少?金富贵装了条假腿后,赔偿金所剩无几。他几乎又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美好生活前景全部化为泡影。他有的是想改变命运的斗志,有的是想好好创造富裕美好生活的力气,有的是紧紧拥抱小水的欲望。可现在还有什么用?小水,他的小水,眼看就要成为他的人了。他想起九岁那年秋天,天空莫名其妙地下了过一场冰雹。田里原本长得茁壮丰茂的庄稼,只等果实饱满等待收获。可一场冰雹把整个庄稼砸倒在地。现在,他就是那片倒地的庄稼,再也爬不起来了,甚至还不如那些庄稼。他的世界没有了阳光,只剩下风沙雨雪。
从那一天起,金富贵就很少回村子了。除了家人,村子里的一切也和他无关了,包括小水。
金富贵不可能再开车了。长达半年的住院中他认识了一个定做皮鞋的病友。出院后,他就成了个修鞋匠。
金富贵修鞋子的地方叫苏州街,地处这个城市的黄金地段。整条街的建筑模仿了苏州建筑的风格,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市里的决策者原打算把它打造成风格雅致的商业街,可不知什么原因,自打建成后就一直不太景气。最早以优惠的条件引进的卖玉和古玩字画的店铺倒很应景这条街的古雅,可后来都因为生意不好撤走了。现在在这里经营的不是定做皮衣皮鞋、批发劣质箱包的,就是开小饭馆的,像阿翠她们这样名不副实的发廊也挤了几个进来。这条街出名也是因为有这几家挂羊头卖狗肉的发廊。整个街面黑乎乎脏兮兮的。穿的端正气派的、身上喷了高级香水的男人女人是不喜欢从这里经过的,他们会觉得那里的空气都不干净。但自从商业街调低了身段,街面的生意却慢慢好了起来。虽来往之人多为这个城市的下层人物,却比以前热闹多了。金富贵在这里一干就是好多年。他背后的店铺就是他在医院认识的定做皮鞋的那个人的。依着他的店铺,干着新手艺,也算在城里有了个着落。这么多年来,那人对他也很照顾。金富贵心存感念,人家活多的时候,金富贵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过去帮忙。
金富贵没有那么多的念想了,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能走多远的路?他早对远方没有野心了。
家里人几个月来一次。到他这里来取点钱,给他带点田里种的吃的,顺便带来的还有村子里的消息。比如,村子里缺水,许多水田改成旱地了;谁家的儿子丫头在城里开饭馆了等等,大大小小的事都说上一遍。有时金富贵问,有时他只听不问。
他知道,小水出嫁了,如他父亲所愿,小水嫁到了另一个乡镇的村子里。那家有钱,在那个村子里名气响当当的。
他们的生活再无交集。一晃十三年的光景过去了,听说小水的丈夫喝了酒就打小水,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最后听到小水的消息是,她离婚了,带着孩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打工。
城市的路铺了沥青覆盖了石子,但人多车多,依旧到处疙里疙瘩。村里的人走路不急,田里就那些庄稼,今天干不完明天干。村里马路上有的是那些扛着铁锨拿把镰刀慢条斯理走路的人。城里的人不一样,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走路愁眉苦脸又着急慌忙的。费鞋。反正修鞋子的人很多,每天来上几个修鞋的他就能赚上一百多元。加上又买了个擦鞋机,两块钱一双,用点鞋油,费不了多少力气,每天也能赚上百八十元。再加上平日里花销又少,十几年下来,金富贵逐渐恢复了元气,有了些积蓄。他打算再存点钱后就在城里买套几十平方米的二手房。他现在在别人家的地下室里住着,虽然黑暗潮湿,但省了登高,又离他的摊位近,而且租金便宜,算理想的了。等有了房子,他要把父亲接来。老人家快七十岁了,也得过点好日子吧。多年前他就希望自己好好奋斗一番,挣上钱,让两个人享他的福,一个是父亲,一个就是小水。
大肚子也一直觉得好日子就是能有自己的房子,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可这个秋天,他觉得自己的计划被打破了。老家的亲姐打来电话说,家里出事了,他得回去一趟。追问之后她姐才在那边吼起来:“你老婆和别人胡搞了。”大肚子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肚子喝了点酒,鼻子和嘴都喷射着酒气。他来到金富贵的摊子前,不脱鞋,他是来倒苦水的。在这个比自己还倒霉的人面前,他不再装出一副见过世面开过眼界的样子,整个人像失去了水分的胖茄子,皱皱巴巴地缩在那儿了。苏州街里,依旧客流不息。在这个城市里,金富贵是他最信任的人。
金富贵不赞成他回去休老婆。这回他说话了,而且一套一套的:“你在外面找女人,十年了,你老婆也是正常人,她咋就不能呢?!你没有本事让她呆在你身边,享你的福,这么多年她给你们家当牛做马,你还……”对面的阿翠看到大肚子来了,也晃过来,听闻后骂道:“你们这些男人,从来不去想想你们给了女人什么。十年,人家照顾你们一大家子鸡猫鸭狗,你他妈在外面到处排泄,现在还成了人家的错了!有本事你把人家接过来!女人要的是你,不要你有多少钱!”大肚子不吭气了,硕大的头颅一直低着,最后埋到了裤裆里哭了起来。
大肚子回去接老婆的那天,金富贵去送他。远远地,他看到大肚子从市里那家酒店出来,背着大大的两个行李箱,没有西装革履,脚上也无锃亮的皮鞋。他是那家酒店里一个跑堂的。金富贵从他皮鞋的好坏和鞋底子磨旧的速度和程度早就判断出他不是什么大堂经理。不过,他从来没有揭穿大肚子吹嘘的谎言。
大肚子走了后,金富贵的生意还是忙忙碌碌的。只不过,这个城市发生着什么,谁走着运谁倒着霉的故事没人给他讲了。后来,金富贵就买了个收音机,收音机每天支支吾吾地絮叨着,说些天南海北的喜怒哀乐。没活的时候,金富贵就揉揉那一条好腿,伸直了,让正午的阳光晒晒。
夏天很快走远了,风转凉了,叶子落了一地,天空的白云也没有那么婉转多姿了。十一月中旬,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了。金富贵还是那个时间出门,裹了更厚的外衣。久坐不活动,寒气最易袭骨,他给好腿戴了羊毛护膝。雪大,雾蒙蒙的。虽然气温预报的并不低,但铺天盖地的大雪带来了明显的冬意。金富贵一瘸一拐地挪到摊位前,皮鞋店的老板已经让年轻的伙计帮他把家伙什拿出来了。等他架好炭炉,商业街的店铺也陆续迎来了顾客。几个回头客提了几双棉鞋撂在他那儿了,趁在天更冷之前让他修修。他点好了炭炉,两只手放到着起来的火炉上搓搓,又把围巾帽子整顿严实,给腿上再披块遮风的皮子,就开始干活了。
中午,一个缩头杵脑的男人刚从发廊里走出来,阿翠就披了件衣服跑了过来。她说昨天大肚子打来电话了,说他今年冬天暂时不回来了,明年春天也许会再来,也许再也不来了。还带话给金富贵让他保重身体,尽快也找个女人。这话大肚子以前就跟他说过。金富贵和以前一样,不动声色。阿翠说她也要走了。新建的开发区那里生意好,都是外地来的,一大群男人为了挣钱过年也不回家了。她准备减减肥,染个头发,过去看看。
一天,金富贵的鞋摊前来了个女人。那女人裹着厚厚的旧棉衣,头发干枯地散乱着,满脸憔悴。她坐下后脱下一双旧棉鞋。金富贵拿过棉鞋,一看是个大活儿。鞋底子磨了两个洞,鞋头鞋帮子都开线了。这样破烂得几乎不能穿的鞋子,金富贵以前也修过,只要鞋子的主人不嫌弃它们,他都会想办法修好修结实。女人操着很重的南方口音说:“用最便宜的皮子补一下,我可没那么多钱。”她等着穿,趿拉着摊子前的旧拖鞋烤着火等鞋修好。她凑近炉火,展开一双裂着口子的手。他知道这是个受苦的女人。不等他问,女人打量了下金富贵,就开始说起话来。她是来找她的男人的。她从南方来,她男人一直在这个城市打工。两个月前,她联系不上他了——手机关机。这之前,她只知道他在这个城市干活,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到了这里后转遍了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钱花光后她找了份洗盘子的工作。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大的人了,不能丢掉吧?”她问。没等迟疑的金富贵接话,她又说:“我一定得找到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都等着他回去呢。”女人说着,眼角渗出了泪水。
金富贵用最好的鞋掌子和碎皮子把女人的鞋子修补得结结实实的。他知道这双鞋子将会继续奔波在这个城市。
女人走后,金富贵撕了一块纸壳子挂在他的鞋摊上,又找了支颜色醒目的水彩笔,用笔在纸壳子上把女人丈夫的名字“张如意”写在上面,名字下面是“你老婆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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