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2014-11-17 12:54裴指海
西部 2014年1期
关键词:批斗小将精神病人

裴指海

1

红地中学历史老师刘长庚决定疯掉。

如果他坚持不疯掉的话,肯定要完蛋,这是毫无疑问的。十多年前,他就坚决没有疯掉,结果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

那年学校的党委书记张国生像个精神病一样,见个人就拉着说:“给我提提意见吧。”没人理他。刘长庚当然也没理他。刘长庚是教历史的,是县里评选的优秀教师,他懂得历史上有“文谏死,武战死”的说法,“文谏死”的还真不少,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事实上,他平常除了上课,几乎就没有多余的话,也不交什么朋友。他很清楚管住嘴巴的重要性。其他人也不是傻瓜,尽管学校再三发动让大家有啥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还说这是上边安排的,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但还是没人吭声。

刘长庚开始不信,找来报纸一看,果然是上级布置的,号召大家大鸣大放。校长、书记大会小会开了一次又一次,大家仍旧咬紧嘴巴不开口。校长、书记急得满头大汗,开会开得嗓子冒烟,甚至把会开到了深夜十二点,没人发言就决不散会。有几个年轻人熬不住了,就对事不对人地泛泛地提了些意见,大致是说以后政治学习少些,多留点时间钻研业务等。教务处的王主任甚至还拍了个马屁,说张书记什么都好,就是工作起来太拼命,要注意劳逸结合,因为列宁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谁知这样还糊弄不过去,还是要开会。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精神病开的头,啥话都敢说了。有人带头,这会就好开了,都抢着发言,大声嘈嘈如急雨,小声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说得针针见血。有时为争着发言还吵起架来了。就连教务处王主任也被感染了,发言也是刀刀见红。他对张国生书记说:“你老张,大家都知道,解放前也就是一个走乡串户卖糖葫芦的,现在虽说当了书记,但你文化水平低那是事实,你就谦虚谨慎一点儿,好好为大家服务就行啦,这样大家也服你。你看看你,三天两头给老师发指示,批评人家课上得不好。从前大家都忍着,借着这次大鸣大放,我就给你指出来,你那是不懂装懂,洋相百出,比如明明是‘轶事’,你非说那叫‘铁事’。同志们从前谁也不敢提醒你,今天我就给你指出来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希望对你有帮助。”

这会就开得很热闹,很带劲。刘长庚还是坐在角落里,装着听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实际上他的心思早就跑到十万八千里外了。他才不会像他们那样傻呢,矮子面前不说短话,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出头的椽子先烂,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会说的说自己,不会说的说别人……老祖宗根据历史经验总结得够多了,这会儿怎么就忘了?他坚决不张口,但他不张口也不行,张书记没有忘记他。张书记本来挺高兴的,大鸣大放搞得风风火火,可谁知不知怎么搞的,这风向就变了,火都往他这里烧了,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这帮家伙原来对他意见大着呢!他听得心惊肉跳,照他们这样说,他原来就是这样一副令人讨厌的嘴脸?他们原来是这样看他的?他刚开始还笑眯眯的,很大度地鼓励大家继续给他提意见,可慢慢地就坐不住了。但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在心里千叮咛万嘱咐,这可是毛主席的号召,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发脾气反对,哪怕把他书记撤了,让他还去走乡串户卖糖葫芦,他也不能和毛主席对着干。话是这么说的,但他却管不住自己的脸,脸红得像关公,脖子也粗了,青筋毕露,像爬了一脖子的蚯蚓,脸上的肌肉也不听话,一个劲地抽搐。他很着急,目光在人群里乱窜,人群热气腾腾,人人兴奋得目光灼灼。他不敢和他们的目光相撞,他怕他们的目光烧着他了。

张书记终于看到了刘长庚。刘长庚和别人一样瞪着眼睛看着主席台,但和那些激情四射的目光不同,他的眼神空洞,视线是散的,连张书记盯着他看,他都没发现,他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大鸣大放上。张书记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这个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家伙还真没有说过他的不是,不,不但没说过他,连别人也没说过,他根本就没发过言。张书记定了定神,挺直腰,手指遥摇指着刘长庚,大声地说:“同志们,先静一静,我们要让每个同志都有发言的机会。刘长庚同志,你来说说。”

刘长庚忙站起来,冲着张书记躬着腰,慌乱地摆着手说:“我没意见,我没意见。”张书记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么多天了,终于有一个没意见的。但刘长庚越是这样,他越不依不饶地坚决让刘长庚也上来发言。双方你来我往地推让长达一小时之久,刘长庚就是死活不张口。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说好听的可以,提意见,我是绝对不干的。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但我刘长庚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就是个蚂蚁一样的小人物,人家拔根汗毛都比我腰粗,我说人家不是,那不是老虎嘴里拔牙吗?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干。其他老师着急了,嫌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影响别人一吐为快。大家早就看学校领导不顺眼了,平常不敢说,毛主席这次亲自号召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们不满地瞪着刘长庚,让他有屁快放。张书记也笑眯眯地鼓励他放心大胆地提意见,不要有后顾之忧,党委一定会虚心听取,决不给他穿小鞋。刘长庚被逼急了,脖子一梗,说:“张书记,你就别逼我说了,逼了也没用,各个方面我都满意,一个意见都没有……你们要是引蛇出洞秋后算账怎么办?”张书记愣在那里,看这话说的,看这觉悟低的,啧啧。他本来想批评一下刘长庚,但一想,真要批评了,这不是鼓励了那些满嘴喷粪的家伙们,他们岂不是更来劲了?他只得慈祥地摇了摇头,笑呵呵地对刘长庚说:“你呀你呀,心眼太实诚了。”也就放过了他。

引蛇出洞完成以后,等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张书记又想起了刘长庚。本来没刘长庚什么事情,但公社右派名额还缺少一名,完不成上级交待的任务。县里还批评了,说其他乡镇都超额完成任务了,哪像你们拖拖拉拉的。公社书记很着急,让大家再想想,再找个右派出来。其他单位的头头们都缩着脑袋低着头,唯恐公社书记点到自己。关键时刻,张书记主动站起来说:“这个名额给我们学校,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公社书记立即表扬了张书记,说他觉悟高,右派定得多,有水平,接着问他是谁?张书记说:“刘长庚。”公社书记皱着眉头,有些犹豫地说:“刘长庚?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这次也放毒了?”张书记说:“可不是嘛,当初让他提意见,他恶毒攻击咱是引蛇出洞,还说什么要秋后算账,这不是恶毒攻击大鸣大放吗?这还不够反动透顶吗?”大家一听,都点头附和,确实是恶毒攻击,确实是反动透顶。这顶右派帽子就圆满地发下去了。

刘长庚戴了右派帽子,只得认了。大鸣大放中叫得最凶的,成了右派也是哭爹喊娘声音最大的,哭着喊冤枉。教务处王主任甚至还引用了辛弃疾的一句诗,说自己提意见都是为了学校好,是留取一片丹心照汗青。肉麻得张书记都想吐了,一脚上去踢掉他两颗门牙,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他这才不吭声了。刘长庚表现不错,虽然也是哭丧着脸,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刘长庚不是不想说,这明显是黑狗偷了油打了白狗头嘛,关他什么事儿?但这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拍不得,自己能说啥?难道也要让张书记踢掉自己两颗门牙,也在地上翻几个难看的跟头吗?还是算了吧。

2

文革一来,刘长庚就知道自己这次要倒霉了。地富反右坏。看看,右派比坏分子还要坏。坏分子已经被抓了不少,有的听说还要枪毙。那右派能好到哪里?恐怕不仅仅是扫大街掏厕所了。到底会怎么样,刘长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坐在河边想了半天,先是想逃跑,但两秒不到就打消了这念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能跑到哪里去?抓到了罪加一等。除非他能跑到台湾去,那是国民党的地盘,张书记就拿他没办法了。但伴随着这个念头出来的,还有一头冷汗。他慌忙回头四处张望,还好,除了头顶上有鸟飞过,身后的草地上有蚂蚱跳过,没有一个人影。他摇了摇头,自己居然会有这个念头,真是疯了。

一想到疯了,刘长庚就想疯了。

刘长庚是教历史的,知道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箕子、孙膑、张三丰、霍光、司马懿、竹林七贤、纪晓岚等等,都曾经当过疯子,皇帝也有不少装疯的,像勾践、高洋、刘 、李纯、朱棣等等,灿若繁星,数不胜数啊。

现在正是成为一个疯子的最佳时机。他是右派,那该他倒霉。如果他是疯子,那谁还管他呢?哪怕他是一个疯了的右派,相信也没人会和一个疯了的右派计较的。和一个疯子计较,那自己不也成了疯子了吗?在刘长庚看来,其实大家已经疯了。他混在疯子里,就和大家一样了。

他觉得学校的张书记是真疯了,只不过,张书记是个聪明的疯子。造反派夺了县委的权,他听到后,先下手为强,立即把学校的老师组织起来成立造反派夺了公社书记的权,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当了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黄地公社”改成了“红地公社”。张主任说:“‘黄地’这名字太难听了,咱们就叫‘红地’,咱这块土地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副主任是个地理老师,有些犹豫,说:“咱公社是典型的黄土地貌,咱叫红地了,那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吗?”

张主任说:“这好办,咱买染料,把路两边的地都染成红的。”他们把这个想法报到县革委会,革委会说这是革命群众的首创,要支持。于是,县里出钱,公社出人,一天功夫,就把路两边上千亩地都染得像狗血一样红了。这事儿,在公社革委会搞新闻报道的孙卫兵还写了文章拍了照片,上了报纸呢!

你说,他们不是疯子是什么?

但刘长庚也知道,人家都是大人物。他是教历史的,知道历史是大人物写的,他要当疯子,不能当他们那样的疯子,他要当,就只能当实实在在的疯子。

刘长庚很佩服自己,他这疯子装得不错,连屎都吃了。越是人多的时候,他就找屎吃。当然了,他吃的都是新鲜的牛粪、羊屎,它们是吃草的,没什么难吃的,羊屎蛋还治“打摆子”呢,在中药里那叫“百草丸”。他吃得津津有味。他觉得这真是一举两得,一方面是装疯子的需要,另一方面就当这是粮食、补药吧。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还咂着嘴,响声很大。张主任他们不知道这是“百草丸”,惊奇地看着他,他抬起头看着他们傻笑。所有的人都信了,这人确实是疯了,看到他都忙跳到一边,躲得远远的。特别是街上那些女人们,离得远远的就捂着鼻子。刘长庚又找到了更多属于疯子的乐趣,女人怕他,他就故意逗她们玩,流着涎水,歪着嘴巴在后面追她们。上了年纪的,他就喊,大妹子,咱们耍一耍;是小媳妇,他就喊大婶。她们慌成一团,惊叫着跑掉了。那些男人们来看热闹,他就追得越有劲,而他们笑得就越厉害。刘长庚自己也在傻笑,可笑着笑着,就想起自己三十多岁了,活到现在,连媳妇都没讨上不说,还得装疯子吃牛屎羊屎,说起来他还曾经是老师呢。想着想着,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他心想,自己现在算是什么呢,真的就像一条狗一样活着了。他这是真情流露,不是装的,但让他更像一个疯子了。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是个疯子是什么?

3

谁知他们连疯子都不放过。所有该批斗的人都批斗过了,有些右派不服气地说:“刘长庚也是右派,凭什么只批斗我们不批斗他?”张主任说:“人家是疯子。”他们还不服,说:“革命面前一律平等,不能因为他是疯子,我们受罪,他就逍遥快活。”张主任一听,也有道理,就把革命小将召集起来,决定把刘长庚抓起来一起批斗。

革命小将一听要抓刘长庚,都有点畏难情绪。那些地富反右坏是正常人,正常人好办,手到擒来,服服帖帖,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踩狗屎,他决不敢踩猪屎。疯子就不一样了,他不知道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万一拿起一把镢头和你拼命呢?那就太不划算了。张主任觉得也有道理,去给那些右派做工作,右派群情激愤,坚决要求一视同仁,不能因为刘长庚是疯子就例外。张主任只好决定把刘长庚抓起来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让公社食堂摆了满满一桌子蘑菇炖小鸡,让革命小将美美地吃了一顿夜宵,又从民兵武器库里取出步枪,腰里别上手榴弹,还弄来一副手铐、脚镣,摸到刘长庚的宿舍,把门踢开,几个革命小将扑上去,就把刘长庚按在床上。手铐戴上,脚镣砸上,刘长庚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站在那里骂他们:“操你们妈,不会轻一点儿吗?把我的脚搞断了!”

张主任说:“你骂吧,我们无产阶级早就把祖国当妈了,你有本事你就去操吧。”

刘长庚吓了一跳,觉得张主任太他妈的心黑了,他要是再操他们妈,那还不被他们打成反革命了?可如果不骂,那自己又不像一个疯子了。还得骂。他朝张主任呸了一口,骂他:“狗日的张主任,你啥鸡巴人,连自己的妈都不要了。”

张主任恨恨地说:“你还嘴硬!到时让你哭都来不及了。”

他们给他糊了一个纸帽子戴在头上,纸帽子上打个叉,写着“坚决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刘长庚”。他戴着手铐、脚镣,脖子上套根拇指粗的麻绳,由革命小将牵着,在镇上游街批了两天。革命小将还不过瘾,就每天拉着他到乡下批。刘长庚烂泥糊不上墙,脚被脚镣蹭得鲜血淋漓,鲜血滴答一路,几天下来,蹭得脚踝处都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他还不知道疼,还在骂人,见谁骂谁,什么话难听他就骂什么。

这个疯子。张主任有点后悔了,可革命小将却兴致勃勃,那些地富反右坏就没这么好玩,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个个像死猪,哪像刘长庚一路骂声不断,花样翻新,唾沫乱飞,眼睛乱瞪,像耍猴一样,不,比耍猴还要好玩。张主任不敢犯众怒,只好随他们去了。

老百姓也都喜欢看批斗刘长庚,因为也只有他,敢把那些整天耀武扬威的造反派祖宗八代从坟里扒出来骂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刘长庚自得其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他都有点进入角色了,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了,什么也不怕了。你们这样整老子,老子骂骂你们祖宗八代也是应该的。他这么一想,更加投入,效果更好,人气更旺。有些风骚的年轻小媳妇为看批斗刘长庚,满村子追着跑,私下里说起他的口气,不是鄙视,而是崇拜。张主任更生气了,这个右派疯子还真是不心疼他的狗命了,既然你不心疼你的狗命,那我也就不用心疼了,打!张主任确实想把他弄残了,这样也就不用再牵着他到处批斗了,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媳妇也就不会跑着到处看他了。革命小将也有点嫉妒刘长庚抢了他们的风头,打起来毫不客气,带着铜扣的皮带抡到刘长庚的头上,啪地一下,脑袋破了,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眼睛被糊着了,这个疯子连眉头都不皱,骂得更来劲。大冬天的,把他上衣扒掉,用长满刺儿的酸枣枝抽他,身上都是一道道的血印子,他也不求饶。谁抽他,他就日谁的娘,日谁的妹子。更为恶毒的是,他连人家一两岁、三四岁的女儿也不放过,也日,真是不要脸。

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刘长庚怕得要死,觉得自己疯得有些过头了,真的把张主任他们惹火了,他们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他还不想死。但如果让他跪地求饶,这是行不通的,如果他们知道他不是疯子,会立马把他当作反革命分子枪毙掉。他只能继续疯下去,疯得让他们受不了,主动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精神病院应该是个天堂。

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的只有张主任。刘长庚谁也不骂了,就盯着张主任骂。

刘长庚骂别人没啥,张主任有时也喜欢听。毕竟当过老师,词汇量大,骂得洪水滔滔北风萧萧群蛇乱舞。当刘长庚骂到张主任的头上时,张主任就有点难受了。他有个五岁的女儿,有天正在批斗刘长庚时,死婆娘把小丫头片子抱出来看热闹,刘长庚看到了,目光淫邪,哑着嗓子大声吆喝:“张主任,你打啊,打得老子遍体舒服,老子要日你老婆,日你先人,日你闺女!”

她女儿一下子嚎哭起来,扭过头对她妈说:“妈,我不让他日,我不让他日……”

人们哄地大笑,再看看他老婆和女儿,目光竟然也带着淫邪之气。张主任的脸腾地红了,喝令革命小将从地上铲来一摊猪屎,狠狠地塞进刘长庚的嘴里。刘长庚居然真的嚼嚼把猪屎吃了!天啊,这个疯子!吃完以后,抬起头来,又是响亮地要日张主任的闺女。居然有人敢这样骂张主任,革命小将听着也觉得新鲜刺激过瘾,再下手时也不那么重了,怕打出个三长两短就再也听不到了。

张主任后悔了。他回到家里,看到老婆,会想起刘长庚喊着要日她;看到女儿,也会想到刘长庚要日她。想到这也没啥,问题是人的大脑不受控制,接着脑袋里就出现了刘长庚日他老婆日他闺女的画面。红地公社革委会主任张国生用头撞墙,把头浸在水缸里,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脑袋,还要去想。失眠了一夜之后,他不敢再看到刘长庚了,让革命小将牵着刘长庚滚到离公社最远的木扎大队批斗。他本来想让刘长庚去日木扎大队支书王大炮的老婆和闺女,王大炮脾气火爆,把他整死也是有可能的。谁知到傍晚时,刘长庚不但没被整死,还神采奕奕地回来了,走起路来一身轻松,满脸轻浮。他问革命小将刘长庚骂谁了?咋骂的?革命小将吞吞吐吐地说:“他谁也不骂了,就骂你,骂了整整一天,他们不但用了猪屎,还用了人屎,都塞不住他的嘴。”张主任的牙开始疼了,他捂着嘴巴直抽冷气,他后悔听那些右派的话了,他为啥要批斗刘长庚呢?刘长庚就是个精神病,他和精神病计较什么啊!这些右派肯定早就料到这一切了,就等着看他出洋相呢。其用心何其毒也!自己真是个傻瓜,居然上了这帮坏人的当了。

他再一打听,差点儿气死。革命小将只对他讲了一半,另一半全是瞎编的。他们把刘长庚押到木扎大队,王大炮很重视,敲钟打锣让家家户户都出来看。他们给革命小将搬来桌椅,倒上糖水,递上纸烟,让刘长庚站在石碾上专门日他张主任的老婆和闺女。村里有个姑娘叫卢二妮,她可怜刘长庚,给刘长庚送水喝,王大炮还不让革命小将制止,说革命者无所畏惧,让他喝,喝了天也塌不下来嘛。革命小将根本就没让刘长庚吃猪屎人屎。张主任还听说,王大炮私下里还对别人说:“他张主任猴精猴精的,把刘长庚这个神经病牵到木扎来批斗,还不是想让他日我老婆日我闺女,想看我笑话?哼,我就不让他看我笑话,他能把我的蛋咬了?”

张主任确实不能把王大炮的蛋咬了,他只能吞下自己种的苦果。当务之急,得把刘长庚赶紧弄出红地公社,他不但不能听到他的骂声,就是看到他,脑袋里也是他在日自己老婆和闺女的画面。日他老婆也就算了,黄脸婆一个,关键是自己闺女还小,她才五岁啊!这个疯子,真他妈不要脸,开天辟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张主任连夜赶往县城,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了半天,人家终于给他开了介绍信,让把刘长庚送到省城的精神病院。

4

出了红地,刘长庚才觉得浑身都疼,低头一看,脚踝露出的白色骨头都已经变成黑色的了。他疼得额头上出了冷汗,咬着牙,恨恨地骂道:“操你妈张国生,你心就这么狠,我日你先人,我日你老婆日你闺女啊!”押送他的是两个革命小将,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瘦子回头看看,大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嘎嘎地笑着说:“我们也早就想日了,刘老师啊,把你送走还挺舍不得的。”胖子也说:“就是就是,真舍不得。”两个革命小将从前都是刘长庚的学生,他们先把自己感动了,眼睛里泪水汪汪。

刘长庚一口唾沫吐在瘦子的脸上,骂道:“我日你妈,你们下手真狠啊,都快把老子打死了,还在这里放什么狗屁?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真他妈的比国民党还坏啊!”

瘦子抹抹脸,拳头都举起来了,胖子拦住了。胖子把瘦子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别和他这个疯子计较,他要是骂咱一路,那多倒霉。”他们就没再和他计较了。刘长庚这么骂时,本来也提心吊胆,看看革命小将没反应,他在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再次觉得当个精神病人是件无比快乐的事情,可以说平常不敢说的话,可以骂平常不敢骂的人,幸福。

到了省城精神病院,医院把他用皮带捆在床上,用电击疗法。

刘长庚这才知道,革命小将打他,那不叫狠,这个才叫狠。电击到身上,就像浑身爬满蚂蚁在咬你,疼得要命,痒得要死,真还不如一枪崩了来得舒服。真要是疯子也没什么,偏偏他不是疯子啊!刚开始他也日医生的娘、老婆和闺女,电击了几次,刘长庚受不了,不再日医生的娘、老婆和闺女了,小声哼哼求他们不要电击了。医生很高兴,对身边一个漂亮护士说:“看,有效果了。”

刘长庚把眼一翻,哭着说:“爷啊,你不要电击我了,我是老师,我只想好好教书,他们非把我打成右派……我受不了才装精神病的,我真的没疯啊。”

医生看了一下护士,摇了摇头:“他的病又犯了。”

又电击了几次。

刘长庚嘴里吐着白沫,有气无力地对医生说:“医生,你把我解下来吧。”

医生说:“把你解下来干什么?”

刘长庚说:“把我解下来了,我给你磕头。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这真是在装疯,要不装疯,我都活不下去了……我再也不装疯了,我永远都不装疯了。”

医生笑呵呵地问他:“你见过哪个精神病人说自己是疯子了?”

刘长庚眼前一黑,天地旋转起来,脑袋像被铁榔头敲了一下,半边疼,半边麻木。医生和护士在说什么,他听不清,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像一堆苍蝇围在他耳朵边嗡嗡地叫着,声音层层叠叠地压着他,他感到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来气,难受得要晕过去了。他使劲地摇了摇头,看到医生困惑地看看护士,又看了看电击仪器,摇了摇头:“怎么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这家伙病得不轻。”

5

刘长庚觉得不能再这样呆下去了,再这样呆下去,不被他们折磨死,也真的成一个精神病人了。

他想出来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带着精神病人造反。但问题又来了,他一个精神病人起来造反,就是在医院里成功了,但市革委会不承认,那也没用。最好能让一个正常人造反,把院长、医生换掉,自己就不会再被电击了。他观察了五六天,决定让锅炉工来造反。

锅炉工叫陈本贵,但他一直都没贵起来,解放前是给国民党的精神病院烧锅炉的,解放了,医院成了共产党的了,他还是一个烧锅炉的。刘长庚找个机会偷偷地溜到锅炉房,问陈本贵:“陈师傅,你想不想在医院造反,当医院里革委会的一把手?”

陈本贵扬起手里的火钳要打他:“你这个精神病,怎么跑这里来了?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刘长庚忙按着陈本贵的手,说:“陈师傅,你先别急,你听我说,你觉得行,就干,如果觉得不行,你就当我是疯子,别理我就是了。你反正这会儿也没啥事,我就耽搁你四五分钟。”

陈本贵见他说得实在,就半信半疑地瞪着眼睛让他快说。

刘长庚说:“咱这里是医院,医院是靠啥服人的?是靠治病技术。精神病靠啥治?是靠电休克、胰岛素休克和大剂量冬眠灵这三大法宝吗?错,他们全错了,得靠毛泽东思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要治好精神病,首先要先找出各种各样引起精神病人发病的事,这是外因,但引起大脑功能紊乱而使病人发病的则是决定性因素,则是人的世界观,是内因。因此,要治好精神病,主要是要做好病人世界观的转变工作。也就是说,精神的东西主要得靠精神力量来战胜,治好精神病得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陈本贵听得有点迷迷糊糊,虽大部分内容听不懂,但听懂了一点,那就是,精神病得靠精神力量来战胜,而毛泽东思想是战无不胜的,既然是战无不胜,那当然就能治精神病了。他问刘长庚是不是这个意思?刘长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对,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你把这个观点亮出来,你就是权威了,是专家了,你就有威信了,大家就会听你的,你就能造反成功。”

陈本贵犹犹豫豫地答应考虑考虑。

他考虑的结果是去向院长汇报。如果院长觉得有道理,用了这个法子,说不定一高兴会给他换个轻松点儿工资又高事情又不多的工作,这样也挺好。他给院长汇报时,没提刘长庚。那是一个精神病人,提他反而没什么说服力了,对刘长庚也没什么好处,再怎么说,他就是一个精神病人嘛。

院长听完,瞪着眼看了他半天,关心地问他:“陈师傅,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给你开点儿药?”精神病院的院长怀疑他生病,那病当然就是精神病。是可忍,孰不可忍,陈本贵一气之下就造了反,城头竖起大王旗,应者云集,特别是人数占大多数的精神病人最支持。陈本贵造反成功,任命自己为精神病院革委会主任,把以院长为首的反动“专家”、“权威”统统打倒。市革委会听说陈本贵用毛泽东思想治疗精神病,都惊呆了,觉得这是天才般的创造,不但支持他造反,还组织了一大帮记者跟踪采访,争取在全国打响,上《人民日报》。

陈主任春风得意马蹄疾,立即用毛泽东思想治疗精神病,组织病人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开忆苦会、批判会,举办各种类型的学习班,声讨以院长为首的“专家”、“权威”长期使用电休克、胰岛素休克和大剂量冬眠灵这所谓的“三大法宝”治病,使患病的阶级兄弟受到折磨。

他把医院里的勤杂工组织起来,给病人开的药方都是背诵《毛主席语录》多少条。病重的,多开些,病少的,少开些;除此之外,他还要求每个精神病人都要背会“老三篇”等。整个精神病院里,天天都在读《毛主席语录》,就连有些病人睡觉时说梦话,说的也是《毛主席语录》。陈主任是真心相信毛泽东思想是能治好精神病的,为了治好一个患忧郁型精神病的病人,他满怀无产阶级深情,搬进病房,和病人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天天给他念《毛主席语录》,经过四十多天的艰苦工作,终于在一天早上,病人举起拳头,高声喊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陈主任激动万分,泪花闪闪。

旁边一个病人悄悄地用胳膊碰碰刘长庚,说:“根本没人能活一万岁。”

刘长庚吓了一跳,忙低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你认真什么呢?”

这个病人霍地站起来,瞪着刘长庚叫道:“要斗私批修!世界上根本没人能活一万岁,毛主席也不能活到一万岁,更不要说万万岁了。”

其他病人都着急地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一个女病人甚至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陈主任脸色煞白,指着这个病人的鼻子叫道:“好啊,好啊,你竟敢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喝令立马拿下他。第二天,市革委会在精神病院召开公判大会,这个精神病人被判刑十年。

陈主任造反成功,最高兴的是刘长庚,觉得从此不再挨电击了,也没人批斗他了,吃穿不愁,无忧无虑,这日子像天堂,多好。但陈主任真的用他教的毛泽东思想来治精神病人,他就觉得问题来了。他要是真的装疯子,那就得在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在早请示晚汇报时出洋相。但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恭,那他就有可能会被他们整成正儿八经的“反革命分子”。他要是不出洋相,正儿八经地学习《毛主席语录》,正儿八经地早请示晚汇报,那他就又不像是疯子了。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逃跑。

刘长庚悄悄地进行准备,他从工具房里偷来老虎钳、钣手,趁人不注意,把窗户的钢筋扭弯,正好容得下一个人挤出去。晚上,他把床单撕开,绑在窗户的钢筋上,拽着绳子滑到地面。梯子也早准备好了,拿来靠在围墙上,翻过院墙,像玩儿一样就逃出来了。

说实话,刘长庚还有点遗憾呢。走了很远,他转过身来,看着夜色中像头野兽一样蹲在那里的精神病院,鼻子发酸,眼睛发胀,还真有点依依不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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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庚不敢再回红地公社,他怕张主任再来批斗他。他以一个精神病患者或者乞丐的身份在全国各地游荡,去西安看过大雁塔,去武汉看过黄鹤楼,去南京看过长江大桥……

他到了一个地方,捡拾废纸和酒瓶,成了乞丐。当有红卫兵或者造反派盘查他时,他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个角色对他来说,熟得不能再熟了,流落在大街上的一些真的精神病人反而被当作假的抓了起来,而他却从来没被人识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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