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驴
白虎是冬天出现的。一丈长的一只白额大虎,吼叫着腾空而起,从石门的青蜂峡一跃而下,沿着河边往青花滩方向奔去。作为白虎的唯一目击者,毛孩一直在我们耳旁小心地提醒着。但是除了他,谁也没有看见过这只白虎。
毛孩咬着小手指,一言不发地离开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人群。他全身都长满了毛,黑乎乎的,牙齿稀少,下颌宽大,鼻孔朝空,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尚未进化成人的小人猿。毛孩远远地朝我走过来,靠在一棵苦楝树下,苦楝树上挂满了青色的果粒。他朝我指了指枝条说,你给我摘一颗下来,我就告诉你白虎在哪里。天空除了几朵阴云,一无所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白虎!我有些愤怒地嘲笑着他说。
我真的看到白虎了。毛孩瞪着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朝我说道。总有一天它会载我而去的!他的样子像在和我打赌。
我是青花滩唯一和他说话的人。所有人都不敢和他搭话。有长者曾经警告过母亲:别让罗华和那个毛孩在一起玩了,小心他身上也长出一身毛来。我没把母亲和他们的话放心上。
毛孩坐在一个稻草垛上,眼下已经是冬天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刚刚融化,天阴沉得可怕,像一个巨大的涡旋。那天夜里,雪下得急时,毛孩尖锐的长啸又在青花滩上空响起。只要天气变坏,他就会对着阴霾的天空许久地长啸。第二天早上,青花滩都白了,往昔奔腾不止的清江也被冰封。万籁俱寂的清晨,毛孩赤着双脚立在河面上大喊道,白虎来了,白虎昨夜又来了!
人们纷纷往河边跑,松软的白雪上,隐约可见一行海碗般大的梅花脚印。毛孩赤脚立在雪里,只穿着一件背心,看见他的人,背脊都在发凉,但他一点儿也不冷,头顶上还冒着丝丝的热气。我又看到白虎了,我说了它会回来的。要不是那双可恶的胶鞋害我滑了一跤,我就骑上它了。他指了指挂在树上的那双破胶鞋说。
我要是能骑上它,说不定就离开青花滩了。后来他无不惋惜地向我抱怨。
人们四目相对,私下里叽咕着,脸上布满了怀疑和惊恐,可谁也没有兴趣向毛孩打听白虎的事情。毛孩摸着一个个梅花脚印,不停地往前蹦跳着,像一只笨拙的猿猴。
快到中午的时候,旺家的女人生下了一个死胎。男婴一出来就死了,脸色紫青。傍晚的时候,旺垂头丧气地扛着锄头到荒茶山,把他刚出世的儿子埋了。
晚上,阿宁家的女人也生了。那个怪胎惊呆了青花滩:男婴一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满脸皱纹,嘴巴上满是银白色的胡须,甚至残留着几颗虫牙,看上去足有七十有余了。他一落地,便咧开嘴笑,随后叫了声爹娘。
妖怪!青花滩人开始人心惶惶。冬天北风怒号,冷风一阵一阵地刮着,空气中全是雪粒和风沙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皲裂的树皮被风刮得扑哧扑哧响,一块一块地卷入空中。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这个怪胎埋了。“老头”装在笼子里,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死亡的降临,所以在路上,他站在竹笼中开始用阴毒的字眼诅咒起阿宁来。罗巫师随后跟着,他抓了一把黄泥塞进了老头的嘴里,使他作声不得。有人发现这个怪胎的胯下竟然长了漆黑的阴毛。他被活埋在荒茶山,与旺家的做了邻居。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毛孩就坐在荒茶山上,远远地喊,我又看到了白虎啦,它把死婴带走了。
他们赶到荒茶山时,发现昨晚埋葬的坟堆被刨开了一个洞,胎儿已经不翼而飞。
是不是你干的?!阿宁阴着脸逼问。毛孩分明有些紧张,他显得很无辜地说,昨夜白虎来了,我看到白虎从河边一路奔跑到荒茶山上,三下两下就将他们刨出来了,然后他们就骑着白虎去了。
周围的人都将信将疑,毛孩伸出毛茸茸的手指着坑说,要么你们也把我埋了吧,就埋在这里,今晚白虎也会来接我走的。他的表情那么真挚,让人对他深信不疑。
真是见鬼了。阿宁怨恨地说道。那年冬天,往昔的年味被这种恐慌的气氛冲散得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要让人把你埋起来呢?我后来好奇地问毛孩。
埋起来,白虎就会将我带走,那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讨厌这里吗?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毛孩说。
冬天最寒冷的那几天,毛孩一直光着脚在河边走,他在等着白虎来接他。饿的时候,他就偷偷爬进人家的地窖里拿红薯吃,有时甚至钻进人家的厨房里找吃的。人们故意装作视而不见,生怕他又提出白虎的事情。他一直光着脚,既没有生冻疮,也没见得感冒,头顶上还常常冒着丝丝热气,仿佛热得不行。终于有一天,他在河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赤裸着身子在清江厚达三尺的冰面上行走。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黑乎乎的小猿猴爬在冰面上。
那天有人从砸开的冰窟窿里捞出了一条怪鱼,一场可怕的灾难就毫无声息地降临在青花滩了。那是一条长着人脚的鱼,足有二十斤重。更可怕的是,它还会发出婴儿一样的哭泣声。它的哭泣声,充满了绝望,令人心碎。青花滩没谁见过这种怪鱼。毛孩远远地盯着这条鱼,脸上挂着嘲弄的目光,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积雪。这怪鱼肯定是妖精,赶紧放生吧。他们惶惑地请求打鱼人。
打鱼人脸色惨白,这条怪鱼把他给吓坏了。他提着网兜,将怪鱼重新放回了河中的冰窟窿里。怪鱼在水中摆动了几下,突然高高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怪叫了两声,又钻进水中,从此再也没人见过。
灾难让每个生活在青花滩的人无一幸免。那年冬天,我们慢慢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我们把很多东西给忘掉了。
以我家为例。某天早晨,父亲起床的时候,他找不到牙刷了。后来我们得知牙刷昨夜被老鼠拖到灶房去了。父亲急得团团转,他握着那只刷牙的水杯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目光焦虑。母亲问他,你找什么呢?父亲挠着脑袋,朝母亲苦笑道,那个,那个,漱口用的……叫什么来着?
牙刷,你找牙刷对吧?父亲感激地点了点头说,对,叫牙刷,我怎么给忘记了呢!最后我们在五斗橱下面找到了那只牙刷。父亲接过牙刷,一脸的茫然。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母亲在前天早晨站在大门口和往常一样正准备梳头发的时候,突然懵了。她举着梳子,足足站了几分钟,梳子依旧没有落到头发上来。她转过头来朝我喊道,你知道怎么梳头发吗?她也显得很诧异,自言自语说,我该怎么梳头呢?
这两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青花滩其他人家里同样上演着。喜满家有部彩电,冬天夜里的时候,我们总爱去他家看电视。电视里经常放香港的武打片,我们都很喜欢看,并且爱模仿里面的动作。但是后来我们去的时候,喜满颓然地坐在火塘旁边,哭丧着脸。怎么啦?我们纷纷问道。
电视怎么才能打开啊?我摇天线按开关也没用。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两道眉头挤在一块儿了。平日电视都是喜满放的,他碰都不让我们碰。他不会放,我们更没人会放。我们研究了一番,依然没法让屏幕亮起来,最后只好怏怏地各自回家去了。
大家都开始抱怨起来,很多平日常用的东西渐渐地记不得了。脑海中的记忆就像铅笔写在纸上的字迹,而眼下,却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老农民忠垓抱怨不会抡锄头了,有天他差点挖掉了自己的半只脚;教书匠郑源有天私下里说,他板书的时候,发现好些字不会念了。有天我们看到他把“人”字当成“猪”字来念,并且迫使我们大家都接受这个事实,很快我们也就“人”“猪”不分了。
冬季最寒冷的那几天,全青花滩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我们已经没谁会使用电器了,连电灯都成了摆设。以往每到最冷的那几天,总有人偷偷地用电烤火,弄得常跳闸,村里人意见很大。现在好了,睁开眼和闭上眼一个样,谁也不占便宜,绝对的公平。北风怒号,冷风将河边枯了的芦苇刮得呼呼响。青花滩的人早早地吃完晚饭,就缩进被窝里睡觉了。没有光明的夜里,大家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往昔的记忆一点一滴地从我们脑海中流失。这并不是纯粹的失忆,比失忆更可怕的是,没过多久,我们连一些最简单的东西也不会使用了。
青花滩最聪明的人应该数教书匠郑源了。傍晚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我家,脸色苍白,鼻子冻得通红,在火塘边坐了下来,搓了搓手说,只怕再过一些日子,情况会变得更糟,估计连亲人的名字也会忘记……
他的担忧使我家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郑源走后,父亲一把揪住我,直直地瞪着我说:你应该叫我什么?我支支吾吾半天,才想该喊他声爹。
父亲像是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脾气愈发古怪,动不动就发火骂人。而母亲也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有天她面露忧愁地问我,我死了你不会把我露天扔在外面让恶狗吃了吧?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怎么突然想起死了呢?她让我答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扔在外面不管,让我发毒誓。我答应了她。
这么说吧,这段时间青花滩全乱套了。不知是哪个家伙散布的谣言,说用不了多久整个青花滩的人都将活活被饿死,因为大家都不会做饭了。这个谣言让大家人心惶惶起来,我们开始往地窖里储藏食物。玉米棒子、土豆、红薯和豇豆。储存得越多的人家,心里就越踏实。
我去地里拔萝卜回来,在河边又遇见了毛孩。他骑在河边的树上,叉着双腿,远远地朝我打招呼。
你晓不晓得青花滩要出大事了?我说。
那白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毛孩望了我一眼,哧溜着从树上滑了下来,走到我面前悄悄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发现白虎去哪儿了!昨晚我看到它从岸边扑通一声钻入了河里……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河面。
河面的冰开裂了,露出了一道口子,它就从那道口子钻进去的。你瞧,就是那个洞口!它还没上来呢,我想冰块下面应该是个美丽的新世界。我惊讶地望着他说,河下面不是泥土吗?
他训斥了我一声,呸,你怎么也像他们那样想呢?我知道下面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有花呀草呀,有蓝空白云山川瀑布河流草原,还有各种野兽在奔跑。地下还有人呢!他最后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被他的东方夜谭惊呆了。他见我将信将疑的样子,又说,他们肯定也是害怕孤独才躲到下面去的啊。下面多好啊,哪像青花滩这样勾心斗角没完没了的。白虎就是受不了上面的世界,才跑去下面的。
要是你敢,我带你去走一遭如何?
我摇了摇头,那个巨大的窟窿下面正涌出一股股浑浊的河水,河水漫过冰面,流溢开来。河边的苦楝树枝上挂着长长的冰柱,散发着森森的寒气。
他有些后悔告诉我这些,非逼着我发毒誓,才肯放我走。白虎还会回来吗?走的时候我问他。
去年初移居奥克兰,David想的是在这一新国度寻求平静的生活:养几头奶牛,打理一片院子。如今他如愿以偿地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头奶牛,还第一次收获了自家种的橄榄。平静的生活能更有精力地去投入葡萄酒的研究,只是在奥克兰买到国际葡萄酒也并不像在伦敦那么容易,David也得通过物流将他在伦敦酒窖内的葡萄酒运往新西兰。每个周五下午,他会参加Wine-Searcher的跨国葡萄酒专家团队轮流举办的品鉴活动。每个月,公司的盲品小组还会在下班后聚一两次,检验大伙儿的盲品水平……
怎么不会回来呢?它说会带我一起去地下的世界的。
回到家,我把毛孩的话告诉了爹。
爹浮肿着眼袋,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堆积着一脸的疲倦。怕是世界末日真要来临了。他转身拿来了一本新华字典,哗哗地翻了起来。那天,他开始用胶水给火柴、菜刀、筷子、洗脸盆等上面贴标签:
火柴:点火的用具,也可以取暖。使用方法:左手拿着火柴盒,右手捏住火柴棍在擦纸上用力划。
菜刀:切菜用的刀具,锋利,能割断东西。切记,也可以杀人!
……
不能不说父亲具有远见,没多久,青花滩的人纷纷忘记使用工具的时候,我家是唯一一户还会生火做饭的人家。母亲小心翼翼地参照着上面的标签做事。腊八那天,年味已经很浓了,但是没人再提过年了,大伙已经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仿佛从未有过年这回事。我家也没能除外。
毛孩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挂鞭炮,挂在树上点燃,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白虎肯定会听到的,它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现了,听到响声,它一定会回来接我的。每家每户的大门都紧闭着,没谁再有兴趣来关注毛孩了。这场可怕的灾难唯一没能摧毁的记忆,就是饥饿。肚子咕咕作响,大家都知道得赶紧弄东西吃。吃是唯一存在的记忆。村子里中风卧床不起的五保户老牛汉活活饿死了,死的时候嘴里含满了棉花絮儿,被褥被他啃吃了大半。
星期四早晨,母亲握着菜刀呆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披头散发,表情木然。我和爹都被她吓了一大跳。爹问她怎么了,母亲突然泪流满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对我们说,我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天的饭食都是我准备的,我天天握着这把刀……
这又怎么啦?我说。
上面不是写着,切记,也可以杀人吗?可是……人……人是什么东西呢?干吗就不可以杀呢?我和爹都冒了一身冷汗。爹指着我对母亲说,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
母亲迟疑地望了我一眼说,这不是我的崽么……
你的崽叫什么?
母亲摇了摇头。
他是罗华啊!
罗华是我儿子吗?
爹点了点头。
爹说,你能杀他吗?
母亲摇了摇头,丢了菜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颓然道,我记不住名字了,你赶紧给罗华也贴上标签吧,我……我要崩溃了……我已经不知道人是什么了……
很快我们三个人的脸上都贴上了标签:
我是人,不可以吃,也不能杀。
才过一天,父亲又不得不在标签上再加上几个字来区分彼此。父亲的标签上加上了“爹爹”,母亲的加上了“妈妈”,而我的则是“儿子”两个字。
你以后就按照这上面的来念。父亲叮嘱道。
但是他们显然忘记了彼此之间的称呼。起先,谁也没在意,但是等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刻,父母亲充满了尴尬互视着对方。你……你……你……他们指着对方,但是再也没有说出下面的字眼。
爹指着母亲向我求助道,儿子,她是什么?我也应该叫她“妈妈”对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而母亲也跟着叫了父亲一声“爹爹”。一种很奇怪的氛围笼罩在我们三个人心中,但是谁也没有察觉出来哪个地方不对劲儿。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才隐隐感觉有些别扭。爹叫我“儿子”,但是叫母亲为“妈妈”,所以他对我说,你应该叫她为“奶奶”。
但是母亲很快反对起来,她指着我对父亲说,我叫他“儿子”没错吧?而你应该叫我“妈妈”也没错吧?那你和他岂不是两兄弟了?
这席话让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言起来。他俩为两人之间谁是爷爷谁是奶奶争吵不休。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各不相让,“爹”和“妈”破天荒地分开睡了。
毛孩怯生生地敲开我家的门,唤我出去。他耷拉着头,一脸落寞的样子。
白虎还没有来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
我们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咯咯地响个不停。我看到毛孩的脚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绿色。
你冷吗?我说。
我早已忘记冷是什么感觉了。他说,如果白虎还不出来,我就去河里找它。
你要跳河吗?
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它的,它在那里太安逸了,已经忘记了孤独,所以也忘记我了。他说。
你会冻死的。我警告他说。
我不是刚说了吗,我已经忘记冷的感觉了。你跟我一起走吧!他殷勤地邀请道。
我怕冷。说完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我掏出火柴,背着寒风划了一根,温暖的火焰在手心中持续燃烧着。这样暖和点儿了,我说。
我真鄙视你们,一群懦夫!他冷冷地说。
所以你不合群,你比我们都要孤独!我回应道。
那是因为白虎还没来接我,我走了就不孤独了,在地下的世界是没有孤独存在的。他口气坚定地说。你要是回心转意,我还会考虑带你一起走。
我没有回话。河面起雾了,雾气在冰面上氤氲而起,眼前一片白茫茫,而将目光再放远点儿,整个世界仿佛全被一种灰蒙蒙的色彩所取代,被寒冷和灰暗笼罩,了无生气,包括我再熟悉不过的青花滩。
……白虎来接你的时候,能告知我一声吗?我想看看白虎的样子。我说。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会骑着白虎经过你家的!
你晚上睡哪儿呢?
睡那里。他指着远远的茶山说道。我就睡在阿宁埋他儿子的那个土坑里。那里虽然算不上地下,但是远比在地上舒服。
你把阿宁的儿子怎么了?我说。
他被白虎接走了,毛孩有些愤愤然,如果不是他,白虎肯定会先接我的。
回到家中,我又向父母提起白虎的事情。真的有白虎吗?我问他们。父亲挠了挠肮脏的头发,他起码有半年没有理发了。这段时间,我也好像梦见白虎了。他说。
那么白虎是真的了?母亲有些质疑和不屑地嘲笑说。自从为彼此的称呼而争吵之后,他们几乎形同陌路,很少搭话。
毛孩说白虎会载他去另一个世界,他说清江下面还有另外一个地下世界。我忍不住还是说漏了嘴。
父亲走到门外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饥饿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阴云,可能吃的东西早已经吃完了。我们啃地窖里的生红薯都一个礼拜了,因为吃那东西太多,害得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放屁,满屋子臭屁味儿。我们走到哪里,都是面黄肌瘦的人,脸上都大同小异地贴着标签,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人”字。因为有了这个字,“人”与“人”之间才没有发生多大的冲突。我们是同类,他们相互拍拍肩膀,然后走开。而那些没有贴上标签的动物,都被大伙打死了。同样的厄运很快也降临在鸡鸭鹅狗等身上。他们满腔怒火,仿佛失忆是那些没有被贴上标签的动物带来的。恐慌并没有因为它们的死亡而终结,反而令所有人更加不安起来。
有人悄悄地打听,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叫人?为什么人不可以杀?
这些问题让其他人伤透脑筋,没谁能回答得上来。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为什么要活着?如果不是出于本能,很多人可能会跳入冰冷的河中或者杀死自己家中的同伴。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只白虎成为所有人最后的希冀。他们表示,和我父亲一样,他们都梦到了白虎。
那是只一丈长的白虎,光滑的毛皮,锐利的爪子,凶猛的眼神,上面还骑着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声称骑在白虎身上的人就是自己,但是谁也说不清它到底将他们背到哪儿去了。
我们仿佛生活在了一个各不相干的世界中,彼此之间的交流和联系日渐疏远了。除了那只谁也没看见过的白虎之外,所有的事情都渐渐远离人的记忆,包括曾经在我们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事。而我家的情况变得更加微妙起来,因为父母叫我“儿子”的时候,再也不饱含深情,而是带着某种冰冷的口气在叫我。终于有一天,我听见母亲在悄悄地询问父亲:“你知道‘儿子’是什么吗?”
“不都这样叫嘛,儿子是……”父亲也显得一脸茫然。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我的床沿上打量着我。在他们冷漠而陌生的目光中,我渐渐体会到了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我看到阿宁的儿子躺在土坑里,仰面迎接的是漫天的黄土。阿宁露出憎恨和遗憾的神色喊道:
我要再生一个,再生一个!
而青花滩的其他人家,日子也不大好过起来。这年出现了罕见的冰雪灾难,连续两三个礼拜的雨夹雪天气,紧接着又遇到了强有力的降温,大伙们的屋檐下都挂满了手臂粗的冰凌,像一把把锋利的长矛朝人们头顶上倒刺下来。
就像印证阿宁家生下的那个怪胎是个不祥的预兆一样,青花滩的很多人渐渐地表现出了强烈的返祖倾向。起先是有户人家脱下了衣服,改穿蓑衣;有的人家干脆穿起用禽兽的皮毛缝成的“皮衣”挤在猪圈里取暖。大家开始学会生吃。有的人甚至也和毛孩一样,身上也开始长满了茸毛。大家都学会了吼叫,夜晚的时候,吼叫声显得格外响亮。男人用吼叫声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女人则爱用尖叫声来吸引男人与之性交。
毛孩作为唯一没有参与进来的异类,遭到了人们的攻击。他们和他一样光着脚,拿着木棍沿着河边追赶了他二十余里,以至于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的影子。每当我想起他的时候,就偷偷摸一下口袋中的火柴盒。
那天夜里,毛孩悄悄地把我从牛棚里叫醒,我跟着他偷偷溜了出去。
我又看到白虎了!它终于出现了!他极度兴奋中又带着紧张不安的心情。它从地下世界的出口一跃而起,一下子就奔到了河岸,朝西边去了!
这次会接走你吗?
当然啊!他瞪了我一眼说。
你不是喜欢孤独吗?地下的世界那么温暖安定,你会习惯吗?
他没料想我谈到了这个,有些痛苦地思索了半天:……我也不确定……就像白虎有的时候和人类,其实……其实也没两样……孤独的时候,它向往热闹,而喧嚣久了,又会跑到地上的世界去透口气。只是现在地上的世界实在糟糕透顶了,我一天都不愿多待了。
白虎背我走,到时怕没时间和你告别啦!他有些伤感地说。
我随身携带着一盒火柴,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我依然还携带着火种。我总是走一段路,便擦亮一根火柴。温暖的火焰小心翼翼地被我捧在手掌心,就像一个小灯笼。火焰灭了,世界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时间在推移,随着气温的回升,冰封许久的清江也开始渐渐解冻了,夜里听见从河边传来冰面破裂的声音。再过几天,天气再暖和点儿,冰面融化得就差不多了。但是白虎依旧没有出现。这两天,毛孩不吃不喝地整天游荡在河边。他的目光渐渐显得有些木然和空洞。而关于白虎的传说,人群中正处于白热化的争议中,大伙各执一词,声言白虎夜里又进入了他们的梦境中。不得不说的是,我得老实承认,我从未梦见过白虎,甚至连它具体长什么样,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我梦见白虎背着我走了。有人说。
载的不是你,而是我!有人抗议道。
你身上毛都没长出来,怎么会背你呢?有的人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上长满了茸毛。更让人羡慕的是,屁股上长满毛的人开始学着用“四只脚”走起路来。尽管他们弓着腰的样子实在不大像只白虎,比起猿猴来,也难看多了,但是无疑让很多人内心忌妒不已。于是很快有人疯狂地模仿起来。
更有甚者,打手势替代了语言。大家交流不再说话了,而这仿佛成为了一种时髦,很快得到了众多人的效仿。一时间大家都学会了用手语来代替说话,还有人选择了用表情和眼神来交流,因为这样比手语更加快捷和准确。
毛孩出事的那天,我内心一直有某种不安的预感。青花滩所有人都学会了用“四只脚”走路。他们咆哮着,焦躁地在河边等待着白虎的出现。大家脸上的标签也都撕掉了,没人再往脸上贴上写着“人”字的纸条。我们不是一个人了!我终于听见母亲低声嘀咕着说了一句。父亲在地上爬着,回过头来吼了一声,表示赞同。
或许我早就该让毛孩保持警惕,但是为时已晚。作为青花滩唯一用两只脚走路的“人”来说,毛孩成为了人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他们趁毛孩在树上睡觉的时候,悄悄地靠近他,将他拉了下来,随后用绳子牢牢地将他捆绑在树上。毛孩紧张不安地搜寻着河面,他的目光有些悲愤和恼怒。他看见我了,朝我喊道:
白虎马上就要来了!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很快有人立起身子,抽了他一记耳光。我看到他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但是他没有呻吟,反而朝我叫得更厉害了:白虎马上就要来了!白虎!
很快我也成了人们的焦点。我假装低下头,决定暂时不理他。他显得格外焦急和失望。
“白虎”这两个字眼像针一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大伙都显得兴奋不安,紧张地搓着手掌。有人提议在白虎来前先杀了毛孩,但是他们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即将到来的白虎牢牢吸引住了。直到夜幕降临,白虎依旧没有出现,大伙的情绪显得焦躁起来,但是谁也不甘心就这么走,生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都坐在那里继续等待着。第二天是个阴冷的雨天,淅淅沥沥的冷雨滴在身上,刀子割似地痛。人们终于等得不耐烦起来。
骗子!这是个骗子!
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白虎!
有人抡着木棍和石块,劈头盖脑地朝毛孩招呼而来。毛孩凄厉的惨叫声从河面远远地传了出去:白虎!白虎!
……
我闭着双眼,一种别样的情绪久久地萦绕于心。我伤心地想,以后再也没人和我那样对话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无尽的黑暗里,潮水般涌来的寂寥像冰雪一样让我感到寒冷,我像是行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我想起去年春天,毛孩独自一人在盛开的油菜地里行走的情景,很多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围绕着他翩翩飞舞着,他罕见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我摸出火柴盒子,想划燃一根火柴,可是盒子里空空如也。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群疯狂的野兽,他们扭断了他的脑袋,挖走了他的眼睛,有人拖着他肚里的肠子激烈地争夺着……那个冬天,我亲眼看到青花滩最后一个人被一群野兽分食掉。而毛孩一直坚信会出现的白虎,终究没能出现。那年的时间过得很慢,直到开春,那只白虎依旧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