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兄弟文人
胡竹峰
大先生
喜欢现代文学的人,不在鲁迅身上发现点什么,总感觉气短心虚、低人一等。这么多年,“鲁迅”已被翻检得底朝天了。研究还得继续,天要下雨,人要吃饭,于是有人研究鲁迅的朋友,研究鲁迅与版画与音乐与摄影与电影等等之间的关系,会不会有人研究鲁迅和航天科技、四维空间以及臭氧层破坏的关系?也说不定。
我怯鲁迅。当年念书,校园里就有“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之说。文言文,写作文,还谈不上怕,遇见周树人,着实矮三分。
鲁迅是不容易读的。读他的著作,倘或先读三五本鲁迅的传记,抑或年谱,可得佳境——身世是作品的底色。
文学史上,有很多人的笔名盖过原名,但鲁迅,我们都知道他原名周树人。巴金原名李尧棠,估计知道的人要少些,曹禺原名万家宝,知道的可能就更少了,钱钟书原名钱仰先,沈从文原名沈岳焕,闻一多原名闻家骅,徐志摩原名章垿,基本只有文史专家知道了吧。
谈鲁迅之前,先说其书法,我喜欢鲁迅的书法甚至超过他的文章。读鲁迅书法,有种特别的味道。“五四”前后,那帮舞文弄墨的人差不多都精于书道,有几位更是此中行家,但鲁迅的书法还是脱颖而出,显得不同。朝玄虚里说,他的书法里,有中国文化人独特的血脉和性情。书架上有一本《鲁迅手迹珍品展图录》,收录有鲁迅各个时期的手迹,刚硬直接者有之,认真偏执者有之,可爱倔强者有之,风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
鲁迅写字,落笔非常有力度,又非常无所谓,无意于书,也不屑取法,给我的感觉是随随便便找来一张纸,轻轻松松拿起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蘸点墨,一路写来,非常艺术,又非常自然,这大概和长期抄习古碑有关。
鲁迅的书法就应该是那样,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气。倘或写成郭沫若体,浑朴华美是够了,但敦厚不足;写成茅盾体,的确遒劲有力,可是笔墨间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写于右任那种,或者像李叔同那种,古风是够了,毕竟还是不像鲁迅。康有为的字纵横奇宕,梁启超的字俊俏倜傥,郁达夫的字古朴飞逸,许地山的字有灵动的拙,他们都称得上书法大家,但统统不能像鲁迅的书法那样,非常古,又非常新……
鲁迅的书法,非常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长相,配他的命运,配他的修养。如果鲁迅一笔王羲之的字,一笔颜真卿的字,一笔米芾的字,一笔八大山人的字,一笔郑板桥的字,一笔曾国藩的字,那样远不如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样熨帖。我觉得鲁迅的书法是可以代表中国,代表民国,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说毛泽东的书法是“一览众山小”,鲁迅的书法则是“会当凌绝顶”。
从鲁迅的经历看,一个人是否有所作为,开始做什么并不重要。鲁迅先学医,继而从教,然后从文,最终在文学的路上走到极至。纵观鲁迅生平,专业写作的时间并不长,《狂人日记》发表的一九一八年,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鲁迅真正进入文坛,是中年。少年是布鞋踩雨,中年是撑伞避雪,中年总是积累了一肚子经验。白色恐怖时期,有人挨过打,有人被暗杀,有人关进了牢房,鲁迅也避难,也逃亡,但他从来不是风尘仆仆,不是丧家之犬,而是衣衫干净,步履从容,面带微笑地从北京到厦门,从厦门到上海,真不行,躲进租界的小楼。这正是中年人世事洞明之处,读鲁迅的那些杂文,就知道他的老辣。鲁迅有段评价胡适与陈独秀的话,十分出名:
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
这段话变一下,用来评价周氏兄弟也蛮合适: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鲁迅的那门半开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你看不清楚。周作人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什么也没有。有些时候,鲁迅高明得如同设空城计的诸葛亮。
鲁迅走从文这条路,多少与心性有关。医学枯燥,教学乏味,以鲁迅后来杂文中流露的个性看,他是做不了医生的。
鲁迅从日本回来,先去了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做生理学化学教员,后来当了绍兴师范学校的校长,再任教育部部员。四十多岁了,也不过是讲师,到厦门大学当教授,已经年近半百。从职业人生上讲,他远远不如胡适、蔡元培,甚至不如闻一多。在职业上,“技”不如人,文学上却大显身手。
中国的专业作家,也就是卖文为生的人,似乎自民国才真正开始。中国古代文人,大部分都是职业官员,最不济也是政客的幕僚之类。从政与从文,在中国的传统里,根本上是相通的。“五四”这一代才开始分裂,出现了专业作家。
我的存书里,鲁迅的作品已逾两百册,各个时期的单行本,还有三种《鲁迅全集》,关于鲁迅的书,也有近百本,还不包括十几种传记、画册之类。我有个观点,这么多年,把鲁迅研究提升到学术高度的人并不多,首先是个难度问题,没有点学问,没有点眼界,没有点情怀,根本就不明白鲁迅究竟说了些什么。有些研究文章犹如天书,蒙唬外行倒可以,在稍有文学修养的人看来,不过是一些生硬语言的组合,一次术语的赶集。今天的人,性情大都浮躁,也太功利,多数人只是为职称而研究,学问成为吃饭的手段,刻苦打对折,用心缩了水,换句话说,很多研究者对鲁迅并没有兴趣,只不过是一份职业罢了。
鲁迅的文章,按照我的喜好程度,序跋第一,几本小说第二,小说中又是《故事新编》最爱,《中国小说史略》《野草》《朝花夕拾》第三,《花边文学》《伪自由书》《准风月谈》第四,书信日记第五,《南腔北调集》《且介亭杂文》等余下的杂文集第六,《坟》《汉文学史纲要》最末。
鲁迅的序跋之美,古今第一,尤其所作自序以及后记,文字结了晶,除了文辞之美,更有思想之深。思想是枯燥的东西,到了鲁迅的序跋里,却转换为气。也就是说鲁迅将思想之力消化成文章之气,这个手段,即便放到整个华夏文学史,也不多见。以《呐喊》自序为例,有真性情,有大境界。有真性情者,多无大境界,有大境界者,常乏真性情。明清小品有真性情,无大境界。我只有在先秦的文章里读见了真性情大境界,我只有在晋唐的书法里看到了真性情大境界。鲁迅打通了先秦到明清的文学之路,这十分不简单。
鲁迅文章的深刻与伟大,有厚重的传统文化作为底蕴,现代作家只有他一个人能常读常新、温故知新。他的很多文章,读了二十遍以上还觉得像刚泡的铁观音一样醇厚,很多人的作品读上两遍已成甘蔗渣。
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读读鲁迅,《故事新编》《朝花夕拾》《野草》等书,过几个月就会翻出来。鲁迅的文学,是新旧交替时候的奇峰陡起,在一种文化行将衰落,另一种文化生机勃勃之间突然达到几乎不可超越的孤峰,这是上天对新文学的怜爱。试想,如果鲁迅缺席,整个现代文学史将会多么冷淡,天下读书人又会失去多少享受。
鲁迅是学不来的,为人学不来,作文更学不来。这些年我也写了几本书,不少人表示喜欢我的作品,有次无意中看到一个读者在我的书上密密麻麻写了成千上万条的批注,我很得意的,但只要一想到鲁迅的文章,得意马上烟消云散。
新文学以来的作家,打心眼佩服的,数来数去,实在也只有鲁迅一人。
《忆刘半农君》一文里,鲁迅说:“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此话可为文论,也时常为我浅白的写作找到理由与安慰。
如果再过五百年,大浪淘沙,一天天地淘,有多少人物被淘成灰水浆中的一粒沙尘呢?很多年后再回首,“五四”文人可能只有鲁迅、陈独秀、周作人、张恨水、林语堂、废名等寥寥几个淡淡的身影站在历史的空白处。
鲁迅是孤独的,古董、书法、绘画,对这些旧文人的把戏,多少有些警惕。偶有娱情,顶多也不过买一点碑帖笺谱之类玩玩,即便是喝茶这样的事情,于他也有与周作人“纸窗瓦屋”完全不同的境遇:
买了好茶叶回家,泡了一壶,怕冷得快,用棉袄包起,不料拿来喝时,味道竟和惯喝的粗茶差不多。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盖”着来喝,味道果然不一样。但这种“清福”,劳动人民无福消受,因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么大区别吧”?(《喝茶》)
对鲁迅而言,吃是充饥,饮是解渴,穿是求温,并非一味闲情雅致。鲁迅更多时候生活在一个夜读时间里,翻他日记,买书是重要花销之一。
我读鲁迅的文章有个感觉,他对所处的时代没有多少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便书来信往的几个朋友,也没有几个人懂得鲁迅。这样的境遇对一个写东西的人来讲,总归是很好的。有人拍梅兰芳的电影,不断强调“谁毁了他的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梅兰芳的孤单还能被外界打破,鲁迅呢?却是想打破而不得。鲁迅好骂人,出了名的“坏脾气”,这里说白了还是孤独。
出版《呐喊》时,鲁迅快四十岁了,不折不扣的中年人,写长篇小说,不太容易,最起码缺乏年轻时候的激情。鲁迅不是个有足够耐心的人,酝酿了很久的《杨贵妃》终于没写成。以他的文笔,并不适合写长篇。想想看,用《孔乙己》《在酒楼上》《眉间尺》《阿Q正传》的语言,作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是什么效果?鲁迅的眼界摆在那里,写出来的文字要为自己负责,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有实力的小说家一批又一批,写成他们那样,鲁迅看不上,他要写,就要写出类似蔼覃《小约翰》,果戈理《死魂灵》同等质地的作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个道理,鲁迅比谁都明白,缘分没到,也只能写点小杂感,先娱乐一下自己吧。有过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写作最基本的出发点是娱己,首先得让自己快活。
鲁迅是极少数能让文字与思想共同抵达文学内核的人,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汉语上的深刻,至今无人匹敌。有些人的文章,着力之深,的确让人望而兴叹,但文字不好,读后觉得遗憾。有些人的文章,美则美矣,总担心这么柔弱,会不会容易夭折,会不会长不大。
鲁迅的文字,个性光芒万丈,华丽柔媚是有的,厚朴稚拙也是有的,尖酸挖苦是有的,豁然大度也是有的,一方面让文字乘鲲翱翔,一方面让思想大鹏展翅。“花言巧语”应该是鲁迅的文字理想,我之所以不断阅读鲁迅,更多是对鲁迅“花言巧语”式白话文的沉迷。
鲁迅身上有太多的话题,别有用心或者光明磊落,你总能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据说延安准备在后方树立新文学典型时,有三个人选:鲁迅、郭沫若、茅盾。我想最后选定鲁迅,不仅仅是文化重量的倾斜,更多还是综合性的考虑。鲁迅的身上集合了太多复杂性的东西,但鲁迅自己收拾住了那一片芜杂。不论郭沫若还是茅盾,与鲁迅相比,内涵上都要单薄得多。正因为如此,鲁迅研究成为显学。
在我眼里,鲁迅本质上是一位学者,一位读书人。他一生几乎全部用毛笔写作,遵奉“有信必复”的古训,喜欢精美的笺纸,喜欢传统的书画,喜欢旧书,喜欢拓片,对于书本有洁癖,自称“毛边党”,等等,这些都具有浓郁的文人气息。
鲁迅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奇葩,似乎是必然,又好像是偶然。杂文成就了鲁迅,也毁了鲁迅。不管别人怎么高度评价鲁迅的杂文,在我看来,以鲁迅的眼界、才华和学养,写那些东西绝对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当然,我只是把鲁迅和鲁迅相比。鲁迅去世后,有人写文章说:
无疑地,他是中国文坛最有希望的领袖之一。可惜在他的晚年,把许多的力量浪费了,而没有用到中国文学的建设上。与他接近的人们不知应该爱护这样一个人,给他许多不必要的刺激和兴奋,怂恿一个需要休养的人,用很大的精神,打无谓的笔墨官司,把一个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
这样的话里面有一份另外的懂得。
鲁迅是在乎自己文章的,也在乎自己在文坛的声名。身为文人,这点当然无可厚非,但也是致命伤。太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太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免不了卷到一些没有必要的争议中,最后陷入漩涡。这一点,他的弟弟周作人显然要豁达得多,很少参与文坛的各类纠纷。
鲁迅是自负的,周作人也自负,鲁迅会用一切方式维护自己的形象,甚至绝交。很多时候,周作人却不屑维护自己的形象,由你们说去,只要自己自在,即便后来落水,也不想作太多解释。所以鲁迅的敌人格外多,搞到后来,看不惯的事,写文章批评,不顺眼的人,写文章讽刺,连“落水狗”都要痛打。那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各类怪事层出不穷,任何写作者,只要你愿意,杂文的题材取之不尽,事例用之不竭。
鲁迅的杂文,真是绝品,分寸把握得极稳,话中有话,话外有话,皮里阳秋。想想对手读毕文章时的神态,那种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招架之功也没有的样子,老先生一定得意极了。有时候写得兴起,烟抽得一塌糊涂,满屋子都是烟草的气息,反正睡不着觉,泡壶粗茶,朝砚台里倒点墨,索性再写一篇。你看他的作品集,很多文章结尾日期是同一天。
现代文学史上那么多文曲星,打起笔仗来,没一个是鲁迅的对手。鲁迅是块老姜,那些人只是生姜、糖姜、咸姜,或者野姜,也就是襄荷,而有些人,是香菜、大蒜、小葱。鲁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对人对事做俯瞰,做纵览,甚至是回望。大情怀与大境界中藏着小心眼,这样的人,吵起架来,首先就以绝对的气势压倒了别人,可惜偶尔尖酸刻薄过了头。我甚至想,鲁迅晚年弄得自己老发脾气,笔头冒火,浪费了学问不说,也伤害身体元气,这或许是他不能长寿的原因之一。
记忆中在乡下,老中医塞给病人药包的时候也拿几块老姜,说是药引子。药引子——引药归经之用也。鲁迅也真是药引子,这么多年,鲁迅的脸谱不断在改变,这是鲁迅生前的伟大,也是他死后的悲哀。
倘或这样设想,以鲁迅的见识,现代文学里,哪些人的东西他会看呢?眼光在那里,也就觉得没有一本书是最好的。老人家心里,好书无非就是里面有一些句子好,有一些段落好,有一个立意好,或者观点好,它不可能全本都好。周作人的书鲁迅肯定会看,因为写出了那一代中国人的精气神,氛围是好的,然后是那些微言大义,又难得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与立场,这一点,鲁迅是欣赏的。林语堂、梁启超、陈独秀的东西也一样,文字当然好,但在鲁迅眼里还够不上经典。郁达夫的他会看,胡适的大概会挑一些来看,郭沫若的瞄一瞄,茅盾的扫几眼,更多的可能就没兴趣翻了。即便中国历史上的经典,先秦文章、魏晋文章、唐宋文章,也会被鲁迅瞧出破绽。国外的一些作品,欧洲的、日本的,鲁迅看的时候,也是带着借鉴与批评眼光的。到了晚年,一些青年人的文章,鲁迅关注得多些,萧红、萧军、未名社几个人,他们的作品有青年时的激情,尽管谈不上多好,老先生喜欢的是年轻人身上的生气。
鲁迅真是死得早了,从《野草》开始,到《朝花夕拾》,然后写《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这个阶段的杂文炉火纯青。一册《花边文学》堪称绝响,几乎每篇都是游戏文章的妙品,不动声色,一些小议论,言不及义,点到为止。今天作家的笔下,实在见不到那样的小品了。
鲁迅晚期的杂文,早期思想中偏激和驳杂的地方也已逐渐理顺,心灵自由,下笔左右腾挪,写作回归到写作本身——借文字愉悦身心。我时常一厢情愿地想:如果再给鲁迅十年时间,白话文将会出现一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只能要十年,让鲁迅在一九四六年去世,再长,人生就会进入苦境,甚至会失去自我,成为第二个郭沫若。鲁迅说话之猛,诅咒之毒,岂是后世所能容忍。
鲁迅这个人,眼光太毒,他在俄国小说和散文合集《争自由的波浪》小引中说:“英雄的血,始终是无味的国土里的人生的盐,而且大抵是给闲人们作生活的盐,这倒实在是很可诧异的。”这样的话,整个民国,也只有他能说出来。读鲁迅的小说,我常常独自笑出声来,鲁迅总是将生活极端世俗化,他让英雄后羿与美女嫦娥成天吃“乌鸦炸酱面”;《离婚》中,地方权威人士七大人手中总拿“死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屁塞,并不时地在鼻子旁边擦拭几下。
人间本来就是污垢的堆积地,鲁迅不想美化掩饰,而是用锐利、深切、苍郁与沉重的匕首划开包裹在外面的一层薄膜。即便是禹、伯夷、叔齐、庄子、墨子,这些历来伟大的人物,鲁迅也解开他们的头发,撕烂他们的布衫,踢翻他们的神台,使一众人等纷纷坠落尘世,坠落到人间的不堪中。
阅读民国文章,我特别看重鲁迅,多次在文章中表达了好感,因此在他书中停留的次数非常之多。《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编》等等且不说了,杂文集《花边文学》《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也曾数次通读。第一次买齐的作家全集是鲁迅的。孙犁说文章最重要的是气,鲁迅文章的气是热的,散发着勃勃生机。
对于这个生活在民国年间的文人,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走在深秋的北京或者上海,月色淡淡,灯光朦胧,我路过鲁迅先生的楼下,远远地看着朦胧在纸窗上那个握笔写字或者读书闲谈的人影,久久伫立,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灯灭。然后返回栖身的小屋,读读《孔乙己》《阿Q正传》……
当然,这只是遐想。倘或能潜回到过去,会不会去找鲁迅呢?到底还是不会去吧。追着报纸阅读他的文章,在字里行间寻找文学上的亲近,这样就很好。
对鲁迅的阐述,后人已经做了太多工作。一拨拨专家学者用巨大的热忱解构了鲁迅。可惜的是,很多评价,常常因激情而忘形,因仰望而放大,因排斥而偏见,因隔膜而恍惚,因久远而混沌,更因为没有得到中国文章的滋养,论述常常不得要旨。可不可以抛开思想包袱,抛开意识形态,仅仅从文学上谈论鲁迅呢?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鲁迅的文章,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是空前的,是不是绝后还不好说。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八日,天还没亮,鲁迅病重,气喘不止,修书一封,托内山完造请医生,次日早晨五时二十五分,终不敌病魔。时间还很早,深秋的北京已经很冷了,倘或没什么要紧事,很多人宁愿在暖和的被窝里多歪一会。上帝却早早起床了,他在等待鲁迅。
绍兴周伯宜家的长子,走过他不平凡的五十五年,独自一人在通往天国的路上踽踽而行,“褪了色的灰布长衫里裹着瘦小的身子,蓬乱的短头发里夹带着不少的白丝,腮很削,颧骨显得有点高耸,一横浓密的黑须遮住暗红的上唇”,正要迈进天堂的时候,守门人问:“做什么?”鲁迅淡淡地说:“和上帝吃早餐。”
二先生
写完鲁迅,不谈谈周作人,觉得意犹未尽。
周作人的文章,大概二十来岁接触的,第一个感觉是涩,并不好读。那应该是二〇〇五年前后的事,那一年,是我阅读的一个重要年头,刚刚看过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随即遇见周作人。先是在书店买来一册《知堂美文》,早听说周作人鼎鼎大名,他的文章,此前却一篇未读过。买那本书,主要冲美文二字。有个希望,期待能从周氏这里读到真正的美文,也就是说,写得最优美的抒情散文。存了这样念头,读那本书,自然没看出特别的意思,不喜欢,也不反感。后来看见十本装的《周作人文类编》,几乎是知堂的散文全集。挑自己觉得有意思的题目,读了一些,期待的那种抒情散文,兀自见不到一篇。《乌篷船》《苦雨》《梅兰竹菊》等文章,看题目应该是抒情美文了,但周作人还是老老实实写自己的感觉,不动声色。
自此之后,周作人的文章每年都会读一点,不喜欢也不排斥,读了就读了,平平淡淡。年纪渐渐大了,世事慢慢懂了一些,渐渐觉出周作人的意思来。那时候已经开始写作,不时有朋友说我的文章有知堂味,在他们觉得一目了然,我自己却莫名其妙。大概是说我文风的闲适吧,如果是说审美取向上的闲适,周作人并非如此,梁实秋和明清小品才是真的闲适。以闲适论,周作人不如他的弟子沈启无、俞平伯、废名等人。周作人的闲适不过是行文的手段与写作的态度。
人的阅读,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去年读《亦报随笔》,突然读出周作人的好来,真是怪事。毕竟那不是他最好的东西,但到底知堂手笔,收录的七百多篇文章,炉火纯青,大事写得小巧,小事写得完整,内容无所不有,一律用几百字打发,整整齐齐地印在书里,态度亲切,有让人看得见的大家气象。《亦报随笔》是我阅读周作人的破竹之刀,自此之后,一本接一本,先前最瞧不上的《夜读抄》,也看出味道来了。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夜读抄》达到极致。
这些年有不少人将周作人和鲁迅做比较。在文章的高下上,他俩究竟谁领先?排列起来实在非常困难。钟叔河先生就曾在电话里旗帜鲜明地认为周作人应该放到第一。我以为在文章上,中年以前,他们不相伯仲,都是泼辣淋漓,典型的绍兴师爷手笔;中年的时候,应该说鲁迅更胜一筹,思想的精深与人世的洞察,都有超过周作人的地方。但鲁迅享年五十五岁,周作人享年八十三岁,他比鲁迅多活了近三十年,扎扎实实多读了二十多年的书,经历了二十多年的世事,这样下笔成文自然与过去不同。
鲁迅的声音,铿锵断语,刀砍斧劈,有如刻在青铜鼎上的律令,以中年人的洞达,驰骋神思,摹尽东方人性之极景,使听者惊悚,让读者铭记。周作人的文章是温文尔雅,浑厚恳切一路,弥漫其中的人间烟火气,令听者亲切萦怀,字里行间点到为止的弦外之音常常引得读者会心沉思。从文体上说,鲁迅简练如刀,一刀见血,三拳两脚击倒对手;周作人刚柔如鞭,看起来舒徐自在,鞭力过去,横扫一切。
和鲁迅一样,周作人也创作了一座高峰,他的作品不要说在整个民国首屈一指,放到古今中外,也是浓浓的一笔重彩,轻描淡写出中国文化的意境与情韵。虽然自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其实却是“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周作人的文章,非常老到,没有酣畅的视觉快感,却能引发内心哲思,其文字深美闳约,波澜老成,人所共知。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从容展示了一个中年男人心性之平和、安详、家常、世俗,以及有节制的谴责和愉悦的放松。尽管没有鲁迅的犀利,没有林语堂的幽默,没有废名的玄幻,没有郭沫若的喷薄。
鲁迅、周作人的出现,给现代汉语一个语惊四座的开端。鲁迅使散文成为一种能承载厚重责任、端庄思维的文体,他的厚重并不是一味端庄,很多时候以充满人情味的方式保持着一个智者的潇洒,尽管偶失偏颇,但不妨碍整体魅力。更重要的是,鲁迅的文风是“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大行其道时一个很好的矫正,那种朴实的正气,直接传承并发展了中国文学的进程。
我不止数十次听到当代一些作家朋友说:“读来读去,只有鲁迅、周作人常读常新。”常读常新,正是关乎文学高下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我去过的当代文人的书房,迄今为止,还没有谁的书架会缺席他们的著作。我一直主张,一切有志于汉语写作的人,都应该虔诚地翻开周氏兄弟的著作,而不要在当代那些层级不高的文字排列上停留太久。
周作人的语言汰尽青春的狂躁与不安,发乎情却止于无情,苦口婆心,颇有些“冷眼观螃蟹”的意味,不夸饰浮躁,不咄咄逼人,天然朴讷,摇曳着冲淡悠远的情致和活泼诙谐的理趣。稍后的张中行也苦口婆心,这一路文风,絮絮叨叨,很多时候是自说自话,免不了饶舌,喜欢的可以爱它从容舒缓,不喜欢的也可以厌其拖沓冗长。
周作人文章有种奇怪气象,他早期作品和成名后的文字,都有不为大众所理解的淡定与从容。他的功力显然要比年轻一辈的人好,譬如俞平伯、废名他们,俞平伯又比稍后一点的张中行明显高出一筹,从周作人到俞平伯再到张中行,学识上有往下走的趋势。周作人生于一八八五年,俞平伯生于一九〇〇年,张中行生于一九〇九年,相差了几岁,情况大有不同,一方面青出于蓝胜于蓝,江山代有才人出;另一方面,庾信文章老更成。
写作这玩意儿,才情第一,见识第二。读周作人的文章,感觉不到他有喷薄的才情。论才气,他还不如林语堂、郁达夫、俞平伯,甚至不如梁遇春。但周作人的文章要比他们都好,说到底还是读书多,文章上的见识弥补了才情的不足。周作人人情练达,可惜不能世事洞明。鲁迅说周作人心地糊涂,心地糊涂其实是对世事的糊涂,这是他后来落水的主要原因吧。
周作人这个人,骨子里一介书生,要他救国,也是书生救国、投笔从戎之类的事,干不来,干得来也未必愿意干。周作人不是个优秀的国民,也不是个好儿子。鲁迅生前一直照顾着自己的母亲,自他去世后,老太太说:“老二,以后我全要靠你了。”周作人居然回答:“我苦哉,我苦哉……”对生母尚且如此,对国家又能如何?后来落水实在不足为奇。
说到底,这些都是性格的原因,国家,他也爱的,母亲,他也爱的,但他更爱自己。还有件事,大概也能说明周作人的性格。他家有个仆人,暗中揩油,周氏知道后,很生气,把仆人叫来,踌躇半天,说要解雇他,岂料此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周作人紧张地走过去,把人家扶起来说:“刚才的话算没说,不要在意。”
周作人的性格,如果从书法上着手,也挺有意思。我曾编过一册周作人、丰子恺合作的《儿童杂事诗》,收有不少周作人手迹。周的墨迹弥漫闲气,含而不露,落笔很谨慎,收笔也很小心,谈不上潇洒,能见出悲悯之心,不像他哥哥。鲁迅的书法,更多是书写需要,没有法度的制约。如果书法可以发声,鲁迅的字说:怎么看是你们的事,我就这样写。周作人的字会说:慢慢欣赏啊,我写得很用心。这话有什么意思呢?我要说的是——鲁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笔写字时,法在心中,怎么写都行,不太在意,也不必在意。周作人也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笔写字时,担心写坏,损了名头。倘或将周作人的手稿和他专门书写的条幅立轴相比,这样的感觉越发明显。
后人都说周作人学贯中西,到底还是东风压倒西风,身上有太多旧文人的世故。周作人倾慕日本文化,性格沾染有东洋人的纤弱优柔,即便骂人,也是中国旧文人样式和日本古典唯美风格的集合。
最近我读叶兆言和韩石山的文章,他们提到一件事,说才女凌叔华想当作家,要为自己中英日三种文字找一位导师,给周作人写了封很热情的信,说在她知道的老师中,除了周作人,别人似乎都没有这样的资格。叶兆言谈这件事时,说女弟子进步成为情人,成为后妻,是常有的事情。不能说周作人也有这种非分之想,但是他以对方颇有才华为由,一口答应了下来。接着便是书信往来,在周的关照下,凌的一篇小说由《晨报》副刊发表了,文名渐广,再以后,凌和陈源成为了夫妻。《语丝》和《现代评论》为女师大风波大打笔墨官司,吵到最后,话越说越难听,凌叔华于是写信给周作人,希望不要把她给拉扯在里面,周作人回了这样一封信:
我写文章一向很注意,决不涉及这些,但是别人的文章我就不好负责,因为我不是全权的编辑,许多《语丝》同人的文字我是不便加以增减的。
有些暧昧,有些酸溜溜。我不知道周作人私生活上是否检点,他的日本老婆经常和他打架争吵,闹得不可开交,说周氏兄弟皆多妻(鲁迅于朱安之外有许广平,周建人于芳子之外有王蕴如),既然你周家的老大和老三都多妻,咬定老二也有花心的基因,尤其怀疑他四十年代去日本开会时有外遇。羽太信子去世后,周作人写了这么一段话:
余与信子结婚五十余年,素无反目事。晚年卧病,心情不佳。以余兄弟皆多妻,遂多猜疑,以为甲戌东游时有外遇,冷嘲热骂几如狂易,日记中所记即指此也。及今思之皆成过去,特加说明并志感慨云尔。
周作人的身上是有少爷气息的。不知道这个说法可有人提起过。他不会理财,不会过日子,却讲究生活品质,在困难时期,兀自念念不忘类似“南豆腐”之类的吃食。有些食品北京买不到,就让香港的学生朋友给他邮寄,盐煎饼、茶叶、虾、咖喱粉,还有日本小吃,不仅是饿,还有馋。翻查他那个时期的书信,关于食品的部分,实在不少。
除了吃之外,还有意识形态问题。对一九四九年后的政治,周作人找不到方向,拉关系给毛泽东写了一篇思想汇报,要求继续为人民服务。信写得挺长,但远远不如他人深刻,周作人显然还摸不清楚当时的社会风向。从这一点看,恰恰说明他性格上对世事的迟钝。
虽然和蒋介石是浙江同乡,周作人对国民党却没好印象,对南京政府也始终不热情,这个因素,会不会也是他后来落水的原因之一呢?
一九三九年一月,周作人当上了日本伪北大图书馆馆长。从此,官越做越大,水越陷越深,苦雨斋中那个一脸平淡超然的知堂翁,脱去了教授的长袍,穿上狐皮衣裘。周作人落水后表现出来飞黄腾达的洋洋得意,让后来热爱他文字的人不敢面对。大家不敢想象,不愿相信,那个绝妙的文人会是汉奸。有人辩护说周作人是由地下组织安排,在后方潜伏的。有人说他有苦衷,有人说他是违背本意的,各方人士巧立名目,为他辩护。
周作人的落水,成了现代文坛的大事,痛加鞭笞者有之,辩护校正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惜护者有之,鄙视者有之,有人甚至连他的文章也一概否定了。孙犁一九八二年六月给贾平凹的散文作序,借机写了这么一段话:
闲适的散文,也有真假高下之分。“五四”以后,周作人的散文,号称闲适,其实是不尽然的。他这种闲适,已经与魏晋南北朝的闲适不同。很难想象,一个能写闲适文章的人,在实际行动上,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敌人合作,甚至与敌人的特务们周旋。他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因此,在他晚期的散文里,就出现了那些无聊的、烦絮的、甚至猥亵抄袭的东西。他的这些散文,就情操来说,既不能追踪张岱,也不能望背沈复。甚至比袁枚、李渔还要差一些吧。
当然,对文学的看法,高下之分,见仁见智,一下子也很难说清楚。孙犁火气那么大,说到底还是对周作人在日伪政权任职的不屑。关于落水问题,历史的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周作人自己坦诚地承认:
关于督办事,既非胁迫,亦非自动。当然是由日方发动,经过考虑就答应了,因为自己相信比较可靠,对于教育可以比别个人出来,少一点反动的行为也。
有人据此说,这是周作人善良的想法,为了不让沦陷区的教育落入日本人手中。木已成舟,争辩无益,这一点钟叔河先生看得清楚,人归人,文归文,认为“周作人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也”。周作人,真是生不逢时。
据说清算汉奸时,有一个叫张二的人,卖过牛奶给汉奸。审讯人问,你的牛奶为什么要供给敌人用?张二说:“他们是订户,我就卖了。”
“日本人是我们的敌人……你这是以物质资敌,知道吗?”
“我怎敢拒绝,又有谁保护我呢?”
法官一拍桌子说:“你不会去报告警察吗?”
“拒绝,他们会说我抗日。”
有时候我想,假如鲁迅还活着,面对周督办,该是何态?看见那个家里有二十三个奴仆的弟弟,三天两头进馆子,小孩生日,犒赏佣人就吃了两桌的弟弟,该作何想?看见那个天天像过节一样,穿着缎子袍褂的弟弟,又是什么滋味呢?
抗战胜利后,傅斯年在报纸上发表对伪北大教职人员的处理办法。周作人自视为傅的师辈,同属“新文化运动”阵营中的盟友,遂以前辈的姿态致信傅,让傅把自己作特殊人物予以照顾,口气颇蛮横强硬。信中有“你今日以我为伪,安知今后不有人以你为伪”等语。傅斯年大为不快,痛斥:“今后即使真有以我为伪的,那也是属于国内党派斗争的问题,却决不会说我做汉奸,而你周作人之为大汉奸,却是已经刻在耻辱柱上,永世无法改变了。”周作人于是在日记里写:“见报载傅斯年的谈话,又闻巷内驴鸣,正是恰好,因记入文末。”这样的小记极有意思,能见到周作人骨子里的一些小。后来写《亦报随笔》,逮到机会就奚落痛骂傅斯年。有一次和钟叔河聊天,我们谈到《亦报随笔》,钟先生说:“那本书大部分的文章都是好的,但不该骂傅斯年,大可不必,也实不应该。”
写到这里,谈一下对他们兄弟失和的看法。
关于鲁迅和周作人的失和,传闻颇多,主要不外乎鲁迅欲对信子非礼,或者是经济原因。在我看来,也有性格原因。周作人这个人表面温和,内心自负,鲁迅个性太强,在他眼里,周永远是小弟。大家都知道,周作人读书和求学日本,鲁迅付出了大量心血,在东京,他们一起翻译,文章最后都由鲁迅修改一遍,再誊写清楚。回到北京,依然如此,即便周作人去教书,鲁迅也给他誊改讲义。甚至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翻译的小说,也都是鲁迅修改后才定稿的。在家庭上,鲁迅更是全力帮助周作人。
按照周作人这样的性格,长期生活在鲁迅的帮助之下,帮助也就成了束缚。周作人身上是有弑父情结的,兄弟失和,在所难免。
鲁迅去世后,身在北京的周作人没有亲赴上海,北大法学院礼堂纪念会倒是参加了。第二天,周作人讲解六朝文章,他带一本《颜氏家训》走进教室。在近一个小时的课程里,始终在讲颜之推的《兄弟》篇。下课铃一响,周作人挟起书说:“对不起,下一堂课我不讲了,我要到鲁迅的老太太那里去。”这个时候,大家发现周作人的脸色非常难看。
周作人晚年有篇文章应该引起重视。一九六二年胡适去世,他写了长文《回忆胡适之》,那个时候谈论胡适几乎是一面倒的批判与谩骂。周作人以文人的最高智慧,细数了由胡帮助出了几本书、得了多少钱,分毛清楚。特别说这些钱,买了坟地,埋了母亲、女儿,至今念念不忘。隐晦的文字、深藏的苦心曲曲折折。在那个年代里,在大陆敢写纪念胡适的文章,周作人是第一人。
“文革”伊始,周作人受到最严厉的“无产阶级专政”,全家被洗劫一空,长期罚跪,受批斗,甚至被人用皮带狠狠抽打。终身都在追求理性精神的周作人面对这样的疯狂,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钱理群《周作人传》有此一笔:“他只是一再地要家属设法弄安眠药来,以便尽快了结此生。”庄子说“寿多则辱”,晚年周作人多次引以自况,并制成印章。“寿多则辱”的另一面,也是因果不空。
一九六七年五月六日下午四时,周作人死了,终年八十三岁,对他,真是解脱。历史之车悄然辗过遥远的六十年代。周氏有首《八十自笑诗》,也是心境的说明,附在文末,结束这篇不算太短的文章:
可笑老翁垂八十,行为端的似童痴;
剧怜独脚思山父,幻作青筵羡老狸;
对话有时装鬼脸,谐谈犹喜撒胡荽;
低头只顾贪游戏,忘却斜阳照土堆。
责任编辑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