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之恋

2014-11-17 11:20萨朗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额尔齐斯河背包客白桦林

萨朗

白桦林之恋

萨朗

当牧羊人阿肯别克唱着忧伤的歌曲经过白桦林的时候,他发现一棵小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嫩嫩的芽,和没有来得及舒展开的叶儿。石缝的周围显着湿润,雪刚刚消退,好像还裹着一层白白的印迹。布尔津的太阳在晴朗的日子里总是围着白桦林打转转,大片大片的雪正以极快的速度向阴暗里退却,土地开始泛青,不经意间蒙上了一层毛绒绒的绿意。额尔齐斯河静静地流淌着,站在河边远远望去,这条大河竟然像风中舞动着的丝绸,轻歌曼舞地把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撕裂开来了。原来这白桦林竟然是听从额尔齐斯河的旨意分布在这块土地上的,阿肯别克觉得自己活了这一大把年纪第一次明白这个道理。老了,时间仿佛停止了走动,光秃的牙床细细品味着游走的岁月,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前面的时间不知道还有多长,过去的生活却把现在脑子填得满满的。

额尔齐斯河的对岸,白桦林笔直地矗立着,沿着大河的走势散发着绿色的感觉。阿肯别克觉得现在它们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墙的旁边开着许多细小的门,像蚂蚁那么大的动物从细小的门里出来,它们走路的架式十分悠闲,没有一点惊吓的样子。

那是从林子里出来喝水的野鹿。

阿肯别克擦了一把昏花的眼睛,他已经70多岁了,觉得现在一切都是幻觉。很多事情他都是凭经验猜想结果,比如白桦林,比如额尔齐斯河,还有快速溶化的冰雪,还有很多。春天来啦,他闻到了春天的味道,那是从白桦林里散出的绿色的味道,有点甜丝丝的感觉。并且,这气味是有颜色的。最先把这个信息传递给阿肯别克的是他的羊群,羊在这个季节里开始产羔了。他的家就生活在白桦林的周围,屋前院后都生长着大大小小的白桦树。小羊的叫声传递着春天的气息,使老人最先能感觉到额尔齐斯河畔第一棵小草钻出泥土的声音。于是,老人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白桦林开始变绿。

老人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羊羔,这是意外。阿肯别克老人一路唠叨着从家里出来,谁也不想杀死自己的孩子。是意外。是母羊不小心造成的,它已经得到了胡达的原谅了。他一路唱着忧伤的哈萨克民歌,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在他爸爸的爸爸的时候就已经在额尔齐斯河两岸流传开了。

我的萨克语学得不好,对阿肯别克老人的歌的内容也只是略懂一点,好像和天地自然、牲畜、草原、河流、迁徙、战争、爱情有关。

老人的歌声随着额尔齐斯河远去了,实际上这歌声谁都没有听见。但是阿肯别克知道,白桦林是有感觉的,河里的水是有感觉的,春天的气息是有感觉的,哪怕是怀里死去的小羊,也是有感觉的。它们都能听见他的歌声。可怜的小羊,春天刚刚开始,它却死了。在这个花开的季节。

辽阔的蓝天上出现一只鹰,它那硕大的翅膀在气流中慢慢地滑行,它在云里俯视着白桦林。它一定在寻找一个合适的鸟巢,春天来了,它一定有很多计划。老人这么想。他怀里的小羊渐渐变得僵硬起来了,出门的时候还是热的。它蜷缩在老人的怀里,像是一只熟睡的小猫。小羊身上白色的卷毛比丝线还细,遇风的时候它们就轻轻地抖动着,漂亮的双眼皮,毛绒绒的眼睫毛,它是那样的好看。老人猜想它在看到大河的时候就会醒来,它只是睡着了。

可是它真的死了,这是个意外。没有人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哪怕是最凶恶的猛兽,也是爱自己孩子的。老人又一次唠叨起来,他的声音在白桦林里听上去像一只鸽子的声音。他努力保护着怀里的小羊,用皮大衣把它裹得严严实实的,尽量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可怜的小羊。

阿肯别克老人长时间在额尔齐斯河边跚蹒着,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深蓝色的河水不停地翻卷着白色的雾霭,不停地吸食着雾的精华。抱着小羊的阿肯别克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从家里出来。河面上的雾渐渐散去了,蓝天上飞翔的鹰也不见了,它一定落在哪个林子里了,正衔着白桦林细小的碎叶把今年的计划一一敲定。唉,老人叹了一口气。这河啊,从他记事起就存在着,可是后来,爷爷没了,再后来,爸爸也没了。爷爷消失之前把一付好嗓子传给了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消失之前又把另一副好嗓子传给了他。他成了这个地区最有名的阿肯弹唱民间表演艺术家黑萨。现在他也快没了,而他的孩子们却远在天边,当老师的当干部的还有在国外定居的,就是没有一个传承他的歌声的。这可急坏了政府和乡亲们,政府天天派人来看望他,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真正的传人。

不着急的嘛。阿肯别克老人总是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只要额尔齐斯河还在,白桦林就会存在着,只要它们都存在着,他的子孙们就会存在着。只要哈萨克的子孙们存在着,阿肯弹唱的歌声就会永远沿着额尔齐斯河的水流淌下去。实际上他已经找到一个传人了,那孩子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老人对他十分满意,只是这个秘密还没人知道。

想到这里老人无声地笑了。这时他听见了鸟的叫声,他的耳朵开始出现声音,他听见了河水的声音,他听见了鸟的声音,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他甚至听见了宽阔的额尔齐斯河深水里鱼儿聚集在一起的声音。多少年来,阿肯别克老人一直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儿女们带着他穿越了好多大城市,他见过好多有名的医生,可是他们都没治好他的病。现在,他却能奇迹般地听到了额尔齐斯河流动的声音,那漂浮的冰块,在被布尔津太阳穿透着锐利的挤压声中,清脆的犹如小鸟宛转的啼鸣。

这些声音他都听见了。

额尔齐斯河上的雾早就散去了。抱着小羊的阿肯别克老人依然不肯离去。他不想回家,就沿着白桦林远去的地方,顺着流水越走越远,而他自己的木屋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他的记忆。他开始歌唱,歌声充满欢快和希望,歌声带着绿色的温暖被所有的生灵释放着,合着白桦林的风声,像一个在草地上舞蹈的少女。红色的裙子散发着美丽的光彩,沿着哈萨克优美的歌声在白桦林摇摆的舞姿里翩翩起舞。

这时,老人怀里的小羊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小羊苏醒了。它活过来了,这是个奇迹,阿肯别克老人一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的奇迹。一定是歌声感动了上苍。老人喜极而泣。没有人愿意杀死自己的孩子的,阿肯别克老人证实了自己的预言。

早春的时候,额尔齐斯河畔聚集了好多俄罗斯人,白桦林的叶子长得已经像小孩子的耳朵那么大了,俄罗斯人说,这个季节不去踏春,夏天就要来了。夏天一来,春天就没意思了。实际上现在已经是夏天了。我们这里的夏天和春天在概念上总是很模糊的。前几天山里刚下过雪,现在看上去,山上的白雪近得用手一伸就可以抓一把似的。阳光很热,空气很冷。阿肯别克老人说是春天来了,因为冬天刚刚结束,他家的母羊全产羔了。城里人说夏天来了,穿得薄薄的还热得要命,这是因为他们几乎全都生活在浮躁空气里。山上放羊的人说下雪了,冬天走了又回来了,他们不得不重新把皮大衣穿上。实际上此刻大片大片的山花正拼命地往外拱呢,雪只能在这里暂住一时,要不了多久,斑斓的颜色又会进入羊的视线。这是六月初的某一天,一个山花烂漫的季节。而这时候,额尔齐斯河所经过的平原地带,两岸白桦林里的鸟都已经叫得不耐烦了,很多小鸟已经停止了歌唱,它们率先完成了谈情说爱,现在开始衔泥做窝。这个工程繁忙浩大,并且用材实诚讲究,一点也马虎不得。这个夏天它们的家要经受风雨的考验,因为它们要在这里哺育后代。鸟们在不停地忙碌着,没时间唱歌,对于外界的打扰也只是偶而看上一眼。我们在听鸟叫的时候,觉得它们的叫声十分精美,谁知道它们在鸣叫的时候有多累呢。上苍在制造每一个物种的时候,都给他们附加了苛刻的条件,把快乐和痛苦都安排在同一个地方,要想得到快乐,就必须生儿育女。

俄罗斯人的手风琴是最先从草地上响起来的。这个季节是比较模糊的,你觉得春天就是春天,你觉得夏天就是夏天。俄罗斯人坚持认为现在是春天,所以他们的琴声和歌声都是和春天有关的。他们开来好几辆车,大大小小一二十口人,布尔津县的俄罗斯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们选了一块很好的地方,眼前是宽阔的额尔齐斯河,脚下是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地,身后是大片大片白桦林。凉爽的空气很甜美,花开得很甜美,鸟的叫声很甜美。就连偶而飞过的小麻雀,它们的叫声也很甜美。俄罗斯人在草地上铺上美丽的地毯,从车上卸下好多好吃的东西。他们分工明确,一部分男人去树林里采蘑菇捡树枝,另一部分男人去取白桦液。顺便说一句,头一天晚上,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有男人来到这片树林里啦,他们在白桦树上接好管子,在树下放一个桶子,白桦液流了一个晚上。现在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把装满白桦液的桶子提回来而已。还有几个男人,他们一下车就换上渔民用的防水裤,奔向额尔齐斯河,他们也是头一天晚上就来过这里,在河里下了网,现在要做的工作是把河里的鱼网拉上来。

活儿很简单,技术工作都在头一天晚上做完了。

男人们在做事的时候,女人们也没闲着,有一个叫娜佳的中年女人是现场总指挥。女人们按照娜佳的指挥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摆好。她们说笑着切肉洗菜摆弄家什,把手头的活干得有条不紊。只有孩子们玩得最开心,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去做,他们的任务就是在草地上开心地玩,奔跑和打闹。有一个女人专门负责照看这些孩子,免得他们掉进额尔齐斯河里。

手风琴在白桦林里持续地响着,拉手风琴的中年汉子坐在一棵茂密的老榆树上。这棵老榆树在这里也算一景,独独的就这么一棵,可以用“参天大树”来形容它。据老人们说,这棵榆树少说也有100年的历史了,这一点阿肯别克老人可以作证。因为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带他来这里打鱼。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图瓦人差不多,吃肉,也吃鱼。那时候这里的鱼多的呀,阿肯别克老人摸了一把花白的胡子兴奋地说,那时候额尔齐斯河里的鱼多得随便扔下去一个麻袋,就可以捞上来好多的鱼。有五道黑,有狗鱼、红鱼、白鱼、鲶鱼、鳊鱼还有花翅子和红鲤鱼,有十几个品种呢。打一次鱼好几天吃不完,他们家有好多汉族朋友,他们就把鱼晾成鱼干送到城里去。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就不缺钙,肉多,鱼多,牙齿白得要命。那时候,虽然生活困难,但是人们都太不把鱼当回事。听说福海那边的人把小白条一车一车拉到地里当肥料种麦子。现在麦子多了,鱼却少了,野生小白条更是贵得要命。以前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现在人多得不想见都不行。这个季节游客比鱼还多,赶到高峰期,布尔津县的13家三星级宾馆全住得满满的。你想想呀,一个遥远的西部小县城,竟然有13家三星级宾馆!听上去就像神话似的。听说还有好几家四星级宾馆正在筹建中。当然,这还不包括民间的接待能力。因为布尔津县是去喀纳斯湖的必经之地,喀纳斯湖现在闻名天下,湖里有水怪,全天下的人都想去目睹一下。但是去喀纳斯湖的人大部分都要在布尔津县住一晚才能上去,回来的人肯定还要在这里休息一天才能下山。所以布尔津县的旅游业十分发达,吃的玩的太多太多,人们都说这里是东方的小瑞士,像个童话王国。来到这里的人待上几天都不想回家了。

晌午的时候,外出的男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唱着歌儿手里提着筐子和桶子,筐子里盛着花菇、草菇和香菇,里面夹杂着一些珍稀的羊肚子菌。这羊肚子菌可是我们新疆的特产,只有在一定的海拔高度才生长,和温度光度湿度有很大关系。据说一公斤干货现在已经卖到6000块钱了,听旅客说广州那边的人特爱吃这东西,菜肴里面只要加上一丁点羊肚子菌,立马身价百倍。

提桶子的男人们就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大大咧咧了。他们的桶子里是珍贵的白桦液,这种淡青色的液体的完整性取决于男人们小心翼翼的步伐。不过他们同样也唱着歌,桶子十分娴熟地从左右手换来换去,没见一滴白桦液洒出来。只有从河里爬上来的男人有些沮丧,从河里拉出来的鱼远不如他们先前的期待。不过看着在草地里蹦来蹦去的鱼,也让人心花怒放。只是品种比较单一,不像阿肯别克老人说的那么多。男人们狂呼小叫的,引来了他们的女人和小孩,他们围着鲜活的鱼开始唱歌喝酒。俄罗斯人把鱼从网上拿下来扔进一个大洗衣盆子里,白花花的一盆子。打鱼的男人骄傲地吸烟喝酒去了,女人们把鱼洗干净,撒上盐,等待烧烤开始。

在这个夏季的春天里,额尔齐斯河畔的白桦林里飘荡着浓香的烧烤气味。这浓香的气味里夹杂着美酒的芳香,与琴声歌声混为一体,俄罗斯人豪迈的胸怀仿佛额尔齐斯河两岸黄色的野菊花,香气不仅引来蜂蝶,也引来了一伙背包客。背包客6男6女,每个人都背了一大堆东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看就是业余的。背包客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的舌头全部干燥得伸在外面,汗水几乎把他们的眼睛都淹没啦。热情好客的俄罗斯人帮着他们卸下身上的背包,这些人立刻集体倒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他们分别来自北京、上海、郑州、西安,干啥工作的都有。他们说他们是网友,先前谁也没见过面,不知为什么却相约在布尔津县。其中有一个人说他们是从网上知道这个地方的,然后就来了。就这么简单。仅仅是为了一个约定。本来他们要徒步喀纳斯湖,途经白桦林的时候被俄罗斯人的手风琴引来了。

新疆真美呀,我从没来过这么好玩的地方,一个女背包客说。她是个工程师,来自西安。布尔津县城市建筑就像安徒生的童话故事,长这么大我可是第一次见哦!女背包客说着接过娜佳递过来的一大杯饮料。她喝了一口随即惊呼起来。这是啥饮料?怪怪的,我从来没喝过,女工程师说。

我来尝尝。一个从上海来的男背包客把女背包客手里的饮料抢过去说。他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顿时感到清爽无比。然后他手中的杯子又被别的同行者抢了过去。

你们都喝出啥味道啦?娜佳笑眯眯地问。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蓝眼睛黄头发,皮肤白得像羊脂玉。她长得既像俄罗斯人又像汉族人。其实他们这一代,包括他们的父亲那一代人,已经没有纯正的俄罗斯血统了。她们的祖上当年都是沙皇时代的贵族后裔,十月革命爆发后逃到中国境内。从她父辈那一代人开始,他们的家族不停地与当地汉族人通婚,生出来的孩子要么像汉族人要么就像俄罗斯人,要么介于两者之间。但是不管他们的长相如何,他们保持着俄罗斯的传统风俗基本上没有改变,一代一代地传承着俄罗斯高贵气质和阿勒泰地区独有的粗放豪迈的品性。他们现在已经成为中国少数民族里面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群体。

娜佳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男背包客的身上,就连手风琴也停止了,从老榆树上跳下一个大胡子。一个标致的俄罗斯人,他的名字叫瓦希里,汉族名字叫张廷贵。瓦希里张廷贵对男背包客说,兄弟,要是你说对了,我免费把你们送到喀纳斯湖!他是客运公司的司机,专门拉游客去喀纳斯湖观光游览。

男背包客现在有点紧张,有点压力感。他舔了舔黏在胡须上的饮料,用舌头把几滴饮料从胡须上弄回嘴里仔细地品尝着。闭上眼睛,非常小心地咂巴着嘴里的东西。

嗯,嗯。他说,有点微苦,回味很甜。有股青草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紧张地看着娜佳和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哈哈哈!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大笑起来,人们都跟着他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说,你说的不错,年轻人。你们刚才喝的是我们这里独特的饮料,白桦液。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喝上,过了这个季节就喝不上了。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每年春天我们都要喝这种饮料。这种液体能强身健体,能治百病,在我们的祖上逃亡的每一个路口上,是白桦液日日夜夜守护在他们的生命里。如果说喝这种饮料是对给予我们生命的祖先最好纪念的话,还不如说是我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期望。

白桦液……是如何制作的呢?女背包客用手比划着问。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但又不能不问。

很简单。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说,用手钻在白桦树上打一个眼儿,插上一根细管子,在管子下面放一个水桶就行了,白桦液就会流满一桶子。那白桦树流了那么多液体,会不会死掉呀?女背包客问。

不会的。娜佳说。我们这里水源充足的很,只要在钻过的眼里用同样粗的白桦木堵进去就行了。林业局的人也说我们在破坏植被,禁止我们喝白桦液。

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说,可他们自己却开了一个工厂往外卖。

人们又笑了起来。

大家伙儿说着笑着,喝酒吃肉吃烤鱼吃好多好多的跟俄罗斯有关的风味小吃,香喷喷的烤面包,蘸上自制的野草莓酱,一口咬下去,哇,6个背包客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吃到兴头上大胡子他们就跳起了优美的俄罗斯舞蹈。几个背包客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跟着手风琴狂舞起来,他们的舞步不得要领,还是城里的那一套路。不过,这一天他们玩得好开心。

风吹过额尔齐斯河面,把浓浓的琴声传递给美丽的白桦林,仿佛有一种先天的感知,白桦林顿时安静下来,聚会第一次迎来了高潮。有了背包客们的加入,俄罗斯人的豪情立刻释放出来,后来他们的歌声引来一群野画眉,它们落在附近的林子里静悄悄地观望了一阵。有只画眉率先开始学人们的歌声,接着就有许多画眉跟着学唱。再后来背包客们告别了欢聚在额尔齐斯河畔的俄罗斯人,向着喀纳斯湖方向远去了。走的时候,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还给他们画了一幅详细的路线图,然后他们相互拥抱道别,还留了电话号码。

没准有一天在哪里遇上呢。

这个春天在俄罗斯人的眼里就要过去了,太阳仿佛也跟着醉了似的一摇一晃地准备离去,因为喝多了,它离开的时候留下好多霞光。明天早上,绿色的夏天重新开始了,谁要想喝额尔齐斯河畔的白桦液,只有等来年再说了。

具体说,额尔齐斯河的秋天应该是这样开始的。首先,河水摸上去已经开始冰凉刺骨了,喝一口把牙都能冰掉。喝多酒的时候跑到河边,十分亢奋地跳进水里洗个冷水澡。赤条条的进去立马又蜂蜇般地跳出来,这时酒也醒了,人也冻个半死。野猫叼走了一只袜子,消失在白桦林里。猛一抬头,这才发现一团一团的黄色刺进眼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布尔津的阳光已经把额尔齐斯河两岸的白桦树染成金黄色了,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呀。啥也没干就徒长一岁。阿肯别克老人抱着小羊穿过春天的桦树林的时候,大胡子瓦希里张廷贵的手风琴声在白桦林夏天的绿叶上舞蹈的时候,仿佛都是昨天的事情。远方的背包客,数也数不清,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他们的梦散落在布尔津的每一处湖泊河流花草间,每个背包客都遗留下好多的梦想。但是,他们不可能带走这里的每一个季节,也不可能不间断地欣赏每一片叶子在每个季节里微妙的变化。有人带走了春天的梦想,有人带走了夏日的美景,有人却迎来了秋天的落叶。我不停地穿梭在四季的变幻中,既不属于候鸟也不属于过客。因为没有办法表述对秋天的疼爱,常常喝得烂醉。喝酒的日子里,就骑上阿肯别克老人家的枣红马,沿着额尔齐斯河欢乐地行走。我在马背上醉意浓浓地摇摆着,感觉大地和蓝天都在跟我一起欢唱。风起鹤舞,树叶在风的吹拂下一片一片地往下落,我听见了它们从枝杆上脱落那一瞬间的声响。细小的响声连成一片,犹如深秋的雨滴。落叶无声。它们披着一身的霞光在阳光里旋转着不同的颜色,轻轻地落在草丛上,错落有至,深浅不一,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幅艳丽无比的水彩画。有好多叶子落在我和枣红马的身上,随手拾起一片白桦树叶,把它对着阳光仔细观察,这才发现一片叶子上竟然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颜色。包括每片树叶上的每一团黄色斑点,那里面其实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哪怕是细微的过渡色,都展现示着一个画家的伟大梦想。这个季节,所有的植物要完成入冬前的准备,寒意一天一天从山里袭来,有时候风卷着残霜,满满铺了一地。我们的衣服一天比一天穿得厚,冬天离布尔津只有一站路了,铺满冰凌的车道在阳光下晶莹透亮。我们每一天都在期盼雪的来临。冬天里又有好多故事在等待着我们,就像又有好多背包客从远方来到雪世界一样开心。燕子和其它一些候鸟早早飞走了,只剩下大雁还没做好准备工作,它们现在整天泡在布尔津的蓝天上操练队形。这是它们的出发地,它们一定要形成一个好的队形才能公众于世。

在白桦林里漫步,不知为什么总是产生那么多的想法,和人生无关,和酒,女人,大地,有点关联。正午的太阳暖洋洋地赖在你身上不肯离去,白色的霜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地开始变暖,让我想起春暖花开的日子。有时候还可以遇上许多细小的昆虫往你眼里扑,眼里充满泪水。你总是为一个短逝的生命去感动,那怕这事发生在瞬间里。很多想法都包含着巨大的幻觉,没有人类的赞美,大自然依然会遵循自己的法则。遥望远处山峦,乌云密布,暴风雪淫浸着每一座山麓。雪临近了美丽的秋天,不久之后,整个布尔津就会银装素裹。这时,传来冬布拉的琴声,一双苍劲有力的手在只有两根琴弦的冬布拉上抚动着飞翔的翅膀,我感到有一个美丽的哈萨克少女向我走来,她微笑着,黑色的大眼睛仿佛在邀请我与她同行。所有的声音都静下去了,甚至包括白桦树落叶的声音。琴声很悠扬,这是前奏。紧接着,一个浑厚苍老的哈萨克声音开始诉说一段久远的往事。苍老的歌声停止后又响起一个稚嫩的嗓音,那是阿肯别克老人和他的高徒在反反复复地演练着哈萨克往事。一老一少,在这个金色的秋天里,他们就是这样传承着哈萨克的历史。歌声从木屋里传出来,在落叶缤纷的梦想里,跟随着炊烟飘向额尔齐斯河两岸的白桦林里。这歌声是唱给精灵们听的。

骑在马背上,能感觉出脚下的柔软,金色落叶随着冬布拉的琴声一路铺开,波涛似的奔向远方。美呀,这里不需要美景,美景是不需要想像的。因为,这把梦遗落的地方,黑色的泥土下面是浑厚朴实的岩浆。

确切的说,这一年的秋天不是这样开始的。

小时候一下雪,就打雪仗,堆雪人。长大后一下雪,就想找个女友去雪里漫步。结婚后一下雪,还想在雪里漫步,可是身边却没了女友。才发现她们都被自己的丈夫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就像护林员细心地看护着每一棵白桦树一样,当我温柔地抚摸每一棵树的时候,却忘记了自己的女人。现在,树长高了,我却变矮了。变矮之后的我迅速越过不惑之年,有了很多白头发,眼角的皱纹里暗藏着岁月沧桑,样子有些像桦树皮,看上去真的有了冬眠的感觉。有一只小鸟落在上面,在它的眼里,我感到很好奇。我和小鸟对视着,彼此观望着对方,我听到了小鸟心跳的声音,和我心跳的声音十分相似。小鸟欢笑着,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忧伤。我们是好朋友,因为我,它一再延迟南飞的行程。天越来越冷,冰冷的阳光送来了最后的通牒,小鸟在暴风雪来临的最后一天飞走了,我的眼里含满分别的泪水。我不知道它能不能到达春暖花开的南方,但我知道,此刻它正在白云里飞翔。我的好朋友离开了我,走的时候在我微笑的皱纹里遗落了一片羽毛,柔软光滑,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我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朋友的羽毛,每天都要把它拿出来观赏半天,它有多小呀,把它放在手心上,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美丽的羽毛每天都在展示一个不同的图案,每一个图案都代表着一个不同的祝福和祈祷。直到有一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从昏暗的天空上飘落下来,雪落在手心上,落在手心上的雪轻轻地融化了,也融化了美丽的祝福和祈祷。

布尔津的冬天就这样早早地到来了。

我知道我的朋友已经安全到达南方了,于是,我开始等待北方春暖花开的日子,那时候我就可以见到我的朋友了。

早晨起床的时候门打不开,像是有人用木棍在外面给顶上了似的。后来用了很大的劲才把门推开,外面下着很大的雪。厚厚的积雪淹没了我的小路,所有的标迹都消失了,在雪中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白桦林的树干。天空是灰色的,雪落无声,四周安静的吓人,我听不到额尔齐斯河的流水声,听不到阿肯别克大叔家的狗叫声,甚至连我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到了。

我在雪地里吃力地行走着,大雪已经漫过了我的膝盖,每走一步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我几乎变成了爬行动物。我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一直延伸到我住的地窝子。远远望去,我的家只能看到一个半圆形的白色沙包,只有那扇半开的门展现着生命的气息。门的里面是黑色的洞穴,这是我的家,我平静地在里面生活了好多年。雪不停地下着,越下越大,我感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视觉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在我的睫毛上堆积着,后来它们开始融化,在睫毛上挂了一排细小的水珠。这样的场景我每年不知要遇上多少次。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从来就没把它当回事,就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一把了事。然后劈柴,烧水,做饭,生孩子,大家过得相当的平静。但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这雪把我带回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我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一些和记忆有关的事。可是,在这之前好多年过去了,而我却什么也没想过。我在这个地下宫殿又住满了一个美好的年份,在每年的每个季节里,都会有好多人前来拜访我。与其说是拜访,不如说是好奇心促使他们来看我。我现在是额尔齐斯河两岸最有名的穴居人,是白桦林永远的守望者。每一个探望我的人,在他们离开我的时候,永远不会找到第二条回来的路,因为我给他们制造了太多的梦。这个秘密只有我和阿肯别克老人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有一次他非常郑重地送给我一把冬布拉琴,这把琴已经不能使用了,从他的爷爷的爷爷开始,已经传了好几代人了。老人却把它送给了我。这把琴现在就挂在我的地下宫殿的墙壁上,但用手指敲一下,就会发出一种厚重的声响。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这事发生在一只小鸟离开我之后不久的事,下雪的日子并不寒冷。雪,像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进我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生命之树存活得竟然如此简单。我身后的印迹很快就被大雪抹平了,身体在爬行中不停地往下沉,样子很像潜伏的哨兵,或者十分滑稽,连白桦林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雪给我带来这一年另一种欢乐。

在雪地里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看见了阿肯别克老人家的木屋,老人穿着厚厚的皮大衣,正在整理漂亮的雪橇,他那年轻的高徒指挥着一匹漂亮的牡马往套子里钻。他们正准备去探望我,一个醉鬼在这样的天气里是没有办法不把自己遗失在白桦林里的。大雪几乎把他们染成白色。这时,老人看到了我,他停止了手里的活,我们相视了一会儿,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大雪停止了。太阳出来了,人们像瞎子一样从自己的房子钻出来,阳光下,雪白得让人眩目,好一阵子才能看见东西。孩子们开始打雪仗堆雪人,年轻人在雪里散了一天的步,累了,回家。而我,一个著名的穴居人正赶着阿肯别克老人的雪橇,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蓝的让人心疼,楼房上的红色屋顶艳红艳红的,孩子们追逐着我的雪橇,他们开心地往我身上投掷雪球,我也十分开心地还击着他们。

该回家看看自己的女人啦。这是布尔津的冬天给我送来的第一个启示。

责任编辑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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