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煸刀鳅

2014-11-17 11:20周万年
清明 2014年4期
关键词:高干杨老军长

周万年

干煸刀鳅

周万年

老阳自住进杨老的高干病房,就觉得这是一个重大失误。什么鸟进什么笼,你就一只菜鸟,也想进金丝楠木的鸟笼?

其实,并不是老阳想住高干病房,也不是杨老对他不客气。杨老对他是好的,可以说很好,好得像对他的老战友,不,像对他的老首长!是老阳自己不自在。你想想,人家杨老是老革命——南下干部,病房里来探视的人自然多,有送鲜花的,有送果篮的,当然,鲜花和果篮上还要加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来的人一口一声“杨老”,老阳只当没听见,送东西来,老阳只当没看见。他把头偏向一边,对这些他想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病床就挨得这么近,放果篮的地方在他视线的正前方,想不听、不看,难啊。他心里虽不平衡,但还是能想通:别人是老革命,你呢?就一个退休的厨子,还当过国军的伙夫,攀比个尸?

老阳受不了的是那些疑惑的眼光。来探视的人看他像看一个稀罕物,眼神总像在询问,这老头是谁?杨老笑眯眯地解释,这是我的一个老病友。别人嗯嗯两声就过去了,偏偏遇到老干局的樊局长,这个人有些烦,他听杨老解释了,便皱皱眉说,医院干什么?高干病房也住两个人?说着就要打电话给医院院长,要求换房。杨老急了,说,樊局长,你烦不烦!这是我的老战友,从武汉赶来看我的。

这时,阳老头正抿着嘴聚精会神地嚼着一片橙子,听了杨老的话,忍不住笑得将橙子喷出来了。樊局长皱着眉的脸也立马堆起一团笑容,上前握住老阳的手不放,说,老首长,我不知情,得罪!得罪!改日专程来看您!

老阳一面用纸巾揩着嘴角的橙子汁,一面哼哼唧唧的,不置可否,搞得樊局长很难堪。

樊局长走后,老阳就埋怨杨老,说,杨老头,你是共军伙夫,我是国军的伙夫,我们战友个?

杨老听了便嗤嗤地笑。笑完就说,咱们国共合作嘛!当年你投诚后,要是留在饮食班不回来,现在也是南下干部了。谁要你整天眼泪汪汪,急三火四地要回去侍奉老母?

老阳并不买账地说,杨老头,我要是留在部队就是抗日老兵,比你资格老!

杨老揶揄说,抗战老兵,抗战老兵,国军的。

老阳不满地说,国军不是打日本?

杨老这回梗住了,停了一下,说,不说了,不说了!

老阳便转换话题,反正这回我又上了你的当。

阳老头说上当,当然是说他住进高干病房的事。

阳老头是名厨,他曾是国军军长的伙夫,手艺了得。可谁叫你当年穿错军装?现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大了!阳老头自嘲地想,八十岁的人了,住医院因床位紧张,还得住在走廊里。

杨老住在高干病房,但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病房里有电视、电脑、沙发、办公桌,见天还送报纸来。好是好,但太静了,静得像个庙,连鬼都没得一个,没有人唠嗑,时光不好打发。他没事就拄着拐杖在病房的走廊里遛圈。一天,他突然听到走道里一个沙市口音的老头在向自己的儿子发火,小子,你吵什么换房?换个鬼唦!要换直接把老子往殡仪馆里换!

杨老一听口音好熟悉,仔细瞅了瞅,弯下腰问,你是阳老头吗?阳老头正在与儿子发火,粗气还未喘匀,没回答他,头却抬起来了。

杨老这回看清楚了,大声嚷嚷起来,阳老头,你这老家伙,还没有死呀!

阳老头也看清了是谁,大声武气地说,是杨老头!你这老不死的,也还活着!活得蛮健旺!

两个老家伙说着就抓住了对方的手,互相打量着,眼睛里还含着混浊的老泪。他们大声嚷嚷,旁若无人,引得一走廊的病人朝他们好奇地观望。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悄声说,老人家,病房里小声点。

杨老把拐杖往地上一叩,说,走,到我病房里去唠嗑!老阳和杨老牵着手,两人蹒跚着朝高干病房走去。到了高干病房,老阳便惊呆了,他面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想笑,但看起来像哭,他心想,这么大的病房可以住多少人啊!哟,床头还摆着鲜花!杨老没有看到他惊愕的表情,还在一边走一边介绍,这是会客厅,这是病房,你看看,我的病房够大的,你把你的病床搬到我这里来,像“文革”时我们住牛棚一样,两人整天可以唠嗑。老阳嘴里不停地嗯嗯着,也不晓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杨老为了让老阳搬进他病房里来,先是和护士长吵了一架。护士长说,医院里有规定,高干病房不能加床位。杨老说,教条主义!当年战争年代司令员房里也加过铺,你知道不?我跟你说,这床,能加你们得加,不能加你们也得加!不行,把你们院长喊来跟我讲!护士长没办法,只好把情况向院部汇报了,院长说,老革命,就让他坏个规矩吧。

医院的工作做好了,结果,阳老头却犯了倔,不肯搬来,由你怎么劝说,他就是不松口。还是阳老头的女儿会做工作,开导她爸,您老想想,住进高干病房不用花钱,还有老友聊天,省的床铺费够您孙子一个月的伙食费。这么好的事,哪里找啊!老阳的孙子在武汉上大学,读书经费很紧张。听说可以省出孙子的伙食费,阳老头这才同意了。

阳老头住进来后,病房里就有了些许生机。两个老头没事就在一起陈芝麻烂谷子地唠嗑。

谁知没两天,他们就为吃饭的事有了意见。

杨老和老阳都是由家人送饭来吃。杨老家送饭来,是因为医院食堂的生活太差,杨老吃不来。老阳家送饭来,是因为医院食堂的生活太贵,老阳吃不起。每天吃饭时,他们的女儿都前后送饭来了。

杨老见老阳的饭送来了,就问,老阳,你家送来的什么菜?

老阳说,炸胡椒煮郎母子。

杨老连忙说,好东西,好东西,给我尝尝!老阳就把菜端来了。于是两人的菜就放在一起,你吃我的菜,我也吃你的菜。杨老吃得满头流汗,连连赞叹,炸胡椒煮郎母子,有味!年轻时吃郎母子是和骨吞,现在年纪大了,不敢了!杨老带来的是野生财鱼,老阳也觉得很好吃,多年没吃了。野生的就是野生的,劲道、味长!家养的财鱼,像豆渣,落口就烂,味道寡淡寡淡。老阳的感叹是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到了第二天,两人的孩子又送饭来了。杨老问,老阳头,今天是什么好菜?老阳难为情地说,菜苔炖霉豆渣。杨老说,好东西,给我尝尝!于是两人的菜又放在一起了。杨老的菜是豆腐香菇煮野生鳜鱼。两人又是各自一番赞叹。杨老是口里说,老阳是心里说。

他们合吃几天后,老阳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老是用粗茶淡饭换别人的野生鱼吃,这有些占便宜的意思,不厚道。于是,他悄悄跟自己的女儿说,明天做点好菜来,还个人情。

这天,老阳的女儿送饭来,是一碗热腾腾的粉蒸肉。老阳兴致很高,很豪气地说,杨老头,来来来,粉蒸肉还是热的,蒸得咩烂咩烂,落口就化了,快来尝尝!杨老过来看了一眼,皱皱眉说,老阳,这粉蒸肉油腻腻的,你我都是心血管病人,挨也不能挨。

当头一瓢冷水,老阳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老阳想,现在国军与共军的差别太大了,我还当是加餐呢,别人睬也不睬,嫌油腻!

这餐饭吃得有些沉闷。杨老自知失言了,便无话找话,还装作很喜欢的样子吃了一块粉蒸肉,但老阳还是不大理他。

下午,病房很静。杨老凑上来说,阳老头,自从淮海战役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是六十三年了吧?

阳老头脖子一梗说,是六十四年了。那年国军惨败,我当了贵军的俘虏。

杨老息事宁人地说,不说这,不说这,那是两军之争,我们俩都是伙夫。

阳老头见杨老转了话题,就不吱声了。

沉默了片刻,杨老又说,儿时在家里放牛,吃不饱,饿得看见枸树叶也想捋一把到口里嚼,人饿得像瘦猴子!

老阳接过话题说,十三岁,我就在馆子里当学徒,吃得倒好,人也长得白胖白胖,像个小地主。就是累,差瞌睡,整天想睡觉。

这时,吹来一阵风,吹得窗外的白杨树叶沙沙地响。两个老头都不说话了,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半晌,杨老叹了一口气,说,时间好快啊,那年,我和驴蛋在村头放牛,遇到军队,那些当兵的扛着枪,挥着手对我们笑,我们就跟着跑,跟着看。炊事班长可怜我们瘦猴样,从布袋里掏出两个馍给我们吃。我吃完了肚子更饿了,就对驴蛋说,回去告诉我爹娘,我跟部队走了。就这样,死乞白赖当了个伙头军。

阳老头听了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擦眼泪说,你个吃货!你个饿佬鬼!

杨老也不见气,难为情地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停了一会儿,杨老提议,阳老头,你也讲讲你当兵的过程。

阳老头说,我都讲了一百遍了,不讲了,不讲了!说话时他样子很有些得意。

杨老说,老伙计,你不够意思,我讲给你听了,你也得讲给我听,我爱听嘛!

好,我讲!老阳端起他那搪瓷茶杯,先吱儿吧儿地喝了一口茶,喝完茶,眼睛渐渐眯缝起来,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骄矜之色。记得那是1944年底,快过年了。阳老头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国军三十九军,在沔阳打了个大胜仗,歼灭了日军一个团,军长余鹏飞高兴,开着黄吉普到沙市春秋宴来喝庆功酒。那天,我师傅不在,端午节前他回家看父母去了,只有我掌厨。关老板吓得浑身哆嗦,一遍一遍到后厨来问我,财宝,你有把握吧?我说老板您放心吧,师傅让我单独操作过多少回了,没事!关老板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财宝,你就过点细吧,要是余军长吃得不满意,我们就摊上大事了!我说,没事,您去吧!那天,我把师傅教给我当家的菜都拿出来了:一个荆沙鱼糕,一个皮条鳝鱼,一个清蒸鳜鱼……

还有那个干煸刀鳅呢?杨老插嘴道。

阳老头说,你急什么!你插嘴我就不讲了。

杨老连忙缩回嘴,你讲,你讲!

我还加了一个干煸刀鳅。这个菜是在家里跟奶奶学的,要用文火慢慢煎,把刀鳅的水分煎干,放进作料后再用文火慢慢煸,直煸到作料进了味……出锅的刀鳅是酱红色的,吃起来外酥内嫩,味道绵长。

阳老头讲得绘声绘色,杨老忍不住直吞唾液。

余军长吃得满头流汗十分满意,直夸菜做得地道。他说,敝人走南闯北几十年,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地方菜做得这么绝,还是头一遭!这时,关老板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不断给余军长斟酒递烟,口里叨叨着,只要余军长喜欢,欢迎随时光临敝店。余军长豪爽地大手一挥,关老板你就别客气了,到时我会不请自来!突然,余军长说,把你的大师傅喊来,我要同他喝杯酒。关老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余军长大为不满,怎么?大师傅不肯见我?关老板连忙说,岂敢岂敢!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实情。余军长一听说是个十六岁的后生做出的这一桌好菜,更是要见面了。

关老板把我引到余军长面前。余军长见我白白净净,圆头圆脑,十分喜欢,连声说,这娃儿不错!这娃儿不错!说着就要与我喝酒,我也不怯,斟满一杯酒,大大方方地说,祝贺余军长凯旋,大败小日本,我敬您一杯!余军长听了哈哈大笑,说,这娃儿会说话!余军长问我,你这道干煸刀鳅做得这么有味,有什么诀窍?我说,没什么诀窍,我奶奶告诉我,做菜要用心做,就做得好。余军长是抗日英雄,我用心侍奉您,自然做得好吃。余军长肃然起敬,端起一杯酒,说,小师傅,我敬你!又转身对参谋长、副官、随从说,你们听到没有,做任何事,用心最重要!我们当兵打仗也要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勇往直前,就可以打败小日本!后来,余军长给了关老板十块大洋,赎我随他从军,我就当了余军长的伙夫……

两人讲完各自的经历,吃饭的矛盾就冰消雪融了。于是,两个老家伙又同往常一样,每天躺在床上陈芝麻烂谷子地唠嗑,在一起谈家长里短,当然,俩人还爱抬杠。

杨老喜欢发感慨,说,人生都不圆满。现在,他家境好了,孩子们都有体面的工作,不是公务员,就是搞科研的。条件是有了,但自己却不争气,“三高”缠身,什么都不敢吃。过去是牙好没豆吃,现在有豆吃,牙却不行了。

老阳听了,心里有些难过。他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因为他的历史问题,没读过什么书,先后在工厂下了岗。现在儿子在小区里当保安,女儿摆地摊,卖些针头线脑、发夹耳环什么的,整天躲躲闪闪,和城管打“游击”。孙子们又不好好读书,花钱读个二级学院,将来恐怕一毕业就要失业。他叹了口气,发起牢骚,我是牙好,就是没有豆吃!

杨老知道老阳在故意唱反调,装作没听懂,不吱声了。

一天,天气好,两人的心情也不错,杨老说,老阳,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像床底下的夜壶,离也离不得,看也看不得。昨天,你到姑娘家吃饭,我到阳台上看了几遍,等你回来唠嗑。老阳嘿嘿地笑,笑够了,才说,我昨天吃完饭就往医院里跑,姑娘说你慌什么,慌着和杨老头抬杠?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突然,杨老说,老阳,你还差我一顿饭!

老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此话怎讲?

杨老说,我们一起住牛棚时,你曾许诺过我的。

老阳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记得,记得!等我出了院,一定还你这顿饭!

那是“文革”的第二年,老杨和老阳都一起住进了牛棚(那些年,还没有人喊老杨作“杨老”)。两人第一次见面,都吓了一跳,不敢相认。没有人时,老杨问,你怎么进来的?老阳说,国民党特务。老阳又问老杨,你怎么进来的?老杨说,走资派。说完两人就嗤嗤地笑,好,好,我们俩平等了,都成了牛鬼蛇神。他们犁田在一起,挑粪在一起,踏水车在一起,但就是不敢多讲话,要是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识,那就罪加一等,历史和现实问题都拧不清了。

这天,管牛棚的造反派分派他们一起踏水车。天气很好,晴空万里,碧蓝如洗,秋庄稼青翠水绿,珠烁晶莹。两人先是闷头踏水车,水车前翻着白色的浪花,引人思绪。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讲话,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息。这时,老杨看见水田里有一只乌龟在探头探脑地爬行,就轻手轻脚地过去,一把抓住了乌龟。

两人笑着讨论起来,怎么个吃法?老杨说,老阳你是给军长做饭的人,叫花子菜你不会做,我给你做一个放牛娃吃的火烧乌龟!说着就抓了几把青草,把乌龟死死缠住,然后从河塘里挖了些污泥,在裹了乌龟的草团上厚厚地涂了一层。老杨又吩咐老阳捡来一些枯草和树枝,用火柴把枯枝点燃,鼓着嘴巴吹火,烟子熏得人直流眼泪。一会儿,火燃起来了,在阳光下,火焰是淡蓝色的。老杨将乌龟投进火里,被泥草裹住的乌龟想爬,又爬不动,痛苦地在火中翻滚,老阳皱着眉说,太残酷了!老杨得意地笑,你个胆小鬼,在战场上肯定怕死!

乌龟渐渐爬不动了,火堆里飘荡出烤肉的香味。过了一会儿,老杨用树棍将乌龟扒出来,很仔细地将乌龟壳上的泥草拨掉,掰开龟壳,腥红的烤肉就露出来了。老杨分了一半给老阳,老阳疑惑地接过烤乌龟。老杨一边用手撕着龟肉,一边鼓励老阳,快吃啊,好香!老阳先撕了一点肉,尝了尝,连说,好香好香!再有点酒就好了。说着,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饱了,两人又捧些河塘的水,喝了个肚圆。吃饱了,喝足了,就躺在草坪上说话。老阳说,伙计,今天我吃了你的烧乌龟,出去了,有机会我让你尝尝我的干煸刀鳅。老杨问,就是给余军长做过的那种?老阳说,当然。老杨高兴地说,好啊,一言为定!老阳说,一言为定!

想起往事,老阳笑着说,这顿饭是一定要吃的,只是现在刀鳅不好买,不过,多跑些菜场还是能碰到的。到时候,我还把个好东西你看。

他们的感情更近了,互相多了许多关怀。

老阳见杨老整天查体温、量血压,心情就很沉重,同情地说,老杨你病得不轻啊!后来一交流,得知杨老的病还没有自己的重,他这是享受高干待遇!老阳心里就不平衡了,看护士小姐穿着白大褂腰肢一扭一扭地进进出出,进门一声“杨老”,出门一声“杨老”,心里梗梗的。

一日,护士给杨老量完血压,说声“杨老我走了”,老阳便说,姑儿,这里还有一老!护士听人唤她“姑儿”,先是一愣,等她回过味来,便嘿嘿地笑弯了腰,阳老头,你是一个什么老?阳老头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百姓呀!护士又是一阵大笑,杨老也跟着笑了。笑完了,杨老说,护士,老阳也是抗战老兵呢,从今天起,给老阳一样护理。

是国民党抗战老兵!老阳接过话头,顿了顿又说,姑儿,我可不要这高干待遇。

护士问,为什么?

老阳说,高干很麻烦,膀子伸出来量血压,冷!

杨老见老阳不愿享受高干待遇,索性自己也要求免去高干的护理,舒服多了。

这以后,两个老家伙唠嗑的时间更多了。

杨老说,我常想回老家去放牛,累了,吃得下饭。

老阳说,我也想再当回徒弟,累了,睡得着觉。

这时,夕阳从窗外射进来,照在两个老头身上,很和煦,也很协调。

这天,女儿给老阳送饭来,忧虑地说,爸,明天我们出院吧。阳老头闷着头吃饭,没有吱声。杨老问,为什么?他心脏的支架不做了?阳老头的女儿抹着眼泪说,才交了五千,马上又要交一万,说搭个支架还要花三万,我们拿不出这个钱了。杨老叹了口气说,想想办法吧,你爸冠心病这么严重,不做支架是很危险的。老阳坚决地说,想什么办法?明天就出院!

第二天一早,女儿送早餐来,就没有看见阳老头了,急得女儿在厕所、餐厅、医院的小花园到处找人,还是不见踪影。接着她四处打电话询问,儿子、女婿都说没见到父亲,女儿就哇地哭起来,我该死啊,我该死!我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出院啊!老头子一辈子心气高,要面子,肯定是自己偷着出院了。不一会儿,阳老头的儿子赶来了,见姐姐还在哭,便吼道,你嚎什么嚎?还不快去找人!说着,姐弟俩就找父亲去了。

杨老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病房里踱来踱去,嘴里念念叨叨,这老家伙到哪里去了呢?护士送报纸来,杨老没好气地说,放在桌子上。

快到吃饭时,阳老头提着一个布袋子,笑眯眯地出现在病房里。杨老一见,大叫,老家伙你到哪里去了?把人都急死了!老阳嘿嘿地笑着说,这两天还死不了,来来来,喝酒!干煸刀鳅!今天运气好,绿化村菜场里碰到了刀鳅,该我们有口福。说着,老阳从布袋里拿出一个搪瓷缸,里面装着满满一缸子干煸刀鳅,还冒着热气,又顺手从布袋里拿出一瓶二锅头。杨老声音颤抖着说,老阳,你就为了这刀鳅,偷偷地跑出医院?要是出点事怎么办?老阳说,杨老头,放心吧,我还健旺,死不了!我不能老是差你一顿饭,到了阎王爷那里,你还来找我讨饭局。

一人斟了一杯酒,举了举杯,先抿了一口,老阳示意杨老尝尝他的刀鳅。杨老小心翼翼地搛起一条刀鳅,用鼻子嗅了嗅,再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突然,一拍大腿,说,好味道!阳老头问,比你的火烧乌龟怎样?杨老说,嗯,味更鲜!两个老头便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一口一口地呷着酒,嚼着刀鳅,下咽时,鸡皮似松垮的老脖子上,喉结还一上一下地蠕动着。

老阳说,多吃点,味长!

杨老说,嗯,味长!你用心做的,还有话说?对啦,你说吃刀鳅时,要把个好东西我看,带来了吗?

老阳不回答,反问道,你在部队立过功?

杨老说,立过,三等。

老阳说,我可是立的二等功!

杨老疑惑地问,当真?

这还有假!老阳喝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我就给你吹吹牛,我不能把自己的光荣带到棺材里去。

老阳说话时并不抬头,但他知道杨老露着诧异的神色在看着他。他说,老杨你不要用这个眼神看我,我不会用谎话诓你!在我跟余军长当兵的第二个年头,我跟余军长和参谋长去前沿阵地侦察。那天警卫员正好到军区送信去了,我就跟着去了。余军长在一座山头用望远镜观察敌营,我听到溪沟里有青蛙叫,就蹑手蹑脚朝溪沟里走,想抓几只青蛙给余军长改善生活。

等我抓了青蛙转回来,发现有两个鬼子用盒子炮顶在了余军长和参谋长的腰里。我吓得浑身冒冷汗,又不敢出声,更不敢开枪。离鬼子的阵地不到两里路,可不敢招来鬼子。我有两只手榴弹别在腰里,就屏着气慢慢往鬼子那边爬。离鬼子还有两三米,我腾空跃起,嗖,嗖,用手榴弹将两个鬼子砸昏过去,救下了军长和参谋长。我想想有点后怕,就哭起来,我去抓青蛙,差一点害了军长!可是余军长说,财宝,你救了我们,是立了功啊!后来,在全军的庆功大会上,余军长亲自给我颁发了二等功。

说着,老阳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裹,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红绸盒子,盒子里安静地卧着一枚金色的勋章,上面写着“抗日功勋”四个大字。老阳无比骄傲地举起它,说,这是我的勋章!

杨老接过勋章,翻来覆去仔细地瞅了瞅,很羡慕。然后,他举起杯说,老阳,为你的功勋干杯!

老阳说,也为你的功勋干杯!说着,老阳招了招手,让杨老把耳朵贴近他的嘴,悄声说,老杨,我还给你说个秘密,这勋章是“民间组织抗日战争研究会”补发给我的。

杨老一惊,真的呢?

老阳说,“文革”被抄走了!

说完两人像孩子样嗤嗤地笑起来……

老阳最终没出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他们喝酒的当晚,老阳很兴奋,不停地叨叨,杨老有些疲倦,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说话。不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等杨老半夜醒来上厕所,听到老阳鼾声如雷,觉得不对头,马上喊来医生,这时老阳的手脚已不灵便,中风了。

高干病房里又安静下来。杨老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为昨日的行为后悔不迭,不停地骂自己,我糊涂啊!我糊涂啊!冠心病怎么能喝酒呢?

这时医院送报纸的护士进来了,杨老接过报纸,不耐烦地扔在床上。一扭头,不经意看到报纸头条一行醒目的大标题《民政部:将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会保险》,杨老连忙找来老花镜。

杨老戴上老花镜,一边读,一边叫好!读完马上拿起拐杖,急匆匆地往重症监护室去。门口的护士企图拦住他,他一拐杖把护士小姐吓走了。杨老一边走一边喊,老阳,老阳,登报了,登报了!

监护室的医护人员和老阳的子女都惊奇地望着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老阳的子女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来到病榻前,望着戴着呼吸机的老阳,弯下腰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说,老阳,老阳,你们是抗战老兵,伤残的,牺牲的,和我们享受同等待遇。

老阳不知听到没有,他的眼睛眨了眨,想睁开,但终于没能睁开,眼角流下一行混浊的老泪。

杨老勾下腰,想把老阳的胳膊放进被子里,这时,他看见老阳的手紧紧地攥着那枚“民间组织抗日战争研究会”授予他的抗日勋章……

责任编辑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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