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神[组诗]

2014-11-17 10:43
诗潮 2014年6期
关键词:走神儿木椅走神

走神[组诗]

辽河

写下这个题目时

辽河正赶往下一个地方

下一个地方,是

离黄海更近的地方

辽河是一条

更愿在辽宁境内转悠的河

据我所知,除了黄海

它哪儿都不肯去

除了浩瀚的黄海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能让它昼夜兼程地流淌

像人与死亡那样,它

绕来绕去地与黄海

保持着一种直接的关系

很多年以前

我曾去过辽河入海口

亲眼见到它即将消泯于黄海里的样子

有些疲惫,有些不舍

有些很想停下来的意思

那时正值枯水期

宽大的河床里,到处都是

裸露的水草、石头以及黑色的淤泥

它们极力地让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水

才如此干渴

我在那里待了很久

一再感到:流淌的过程

其实是不断删除的过程

在入海口,辽河把自己删得

只剩下迟缓和平静

跟一个人

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时

一样平静

走神

醒来之后

我有些走神儿

把卧着换成躺着

我继续走神

对于我,走神儿

就是灵魂出窍

其间,我想到了什么

它就会遇见什么

但我的灵魂

有时跟我不太一样

我想到的与它遇见的

常常不一样

比如一个人去游泳

它以为那是要投河

而一个人真的要投河

它却以为那是去游泳

我闭上眼睛

打算再睡一会儿

可是不行,此刻它游荡到哪里

我就得想到哪里

它说天就要亮了

周围果然慢慢地亮起来

但我的灵魂并不是一盏灯

而只是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一连几个月

一连几个月,工人与工具

始终在那儿忙着

忙着将一栋挨一栋的旧楼房

一栋接一栋地拆毁

现在,轮到了那根

又高又粗的烟囱

我此刻呼吸的空气

是它曾经呼吸过的

所以每次倒塌才那么沉重

其腾起的尘烟才那么轻

所以,发出的噪音

才那么巨大那么凶狠

至少像那只巨大的铁锤

凶狠地砸在墙上那样

不断地砸在我的心上

同时也砸在你的心上

砸在许多许多人的心上

一连几个月,工人与工具

以这样一种粗暴的方式

强迫大家相信

——只要把这片旧楼房逐个儿砸倒

生活就将好起来

一连几个月,我始终分不清

工人与工具谁更粗暴

我甚至分不清工具与工人

是谁在使唤谁

小湖

我可不是一面镜子

我只是清楚

——月亮和月亮的倒影

为何久久地相互凝视

直到把对方

看成自己

我也不是一只挪不走的浴盆

我只是知道

——夏天何时会来到这里

并且把好看的裙子

甚至更加好看的亵衣

一件一件地脱在

一簇一簇的野花那儿

这也算比喻吗

两个喻体之间,我只有这么大

所以,也只能这么深

早已习惯了被固定

被一种无言的秩序固定

我越来越愿意在固定中

和透明的时间彼此充盈

因此,我无法不清澈不肤浅

而比起肤浅、清澈

更愿意是不存在

千万别找到我看见我

即使看见了,也别理睬我

让我在这牢牢的固定中

平静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荡漾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当然,大雨恣意时

我也会混浊得

和自己一模一样

午后,爬一座山

陡峭越来越不是问题

时间也不是。而是

整个下午在粗重的喘息声中

无声地流逝

几朵很白的云

飘过山顶的同时

也轻盈地飘过我的心里

一路上,山想让我看到的

远比我看到的更多

陡峭仍在继续

它用几块被我蹬落的石头

几次提醒我:爬得越高

就有跌得越惨的危险

然而,当石头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

山好像睡着了

其实,我就知道

山顶上什么都没有

除了很有劲的风,除了

令人心惊肉跳的深渊

山顶上果然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的是

——我手脚并用

非常吃力非常狼狈地爬到山顶

仅仅是为了更加狼狈地

从山顶上下来

码头睡着了

码头睡着了

由一块块石头砌成的码头

在海鸟的叫声里

和海浪的拍打下

像石头那样睡着了

码头睡着了

即使梦见了什么

也只有码头自己知道

此外,再无别的事

当码头无事时

不但整座小岛无事

大海似乎也无事

活了这么久我什么没见过

什么都见过的我

还没有见过睡着了的码头

它使一个四处闲逛的人

久久遇不到

另一个闲逛的人

它使空阔的大海更加空阔

既什么都没有

又显得来日方长

这非常适合我此时的心情

两张木椅

林荫路的拐弯处

面对面地摆放着

两张长条木椅

那是两张褐色的

一模一样的木椅

有时安安静静地空着

有时坐满了说话的人

人来人往的林荫路

一刻不停地从两张木椅之间经过

好比一条河,在经过

必须经过的地方

要是天气好的话,会有

一位独臂的姑娘坐在木椅上看书

其专心致志的样子

就像坐在自己的家里

然而,无论天气

有多么好和多么不好

两张褐色的长条木椅

始终一模一样

一样得叫你分不清

——坐在哪张木椅上

会更舒服

山海关

远方是海

波浪在波浪间

推杯换盏

再远的地方

是一座叫煤山的山

山不高,更不巍峨

但三百多年前的今天

有个自以为是的皇帝

吊死在山上

对于这些

翻修一新的城墙

并不知道,那些

等待翻修的城墙

也不知道

它们甚至不知道

——墙外就是关内

看见自己登上一列火车

梦里,看见自己

匆忙地登上

一列长长的火车

由几十节车厢组成的火车

怎样奔跑才更像一列火车

而非一条多足的虫子

或者一具具

连在一起的棺材

这么想着,火车

突然一阵颤抖

尔后每只轮子

开始吃力地旋转

沿着闪亮的铁轨

轮子越转越快

跟风驰电掣一样快

可万有引力

就是不让它们飞起来

不清楚这列火车

究竟驶往何方,却知道

它跑得越远跑得越久

我醒来的理由就越充分

屈从

落在夜里的雪

对夜色的屈从

是安静的

奔腾的黄河

对断流的屈从

是安静的

甚至落日对暗淡的屈从

暗淡对熄灭的屈从

也是安静的

哦,屈从是安静的

而那样的安静

是可以享受的

我因安静而一再感到

——待在家里,好像

躲在岁月的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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