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
我一直没有见过那个老人,他确切的年纪、外貌,以及健康状况,对我都是一个谜。然而,老人就住在我家对面,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竟然没有出过一次门。他的空间,是一所华丽的囚室,喑哑的时光深处,拘禁着一粒尘埃似的灵魂。每次晚归,正对楼道的卫生间总亮着雪亮的灯,晨起的时候,卫生间里的灯依旧是亮的。据说,房子落在孙子的名下,虽然孙子很少回来,但空荡荡的三居室,只有卫生间能供老人栖身。这让我非常诧异,即便没有一间单独的卧室,老人也应该栖身于客厅—卫生间只有九个平方,我无法想象,逼仄、潮湿而阴暗的卫生间,如何能安放一段残年?
某个休息日,我第一次见到老人的孙子。从猫眼里看过去,楼道里站着物业公司的一名保安,还有两名衣帽整齐的民警。我将信将疑地打开防盗门,保安解释说,他无意中一抬头(他没有解释这个举动),看见老人拍打着窗户,他观察了很久,终于认定老人是以这种方式向自己求救,但现在,门从外面反锁了,如果能联系到老人的孙子,或许不需要强行破门。物业公司居然没有业主的联系方式,我当然更没有。几个人于是站在楼道里,商量着如何打开反锁的防盗门。最后,保安拎来了一把切割机,又从我家拖出一根长长的电线,切割机的轰鸣声很快就响彻在楼道里。这时候,老人的叫喊声从切割机的轰鸣声里冲决而出,他一面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拍打着防盗门。爷爷奶奶们都出来了,还有几个居家的男人和女人,爷爷和奶奶大多面容哀戚,兔死狐悲,叹息之声因此不绝于耳,男人和女人则爆发出一片嘈杂的谴责声。我靠在门框上,心不在焉地刷着微博,犹豫着要不要发一张“寻人帖”—微博里的“中国”就在这一刻的楼道里,初夏的一束骄阳,缓慢地爬上坚硬的防盗门。
保安和民警轮流切割着门框,半个小时过去了,进度极其缓慢,营救小组被迫放弃了这套方案。一个胖胖的民警示意大家安静,他凶狠地踹了一脚防盗门,烦躁不安地点燃一支烟,你们谁有办法联系上这家人?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住在五楼的一位老人(也或许是六楼,我在楼道里见过她)忍不住了,她指着保安的鼻子问,你们是怎么管的?连个号码都不留?!大汗淋漓的保安自知理亏,他摆弄着手里的切割机,我只是干事的……干事?另外一位老人猛吼了一嗓子,就知道收钱,干个屁事!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面红耳赤的保安索性也点起一支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两个出警的民警终于不耐烦了,他们低声嘀咕了两句,那个胖胖的民警拿出一张纸(应该是出警记录),示意保安在某个位置上签字。我不能签,保安弹着烟灰,环顾左右,我只是干事的……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民警骂骂咧咧的时候,屋里的老人开始呻吟,偶尔还传出某种类似于撞击的声音。大家的心再次悬了起来,没人知道屋里的老人究竟怎么了,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求救,他以这样的方式求救了多久……大家的议论让我无比羞愧,在此之前,老人应该发出过很多次类似的求救,然而作为老人的邻居,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有限的休息日,我总是深居简出,和左邻右舍几乎没有任何交往。如果老人遭遇不测,我这个冷漠的邻居,其实也是凶手之一。这样想着,我终于打消了微博寻人的念头,一个陌生的邻居—没有姓名,没有单位,没有年龄,没有外貌,几率太渺茫了—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自救。
突然出现的状况,让民警不得不继续营救。切割机再次轰鸣了起来,为了安抚老人的情绪,胖胖的民警对着门里大喊,老人家,你是饿了?还是病了啊?老人家……切割机停了下来,大家都在侧耳倾听,然而,屋里只有一阵阵间歇的呻吟。我不知道这场营救还将持续多久,一些老人开始回家做饭,另外一群人似乎无所事事,他们一直蹲在楼道里,默默地玩手机,大声地吐出一口口浓痰。我焦虑地看着两米之外的防盗门,一根细细的白色的电线像一条白蛇,从我家的客厅逶迤而出。科技改变生活,科技也改变着人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感谢这根电线,让我能够心安理得地观察着一切。
就在我沉思默想的当口,楼道里忽然闪出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他二十出头年纪,栗色的头发一根根的,像一把蜷曲的生锈的铁丝。他空洞地瞟着拥挤的楼道,陌生的邻居,忙碌的保安,刃口已经翻卷起来的切割机。操你妈的!年轻人骂骂咧咧着,向保安冲了过去,胖胖的民警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年轻人迎接着他的逼视,甚至指着民警的鼻子,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我要投诉……开门!胖胖的民警猛然揪住年轻人的衣领,开门!!年轻人挣扎了一下,不情愿地掏出了钥匙。
防盗门被打开的瞬间,年轻人突然怒吼了一声,操你妈的,你怎么还不死啊!紧接着,一道栗色的闪电,飞快地消失于楼道转角处。他的来去过于迅疾,我甚至没有看清那张年轻的脸。没有人追问年轻人的去向,一群好奇的邻居跟在民警的身后,叽叽喳喳着,拥进了洞开的大门。
我飞快地收起了电线,关上了防盗门。我不忍挤进去围观,一个被囚禁的晚年。更何况,对于一个被囚禁的老人来说,一次侥幸成功的营救,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很久之后我才听说,老人是饿久了,而家里,没有一粒米。
半年之后的一个黄昏,殡仪馆拉走了老人的遗体。那个黄昏过于平常,没有低回的哀乐,没有默哀的花圈,这个怕黑的老人,在又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人间。那个生离死别的时刻,我依旧没有见到老人的孙子,防盗门上依旧贴着大红的春联。对于孙子来说,这样的离别或许算得上一件喜事,他没有理由呼天抢地,更没有理由额外地浪费一笔钱财,为了一个早该赴死的寄居者。
人近中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凄凉的丧事,每一次想起,我总是浑身发冷,心底泛起一丝丝寒意。晚归的时候,正对楼道的卫生间时常一片漆黑,老人的那盏灯终于熄了,同时熄灭的,应该还有一个老人对生命的最后的贪念。在半年多的时间里,老人似乎再也没有求救过,也或许是求过了,但无人在意。坚硬的防盗门是一道天堑,大家都无心也无权逾越。我依旧深居简出,邻居们也在忙着自己的私事,在生存压力日渐增大的城市里挣扎,谁都无力关注一个邻居的健康和生死。然而,老人的气息始终在着,他获释的灵魂,徘徊在时而明亮时而漆黑的楼道里。某个沉醉的夜晚,我趔趄着,老人伸出一只枯手,站在台阶上拉了我一把!我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昏沉沉的大脑一下子醒了。三楼的台阶上只有我一个人,楼道里的白炽灯有气无力,仿佛已经亮过了一生……我确信,老人顶着一头蓬乱的白发,穿着一件颜色模糊的夹克式外套。但那只枯手太过冰凉彻骨,像一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雪糕。我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一万匹野马在心房里狂飙。我一面从包里掏钥匙,一面大声地咳嗽。妻子居然没有睡,她就站在玄关边上,看着我浑身发抖。前后不到两分钟,我的内衣已经湿透了,当我躺倒在沙发上,语无伦次地说出楼道里的遭遇时,妻子疑惑地摸了摸我的额头。然而,潮湿的内衣不会说谎,那时候,已是深秋。
作为一个不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很长时间无法解释这一点。但我坚信,那个瘦削的年轻人应该有过更为恐怖的遇见,他在某一个晚归的时刻,应该劈面撞见过怒目圆睁的爷爷。老人过世之后,年轻人似乎再也没有回来过,门把手上的灰尘都老了—那套空荡荡的三居室,是他一生的噩梦。但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卖掉那套房子,也没有出租,也或许,他是想以这种方式,长久地留住爷爷的灵魂。
愿老人在天堂里安息。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还住在那间屋子里。三年了,母亲的气息一直还在,简陋的炊具,素洁的被褥,偶尔跳闸的电饭煲,只能收到五六个频道的电视机。父亲还专门洗了两张母亲的照片,用镜框裱好了,放在餐桌的正中间。照片上的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看着偶尔来探望的我们,看着屋子里熟悉的一切。
更多的时候,父亲只是一个人,陪着他的,只有照片上的母亲。母亲陪着他看报,陪着他做饭和洗衣,也陪着他看某部风靡荧屏的后宫大戏,甚至陪着他上了一趟九华山,玩了一趟澳门和香港—父亲把母亲的照片靠在石凳上,母亲的身后,是著名的维多利亚港,对岸高耸的楼宇闪着炫目的光—这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幅摄影作品,父亲不懂得光与影的艺术,但照片中的母亲微笑着,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安详而安定。我们都不知道,旅游的父亲居然还带着母亲的照片,父亲不愿意解释自己的举动,也不愿意让我们继续研究那张照片。在日薄西山的晚年岁月里,空巢的父亲越来越习惯于沉默,他的沉默,像一小片越来越深的黑夜。日子久了,我终于发现,父亲是用自己的沉默,遮蔽自己虚弱的内心,他既不愿意谈生,也不愿意说死。母亲的离去让他渐渐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置身的这个世界,终究会留给我们这一代人。他甚至悄悄地准备起自己的后事,给自己拍遗像(为此他还重重地摔过一次),给自己选吉地(和母亲毗邻,他郑重地交代给了堂哥习胜),主动帮我们联络上多年未曾走动过的亲戚,最远的一房堂哥,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为了做一次“大清明”(江氏后裔集体祭祀),他还东奔西走,集资修葺了爷爷的坟墓,为过世七十年的奶奶立了一块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几代人的名字—这是父亲的一种无声的警示—墓碑上的这些人,你们是同宗共祖的血脉至亲,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啊……集体祭祀的时候,每到一处,父亲总要大声宣讲,这是你们的第几代祖宗。为了这场祭祀,父亲整整奔走了两个多月,他以七十七岁的高龄,独自翻山越岭,访到了江氏世祖的三座坟茔。然而,父亲的良苦用心却收效甚微,祭扫过后,亲人们就散到了天南海北,有的亲戚,我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和辈分。我们也没有互换电话号码的意愿,父亲那一代人的宗族观念,早已荡然无存。有的亲戚,祭过之后就火急火燎地走了,他们之所以还愿意大老远地跑来给祖宗磕一个头,实在是不忍拂逆父亲的面子。
父亲心如明镜,却又无计可施,他清楚地知道,我们都没有“背景”,需要靠自己的双手在异乡苦苦打拼。在偶尔一次的探望里,他总是命令我们多吃菜,命令我们再喝一碗骨头汤,有限的交流,也总局限于小村牌楼—和林家的儿子考上了安徽财经大学;宝玉家的小龙正月初八结婚;某某又生了一个儿子,八斤多重;小马还在牌楼,过完正月,还要去新加坡打工……如此等等。说起这些的时候,父亲总是眉飞色舞,而对于我们来说,他们已是熟悉的陌生人—在岁月的深处,邻居们的面目异常模糊,有些远走他乡的村民,我已经淡忘了他们的姓名。然而除了这些,我们和父亲又无话可说,母亲是个敏感的话题,我们谁也不愿意轻易提起。父亲虽然关心着我们的工作,但他的希望过于深长,既要我们好好工作,还要我们天天向上,以致于我们都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有时候,我们几个也会互相吐槽各自的工作,父亲总是默默地听着,偶尔爆出一两粒压抑的咳嗽。他原本是想插话的(大多是批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装着若无其事地吃菜,喝酒,旁听,偶尔抬头,意味深长地瞟一眼正在吐槽的我们。这个固执的老人,暴躁了一辈子,母亲过世之后才渐渐平和了下来。无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终于让他明白,浮生若梦,在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我们每次去,都是因为不放心。他年迈的心脏像一颗炸弹,我们谁也无法预知何时爆炸。然而,他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身体状况,每一次询问,他总是说“还好”。但那显然并非真的“还好”,在母亲过世之后的三年里,他一下子老去了十年,牙齿脱落,食欲下降,行动迟缓,步履蹒跚。他原是个急性子,但现如今,他做什么都要慢半拍。孤单的晚年生活裹挟着岁月的重量,让他在一个人的光阴里,加速衰老。有一段时间,犯病的父亲不敢关门睡觉,也不敢关灯,他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一遍遍地预演着拨打“120”,我、二哥和老大的电话号码他居然全都背了下来,他是怕自己突然糊涂了,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看不清……然而这一切,他当时竟然都没有说,他默默地沦陷在一个人的迟暮里,和疾病对抗,和时光赛跑。
有一次,我带他去大圩吃土菜。饭桌上,我一面陪他聊天,一面陪他喝农家自酿的烧酒,一切原本都是好好的,忽然间他哽咽着冒出一句话,空巢老人真是可怜啊,我怕……我诧异地看着他,立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怕”。那段时间,六七个空巢老人在孤独中黯然离世,有些老人的遗体已经高度腐烂,还有些老人不堪病痛和孤独的折磨,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余生。媒体的热炒是一种冷暴力,看似为民请命,实则放大了某种负面效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自己的父亲,他既不愿意和我们同住,也不愿意主动给我们打电话。在父亲看来,儿女们都忙,老人不能再给儿女们额外地增加负担。
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经常嚷着要回牌楼,母亲过世之后,他反倒守着那间空荡荡的房子,在儿女们的城市里寄居了下来。他其实并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上趟厕所都要一块钱,凭什么?在渐趋平和的暮年,父亲终于停止了对城市生活的责难,更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物质化的城市生活,毕竟拉近了他和儿女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儿女们就奋斗在这座城市,他享受着这座城市,事实上也是在享受儿女们的生活和工作。
于是,他学会了一个人散步。每天清晨,他会慢慢地走到卫岗菜市场(顺便买一条鱼,颗白菜,白萝卜,如此等等),穿过中国科技大学东校区(周边居民的晨练场),再从桐城南路走回家。早饭之后的时光过于漫长,天气凉爽的时候,父亲会走到公交车站,爬上任意一辆公交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慢慢晃荡。父亲由此成了公交车上的常客,好几路公交车司机都认得他。发展到后来,没有“老年证”的父亲也能享受到本土老人免费乘车的待遇,司机们都知道,这个满头华发的老人根本没有目的地,他想要的,只是公交车上的那一份喧闹和嘈杂。
那个阴雨连绵的上午,我挤上一辆开往单位方向的公交车,车厢里几乎无法转身,前后左右都是人。三站过后我终于抓到了一个扶手,腾挪的瞬间,我忽然看到了父亲!他就坐在我身边的位置上,一只手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稀稀落落间,散布着银屑似的头皮。嘈杂的车厢里,父亲显得异常淡定,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间或抬手擦一擦水汽氤氲的窗玻璃。公交车又开过了三站,单位就要到了,父亲依旧在专注地看着窗外,我吃力地挪到车门旁边。细雨中的城市像一位老者,满目都是阴郁的沧桑。我一边在雨里疾走,一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我听见父亲说,我煮了糯米饭,你中午过来吃吧。我哽咽着答应了一声,却不忍戳穿他的谎话……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仿佛又看见了公交车上的父亲—卷曲的白发,银灰色的旧外套,枯瘦的双手爬满一万道皱褶。在时光的深处,父亲已经老了,他挣扎在孤单的暮年里,脆弱的心脏,搏击着生命的苦难,光阴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