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铁

白连春

老板我儿子是很乖的

老板我儿子是很乖的。我儿子生下来就很乖，不哭不闹光冲着我笑。一看我儿子的笑模样我就很爱我儿子。

老板我给我儿子取名叫李朝阳，因为他对我来说每天都像早晨刚升起的太阳。

老板每天早晨刚升起的太阳是天底下最好的太阳，又温暖又热烈又灿烂又万丈光芒，照在什么庄稼上什么庄稼就生长，照在什么人的脸上什么人的脸就喜洋洋。我儿子就是我的太阳。我儿子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太阳，他也是我老婆的太阳，他更是我爸爸妈妈的太阳。我儿子是我们全家人的太阳。

老板我们李家代代单传，眼看着在我这一代就要断种了，我老婆争气在给我生了两个女儿后过了十年终于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我老婆是好老婆，就像我妈是好妈，我妈也是在给我爸生了两个女儿后才生的我。我两个姐姐一个嫁到了山西省一个嫁到了黑龙江省，由于嫁得太远，她们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有时三年五年才回来一次。我就说我老婆是能够生儿子的嘛，果不然我老婆就是给我生儿子了。他们再不能说我们李家没有儿子了。他们再不能说我们李家要断子绝孙了。我老婆再被别人欺负也不会由于没有儿子而哭了。我再被别人欺负也不会由于没有儿子而急得撞墙了。我们李家有了两个女儿后终于也有了儿子，是自己的儿子，不是村里那些侄儿啊外侄儿什么的。那些侄儿啊外侄儿什么的喊起来亲，实实在在都是别人家的儿子，只有我儿子才是我们李家的儿子，亲亲的儿子。

老板早在我儿子还没生下来我就爱上我儿子了。我知道我老婆第三胎肯定怀的不再是女儿肯定是儿子，我就天天盼着儿子出生。我想要一个儿子很多年了。我老婆想要一个儿子也很多年了。我爸爸妈妈想要一个孙子更很多年了。是的，我们农民就是想要儿子，你不要以为想要儿子就是重男轻女，想要儿子和重男轻儿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一点关系也没有！说到底儿子和女儿就是不一样的，女儿养大了早晚要嫁出去，儿子养大了却一直守在身边。不为别的，单为身边守着一个儿子心里踏实。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在泥土地上侍候庄稼，向天地讨生活，出的最远的门就是到县城，要的就是要的只是心里踏实。有了儿子，农民才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老板我儿子一天比一天更乖，刚会走路就跟着我到地里，我侍候庄稼他就在泥巴上玩耍。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儿子就去上学，在村里上了小学又到乡里上初中，我一点没操心。星期天不上学，我儿子就跟着我下地，我侍候庄稼他也帮着我侍候。他大了懂得侍候庄稼了，做不了重活他就做轻活，我挖地他就拔草。后来他更大举得动锄头了，他也开始挖地了。农民的儿子就是要好好挖地。看见我儿子如此认真跟着我挖地，我高兴我儿子也高兴。我们父子两个一边挖地一边笑。我儿子笑得我心好甜蜜，像我心本来就是一个蜂窝，那甜蜜是自己从我心的最里面咕咕噜噜不停地往外冒的。初中毕业后我儿子不读书了，要回家和我一起侍候庄稼。他的决定我没有反对。我不能反对，因为我一拿不出钱再供他读书，二家里确实需要他帮着我干活。我爸爸妈妈年龄都大了身体不好，尤其我爸爸长期卧病在床，他瘫痪很多年了。生了儿子后我老婆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家外忙进忙出，每天都比我早起比我晚睡，她的身体当然不如我了。她只能在家门口做一些轻松简单的活，远处的重点的活，比如上山比如下田所有活都得我完成。儿子能够回来帮着我干，我真的好高兴。我儿子是十三天前初中毕业回到家的，就是说他在地里帮着我侍候了十天庄稼，因为今天是他十五岁生日，所以我决定在三天前带着他进一趟县城。我儿子进了县城就来到了你这里。

老板你可得跟我真真切切说清楚，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每天天不亮就要来找你，在你的店里又哭又闹，让你做不成生意。

老板我儿子究竟是怎么不见了的？他到底是如何拿着你的五千块钱跑了的？他哪里可能才到你这儿第三天就跑了呢，而且手里还拿着这么多钱。整整五千块。五千块啊我们全家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加起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钱。我们全家人看到过最多的钱就是二十块，只是二十块。二十块都有很久了，我老婆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钱中五块是最大的。她哪里知道世界上一百块的钱都印出来了。这里是县城，尽是大钱，像老板你一出手就是五千块。乖乖五千块钱给我今天才满十五岁的儿子，不把他砸死才怪。这里是县城，我找遍了角角落落，甚至县城的每一座厕所都找了又找，都没有找到我儿子。他没有跑回家。他自从到了你这里就没有回过家。他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都是给我的。五千块钱对于我儿子绝对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了，可是我儿子他没有把你的五千块钱拿回家给我。

老板是不是你把我儿子怎么啦？我儿子到底去了哪里？他怎么好好地突然就不见了？我可是把他活生生完整无缺地交给你的。

老板那天我们在你的修车店门口看到你招学徒的广告，我儿子突然就想学修车了。我儿子本来说好了要在家里帮着我一起侍候庄稼的，结果看到你的招修车学徒广告，突然就想学修车了，都怪你的招修车学徒广告。

老板我就把我儿子送进门来，你一看见我儿子你就喜欢了。

老板你第一句话就说我儿子是好孩子老实孩子，还说这样乖的孩子已经很少见了，只有乡下才有城里是没得了，过一会儿，你又说可惜在你的店里当学徒头三年都是不发工资的，然后你弯过腰来笑眯眯拍我儿子的肩膀，问他愿不愿留在你的修车店当学徒？你生怕我儿子不愿意。我儿子当即回答愿意。就这样，我就把我儿子给你留下了，可是现在才过三天，你就说我儿子拿着你的钱跑了，不是拿着一分，不是拿着一角，不是拿着一块，也不是拿着十块二十块，甚至也不是拿着一百块，而是拿着整整五千块，怎么可能呢？五千，天上的星星也没有这么多。

老板我儿子不可能拿着你的五千块钱跑了，是不是你搞错了？是不是你有其它的事把我儿子支开了好使我见不到我儿子的面？我知道你第一眼就喜欢我儿子了，可是你再喜欢我儿子他还是我儿子他不是你儿子你不能把他藏起来不让我见，是不是？

老板你说你没有把我儿子藏起来，真的是他拿着你的五千块钱跑了，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儿子才到你的店三天啊，才三天你如何就把五千块钱给他让他拿着跑的？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你污蔑我儿子偷你的钱！你还我儿子清白！我儿子不是偷儿，我儿子是乖乖孩儿，从小就是，现在还是，一直都是。别说偷钱，我儿子连别人家的草都没有偷过一棵。我家里的钱，我儿子一分一角都未偷过。我儿子不仅不偷钱，有一回他在放学路上捡到一块钱，拿回家给我，我接过钱一看，钱皱巴巴的，上面还粘着一颗饭。我就知道这钱对丢钱人很重要。我就要我儿子把钱送回捡钱的地方，等着那个丢钱的人。天快黑时我儿子真的等着丢钱的人了。丢钱的是一个邻村的老奶奶，老奶奶还和我儿子一起到我家来感谢我教儿子教得好，不停口地称赞我儿子是好孩子，长大了会有大出息。

老板你真的没有污蔑我儿子，你真的是看着他才来三天什么也没有学会，正好有一个欠了修车费的人，你派我儿子跟着那欠修车费的人去他家拿修车费了。修车费本来五千三百块你给他优惠三百要他只给五千。他说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要你派一个人跟着他到家取，你就派了我儿子，真的是这样？那欠车修费的真的把五千块钱给了我儿子，然后，我儿子就拿着这五千块钱跑了，真的是这样？假若那欠修车费的人没有给我儿子五千块钱呢？假若那欠修车费的人骗了你呢？他要是没给我儿子修车费，我儿子就不可能拿着修车费跑是不是？我儿子就不会找不到了是不是？长这么大，我儿子除了到过四次县城，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直都在我的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老板我儿子才十五岁，他今天刚刚满十五岁，今天就是我儿子十五岁生日。三天前我们进城就是为了给他庆祝十五岁生日，原本我打算到县城最大的商店县百货大楼给他买一件新衣服。我们还没有走到县百货大楼，他就看到了你店门口招学徒的广告。他就不要我给他买新衣服，他说他要挣钱自己买，还说爸爸你把我养到十五岁已经很不容易了，家里还有爷爷奶奶都老了都病着尤其爷爷一直瘫痪在床，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看，我儿子多乖多懂事，才十五岁就知道要为我分担家庭重担就要自己挣钱了。结果我儿子才到你的店三天就不见了，你就说我儿子拿着你的五千块钱跑了。打死我我都不信！你一定是编了谎话骗我的。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今天恰巧是我儿子十五岁生日，我儿子却不见了。

老板我儿子在他十五岁生日的今天不见了。他是在你的店里不见的。三天前，我是把我儿子活生生完整无缺地交给你，三天后，就是今天，本来我是来庆祝我儿子十五岁生日的。你却对我说我儿子拿着你的钱跑了。我不信。你打死我我都不信。你一定把我儿子藏起来了你快把我儿子放出来。

老板你究竟把我儿子藏在哪里了？

老板你要是不还我儿子，我今天就不走，我就要死在你面前，你信不信？

老板我一辈子都不会饶你，你信不信？

老哥我儿子是超生的

老哥我儿子是初中毕业了才到县城的修车店当学徒的。早在我儿子到修车店当学徒，你儿子的车就在那修车店修着了，我儿子去刚好你儿子的车修好要交钱，你儿子说身上没带弄多钱，要修车店派一个人跟你儿子一起回家取。老板就派了我儿子，我儿子就跟着你儿子到了你家，我儿子就不见了。老哥你说，你究竟看见了我儿子没？你看见了。你儿子把修车费五千块钱给了我儿子，你儿子就把我儿子送下山送上车了。可是我儿子没回修车店，更没回家，我儿子到底去了哪里？

老哥你说你不知道我儿子去了哪里，你不是给我管儿子的，你自己的儿子都管不过来。这话对，然而我儿子毕竟是到了你家不见的，我这个当爸的不得不来你家问清楚。我把我儿子从小不点儿一手一脚养到十五岁我容易吗？而且我这还是超生的儿子，在我心里就是我自己的肉，我儿子不见了不是等于把我的心头肉剜走了吗？自从得知我儿子不见了我的心就痛着，吃不下饭更睡不着觉。家里大大小小所有事老老小小所有人都放下了，庄稼一窝也没法侍候了，我就找我儿子了。我非找到我儿子不可。找不到我儿子我的心没处着落。你懂一个父亲的心吗？你也是父亲应该懂。

老哥实话给你说吧，我一爬上你家的山一走进你家的院，我就感觉到我儿子来过，然而我没有感觉到我儿子离开。我总是觉得我儿子还在这里，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儿子是我的心头肉，他呼吸过的空气我能嗅出他的味道，他走过的路我能看出他留下的脚印，甚至在吹过他的风中我都能看见他的影子。这叫什么？我儿子曾对我说，爸，这叫心灵感应。我儿子毕竟是在乡里读到初中毕业的什么都懂得。此刻就在此地，此地你家，我就强烈地感受到我儿子的存在。你家是我儿子最后的存在点，我的心很痛，痛得一揪一揪的痛得一扯一扯的痛得像有刀在一刀一刀割似的。我相信在你家一定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当时我不在，所以不知道。

老哥你可不可实话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你们一家子，把我儿子怎么啦？

老哥你说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们一家没有把我儿子怎么。你说我儿子到你家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拿了修车费五千块钱就离开了。你儿子就是欠了修车费的那个把我儿子送下山送上车的。我儿子在你家住的那一个晚上，他们几个年轻人打扑克玩耍，你还给我儿子倒过开水。我儿子还说谢谢还给你笑。是的，我儿子就是爱笑。从小到大，我儿子无论对谁都爱笑。为什么我儿子爱笑？因为我和他妈还有他爷爷奶奶还有他两个姐姐，全都对他好。我儿子感受到了生活的好，所以爱笑。一个感受到生活好的人，一个爱笑的人，他的心是敞开的是明亮的是没有一丝一毫贪念的，他捡到别人的钱都会归还，更不会偷老板的钱跑了。这一点我对我儿子有信心。所以从开始到现在甚至到我死，我都不相信我儿子会偷了老板的钱跑了。

老哥我可不可以对你说真话？可以。好吧我就对你说真话。你看我虽然跟你一样是农民虽然跟你一样没有上过学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但是我人跟你一样并不笨，是不是？

老哥你承认我不笨了？好。真好。

老哥那么我就说真话了，我来到你家的山下，还未爬山当然更还未走进你家的院，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你家比我家穷。虽然你儿子不是超生的没交罚款，但是你有五个儿子之多，要把五个儿子养大不是一件容易事。一定花了你不少心血，更一定花了你不少钱吧，所以我可以确定：你家没有五千块钱。你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变出五千块钱来给我儿子带走，是不是？是，你承认了。你借了不少钱，还有，你除了种地外，还在贩牛卖，攒了一些钱。我观察了你家的牛，那两头牛不一定能给你挣来多少钱。由这两头牛我能推断出你以前纵然做贩牛生意，也只不过填饱肚子图一口饭吃罢了，要确实存下钱，难。

老哥你儿子在开车，是的，就是因为你儿子开车，修车，我儿子才来到你家，才不见的，现在我也才来到你家找儿子。来你家的这一路上，我就仔细地看了，这个村远比我家所在村穷，穷不老少，山下的田现在就旱着了，生长的包谷秆秆比我家所在村的田低一个头不止，结的棒子也小很多，半山腰和山顶差不多尽是岩石，一条羊肠小路，只在山顶上有一些土地，种的土豆藤藤又黄又细花开得像牛角蜂的眼屎又小又少，种的白菜也不好，包得不结实，我虽然没有看到你儿子的车，就想：这地方是真正的穷乡僻壤穷山恶水，你儿子买的一定是一钱不值的你看着很恼火的破烂车，若不破烂，不会一下修车费就要五千块钱，而且修车店老板还说优惠了三百块钱，如果不优惠应该是五千三百块钱，这么破烂的车买到后要想靠这车挣多少钱，我看还是一个字，难。

老哥说不定你早就在心里埋怨儿子不该买车了，这车必定买赔了，挣不了钱不说，还倒花了修车费，是不是？

老哥既然我来到了你家，又抱着必须找到儿子的心，我看你一定要把你那个欠修车费的儿子喊出来，让我见一见。什么？你那个儿子不在家，出去打工了。怎么刚把车修好不在家开车挣钱要出去打工？那么当初为什么要买车还为什么要修车？

老哥见不到你那个欠修车费的儿子，你其他儿子让我见一见总可以吧？

老哥你所有儿子都不在家，都外出打工了？真有这么巧？

老哥你说你过一段时间等把这两头牛卖了也要外出打工，你比我还大还外出打工，能打到工吗？有人要你吗？

老哥你这一外出打工，就等于全家人都走了，这个家实际上就不要了，是不是？

老哥你家的房子虽然破旧，但是住了几十年了，你舍得吗？

老哥你家的土地虽然瘦弱，但是也养活了你们一家子，你舍得吗？

老哥是不是在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使你们一家子都害怕？才一个一个都走掉外出打工了？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真的？我不信，我总是感到你家一定发生了什么，就在我儿子来取修车费的那一个晚上，不然，你不会如此老了还要离家外出，你儿子离家外出也就罢了。

老哥人人都说落叶归根，你这是落叶背井离乡啊。

老哥好吧，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我看这样好了，你把我领到那些曾经借钱给你的人家里去问一问？见不到你的五个儿子，我就见一见那些借过钱给你的人吧，噢你不愿意领我去见，噢不是你不愿意领我去见，是这些人都不在，都外出打工了。

老哥看来一切都必须以你说的为准了，是不是？

老哥看来我儿子就这样活生生到你家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是不是？

老哥那么你就领我到你家周围看看吧，总可以吧，实话告诉老哥，即使你不领我到你家周围看看，我一会儿也会去看看的。我想知道，我要弄清楚，我儿子究竟是在哪里不见的。我想知道，我要弄清楚，我儿子究竟是如何不见的。

老哥不弄清楚这些，我整个人就废了。

老哥实际上自从我儿子不见了，我整个人就已经废了。

警察我儿子找不到了

警察我儿子找不到了。我儿子是如何找不到的？我儿子在县城东门口的东南亚修车店刚当学徒三天就不见了。前天恰巧是我儿子十五岁生日，我特意进城给儿子过生日，老板却告诉我：我儿子拿着他的五千块钱修车费跑了。我不信，打死我我都不信。我养的儿我心里明镜一样照着。

警察我儿子虽然才十五岁，可是已经远比我高了，瘦高瘦高的我儿子，乡下孩子父母再努力，大都受条件限制差不多个个营养不良。我儿子爱笑，我儿子聪明得很读书我从未操过心，我儿子很乖，是我们村公认的最乖的孩子，我儿子文化高，是读毕业初中了的。在我们村读毕业初中的孩子没几个。我有钱肯定要供我儿子继续读高中然后再继续读大学。如果我儿子读了县城的高中，再如果我儿子再读了省城的大学，我儿子就不会找不到了。都怪我全怪我，我使出浑身数解也没能富起来，因为穷，我让我儿子找不到了。

警察我爸瘫在床上很多年了，我妈和我老婆身体都不太好，我妈有哮喘病，我老婆有风湿病，所以，里里外外的活大事小事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干。我不嫌干活。我特别爱侍候庄稼。我生来就是农民。再说了，为自己家里人再累再苦心里也是甜蜜的。我身体好。幸亏我身体好。

警察我老婆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前面两个都是女儿，嘿嘿第三个终于是儿子，我儿子超生，我是交清了超生罚款费的，我儿子有户口，社里村里乡里都查得到。

警察我儿子叫李朝阳，刚满过十五岁，一直都乖得很，捡到钱都要归还的，我儿子小时候就是一次捡到了一块钱，我要他归还他很听我的话就归还了，肯定不会偷老板的钱，而且一偷偷五千块。五千块钱，从天上落下来，砸到身上都能把人砸死了。

警察你查嘛，肯定能查到我儿子的名字。对，就是早晨太阳刚升起的朝阳。对，就是沙湾乡联合村沙坪社，对，这，就是我们家，看，这个就是我儿子。在你的本本上是找到我儿子的名字了，名字是找到了，可是警察你一定要帮我真正找到我儿子人啊，要把我儿子活生生完整无缺地交给我啊，找不到我儿子，不仅我一个，我们一家子，全部，我，还有他妈，还有他爷爷和他奶奶都活不成啊，他两个姐姐都在外地打工一个在广东省一个在浙江省，还不知道弟弟找不到了。

警察从小我就教我儿子不要拿别人的东西，我还教我儿子人穷志不穷，我还教我儿子人穷地不穷人穷天更不穷，天地之间没有绝人之路。我坚信我确实我肯定我儿子不会偷了老板的钱跑的。

警察我去找过那欠老板修车费的人家了，没有找到那个欠修车费的。他爸说他外出打工了。我觉得这中间必然有问题，肯定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具体什么问题发生什么事情，就要警察你去查出来了。我去了，我不是警察，我查不出。那家老汉儿嘴紧得很，什么都不肯多说。他越不肯多说，我越感到有问题，我怀疑他们把我儿子怎么了，或者说把我儿子藏起来了。至于他们一家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藏起我儿子我想不明白了，想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可能，他欠老板的修车费藏我一个当学徒的儿子有屁用。

警察对，就是修车店老板要我儿子去取修车费，就是有人来修车，修好车后说修车费不够，要我儿子一起去他家取，结果，我儿子就找不到了的，所以老板就赖着我儿子把他的修车费五千块钱拿着跑了。

警察那家老汉儿一个劲儿说，他们是把修车费五千块钱交给我儿子了，他那个欠修车费的儿子是把我儿子送下山送上了到县城的车的，但是警察，那家老汉儿的话我不信。

警察我不信他们给了修车费五千块钱，他们家穷得很，不像能够一夜之间拿得出五千块钱的人家。

警察我更加不信我儿子会拿着老板的五千块钱修车费跑了。

警察我养的儿我有数。

警察你去找我儿子了吗？我爸听说孙子找不到了急得晕死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费了好半劲才抢救过来，我爸比我更爱我儿子。我老婆要跳井，我妈要上吊。我们家再找不到我儿子一家人都要死光了。

警察真的吗，修车店老板是没有问题的？我看修车店老板即使有问题问题也不大，的确有人欠了他的修车费，的确他派我刚到他修车店当学徒的儿子一同去取修车费了，问题就出在我儿子一去未回。修车店老板虽然没有问题，但是有责任，谁要他派我儿子去取修车费的？要知道我儿子那时还不满十五岁，我从未让他独自出过门，要知道我儿子那时才到他的修车店三天，还什么都没有学会。

警察那条我儿子不见了的路，我来来回回走了十多趟了，腿都跑得又酸又痛了，田里有多少棵包谷地里有多少窝红苕我都数清了，有多少人家养了狗我都知道了，池塘里有多少只鸭子竹林里有多少只鸡我也知道了，山坡上有多少块岩石还有多少棵树我都摸遍了，可是始终找不到一丁点儿我儿子的踪影，难道说我活生生的儿子就这样凭空不见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吗我的乖乖儿啊。

警察你一定为我作主帮我找到儿子，我儿子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

警察你已经去找过那欠修车费的一家了，也找到了他爸，而且找了三回，还找过村支书村长和一些社员调查，都反映他爸人缘不错，贩牛生意做了很多年了有一定经济基础，还行，借点钱没有问题？那个村庄虽然穷了点，但是要借到五千块钱也不是天大的难事。群众还说他家儿子个个都热爱劳动？都读到了小学毕业，平常不惹事生非，村庄里无论哪家有事都肯帮忙，是吗？但是问题是：我儿子去了他家后就不见了，我儿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把我儿子怎么啦？

警察你问我家有些什么亲戚？我家代代单传亲戚不多。我爸那一辈就我爸一棵独苗，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嫁到了山西省一个嫁到了黑龙江省，我还有两个女儿都在外地打工，一个在广东省一个在浙江省。

警察你要我等等，也许等等就有我儿子的消息了，还也许等等我儿子就回来了？是吗？等等我儿子在外面把钱花光了就回来了？

警察你也怀疑我儿子是拿了老板的钱跑了？

警察不这样怀疑不行，真的吗？目前只能这样先怀疑着，等找到我儿子一切就会真相大白？可是我不信，打死我我都不信。从我儿子小，我就教育他要好好学习不要偷鸡摸狗，为了教好儿子，外出打工我都不去，整天守着他，生怕他学坏了。我儿子乖得很。我儿子是我们村庄最乖的孩子，一直都非常听我的话。就是由于修车店老板说我儿子拿着他的修车费五千块钱跑了，我才更加痛心，单是找不到儿子了，我的心还好受些。我儿子不是偷儿。我儿子我有数。我儿子还有我女儿他们连对生活的牢骚都是不发的，他们从来都任劳任怨，吃得苦受得累。尤其我儿子，我确信：他就是宁可自己饿死都不会偷钱。我儿子是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无论在何时无论在哪里，绝对不会做坏事，做坏事，他想都不会这样想。这一点我保一万个证。我儿子我放心。我儿子就是我的心。但是现在我儿子已经找不到了。我儿子不见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儿子会不见。所以当修车店老板对我说我儿子拿着他的修车费五千块钱跑了，我就知道在我儿子身上一定发生大事了，至于这大事是什么，我却无法知道。一下，我就老了至少二十岁，而且，一下，我就瘦了至少二十斤。以前我走路咚咚响，现在我快走不动路了，就是来到警察局我都嫌累得慌了。

警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我儿子不见了？我儿子究竟去了哪里？世界很大，可是我儿子从未出过远门，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警察我儿子才十五岁，只有他和我我们两个的时候，他还会耍小孩子脾气。在我心里我儿子还是个真真确确的小孩子，可是这样一个小孩子竟然不见了，我这个当爸爸的再也找不到他了，我的心……

警察那我只能等着了，是吗？可是我爸我妈还有我老婆他们不能等啊，他们都恨不得立刻得到答案，好知道究竟我儿子去了哪里。

警察你要我等着，可是我要等多久呢？我爸我妈还有我老婆，他们天天都问我，他们天天都以泪洗脸，他们天天都痛不欲生，他们就想马上知道我儿子去了哪里，他们就想马上看到我儿子。他们在我儿子身上寄托的东西太多了太重了，现在我儿子突然不见，他们的寄托无处存放，就感到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整个人都破碎了……

警察我儿子找到了吗？我儿子真的从此活生生不见了吗？我这个爸爸真的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吗？我老婆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儿子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啊，我就看不到他的面了吗？

警察天高地阔，时光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我的期盼中和煎熬中艰苦奋斗地度过，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像一把既迟钝又锋利的刀，在我的骨头上刮，然而我这不是刮骨疗伤，我是越刮越伤。我儿子难道就不见得无影无踪连警察都找不到了吗？

警察我就知道你没有找到我儿子，可是忍不住我还是要来问一问，不来问一问我的心难受，我的人活不下去了。

警察我爸我妈都死了。

警察我爸先死，我爸死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松开，哆哆嗦嗦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要我一定给他找回孙子。说完这句话，我爸的身体彻底冷了，整个人就像秋风中一堆熄灭的灰烬终于飘散了，但是他说出的话像一把烈火将我浑身都熊熊烧着了。

警察我爸死了，我妈抱着我爸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活生生把自己哭死了。

警察我老婆坐在两个老人的尸体面前，没有闹没有哭一声不出一颗泪水不流，因为她的声音早就哑了她的泪水早就干了。

警察两个老人都是伤心过度死的。这么久了，我儿子还未找到，也许再也找不到了，他们无法面对这个事实，都死了。

警察我老婆坐在两个老人的尸体面前，不吃不喝更不说话，一动不动，后来我才发现：她的眼睛瞎了。

警察悲痛的力量如此巨大，可以让人死还可以使人虽然活着却哑了瞎了。

警察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突然说不见就不见了就从此再也找不到了？就把爷爷奶奶活生生盼死了，就把妈妈活生生哭哑了哭瞎了，就把爸爸痛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什么活都做不了虽然活着也跟死人差不多……

警察我爸我妈死了，我老婆哑了瞎了，都是由于我儿子找不到了。

警察我老婆要我来问问你，再问不出结果，我就要去广东省和浙江省我两个女儿打工的地方找我儿子了。看看我儿子会不会跑到他姐姐那里去。我希望我儿子会去。我盼望着能在那里随便哪里找到我儿子。

警察我是来告别的，我要去外地找我儿子了，不找到我儿子我的心就爆炸了。

警察我老婆也坚决要我出去找儿子，她说没有找到儿子前我不准回家，她说她虽然哑了瞎了但是不会死，她会照顾好自己，她要一直活着，等到我找到儿子。

警察我老婆说她要见儿子最后一面才死。

警察我老婆还说见不到儿子的面她死不瞑目死了心都不塌地。

警察我老婆最后说她生的儿她懂她保证绝对不会是偷儿。

警察你问我老婆既然都哑了又是如何说出话的？

警察她是用手告诉我的。

警察她拿手掐我，狠狠掐我，要找到我儿子，要儿子把事情原原本本给大伙儿交待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还我们李家一个清白，我们李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偷儿。

警察我们人是穷了点，但是绝对不会偷。

小花你在广东省看见朝阳了吗？

小花你在广东省看见朝阳了吗？你弟弟朝阳在家乡不见了，在家乡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所以特意来到你这里问一问：你看见你弟弟了吗？

小花你弟弟本来在县城东门口的一家修车店当学徒，才学徒三天，老板要他去取一个欠了修车费的修车费五千块钱，从此你弟弟就不见了。修车店老板怀疑你弟弟拿着他的修车费五千块钱跑了。我找不到你弟弟，警察也找不到。

小花因为找不到你弟弟很久了，等了很久，等不到找到你弟弟，你爷爷奶奶都死了，你妈哑了瞎了。你爷爷死前抓着我的手不松开，要我一定要找到你弟弟。你妈要我来问问你：你弟弟来过你这里吗？你妈不信她生的儿子会是偷儿。打死你妈你妈都不信。说实话我也不信。我养的孩子，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绝对不会是偷儿。我心中有数。我们李家人穷志不穷，我们李家祖祖辈辈从未出过偷儿。在家乡到处找不到你弟弟，警察也怀疑是你弟弟拿着老板的钱跑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弟弟，要尽快找到。这已经不是你弟弟一个人的清白问题了，这关系到我们李家祖祖辈辈的名誉。

小花你在广东省真的没有看见你弟弟吗？你弟弟真的没有到广东省来找你吗？你说你弟弟会不会到了广东省不来找你而去打工了呢？不会，弟弟和你亲，如果到了广东省一定会来找你。你保证。噢他有可能到浙江省他二姐那里，是吗？我也一直就感到他和你最亲，每回他做错事我要打他都是你挺身而出护着他。你护弟弟超出了你妈你奶。你来广东省后不是还和你弟弟通过信吗？你写给你弟弟的信，你弟弟给我念过。你说你在广东省很好，这里工资很高，而且你都找到了男朋友了。你还说你男朋友是湖北省的，是吗小花？你男朋友对你好吗？他会不会在广东省看见过你弟弟呢？你弟弟会不会，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去找你的男朋友呢？他可是知道你男朋友的。

小花你说不会。

小花你说你和你男朋友分手了，为什么分手了呢？因为他偷厂子里的东西？他是偷儿。你最看不来偷东西的人。

小花对，你爸我也最看不来偷东西的人，人只要有手有脚爱劳动就不会饿死，为什么要偷东西呢？你和你男朋友分手，是由于他把偷来的东西藏到你这里了？他竟敢这样做？你叫他拿走了。你叫他永远不准再来找你。很好小花，爸支持你。你做得对做得正确。就是因为修车店老板怀疑你弟弟偷了他的五千块钱，我才更加痛苦，你妈也才更加痛苦，你爷爷奶奶也才更加痛苦。你爷爷奶奶的死，肯定都和你弟弟被怀疑偷了老板五千块钱有关。五千块钱，他们一辈子别说见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弄多的钱，怎么不被吓住？最让我们痛苦的是：警察也这样怀疑了。

小花警察说，他们问过了那欠修车费的人家。人家确实把五千块钱给你弟弟了，并且人家还把你弟弟送下山送上了通往县城的车。然而，我不信，我觉得那家人在说谎。至于那家人为什么说谎，我就不得而知。我甚至担忧你弟弟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了，不然他不会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这种对你弟弟的担忧都快把我压塌了。若不是还没有找到你弟弟，说不定我就趴下了。对你弟弟的担忧比找你弟弟，还让我累。我虽然累却不能停下休息，我必须尽快找到你弟弟。只有找到你弟弟了，我的心才能放下来，才会得到休息。

小花由于警察也怀疑你弟弟偷了钱跑了，我更加担忧，我的心都燃烧起熊熊烈火了，所以我才一定要尽快找到你弟弟，好让他尽早把事情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受不了。

小花我不饿，很多日子了我都忘了饿的感觉了我都不知道饿了，我也不困我睡不着，我心里只想着你弟弟，就想怎么才能尽快找到他。

小花你说我能找到你弟弟吗？你说能找到。我也觉得能找到。只是时间早晚，只要你弟弟还活着，还在，我就一定要找到他。无论你弟弟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无论你弟弟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对他说：朝阳别怕，爸爸终于找到你了，爸爸爱你，爸爸一直爱你，爸爸从来没有向你说过我爱你，对不起。

小花爸爸也从来没有向你说过我爱你，现在爸爸趁此机会告诉你：爸爸爱你，和爱你弟弟一样。

小花爸爸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不要以为你弟弟是超生的交了罚款，你爸爸就重男轻女。不，你爸爸和你妈妈都不重男轻女。男孩女孩手心手背，无论翻到哪一面都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无论哪一个出了事，爸爸妈妈一样担忧一样痛苦。

小花爸爸爱你的心真的和爱你弟弟还和爱你妹妹一样。我爱你们的心永远都是一样的。天地可鉴。

小花你不用领我去转广东省，我对广东省没有一丝一毫兴趣，广东省很有钱和我关系不大，我来广东省只是找你弟弟的。广东省没有你弟弟，广东省再富在我心里就等于零。当然不能说广东省就是零，这只是一个比喻，因为你还在广东省，广东省对于我还是很重要的。但是这次我是来找你弟弟的。我的意思你懂吗小花？我这样说并不是我不重视你，你好好的，没有被找不到更没有被谁怀疑是偷儿。小花你理解爸爸的心吗？爸爸是不是老搞糊涂了？爸爸是不是已经疯了？

小花爸爸还没有疯是吗？爸爸只是老了是吗？爸爸没事爸爸很好，你不用操心爸爸，你要安心工作，只要工作好，好男朋友会有的，你不要着急，偷儿不要是对的。

小花你这里找不到你弟弟，我就要去浙江省你妹妹小芳那里找他，也许在浙江省我就找到他了呢也不一定，是吧？

小花我要走了，你保重，你要安心工作。

小花不要给爸爸买新衣服。爸爸不需要新衣服。爸爸要的是尽快找到你弟弟。没有找到你弟弟，新衣服穿在爸爸身上，爸爸会更加难受。

小花你不会要爸爸更加难受吧？

小芳你在浙江省看见朝阳了吗？

小芳你在浙江省看见朝阳了吗？你弟弟朝阳来过你这里了吗？你弟弟找不到了。

小芳我的心静不下来，你要我慢慢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总之一句话，你弟弟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由于找不到你弟弟，你爷爷和你奶奶都死了，你妈妈哑了瞎了，我也差不多疯了。

小芳我去过广东省你姐姐小花那里了，你姐姐没有见到你弟弟。小芳你真的也没有见到你弟弟吗？你弟弟真的没有来浙江省？你弟弟没有去广东省也没有来浙江省，他究竟会去哪里呢？世界如此之大，究竟哪里是他的落脚之处呢？他冷不冷饿不饿？想不想家？想不想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还想不想姐姐？晚上睡不睡得着？晚上再踢了被子哪个给他盖？晚上一个人害不害怕？哪个陪他？想听故事了，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姐姐，哪个讲给他听？一个人在外，有没有被谁欺负？一个人在外，万一病了，怎么办？一想到他独自在外面很有可能遇到坏人，还有可能生病，我的心就揪着痛着，忍不住就想哭。

小芳你不要哭，你一哭爸爸我也要哭了，就是因为哭你妈妈才哑了才瞎了的，小芳你不想你爸爸也哑也瞎吧？你不想，那，你就不要哭了。好。这样就好。乖，只要你好，至少爸爸也多少可以放下些心了。小时候你可淘气了，你比你弟弟还淘气，比你弟弟更像男孩子，没让你妈妈少操心，也没让我少操心。你爱和男孩子打架，还爱下河，还爱上树。你十二岁那年，有一回你爬树掏鸟窝，结果掏着了蜂窝，让马蜂给扎了。我一直想你是不是故意的？你以为妈妈生了弟弟我们不爱你了，就让马蜂扎。你一个农村孩子，怎么不会区分鸟窝和蜂窝呢？你的眼眶肿亮了，一张脸肿得像大冬瓜，两只手更加肿，严重的部位都烂了流脓了。你坚强得很，一声都不哭一滴泪水都不流。可把你妈妈吓坏了，我背着你到处求医，终于在外乡的乡场上找到一个太医，治好了你。在我背着你求医的过程中，你确实了我和妈妈一样还爱着你，后来你就不再淘气了。现在你的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留下来。你的脸比早先更好看更成熟更漂亮了。小芳你长大了，长高了，成大姑娘了，该找男朋友了。你姐都找了男朋友了。你姐那个男朋友是偷儿，你姐把他甩了。你姐做得对。我表扬了你姐。小芳你今后找男朋友也千万不要找偷儿。男朋友有一千个好只要偷东西就不好，咱们就不要。这一点你要向你姐学习。

小芳你忘了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想：有了你就像个儿子，我不再要儿子也可以了。我就把你当儿子养，就把你惯得像个男孩子了。小时候，你在外面和别的男孩子打架，回到家也没少欺负你姐。每次你和你姐抢东西，你姐都让着你。然而后来你妈妈还是给我生了朝阳。小芳，今天看到你安安静静地，爸爸很高兴，爸爸就知道你的工作是稳妥的，因为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野了，不再和人打架了，知道工作认真很重要了，还知道和人搞好团结也是很重要的。我看这里左右邻居都给你打招呼，都给你笑，很喜欢你的样子，就证明了这一点。这说明你进步大了。爸爸真的高兴，虽然没有找到你弟弟。

小芳不要给爸爸张罗吃的。爸爸不饿。爸爸瘦了不是饿的，是找不到你弟弟，急的。爸爸看到你好好的，心就放下一半了，只要找到你弟弟，爸爸的心就完全踏实了。

小芳你问你弟弟是怎么不见了的？都怪我，都是爸爸不好，爸爸应该让你弟弟继续读书的，如果你弟弟在县城读了高中再到省城读了大学，就不会不见了。是啊，你和姐姐每年都给家里寄了钱，可是那些钱都给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妈妈治病了。你弟弟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就不读书了，他在县城东门口的修车店当了学徒。他在修车店当学徒才三天，才三天啊就不见了。那天正是你弟弟十五岁生日，我去县城给他庆祝，老板就告诉我他不见了。原来，老板派他到尖尖山里跟着一个欠了修车费的去取修车费。修车费是五千块钱。正是这五千块钱，该死的五千块钱，老板怀疑你弟弟拿着跑了，现在连警察也这样怀疑了。

小芳你弟弟被怀疑是偷儿，而且一偷就偷了五千块钱。这，怎么不叫我着急呢？所以我才到处找你弟弟，我要尽快找到他，还他一个清白，同时也恢复我们李家的名誉。

小芳因为在家乡我都找遍了，找不到你弟弟，你爷爷奶奶才死了的，你妈妈才哭哑了哭瞎了的。

小芳都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太穷了，你不会怪爸爸不会恨爸爸了。

小芳是爸爸让你弟弟不见了的。

大姐你在山西省看见我儿子了吗？

大姐你在山西省看见我儿子了吗？我儿子朝阳不见了，我想我儿子会不会到了你这里，所以特意过来看看，问问，一路上我都在想：万一我儿子来了我大姐这里了呢？假如我儿子真的来了，那就太好了。

大姐我儿子真的没有来你这里吗？

大姐我儿子就这样再也找不到了吗？我儿子就这样一生一世都背上偷儿的骂名了吗？怎么我儿子会背上偷儿的骂名？我儿子初中读毕业，在县城修车店当学徒才三天，修车店老板派他跟着一个欠了修车费的取五千块钱修车费，结果，我儿子就一去未回，不见了。修车店老板和警察都怀疑我儿子拿着那五千块钱跑了。

大姐我不信，打死我我都不信我儿子会是偷儿，会偷了老板我五千块钱跑，我怀疑那欠修车费的拿不出五千块钱，把我儿子怎么了，可是没有任何证据。

大姐我必须先找到我儿子，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大姐你早先托人给爸爸妈妈写来的信，包括家里所有的信都是我儿子收藏着的，他放在他床底下的小木箱里。读信是我儿子的工作，尤其你和二姐的信，爸爸妈妈差不多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他翻出来读。他读你写来的信，我听得都可以背了。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每封信都这样开头。虽然每封信的话都不多，都是一些家常问候话，可是爸爸妈妈还是每次听来都感到新鲜，这样子就像你和二姐都回家了，就仿佛从前你和二姐都在家里一样，而且都还没有长大，更没有远嫁他乡。每次听你和二姐的信，妈妈都是要流泪的，爸爸都要笑话妈妈，可是笑话了妈妈过后，他自己也流泪了。他们都想你们，想得不行。他们都不明白：当初，你和二姐为什么一定要嫁这么远？家乡穷是穷，家乡真的不好吗？大姐你远嫁不是家乡不好，是那时候你不知道家乡的好，是吗？

大姐你知道吗？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他们的死不完全是因为思念你和二姐，是由于我儿子朝阳找不到了。我这样说，不是说爸爸妈妈不思念你和二姐，你和二姐一直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现在我儿子找不到了，我也懂得什么是心头肉了。记得当初你和二姐开始远嫁不久，现在说不久其实也是好多年前了，妈妈天天出去找你们，以为你们是出去玩耍忘记回家了。她想把你们找回家。后来收到了你们的信，才知道你们都长大了都远嫁了。什么？你和二姐都不是自己远嫁的，是被人贩子拐来卖了的。被人贩子拐卖，你和二姐一定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吧？怎么这么久了，你一直不说？说了也没有用，再说了，你早认命了，哪块黄土都活人，哪块黄土都埋人。再说了，只要在中国以内，无论哪一个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国。自从生了孩子，这里也是你的家了。你能这样想兄弟我很高兴大姐。终于有了你和二姐的消息，爸爸妈妈的心总算放了一些下来。可是我的儿我的乖乖孩儿啊怎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啊？什么时候爸爸才能找到你啊？你究竟去了哪里啊？

大姐我把家乡都找遍了，都找不到我儿子，我还去了广东省和浙江省我两个女儿打工的地方，也都找不到我儿子。我才想：我儿子会不会去了我大姐那里呢？我清楚地记得，有很多次他读你写来的信，读到你在信中写的黄河大瀑布，写到黄河岸边一望无际的麦子，他就想看看黄河了，他就想看看一望无际的麦子了。他想弄清楚，在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子是如何像大海一样波澜壮阔波浪起伏的。他不是没有看过麦子。在我们家乡，麦子是有的，然而不是一望无际可以比喻成大海的。大姐你知道的我们家乡丘陵地带都是小矮山，麦子和所有庄稼都不可能成片成片生长。还有，我儿子喜欢河，小时候，他刚上小学那年，他缠着我要我带他去看过一回长江。他在长江边玩耍沙子，玩耍石子，还玩耍水。他在沙滩上写字，写我们全家人的名字，还写你和二姐他大姑和二姑的名字，还写了我们所有亲戚的名字，写了又写。他才学会认字和写字，对字情不自禁情有独衷，随时都想认更想写。他写了很久亲人的名字，就拿石子在水上面打水漂儿，天黑了都不肯离开。

大姐我儿子看到长江，一个劲儿问我：爸爸长江为什么是我们的妈妈河啊？难道不可以是爸爸河吗？如果长江是妈妈河，那么黄河就是爸爸河了，是不是？

大姐我回答我儿子：不是，河都是妈妈河，没有爸爸河的。

大姐，为什么啊？我儿子问。

大姐我说，乖儿啊，这，不过是一个比喻，罢了。

大姐我儿子又问我，什么是比喻啊？为什么要比喻呢？

大姐我儿子总算把我问住了。

大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比喻，为什么要比喻？有时候忍不住我想，我们作为人的一生是不是也是一个比喻，只是一个比喻呢？如果是，那么我这一生可以比喻成什么？什么可以拿来让我比喻？比喻究竟是什么？意义何在？

大姐不说比喻了。大姐我说比喻，其实是因为我儿子你知道的，因为我儿子我才又想起比喻了。

大姐我儿子他有你家的地址，我就想他会不会来了？会不会来看我的大姐他的大姑，同时也来看黄河有大瀑布了。他还没有看过真正的大瀑布呢。别说他，我都没有看过。小时候纵然我给他说了没有爸爸河，我儿子还是一直把黄河当成爸爸河的。在我儿子心里，既然有了长江这一条妈妈河，那么黄河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就是爸爸河了。那么，我儿子没有来看他的爸爸河，是不是？

大姐如果在黄河岸边都找不到我儿子，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找了。

大姐你说我儿子也有可能去了你妹妹我二姐他二姑那里，是吗？黑龙江省紧挨着苏联，有著名的黑龙江和松花江，还有更著名的太阳岛和北极光，早先很多人都逃荒到黑龙江省，黑龙江省的大米全中国最好，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唱的就是黑龙江省，是吗？

大姐你说黑龙江省的大米全中国最好，山西省的麦子全中国最好。大姐你要用黄河岸边的麦子做面给我吃？地道的正宗山西手工面，要给我放黄瓜丝，还要给我放香香的芝麻酱。我们家乡没有芝麻酱，每次回来你都不习惯。你爱上了芝麻酱。芝麻酱已经和你的生命密不可分了。大姐不是我不想吃面不是我不爱吃面，而是我没有心思吃面。芝麻酱很香也不是我不想品尝，而是我没有心思品尝。大姐啊从我儿子找不到开始，我就没有吃任何东西的心思了，我就什么都不想吃不爱吃了。我的心单单是我儿子就装满了。我不饿也不困，除非找到我儿子了。

大姐你要我一定吃一点，你说我太瘦了，你说我看起来精神不好，你说山西省黄河岸边的麦子面是中国最著名的面是中国最养人的面，而且这些面，从下种到收获到磨成粉做成面一点一滴一手一脚全是你亲自侍候的？好吧，我就吃一些吧。我吃吃我大姐的面。在家乡，我们很少吃麦子，都吃稻米和包谷，还有白菜和土豆。

大姐你说我哭了。我又哭了。不，我没有哭，是泪水自己流出来的，不关我的事。

大姐，泪水自己流，与我无关。

大姐为什么我要流泪？我想我儿子啊，现在，我在这里可以吃我姐姐为我做的黄河岸边的麦子面，我儿子又在哪里又有什么可以吃的？

大姐我的儿我的心啊，不见了我才懂得对我多么重要，平常我总是忙，没有，来不及好好看我儿子一眼，更别说好好爱我儿子一回了。

大姐我对不起我儿子。

大姐我让我儿子不见了，让他背上偷儿的骂名，还让我们李家祖祖辈辈都跟着蒙羞。

大姐你说我一定能找到我儿子，你说明天一早你就带我到五台山去求菩萨保佑。五台山的菩萨非常灵，有求必应，肯定能还朝阳一个清白，也肯定能恢复我们李家的名誉。是吗大姐？果真五台山的菩萨有求必应，只要心诚，许什么愿都能实现？

大姐果真，每次你到五台山，无论许什么愿都是实现了的？

大姐好吧，明天一早你就带我去五台山求菩萨保佑吧。

大姐菩萨保佑了，我就能找到我儿子了吗？

二姐你在黑龙江省看见我儿子了吗？

二姐你在黑龙江省看见我儿子了吗？没有看见，是吗？

二姐朝阳我儿子不见了，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

二姐我儿子初中毕业，在县城的修车店当学徒才三天，老板派他跟着一个欠了修车费的取修车费五千块钱，结果我儿子去了就没有回来。那天是我儿子十五岁生日，我去给他庆祝，老板告诉我：我儿子拿着他的五千块钱修车费跑了。

二姐我很伤心，更令我伤心的是后来警察也怀疑我儿子拿着老板的钱跑了。

二姐我不信，我们李家的孩子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不会是偷儿，我们李家人穷志不穷，宁肯饿死也不偷别人的东西，是不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就是这样教我们的。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二姐你说你们这里和苏联只隔着一条河，经常有人从这里到苏联，是吗？你们这里赶集还总有苏联人来，你们也时常到苏联赶集？是吗？然而我儿子才十五岁，从未出过远门，最远的就是到过县城，他怎么可能拿着老板的五千块钱就家不要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姐姐还有大姑二姑都不要了，就这样穿过整个中国跑到苏联呢？真真是打死我我都不信！再说了，既然我儿子都到了这里，他没有理由不来见你这个二姑啊？他可是每年都收到你寄来的礼物呢。他最爱吃你寄回家来的干蘑菇了。东北蘑菇尤其黑龙江省你这里的蘑菇，真是天下美味。我们平常舍不得吃，过年了，炖鸡才放。

二姐你说曾经有人逃到苏联，不过逃到苏联的大都是杀人犯，是吗？

二姐你说逃到苏联的杀人犯最后都被抓回来，都枪毙了，是吗？你都看见过很多次枪毙杀人犯了，是吗？

二姐真的有很多杀人犯吗？

二姐我儿子会不会，不，我不是说我儿子是杀人犯，我是说我儿子会不会也被杀人犯杀了？那欠了修车费的是杀人犯？我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与其想我儿子被杀了，我倒不如想他真是拿着老板的钱跑了。

二姐被杀和当偷儿，要我选一样，我宁肯选我儿子当了偷儿，这样至少我儿子还活着，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他，是不是？

二姐这样，我也还是有希望的，是不是？

二姐你说我儿子没有被杀，是不是？

二姐你说我儿子没有被杀，他一定还活着，谢谢，我就知道，我就晓得，我就清楚，好多次好多次啊，我都梦见我儿子在某处，正等着我去找到他。这样梦见我儿子，醒来我都是一身泪水和一身汗水。

二姐可是我没有用啊，我找不到我儿子。二姐我找到你这里，算是找遍了中国了。我去了我两个女儿打工的广东省和浙江省，还去了大姐的家山西省，现在又到了你的家黑龙江省，都没有找到我儿子。除了这四个地方，我再想不出我儿子会去哪里？这四个地方都有亲人。二姐你说我儿子也有可能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也有可能去北京或者上海，那是中国最大的两座城市，是吗？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中国人民个个都向往，上海有大海，看到大海，心潮澎湃春暖花开，所有烦恼和痛苦都没有了。

二姐你说你去过一次上海，北京去过多次了。每次回老家路过北京，返回的时候，你都要在北京停顿两三天，看看天安门，看看升起五星红旗，是吗？

二姐你不准我立刻走，你要我住几天。二姐你说我这么远差不多穿越整个中国来了，不住几天你会难受。二姐你说你要做你们这里最著名的血肠和鳕鱼炖豆腐给我吃。黑龙江是中国排在长江和黄河之后的第三大河，因为冬季漫长，鱼最好吃了，尤其冬天的鱼最肥了最美味了。二姐你说现在正好是夏天，到了晚上有可能看到北极光。全中国只有你们这里才有北极光。你一定要我看了北极光再走。能够看到北极光的人都是有福的人，是吗？我要福有什么用呢？我只要尽快找到我儿子。噢二姐你是说我儿子就是我的福。我只要看到北极光，就能找到我儿子，是吗？北极光是天地中间最伟大的神创造的奇迹，是吗？北极光把夜晚照耀得跟白天一模一样，是吗？没有太阳，夜晚也和白天一模一样真有这样的地方？

二姐真有。

二姐可是要什么时候，要等多久，我才能看到北极光？

二姐你说也许等一天，也许等十天，也许等一个月，不好说。

二姐真要这样等，我是不能等的，我的人可以等我的心无法等。既然你没有看到我儿子我就要走了。

二姐你说如果是冬天，这里茫茫雪海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你们出门都坐雪橇，有马拉的还有狗拉的。狗也会拉？自古狗就会拉，是吗？这里还产黄金，还有一条古代的黄金之路，就是专门挖黄金的，是吗？

二姐你说很多人为了黄金梦，结果都死了，当然，也有很多人发财了。

二姐你说人死人发财，不靠人自己，神说了算，就是创造了北极光的神，是吗？

二姐可是我不想吃黑龙江里的鱼，也不想看神创造的北极光，也不想看苏联。我就想快点找到我儿子，快点看到我儿子。我就想看我儿子。我只想看我儿子。二姐我儿子不见了，一天没有见到我儿子，一天我的心都是慌的乱的甚至痛的。

二姐你不准我走，至少要我住几天，你说我太劳累了，不休息休息不补补身子就要死了。有这么严重吗？有，而且非常严重。你看我的样子已经是一个死人的样子了。

二姐你不用担心我。见不到我儿子的面，我是不会死的。

二姐好吧，既然这么远来了，既然这里也经常有苏联孩子，我就住几天，也上苏联看看，万一在苏联真的找到我儿子了，也说不一定，是吧。

二姐我也随便看看北极光，北极光真是神创造的最伟大的奇迹，我要看到了，神就会保佑我找到儿子了。

同志你在北京看见我儿子了吗？

同志你在北京看见我儿子了吗？我儿子叫李朝阳。是吗没有看见你？

同志我儿子刚满过十五岁，我儿子在老家不见了，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所以我到北京了，我想我儿子会不会到了北京呢？

同志你说据专家统计：全世界每年失踪的人数和出车祸死的人数差不多，都是平均每两分钟，就有一个人失踪同时也有一个人出车祸死。是吗如此多？你说你爸爸就是出车祸死的，在老家。你这是刚从老家安葬了爸爸回来？

同志人总是要死的，但是我儿子才十五岁，才在我们县城的修车店当学徒三天，老板就派他跟着一个欠了修车费五千块钱的去他家取修车费，结果我儿子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老板和警察都怀疑我儿子拿着老板的五千块钱跑了。打死我我都不信我儿子会拿着老板的钱跑。我们李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偷儿。我儿子从小我就教育他人穷志不穷，人只要勤劳就不会饿肚皮，宁可饿死也不偷人家的东西。我更加不信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才十五岁，不可能死，也不可以死，我不允许他死。我爸爸妈妈因为我儿子找不到都已经死了，埋在我家屋背后了。我老婆因为我儿子找不到哭哑了哭瞎了，在家等着我找回儿子。

同志我发誓要找到我儿子，我儿子长到十五岁我还没有向我儿子说过我爱你，这次找到了我儿子，我要立刻向他说。我要紧紧抱着我儿子，我要向他说我爱你。

同志你说你坚决支持我找到儿子，坚决支持我向儿子说我爱你，是吗？谢谢，等我找到儿子了，我请你喝酒。

同志你是从四川省来到北京的，是吗？你在四川省看见我儿子了吗？我儿子叫李朝阳，今年才十五岁，我儿子很乖。噢你没有。四川省很大人很多，人来人往的，即使你看见了我儿子由于不认识也不知道。是的。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可能还活着，可能在四川省也可能和你一样到了北京了，是不是？

同志都怪我太穷了，本来我儿子可以继续读书的，如果我儿子继续读书，读高中读大学，我儿子就还在我就可以天天都看见我儿子。现在我儿子不见了，我的心慌得很，恨不得立刻就找到我儿子。

同志找不到我儿子，我死的心都有，但是我不能死，至少死前我要看到我儿子。

同志你说我能找到能看见我儿子吗？

同志你说我可以跟你去工地，你说不是你的工地，不过你和包工头很熟，认识好多年了，是吗？你介绍的人一般包工头都是要了的。你说现在那楼已经修到第一千零一层就是最后一层了，你每天在工地上就等于每天都在天堂之上？心里面舒畅极了。天堂上干净得很，没有雾更没有霾，任何一丁点儿污染都没有，是吗？污染是什么？污染就是汽车排放的尾气地沟油和转基因食品等不好的东西。

同志你说你是班长，手下带着十五个小工。小工就是学徒？不是？在工地上没有学徒。在工地上人人都是师傅。称大师傅和小师傅？你是大师傅？大师傅工资高，至少高出小师傅三倍，有的甚至高出十倍。高这么多啊？大师傅手艺好。你就是手艺好。你去每个工地，包工头都抢着要。你什么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太好了。

同志你还说我像你的爸爸，是吗？

同志你说天下农民都是你的爸爸，你是农民的儿子，是吗？

同志你是不是由于你爸爸刚出车祸死了才这样说的？

同志，不是，你说不是，你说你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你说你爸爸原来身体很好，七十多岁了，还在家种地侍候庄稼，那天早上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结果被车撞了，死得很惨，血肉模糊，整个人都被汽车压来炸开了，完全只剩下一滩烂肉。那是一辆加重长途货车，四十八个轮子，装满了钢材。你爸爸在尸袋里，警察根本不要你看的，你执意要看，结果看到你爸爸的样子，当场你就吐了一地，你吐的都是血？你晕了？你醒来，发誓要找到司机，非给司机一点厉害不可。然而当你看到司机家里一个卧病在床的白发苍苍的爸爸，你的心立刻就软了，你甚至想哭，你没有要司机赔偿一分钱。你觉得司机的爸爸就是你自己的爸爸？你觉得你的爸爸没有死？现在你看到了我你也觉得我就是你的爸爸，是吗？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同志你说你生来就有？你说天下农民原本一家？可是为什么我没有觉得你是我儿子，我还是认为我儿子才是我儿子呢？

同志你说是客观上我儿子比你小很多？

同志你说我像你爸爸是因为我儿子不见了，我现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苍老了许多，也许是由于我太悲伤了，按年龄，你应该叫我一声大哥。

同志你说不是安慰我，你愿意从心里把我当爸爸，你愿意帮着我找我儿子，你愿意把我带到工地上，让所有打工的人都帮着一起找？

同志你是劳动标兵，每年都是全工地第一名，你还连续三年被评了北京优秀青年，所有人都认识你，你说你要大家帮着我找儿子大家一定都愿意，是吗？那就太谢谢了。

同志你在上海看见我儿子李朝阳了吗？

同志你在上海看见我儿子李朝阳了吗？我儿子很乖，今年刚满十五岁，找不到了。我儿子从小除了喜欢河之外，还更喜欢大海。他很有可能到上海来看大海了。要看大海就到上海，我们老家的人都这样说。

同志你说你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你说你每天都看见很多人但是不知道哪一个是我儿子，是吗？

同志我儿子是个乖乖孩儿，他初中毕业了，在县城的修车店当学徒，才当三天，老板派他跟一个欠了修车费五千块钱的去取那修车费五千块钱，结果，我儿子一去不回。找得我好辛苦啊我儿子，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的心好痛。我的心更痛的是老板和警察都怀疑我儿子是拿着老板的五千块钱跑了。我不信，打死我我都不信。我生的儿我教的儿我心里有数，他不会是偷儿。我们李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偷儿。

同志你说你认识一个晚安报的记者，可以帮我的忙，可以在报上登一篇我儿子失踪的文章，是吗？登了报，就有很多人帮我一起找儿子了，是吗？太好了，太谢谢了。

同志你说现在，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很多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为什么莫名其妙？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找不到了。你说有的孩子最后是找到了，就是身上少了一些重要东西。

同志你这样说，我现在懂了。

同志然而我还是相信我儿子还在，我儿子既没有拿老板的钱跑，更没有被卖。这些日子为了找到我儿子，我差不多走遍了整个中国，先到了广东省和浙江省，后又到了山西省和黑龙江省，还到了北京，现在又到了上海。

同志这情景这情形，就如同我儿子永远是我儿子，无论他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同志你说不一样。

同志为什么不一样？

同志你说只有傻瓜才苦苦地爱着儿子，既然明明知道儿子已经找不到了，就应该爱自己了。你说聪明人都只爱自己。

同志你太悲观了。

同志，我知道了你和我一样痛苦着，知道了有人和我一样痛苦着，人人都有不一样的痛苦，我似乎不那么痛苦了。

同志我的心高兴些了，我要，我一定要，找到我儿子。我要找我儿子一直到我死了为止。不，我死了，我的心也要继续找我儿子，直到找到了为止。我找到了我儿子，我要立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向他说：我爱你。

同志你说晚安报到了，就是这里？啊太谢谢你了你真是帮了我很大的忙了。你这就给你的记者朋友打电话？好的。等我找到儿子了请你喝酒，一定要来啊。再次谢谢了，你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不过，你说的话把我吓坏了。

同志什么意思啊？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