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
他进来的时候,光线很暗,屋子里有一股啤酒味。靠近吧台的角落,小二正用刷子清洗着地上的污渍。
不好意思!还没开门呢!
没关系!可以坐会儿吗?
当然可以!你请便!
他看着小二有些窄的后背,将兜帽拉向后脑。外面的雨下得很密,他的头发已经润湿了,幸好已经是四月天,不再有那种冰凉的感觉。不过他还是在坐下来之前,打了一个不太响亮的喷嚏。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哦,要曼特宁,不加糖。谢谢!
他看了看窗外被雨水洗得亮晶晶的石板路,掏出一盒“宝岛”牌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
请问这里是磁器口正街180号吗?
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看着吧台里正在打咖啡豆的小二。
你说啥?我听不到!
小二的喊声伴着咖啡机的尖叫一齐传过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视线再次移到窗外。
先生,对不起!你刚才说啥呢?咖啡机的声音太吵了!
小二将一杯热咖啡放到他面前铺有暗红色格子布的桌上。
哦,谢谢!没什么,只是……只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哪个哟?我刚来没几天,对这里的人还不熟!
小二捋了捋飘到额前的一绺头发。
这个人你认识吗?应该原来就住在这儿。
他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写有人名和地址的纸条递给小二。
余秀芬?认不到。要不等老板娘来了再问一下?
小二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老板娘几点来?
他抬腕看了看表。
要下午去了,一般四五点钟。
他有些失望,正想拿回那张纸条。
要不你把这个留在这里,等老板娘来了我帮你问?
好的,非常感谢!
他有些感动,连忙拿出一张名片,站起身递给小二道:
鄙人戴思渝。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消息,请打这上面的电话。谢谢!谢谢啦!
戴思渝和桑落是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多见的面,莫扎特《G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将酒店大堂营造得很安静。戴思渝穿一身浅灰色的西服,坐在咖啡吧高大的落地窗下,很像电影里旧上海那些“老克勒”。
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有事情耽误了。
你太客气了!请问喝点什么?咖啡?哦不,这儿的咖啡一定比不上你那儿的!要不来点红酒?
还是喝茶吧!重庆的永川秀芽和巴南银针都不错。
好,那就来两杯永川秀芽吧!
戴思渝看着服务小姐扭动的屁股渐渐远去。
能说说你爸吗?
全在这里面,你拿去慢慢看吧!
戴思渝将放在腿边的纸袋送到桑落面前,纸袋里装着一个有些陈旧的皮面日记本。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找余阿姨?
桑落拿出日记本翻了翻,又放回了纸袋。
应该这样说,不是现在才想起,而是现在才有时间来做这件事情。说实话,我没指望能找到。是啊!谁知道呢?都这么多年了!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桑落看着戴思渝有些犹豫的表情。
要不是上月法庭把我的离婚案裁决下来,我恐怕还来不了。
哦,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
桑落认真地看了看眼前这位五十出头的男人。此时戴思渝正用打火机点烟,随着嘴角肌肉轻微地收放,一缕青烟顺着窗玻璃向上爬去。
你能跟我讲讲余秀芬的事情吗?
小姐,这是你的茶;先生,这是你的。请慢用!
桑落这回看到了戴思渝的目光所及。
你们台湾男人都这么看年轻姑娘?
哦不,她、她实在是太…太那个了!
戴思渝有些不自在。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余阿姨说你爸的一句话。
什么话?
他老喜欢看我的屁股。
对于桑落而言,余秀芬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个谜。桑落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认识余秀芬的。那时重庆还没有直辖,磁器口依然延续着计划经济时代的冷清。镇子里除了几家国营餐馆每天在按部就班的营业外,就只有岁月咖啡馆吸人眼球了。
据余秀芬说,岁月咖啡馆在1980年春天重新开业,绝对算是磁器口镇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不仅镇党委书记破天荒地为一家私营店铺开业致辞,就连沙坪坝区的许多领导也都亲临现场祝贺。余秀芬说那场面真是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鞭炮一挂一挂地炸,浓烈的火药味把半条大街上的人都呛住了。余秀芬还说自己那天夜里哭了整整一宿,把一双眼睛哭成了两个“水蜜桃”,第二天不得不关门歇业。
事实上,是咖啡把桑落和余秀芬拉扯到了一起。桑落见到余秀芬的那个午后,秋日的阳光很明亮,刚刚被大雨洗过的石板路,泛着一轮耀眼的青色。桑落那时还是一家妇女周刊杂志社的记者,成天挎着一部配有28到85变焦镜头的美能达相机四处采访。桑落说她那天之所以走进岁月咖啡馆,完全是因为找公用电话回传呼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苦咖啡味儿。
桑落第一眼看见余秀芬时,余秀芬正站在窗前修枝。穿着浅蓝色绣花旗袍的余秀芬,映在透过米黄色窗帘照进来的阳光里,显得既亲切又高贵。桑落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挂着的相机,却没有马上要拍的意思。她只是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句:真是难得!
余秀芬倒是职业,她放下剪刀,脱掉手套,脸上挂着一抹微笑便迎了过来。
你请坐!请问需要点什么?
哦,要杯不加奶的蓝山咖啡。
好的,请稍等!
桑落打量了一下四周,坐到刚才余秀芬修枝的窗前。那是一盆造型别致的罗汉松,弯曲的枝干犹如汉字中的“之”字。条桌上铺着暗红色的格子布,一只白瓷烟缸被衬托得格外醒目。桑落将相机放在烟缸旁,从挎包里拿出一包“老四川”五香牛肉干。这时,吧台那边传来咖啡机打磨咖啡豆的尖利声。
你是记者吧?
余秀芬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送到桑落的面前。
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身穿着,拿这么好的相机,还用说吗?
呵呵,你眼力真好!
需要盘子吗?我去给你拿一个。
桑落看着余秀芬的背影。
吃牛肉干一定要用盘子。呐,拿这个扎着吃。
余秀芬将几根牙签递给桑落。
你也吃点吧?哦,你请坐!
桑落将牛肉干倒进白色瓷盘,往余秀芬的面前挪了挪。
老了!牙不好使罗!
余秀芬用手划拢旗袍的后摆,坐到桑落的对面。于是,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直到很多年以后,只要桑落跟人说起她和余秀芬,那个遥远的下午就免不了要成为桑落必须讲述的重点。
余秀芬是在1955年秋天,从母亲手里接管岁月咖啡馆的。余秀芬的母亲死于肺结核,她临走时只给女儿留下了一句话:“把咖啡馆好好开下去。”余秀芬那年刚满25岁,中国正在进行社会主义改造。
然而,余秀芬却没能照她母亲说的,把咖啡馆好好开下去。余秀芬在接管咖啡馆的第二年,就被街道办事处勒令关门并安排去了糖果厂。余秀芬成了一名包装车间的工人,她每天用五颜六色的糖纸将一粒粒糖果包好,再装进一个个纸箱送去打包。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直到“文革”爆发,余秀芬被打成“特务”。
余秀芬给桑落讲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了。千禧年的余秀芬显得格外精神,她又穿上了那件浅蓝色的绣花旗袍。余秀芬坐在那棵“之”字形的罗汉松前,一边用手抚摸深绿色的细长小叶片,一边对抱着手站在自己身后的桑落说,人这一生啦,其实就是活个念想!念想要是没了,人也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余秀芬的“念想”是一位名叫戴敬之的国军少校。五十年前,从事翻译的戴少校常常陪美军顾问到磁器口嘉滨路的舞厅跳舞。戴少校俊朗儒雅却不善交际,尤其是对搂着陌生女子在五彩的灯光下旋转,感觉很不适应。于是,离舞厅不远的岁月咖啡馆就成了戴少校躲避声色的清静之地。戴少校每次晚餐后将美军顾问送到舞厅,便独自来到咖啡馆,坐到靠窗的位置,要一杯不加糖的曼特宁,然后一边品尝一边翻看店里为客人提供的免费报纸或杂志。余秀芬说她第一次与戴少校对上眼,就是因为一本1945年版的《良友》画报。
那天,戴少校指着画报上一幅中国在南京接受日军投降的照片,突然对给自己送咖啡的余秀芬道:你看,我们还是能打胜仗的!
是吗?我可没有看出来。
余秀芬扫了一眼杂志,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到铺有暗红色格子布的桌上。
是啊!这都是1946年以前的事了。
戴少校叹了一口气,将画报合上,端起咖啡杯用小银勺很优雅地搅动了一下。
余秀芬说她就是在那一刻与戴少校的眼睛对上的。余秀芬在描述那天与戴少校相识的情景时,幸福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桑落的想象,她不止一次地摊开手陶醉着,用英语自言自语地念叨“It'sreallybeautiful!”(这真是太美妙了!)
余秀芬和戴少校的闪恋在1949年那个萧瑟的秋冬之交,显得既浪漫又悲伤。那时,蒋介石已下令放弃重庆,住在杨家山的美军顾问也将随部队一起撤往台湾。戴少校白天忙着撤退前的准备工作,只有晚上才能到岁月咖啡馆看望余秀芬。
戴少校每次来咖啡馆都会换上便装,他像是回到了自家开的店,一进门就忙这忙那,干得最多的,就是帮着余秀芬母女接送客人。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戴少校,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给那些来咖啡馆的美国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余秀芬后来告诉桑落,她会的那几句就是跟戴少校学的。天气晴朗的时候,戴少校会带着余秀芬去江边散步,他喜欢一边走一边跟余秀芬讲美国的南北战争、联邦制和明星辈出的好莱坞。如果逢着有月亮,戴少校就会拉着余秀芬登上江中的某一块礁石,去看银色水面上映着的他们的倒影。当然,余秀芬最难忘的,还是戴少校在她19岁生日那天,站在咖啡馆的一片烛光中,用英语为她唱美国电影《魂断蓝桥》中的主题曲。
余秀芬说那天晚上戴少校待到客人散尽,便让她坐到吧台边的座位上,然后关掉了店里所有的灯。正当余秀芬感到迷惑时,戴少校却拿出一大包红色的小蜡烛,并用火柴一根根点亮,插进桌上的黄铜烛台。由于烛台有限,多出的蜡烛只好直接粘立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戴少校做完这一切,朝着门外很潇洒地打了两个响指。这时,一个手捧蛋糕的小女孩和四位穿礼服的提琴手鱼贯而入,小女孩将蛋糕径直送到余秀芬的跟前,四个提琴手则站在门口一字排开,拉起了《生日歌》。很多年以后,当余秀芬给桑落讲到戴少校那天夜里为她唱《Thegoodolddays(过去的好时光)》时,眼里的泪水就止不住一个劲地往外涌,惹得一旁的桑落也跟着掉泪。余秀芬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夜晚,无论何时,即使是在最难熬的日子里,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余秀芬的精神就会获得巨大的支撑和鼓舞。
戴少校有时也和余秀芬坐在咖啡馆的某个角落,一起读诗或者听唱片。尤其是戴少校为余秀芬轻声朗读英国“湖畔诗人”的作品时,余秀芬就会像一只安静倾听的小鸟,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戴少校,让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戴少校喜欢看余秀芬端着盘子在店里来回走动,他曾悄悄告诉余秀芬,说她穿着旗袍扭着屁股走动的样子,很像一只彳亍踱步的天鹅。后来,战事越来越吃紧,戴少校只有在咖啡馆快要关门之前,才紧皱着眉头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到了11月中旬,戴少校已不能每天来咖啡馆了,即使两人匆忙见面,也没有了往日的浪漫,戴少校对余秀芬说得最多的,就是“放心吧,我会带你们一起走的。”
然而,当一阵紧似一阵的炮声从长江南岸传来的时候,戴少校却一个人走了。那天下午,戴少校捧着他办公室里那盆如同“之”字的罗汉松突然撞进咖啡馆,把站在门里正在说话的余秀芬母女吓了一跳。戴少校将罗汉松放在一旁的桌上,很内疚地对余秀芬母女说:上面有命令,我不能带你们走了!
余母看了看女儿,黯然地去了里屋。店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过了一会儿,戴少校从裤兜里掏出两根用手绢包着的金条对余秀芬道:你把这个拿着,哪也别去!我会回来找你的。
余秀芬在与戴少校天各一方的岁月里,常常对着那盆如同“之”字的罗汉松喃喃自语。那时,余秀芬的母亲已经过世,岁月咖啡馆刚刚被勒令关门。余秀芬白天在糖果厂的包装车间,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走她内心的寄托,晚上回到家就由这盆罗汉松陪伴着度过。余秀芬后来跟桑落说,那年头要不是有这盆罗汉松,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那些漫长而又孤独无聊的夜晚。
余秀芬是在1966年夏天被打成“特务”的。那个闷热的下午,余秀芬被车间主任带到厂保卫处,两位身穿白色制服的公安民警只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向一脸茫然的余秀芬宣读了对其“特务”身份实行管制的决定。余秀芬一眨眼从一名包装工变成了烧锅炉扫大街的管制改造人员,她每天一大早站在厂区的煤堆旁,用铁铲将煤块一铲一铲地送进身后吐着火舌的炉口,待炉膛吃饱煤块后,便抄起一把由竹枝捆扎的扫帚,沿厂区的水泥路逐条清扫。那时,余秀芬一边听着头上高音喇叭传来的尖利口号,一边划拉手中的竹枝扫帚,脑子里却想着戴少校何时来找自己。余秀芬已不止一次地想这个问题了,她那种既想见戴少校,又怕戴少校回来被抓的矛盾心情,就像一个个梦魇,没白天没夜晚地缠着她,使她终日不得安宁。
余秀芬掉进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深渊,她每天不仅被繁重的劳动折磨得腰酸背疼,还要时时提防保卫处潘处长的骚扰。潘处长自打余秀芬进厂,就动起了歪脑筋。他常常以了解职工思想为名,要余秀芬去他的办公室谈话。好在余秀芬见多识广,没有给潘处长机会,但这样一来,她也就成了潘处长的眼中钉。尤其是余秀芬被打成“特务”后,已经是造反派急先锋的潘处长便开始了对余秀芬蓄谋已久的报复。那天,厂革委会召开批判“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大会,潘处长二话没说,便指使手下的造反派将余秀芬抓来陪斗。他在大会上还情绪高昂地说,余秀芬不单是“特务”,还是被军统搞过的“破鞋”。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余秀芬在以后的历次批斗会上,脖子都会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挂上一双又臭又烂的破鞋。
随着余秀芬的日子一天天艰难,潘处长的色胆也愈加膨胀。潘处长在很早以前就探得,余秀芬每天总是等大伙儿洗完澡出来才最后一个进入,她会先打扫男浴室,然后回到女浴室一边用橡胶水管冲扫,一边脱去衣服打开淋浴冲洗自己。潘处长一想到余秀芬站在喷头下冲洗的样子,血管里的血就忍不住往脑门上冲。这样想过几次后,潘处长就有了要在澡堂子里占有余秀芬的想法。潘处长那个周末在男浴室一直洗到太阳西沉,皮肤泛白,才好不容易等到大伙儿散尽。当他悄悄摸到女更衣室,从门帘的缝隙往女浴室张望,看见热气腾腾中时隐时现的女裸时,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潘处长赤条条地扑向喷头下的女裸,却在叫声中发现自己抱住的不是余秀芬,而是厂革委会马主任的老婆。
马夫人是京剧团饰演李铁梅的招牌演员,也是市文艺界出了名的造反派。马夫人那天被厂里的宣传队请来指导排练样板戏《红灯记》片段,一高兴就亲下场子做起了示范。由于天气炎热,马夫人这样来回地走完一圈,就折腾出了一身的香汗。宣传队长为了拍马夫人的马屁,主动带马夫人去职工澡堂冲凉。马夫人虽也乐意,却有个要求,那就是她洗澡的时候不许有其他人在场。因此,宣传队长不仅将女浴室的人全部早早地打发走,也叫余秀芬赶紧回避。于是,就有了马夫人后来被潘处长误食这一出。
马夫人在潘处长的怀里像一匹受惊的母马,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嘶鸣,吓得潘处长赶紧松手,跪在地上连声告饶。事后,恼羞成怒的马主任将潘处长送进了局子,并以强奸未遂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据说潘处长遭此惊吓,从此竟一蹶不振,再也不能做男人了。
然而,潘处长的倒台不仅没有结束余秀芬的苦难,反而使她的日子更加难熬了。原因是马夫人认为自己被潘处长猥亵,全都是余秀芬惹的祸。马夫人那天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幽怨地对她丈夫马主任说,如果不是“破鞋”余秀芬在厂里卖弄风骚,潘处长就不会想入非非;如果潘处长不对余秀芬想入非非,她马夫人也就不会在浴室里受辱。马夫人说着,眼里还挤出了两滴泪珠儿。马主任看着马夫人梨花带泪的样子,赶紧扔下手中的《人民日报》,上前抱着马夫人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的心肝宝贝!等会儿我就去厂里,叫他们好好整治整治余秀芬这只“破鞋”。
余秀芬再次被押到厂办大楼前的石阶上,造反派们不仅长时间地反扭着余秀芬的手臂让其“坐飞机”,还叫人用一把剃头推子将余秀芬的脑袋剃成了阴阳头。那天下午,余秀芬在噩梦般的“打倒‘破鞋’”声中昏阙了三次,而每一次被造反派用凉水泼醒,她都会遭致更加残忍的折磨。入夜,一整天未进食的余秀芬拖着疲惫之身爬上了江边的礁石,她看着月光下水中的另一个自己,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余秀芬撕心裂肺的哭声穿过江面,招来了对岸无数野狗的狂吠。也不知过了多久,余秀芬的哭声和狗吠声停息了,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余秀芬擦了一把已经哭干了泪水的眼睛和粘满嘴唇的鼻涕,望着夜空不禁喃喃地道:敬之,我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即使等,也让我去那边等吧!她缓缓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面,这时,许多星星出现了,它们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里犹如无数根点亮的蜡烛,一下子将余秀芬拉回到了二十年前,戴少校站在烛光里为她唱歌的那个夜晚。余秀芬后来对桑落说,那是一种不可比拟的力量,它能改变一切,哪怕是对于绝望中的人。
余秀芬终于熬到了1976年,那个明晃晃的深秋,磁器口又像欢庆解放一样,整日里锣鼓喧天秧歌不断。余秀芬那天晚上特意为自己磨制了一杯散发着浓郁苏门答腊气息的曼特宁咖啡,她坐在如同“之”字的罗汉松旁,一边听着外面的锣鼓声,一边轻声地对罗汉松道:你啥时候才回来呀?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得好苦!
为了等候戴少校归来,余秀芬在1980年“元旦”的前一天,辞去了刚刚被恢复的糖果厂包装工工作。她如释重负地走在大街上,对熟悉的街坊邻居们说:大家有空来喝咖啡喔,我的岁月咖啡馆就要重新开业了!
余秀芬再次穿上了那件浅蓝色的绣花旗袍,她笑容可掬地站在咖啡馆门前,令所有一旁路过的人都眼前一亮。是呀!50岁的余秀芬依然风韵犹存,她款款行走在店堂内邓丽君的歌声里,让那些老顾客常常不知身在何处,产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比如拄着一根木制拐杖的季老师,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爱上余秀芬的。
季老师的老家是江苏无锡,抗战时随复旦大学到重庆,毕业后被聘为南开中学的国文教师。季老师饱读史书,快人快语,1957年被打成“右派”与妻子离婚,下放到偏远的武陵山区劳动改造,“文革”时左腿又遭红卫兵打伤致残。余秀芬与之相似的命运在那个温暖的冬天,彻底点燃了已病休多年的季老师那颗饱经沧桑的心。他开始每天给余秀芬写诗送花,有时还当面为余秀芬朗读,弄得咖啡馆里的熟客们,从一开始觉得好玩,到慢慢感动,再到身不由己地自愿帮忙当说客。一时间,余秀芬倍感压力,落入了欲罢不能的痛苦之中。多年以后,当桑落问及余秀芬为何当年没有接纳季老师那份爱时,余秀芬却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她说自己并非有意伤害季老师,只是因为她的这一生早已许给了戴少校,惟有戴少校才是她的念想。
季老师在追求余秀芬失败后的第二个春天,抑郁而死。有人说这都是余秀芬害的;但也有人说,这是季老师的脑子坏了,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总之,季老师的死在中年余秀芬的心中留下了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至后来只要有人在她跟前提起季老师,余秀芬就会一整天感到身体不舒服。
当然,余秀芬的晚年无疑是快乐的。除了岁月咖啡馆里总少不了的老顾客,桑落的陪伴可谓至关重要。余秀芬曾不止一次地对那些老街坊老邻居们说,自己到了古稀之年还能捡到桑落这么一个闺女,那真是老天爷大发慈悲赐给她的!
余秀芬死于2003年的深秋。那时,政府为了将磁器口打造成一个商旅景点,正在对镇子里最繁华的中心区域进行大规模的整治。余秀芬躺在二楼自家的床上,一边听着外面的喧嚣声,一边想着咖啡馆的未来。是啊!戴少校还没有来找自己,咖啡馆还得继续开下去。余秀芬一想到咖啡馆要继续开下去,心口就犯疼。自从生病卧床以来,余秀芬已经找桑落谈过好几次了,她的大概意思是只要桑落承诺把岁月咖啡馆一直开下去,自己就把咖啡馆连同房产一起赠送给桑落。然而,桑落却迟迟没有给余秀芬答复,甚至在余秀芬主动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故意转移话题,不做正面的交流。对此,余秀芬虽然不太满意,但一想到桑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便也只有独自叹息了。
没有人知道桑落是怎样想通辞去杂志社工作接手岁月咖啡馆的。那天下午,桑落坐在酒店高大的落地窗下跟戴思渝说:当一个人能够为一个承诺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么他的心里一定不会缺少爱。而我那时之所以答应余阿姨把咖啡馆继续开下去,就是想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藏有多少的爱。
的确,桑落当年在是否接手岁月咖啡馆这件事情上,思想确实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矛盾。那时,杂志社正在评职称,以桑落的资历和工作表现,评上主任记者应该不是问题。再者,桑落当时的男友已提出在年底结婚,并且两人正在积极做准备。显然,桑落接手咖啡馆,就意味着不仅要放弃评职称,还要辞掉现有的工作。另外,由于政府有规定,凡是不愿拆迁搬走的房主,都必须按相关文件标准,缴纳一部分房屋整治费。而这笔费用无论对余秀芬还是桑落,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桑落被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白天依旧上班,咬着牙写那些驾轻就熟的稿件,夜里回到家,心里却沉甸甸的,即使是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一团乱麻。她常常在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后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最后只有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让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去寻找答案。
桑落跟男友彻底闹崩,是因为决定将自己用于结婚的那部分钱,送去缴纳咖啡馆的房屋整治费。本来,这笔费用余秀芬早有安排。还是在两个月前,余秀芬就把戴少校昔日留下的那两根金条交给了桑落,并嘱咐桑落用那两根金条作为咖啡馆的整治费。但桑落却于心不忍,她知道这两根金条是余秀芬的救命钱。如果遂了余秀芬的意思,那躺在床上的余阿姨就再也没有可供治病的医疗费了。因此,那个下午桑落虽然接过了余秀芬手里的金条,但心里却是另有打算。不过令桑落没有想到的,倒是曾经口口声声说什么事儿都支持自己的男友,居然为这个跟她翻了脸。按桑落的描述,男友那天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又拍桌子又瞪眼睛地对桑落大吼道:老子受够了!你他妈的就去做那个婊子养的死老太婆的殉葬品吧!
桑落彻底失望了,她不能原谅男友对余秀芬的辱骂。那年秋天,当余秀芬弥留之际问桑落到底什么时候结婚时,桑落竟开起了玩笑,说自己既然接管了岁月咖啡馆,那当然就要等那个人来找她才结婚喔!
余秀芬死了,死在五十三年前戴少校离她而去的同一天。桑落那天告诉戴思渝,余阿姨是带着她的那份“念想”走的。桑落还将余秀芬留下的两根金条交给了戴思渝,她说这是戴少校留给余阿姨的,既然余阿姨生前没舍得用,那就物归原主吧!
戴思渝要回台湾了,戴思渝站在机场安检口外对桑落说:你回到咖啡馆会收到一个快递,现在别问我是什么?到时打开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戴思渝的快递是一封信和一把钥匙,戴思渝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桑小姐:
连日来,我一直为你的讲述所感动!正如你说的,一个人能够为自己的承诺坚守,那他(她)一定不会缺少爱。事实证明,余阿姨做到了,你也做到了。因此,我想做你说的在等的那个人。钥匙是开XX银行保险柜的,密码是余阿姨的生日。里面放着我父亲生前留给余阿姨的全部财产(你是它最恰当的继承人。)我将处理完在台湾的一切,尽快回来找你!
祝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