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那里自言自语

2014-11-17 05:39方格子
作品 2014年8期
关键词:双溪冬青莉莉

文/方格子

1

快到丁莉莉家那扇破旧的木排门,原本清冷的街道仿佛热闹起来,像所有双溪镇的闲人都聚集到这里了。冬青跳下脚踏车,避让着三两凑在一起的人群,她原来想象丁莉莉定是端了一只饭碗靠在排门上,等着她。搛一筷头葱绿的韭菜,塞进冬青嘴里,说,我种的韭菜,你吃吃看炒熟没有。冬青想到这里,忽然温暖起来,不期然地,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现在播报一个通知,现在播报一个通知,今天晚上录像不放,今天晚上录像不放,每家每户去大礼堂搬回椅子条凳。现在播报一个通知……”没完没了的刺耳的声音,冬青倒回忆起之前重复播放的越剧唱段。同一出戏,要播放几十遍,那些戏文,整个双溪镇的人都会唱了。丁莉莉因为嗓音婉丽,身姿绰约,被下乡招戏子的越剧团相中,按丁莉莉的口鼻眉眼,适合扮青衣,再不济也能混个老旦的角色。丁莉莉喜欢唱戏,心里想着跟了越剧团去,可她对象小铁匠不同意,认为自古以来戏子终归没有好下场。丁莉莉也就图了小铁匠一副好身胚,她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几乎让他包干了。这样的人可靠,嫁过去吃饱穿暖是不用愁的。小铁匠家人却不看好丁莉莉,认为丁莉莉屁股小,养儿育女的先天条件不具备,加上手掌心也薄薄的,福气藏不住。但是,年轻人恋爱起来,总是失去理智,柴堆,礼堂,屋檐下,铁匠铺,留下他们卿卿我我的身影。冬青不止一次劝丁莉莉,不要这么快就嫁人,“为什么急着要把自己嫁掉?”丁莉莉只是反问冬青,“你以为女人还能做什么。”

冬青停稳脚踏车,从车篮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透明尼龙袋子装着的酸梅汤。刚走两步,胳膊被拽住。冬青回头一看,父亲翟向南使了个眼神道,回家去。

冬青甩了甩手,道,我给丁莉莉带的酸梅汤。

翟向南白一眼冬青,酸梅汤是喝不到了,她喝农药。甲胺磷——我就说过,这两个人是前世作孽。一个喝农药,还有一个也喝农药,死都要抱作堆,都开放到这般田地了。

翟向南抢过那包酸梅汤,看了看,道,酸梅汤?这就确证了嘛,她肚子里果然就有了小铁匠的种。翟向南咬破一个角,吱吱地喝光了,尼龙袋顷刻之间干瘪,只留下隐约的淡暗红色还粘在两壁。翟向南随手丢掉尼龙袋子,道,回家去。这个样看不得。你妈让我在这等,我都荒了半工活。

不要乱嚼舌头,谁喝农药?冬青有点发蒙。

反正不是我们翟家人,她丁莉莉不想活是她们丁家的事,可惜了小铁匠……走,回家去。翟向南拉过脚踏车,等着冬青坐到后座。

冬青的意识被清空,清早时还好好的丁莉莉,喝了农药——她居然等不及喝到酸梅汤——丁莉莉磁白的脸,磁白的牙齿,红亮的嘴唇,这会儿蹦跳着在冬青面前晃动。呆呆地坐在翟向南脚踏车后座,翟向南回过头来说,跟着婶娘学裁缝。有门手艺总是好的,婶娘做了一生世裁缝,不收一个徒弟,她倒是中意你……双溪一口气去掉两个人,洋车被抬到镇东头,做寿衣去了。铁匠家钱充裕,抢先一步把婶娘接走,丁莉莉的命也真是不济,寿衣来不及做,她娘昏死过去——这种小辈我是看不起的,光顾着自己要死要活,都不想想活着的她爹娘——该她没有寿衣。

冬青扑笃跳下脚踏车,登登登往回跑,她想看看丁莉莉——冬青总是一个不相信,这样活生生的人,死掉了。要是我站在她面前,她就真的不知道了吗?要是她很想喝的酸梅汤放在面前,她也是不屑一顾,不看的吗?冬青又回转身来,对着翟向南吼,你还我的酸梅汤!翟向南怎么会理睬,他把脚踏车落了锁,跨过两步就把冬青的手腕捏住了,压低声音道,你少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脸皮丢光了,里子也保不住。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回家去。

黎苏在自家院子里喂鸡,见翟向南的脸色,冬青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说话,刚要进屋里去,只听院门被翟向南踹一脚,砰一声关上。黎苏端出小方桌,三把椅子,几碟菜,白米粥。冬青推说头痛没有胃口,进了屋里,翟向南把粥喝得稀里哗啦响,黎苏皱了皱眉,开口道,我也只有这一件银器了,你总还以为我有多少陪嫁,多少年,也蚀光了。

翟向南道,你到今天还以为我相中你家的那点薄产,过了这几十年,还没有捂熟。翟向南想要发发火,见黎苏面色沉静,翟向南忽然没了气息,推开门出去。

冬青刷着碗沿,不知怎么的一只碗就破了,割了食指,血很快流出来,洗碗水咸咸的,钻心地痛。丁莉莉有次颠三倒四地说,冬青,如果活着要很痛很痛,我是宁愿死的。冬青呆呆地站在灶台边,眼泪涌出来,滴滴答答掉进锅里。黎苏忍无可忍,劈手夺了冬青手里的碗,恨道,眼泪水不值铜钿,偏要掉到锅里,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灶头落眼泪,你就是记性不好。以后的日子,你真是要吃苦的。

丁莉莉和小铁匠出殡时,那条狭窄的青石板路铺满了纸钱,随着来往的脚步顾自翻飞。家家户户下了排门,有的人家就放一张桌子,桌上摆一些祭祀品——到底丁莉莉和小铁匠还年轻,都替他们惋惜。锣鼓锵锵锵地敲打,双溪镇算是热闹了,这热闹中又有凄惨。两个过世的人还没有到二十五岁,终究敌不过家长的阻挡,只得以命相抵。说是后来两家听从了旁人的劝,遂了他们的生前心愿,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被放进同一口棺材。冬青站在人群中,心里慌得很,只是觉得做梦一样,是不是他们真的会变成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在那青山绿水之间追逐嬉戏呢。

人群里戚戚促促地谈棺材里躺着的两个短命人,说丁莉莉已经怀了小铁匠的骨血,誓死要嫁给铁匠,铁匠家里凭着打铁这个营生,来的是现钱,家底比女方殷实,自始至终都不赞成这门亲事。刚巧丁莉莉又有了身孕,男方越发地觉得这个女人太开放,怕半边脸被火烫过落了疤痕的小铁匠收不住她,硬是给小铁匠说了另一门亲事。送葬路上那些妇人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事情不复杂,但却被说得错综起来,说新给小铁匠说的那户人家,女方只提出要一块手表,一部电视机,其他都不在乎。丁莉莉托冬青去县城买酸梅汤时,女方偏巧来看人家,双方换过生辰八字,合得很,当下就给定了黄道吉日。丁莉莉约了小铁匠出来,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就不吃饭,丁莉莉的意思,你家是不是嫌我要的彩礼多了,我不过是多要了一部双卡录音机,你不娶我,我就只有去死了。小铁匠发誓,丁莉莉你死我也死,起初大约也是闹着玩的,有点山盟海誓的意思。到后来,丁莉莉忽然觉得索然无趣,说,我为什么偏了心思要嫁给你,冬青说得对,我要到外面去闯荡,我不要和小镇的人一样等着老掉死去葬在山上。当初还不是你挽着我了,我才失掉一个去唱戏的机会,越剧团说,我做三年合同工,就可以转正变居民户口——这些你都没有告诉家人是不是。我也是牺牲了的。

丁莉莉任性地说着,见小铁匠转身走开去,没有等丁莉莉回过神,小铁匠却已经回转来了,跟着过来的是一个瓶子,瓶子的招贴纸上画着一个鬼骷髅。大礼堂这时很安静,几只麻雀不知忙什么,翻飞着从高高的窗洞钻进钻出。丁莉莉看着礼堂那个台子,木板已经陈旧了,柱子脚上虫蛀得厉害,镂空一样。丁莉莉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台上,幽幽地对小铁匠说,我要是当初去了越剧团,学过老旦,扮过丑角,三年后就可以唱祝英台了。说着顾自在台上旋转着身子。这边小铁匠毫无预兆地说,丁莉莉,你后悔和我好了是不是。丁莉莉没有回答,只看见小铁匠拧开瓶子盖就要喝。丁莉莉抢着跑过去——后来那两个在大礼堂躲迷藏的小孩说,丁莉莉跑过去夺下瓶子,自己先喝了,说,我们就做梁山伯和祝英台吧。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让他们把我们葬在一个坟里。

冬青一路走着,只觉得脊背冷唆唆,她没有送丁莉莉到山上,按双溪镇老底子的讲究,未成婚的女子魂魄小,不宜见着坟坑,怕到时候人回来,魂丢了。冬青只跟了半路,就被翟向南挡在田沿边上。冬青呆呆地看着一口棺材带着一长队人,蜿蜒着往山上走,顿觉得眼睛模糊起来。

回来路过丁莉莉的家,丁莉莉一张像挂在堂前,冬青站着看墙上的丁莉莉,只听得那些下了雨的日子里,丁莉莉甩着水袖唱戏的声音。冬青烧了一些纸钱,风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直把刚烧了的黄裱纸吹起来,喷得冬青满头满脑的灰。

2

过些日子,丁莉莉做五七,冬青随丁莉莉母亲去了坟头,烧一些东西——算命的说,逝者的东西最好都烧了,阴气太重罩着家里不顺。黎苏在家里也翻出一些物件来,大部分是丁莉莉那时送给冬青的,几本书,两副毛线针,一团瘦小的马海毛线,手套。打算去烧掉,冬青却又一样一样地要了回来,翟向南看不过去,几下扯着,塞进网袋,朝前面走了去。这样,丁莉莉留给冬青的所有记忆,就只有她那些唱熟了的调子,贾宝玉的一句“我来迟了……”把冬青唱得鼻子眼睛酸楚起来,又一句“生不能临别话几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奇怪的是,冬青倒没有想起梁山伯唱段,似乎梁山伯跟祝英台已经从戏台回归到家里,是两个俗常中的人,一个在家割草,一个打铁,然后一起死了,葬同坟了。刚巧,高音喇叭又开始放越剧,却是冬青和丁莉莉清闲时的保留曲目,梁山伯与祝英台。冬青特别喜欢里面胡琴的声音,一开弓,便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寂寥,叫人无端叹息。

中秋前夕,镇上都在传要做戏了,镇上就一条街,一日里突然去了两个人,把双溪镇的元气伤着了。逝者已经埋到了青山,生者还得过寻常日子。按双溪镇老人的说法,要请一个戏班子过来唱一唱,梅花锣鼓敲起来,闹上一闹,人气就又回来了。戏班子一直请不妥帖,不是只会唱一出苦戏的草台班子,就是上了品相的剧团,剧团要价高了些,每家每户都得派饭分摊费用,大家又觉得费用吃不消。

冬青这天回到家里,堂前坐着婶娘,婶娘是这个小镇最好的裁缝,她不止一次对母亲说,你家冬青的手就是拿皮尺的,就是拿划粉的,就是拿剪刀裁出衣样来的。我从来不收徒弟,以后也不会收了,冬青天生是好裁缝,不用我教,她自己会。你相信我。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安慰的呢?在这个小镇,对于一个高考落榜的女孩来说,学一门手艺当然是最踏实的出路——历朝历代过来,无论生灵涂炭,还是盛世太平,衣服总是要穿的。

婶娘常常被人家请了去做衣裳,冬青就跟着到那户人家。做学徒须三年,锁钮扣,挑裤脚,拷边,学一个步骤,到自己能够独立操作,大都需要两三个月光景。在日复一日的洋车的哒哒声中,冬青的心气慢慢地定了,终日里看图样,捏针,穿针引线。黎苏看着高兴,有一日,黎苏让她带了两斤白糖过去,到傍晚,冬青又把白糖带回来,“婶娘不吃甜食。”

又有一日,黎苏见了婶娘,算是落了一颗心的意思,说,我就只怕她坐不住,要到外面,她总以为外面有什么。有什么呢?

黎苏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看起来,冬青已经沉醉到裁缝里,心底里却有千万头野马在奔跑。而促使冬青决然离家,是那次她亲眼见着翟向南打了黎苏,原来母亲有时候说的不当心撞到墙角头上起了包这些话,都是诓了冬青。

冬青留下一封信,放在黎苏的枕头底下。信封是自己做的,一张旧的报纸,上面有《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冬青拿一把剪子,十几颗饭粒四边粘一粘,就做好了一个信封。她正儿八经地封了口,信封写着“给黎苏”。蹑手蹑脚进屋子,塞进黎苏枕头底下。

院门吱呀一声,黎苏就睁开眼睛,转过身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信,饭粒还黏糊着。她拆开信封,读信,对不起,姆妈……黎苏吃不消往下读,折叠好,装进信封,塞到枕头下。眼角有泪水淌到枕头上,顺着纹理流落在床单,黎苏就任它流着,关了灯。

翟向南也早早地起来了,解了手,眼见着黎苏房间黑了灯,径直推开房门。黎苏不说话,任他做一些什么,衣服早就不用脱了,只扯下底裤……刚才落在枕巾上的泪水还没干,黎苏转过头去不看翟向南趴下来的脸——只希望这边过得慢一点,有足够的时间让冬青搭上早班车,去县城——黎苏不知道冬青会到哪里,上海总不会去的,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趁翟向南休息的间隙,黎苏的思绪却飘远了,飘到很多年前,父亲用竹担子挑着她和姐姐从上海弄堂出来,逃难一样在码头等船的情景。三十多年了,这会儿却像是在眼前的事。翟向南在一边呼呼睡去,喷出来的气息浓重,比街上化肥店里的气息还蛮横。黎苏翻个身,起了床。

翟向南进入黎苏房间的时候,冬青已经坐上班车,去往县城。路不远,大约四十来分钟,等翟向南疲塌着身子从黎苏身上下来时,冬青正跳下班车。之前冬青对于县城的理解是有具体参照物的,比如县城的富春镇中,比如镇中旁边富春化肥厂门市部飘出的化肥气息,还有街对角那个酸梅汤小摊。现在,冬青呆立车站,看到那些陌生的人,陌生的景物,仿佛来到了天边。

转身出了车站,迎面来了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喇叭裤,吉他,长头发。他们在车站空旷处走走停停,然后就在那地方站好队列,两个人弹吉他,发出悦耳的声音。冬青喜欢这声音,就像一个有磁性的声音在唱“汤里汤外”。很有意思,冬青驻足观看,见两个长发青年边上,另一个人刚好张嘴,不知道要唱还是要喊,小岗亭走出一个人,戴着红袖章,红袖章上写着“纠察”两个字,呵斥着把这帮人赶走了。冬青只觉得冷,她抖索着嘴唇,到售票窗口,问,同志,到双溪最早的班车是几点?

冬青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空空荡荡,倒暗合了冬青羞愧的心情。她在铺开报纸的裁剪板上剪着什么,黎苏进了屋。冬青有些难为情,黎苏过来,看看剪出衣样的报纸,道,婶娘让我带口信给你,今天不用过去。冬青跟着黎苏进了厨房,道,姆妈……黎苏不让冬青往下说,道,去补个觉,以后不要起那么早。

隔了一天,傍晚时分,冬青走在小镇青石板路上,脚步有些匆忙。吉他,阔腿喇叭裤,哦,还有那件白衬衫,他们忽然来到了双溪,此刻也游走在小镇上。说是请了戏班子,原来是他们,以为唱的越剧,却原来是一个叫“热爱余生”的摇滚乐队。想起他们在车站被纠察赶来赶去的情形,冬青就觉得亲切,恍若旧识。

远远就听见有人在唱——那是唱吗?是吼着的,原来这就是摇滚?冬青的心嘭嘭嘭地跳着,仿佛是自己在台上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是你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回头时,礼堂空了,只留下冬青,倚在礼堂那个大柱子边。她只盯着那个拉胡琴的看,白衬衫在夜晚的礼堂,雪雪地白。冬青喜欢这样的白衬衫,喜欢在翻滚的一阵乱弹乱唱里,偶尔传达出来的一阵胡琴声。冬青一阵脸热着,要是丁莉莉还活着,她也会喜欢的吧。冬青的心酸一下,又酸了一次。白衬衫转过脸,看着她,音调乱了方寸,他对着冬青笑了。冬青看见他洁白的牙齿,齐整的头发,像从天外过来,不知何故落在了双溪的戏台上。冬青的胸口忽然闷闷地,眼睛模糊起来——二十岁原来是这么酸楚的呀!她直愣愣扑在柱子上哭起来。“听个胡琴你都要哭,你也要癫了。”翟向南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礼堂,一把拽了冬青往大礼堂门口走。

再一次见到那件白色的确良是在第二天夜晚,冬青去村里的徐郎中家抓药,徐郎中抬头看看冬青,继续给男青年号脉,有点慢。冬青站到一边,看竹筐里的草药。

看看舌头,翻翻眼皮,又在男青年的耳根用手背衬了衬。

徐郎中走到竹筐前,弯腰挑拣了一些草药,用一条细草根缚住,递给男青年,道,清水煎一碗,分三次喝——哦,你就是那个拉胡琴的?叫什么?

男青年点点头,说,孙越良。

徐郎中沉吟一下,就在我这煎吧,服个三天,就好了。

孙越良说,可是,我们要回去了。

徐郎中说,你要是迈得了步,我也不留你。

你会做衣裳吗?孙越良忽然抬头,问冬青。话一出口,大约觉得有些突兀,便红了脸。

冬青呆呆地看着孙越良,屋里飘荡出草药在水里翻滚的气息,冬青说,手艺。

都是手艺,我拉胡琴也是手艺。

这一日,冬青从婶娘家出来,迎面一件白色的衬衫,觉得眼熟,再细看,却是孙越良。居然有久别重逢之感,两个人对视着,孙越良开了口,我还想在徐郎中家住几天。冬青道,你不是走了吗?孙越良说,在县城汽车站,想到你还在这里……

双溪镇从未有过那样寂静的时刻,清冷的月,谁家的收音机播放着新闻。还有一户人家在放《射雕英雄传》,偶尔传来狗叫声,把夜衬得越发荒凉。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孤零零地停着几只麻雀,仿佛应和了这种寥落,后台的两个年轻人也忽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虚弱,孙越良看冬青那件民警蓝小军装,不说话,冬青的头埋在臂弯里,轻声抽泣。她一直想和他说,告诉他,你的白衬衫真干净。

这样毫无预兆的夜晚,月色无处可逃,冬青跟孙越良也无处可逃,都伤感。这种情绪像是积压了很多年,终究要在这样一个用旧木头搭起来的戏台上倾泻。总要有一个安全的去处,这萍水相逢的夜,恰好能承担起他们慌乱的青春。

夜深了,月光照进来,后台鬼影重重,两个人相拥着,谁也不说话。冬青只是抽泣,孙越良越发地抱紧了她,都不知道要怎样去疼惜。拿出一块手帕,帮冬青擦眼泪,冬青要了过来,捏在手里,又在月光下展开来,白底宽格子,她把手帕蒙在脸上,幽幽地说,你教我拉琴吧。

3

赵勤富在家也戴着鸭舌帽,穿富春化肥厂的工作服,按他的话来说,劳动布工作服一穿到身上,就是工人阶级了。舅舅这次带来的标准像比前几次朴素,一叠黑白照,相片上的女子带着青涩。前几次照片虽说也是黑白的,却被照相馆上了色,脸是粉色的,嘴唇浮着一片猩红。赵勤富说,他们已经打扮过了,有点假,我就想找个真的姑娘。

舅舅把照片摊开在骨牌凳上,说,你相中哪一个,就抽出来。赵勤富一溜扫过去,抽出一张,端详着,笑道,这个我见过。舅舅说,这个没有考上大学。赵勤富说,考不上倒好,我不喜欢大学生。神气活现的。

舅舅道,见一见?

赵勤富说,模样合适,身胚怎么样?

舅舅听了心里有气,道,你是谈对象,不是越剧团选戏子,不要光看外貌,心灵美很要紧的。

舅舅约了翟向南见面,在舅舅看来,他这个外甥是运气不好,撞到了严打。要是现在这个光景,不要说摸了姑娘一把胸,就是两人睡一个铺上,也不过是让派出所喊了去,问问有没有暂住证,有没有结婚证,少一样证,大不了就是罚点钱意思一下。唉,一个人,命定着是否有劳役之灾,要埋怨,就只有埋怨天和地了。坐了十二年牢,个性上有些变化也是说得过去的。头上戴过一顶劳改犯的帽子,又是这个罪名,知晓的人家总不太愿意轻易把女儿嫁过来。舅舅倒不是恨外甥这顶帽子,他只恨他心气高,简直比坐牢之前还要傲气——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恨归恨,当舅舅的心里明白着的。三年来,说媒牵线的,都数不清了,舅舅一急,赵勤富便安慰,我赵勤富一个城镇居民户口,再怎么着也还有化肥厂一份工作在做,拿的是月工资,总不至于要娶一个农民回来。有了这一条杠,他的终身大事便困难起来。他总是这么说话,“农民胚子不要说给我。”直到有一次,被一个农民姑娘从头到脚奚落了一番,他才算是放下了身段,对舅舅说,要是……合适,小镇上的,户口问题淡化处理。

然后,翟向南来了。

翟向南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把冬青嫁掉,往人情世故上说,他这是为父之责。出事后,冬青跳过双溪最深的漩涡,妄想用一把裁剪刀剪断脉搏,还不吃不喝地过了七天,也该命大,都死不了。有一次,翟向南火了,数落了冬青几句,你学着丁莉莉是不是?那也照她样喝上两口,农药我帮你买去。没想话没说完,冬青却吐出一堆白沫来,原来她已经喝了一口——这次翟向南发了狠心,只要男方不是癞痢头天花麻子翘脚折手,是个男人,对方不嫌弃,就算倒贴一点钱也认了。

话是这么说,翟向南有时也懊悔,那一日不该死拉着冬青,让她去上海寻,她要真找得着那个拉破胡琴的,也便得了。问题是,黎苏不割舍。毕竟当娘的细心一些,看出女儿的脸色变了,胃口也变了,还动不动地要去灶头恶心——真是作孽了。原来这两个人,也已经做成了堆——简直跟丁莉莉和小铁匠一样。时代真的变了么?冬青,这个时代,男人愿意负责的少,你就认了吧。黎苏一面劝说冬青,一面央了翟向南打听是哪个男的作了孽。

得知冬青有了身孕之后,翟向南应了黎苏的请求,顺藤摸瓜,一定要找到那个畜生。情愿不情愿的,都已经这样了,好歹让他们成了人家,也罢。这一日,打听到一些消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必定是上次那帮小畜生!什么摇滚,什么东西嘛!可是那天……他明明准备了车马费去上海找那个拉胡琴的,却被拉进了镇东……输得精光,连车费都没剩下。也不好意思跟黎苏说,这点现钱,还是黎苏拿一个手镯换得的。后来便不想再提起那件事,又跟黎苏谎称那个小流氓已经成了人家,都是城里的居民,一家人在北京生活得有滋有味的。怪就怪自家女儿骨子轻,黎苏便也只得咽下一口气。

翟向南跟舅舅一拍即合,男急娶女急嫁。翟向南心底喜欢,不说趁嫁女儿赚一笔,连嫁妆都不用出了。但为了保险,翟向南还是跟黎苏要了点钱,准备在嫁妆之余,额外地补偿一点给男方,到底男方是城镇居民户口,就算他犯过事——这边不也犯了事嘛,两两相抵后,终归还是男方占了优势。这在翟向南看来,冬青赚了便宜。

见面约在春江码头,舅舅很直接,掏出一叠钱,说,拿去扯几块布一家子做几件新衣裳。正日里都穿新的,讨个彩头。

翟向南笑问道,那,酒席……

舅舅笑了笑,就这一个外甥,我不会亏待他,你放心,我也不会亏待了……哦,叫什么来着。

翟向南谦卑地笑道,冬青。翟冬青。

舅舅道,小囡子怎么就耽搁了年纪,看相片样貌标致……

翟向南有些心虚,只是支吾着,脸红一阵白一阵,惹得舅舅越发起了好奇心,笑问,以前的对象……总不来往了吧……

翟向南急着摆手:早断了,她就是心气高……

回双溪前,翟向南去那户人家看了看,小丫头居然已经会追着狗满院子跑了。见到翟向南,羞怯地躲回屋去,牵着她妈的手,又出来,盯着翟向南看。她妈见到他,神情复杂的样子,翟向南忙堆起笑,放心,我不是来要回孩子去的,来看看……来看看。

这对夫妻结婚三年,没有生儿育女,翟向南抱着一个刚剪断了脐带的婴儿送到她门上,问愿不愿意收养,她认定这是观音娘娘送来的,因此她对翟向南终是带了感恩戴德的意味。翟向南走时,她照例要送两三只大小不一的竹篮套在一起,让他带回去家里用——这家男主人是篾匠师傅,手头活络铜钱是不缺的——翟向南大都会到街巷去卖掉换得一点钱再回家。有时还要恨恨地在心里责怪冬青,要是当初一心一意跟了婶娘做裁缝,也不至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地落得个身败名裂。还有那个拉胡琴的,总有一天,我到上海找到你,把你扔到黄埔江去——江水是黄的罢,呛死你这个负心的东西。

翟向南习惯性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来,那天,妇女见到孩子,念念有词,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抱过孩子,让翟向南等一等,这一等就等来了一个红纸包。翟向南掂量了一下纸包,有点厚实。走过墙拐角就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果然是一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沾着口水数一数,居然有十张——他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拿外孙女去换钱。

冬青从昏迷中醒来后,听到刚出生的女儿夭折了,又昏死过去。当时翟向南着实是软了心肠要告诉她事实真相的。但是,一想到这以后的日子,冬青自己还都是闺女嘛,拿什么去养小的。“我这是为她好。”翟向南总是这么对自己说。

4

这三年来,冬青不是没有收到孙越良的信,按照日子算,也是比较密集的。她心里藏了好的,也藏了心酸的。喜欢是真喜欢,但心底里也有一份卑怯的情愫,觉得对方是县城里的人,如今又北京上海的跑——自己只是小裁缝。有时她在回信时也会提及此事,孙越良便耐心地告诉她,他在外漂泊,所有经历的风霜,都为了要让以后的冬青过上好日子。冬青有一次回信给孙越良:我宁愿你只有一件白衬衫,我帮你洗了晾干了折叠起来放到衣橱里,明天要穿再拿出来,我愿意就这样帮你洗衣服——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趁着婶娘不着意,冬青用零碎布做了一个小口袋,把孙越良的信一封封放进去,又用一根细线扎紧了口袋。有一次,做完当天的活计,婶娘留冬青吃晚饭,饭毕,婶娘还留冬青在院子里坐了坐。蛙声在田里响了一片,蛐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婶娘摇着芭蕉扇,突然说,冬青,那些信拆了用线缝起来,都可以做一件衣服了。冬青吃一惊,只是觉得突兀。婶娘又说,只是一件纸衣服,受不了寒,挡不了风,你留着实在是找了个棉团塞塞自己的胸口,平白无故堵起来。总是罚定了的,你这小小身子骨却要早早地被破了。这时,冬青才知,自己已经怀了一个孩子——一旦确定了这一点,冬青便是更加慌乱更无助,孙越良的信即便是安慰,也像月亮,看得见又有什么用。

孩子当然是留不得的,20岁的冬青怎么懂得忏悔,只是每日里回忆起跟孙越良在戏台的那个夜晚,有幸福,有辛酸,也有无尽的失落。冬青不是没有想过要找孙越良,有一次,打了包裹,像那个早晨一样,走到门外,却见母亲坐在院子里,身上被露水打湿了,冬青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那是她第三次试图去寻找孙越良。

以后便顺当地跟着黎苏到了邻镇一个小医院,清冷的墙壁,在夏日里泛泛有些孤寂,冬青坐在狭小的走廊上,黎苏进到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坐在对面的木头折叠椅子上,母女俩对视无言,像两个陌生的女子。一半是等待,一半是无聊,冬青的手一只在绞一块手绢,孙越良拿这块手绢替她擦泪。这一刻,除了内心里涌起来的跌撞,只觉得时间的无边无际。门帘撩开,医生在门口喊——翟冬青。

冬青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黎苏更觉得那声音像是耳光,风驰电掣在她脸上冲撞,“翟冬青”三个字在墙上碰了一鼻子灰后在黎苏听来却成了自己的名字,黎苏,黎苏,进来,人流室。她这么一个五十岁的妇人,怎么就要坐在这个逼仄的小诊所,来接受这样的礼遇。

冬青看着黎苏,黎苏看着冬青,冬青眼里那些求助被抵了回去,冬青站起来,站起来,走两步,便倒在地上,她全身出了冷汗,这个夏天真是冷啊。冰冷的除了水泥地板,还有那些器械,听诊器,医生镜片后透出的眼神。

血压偏低。先天心脏供血不足。医生说,我倒是希望帮你这个忙,可是,她这身子骨,怕是抵挡不住,还是先让她回去养一养,晕倒在人流室这样的事,总归是不妥当。医生收拾好桌子要走。

等一等。黎苏说,等一等,医生。

迷糊中冬青看见黎苏从裤袋里翻出一个手帕包,一只手扶着冬青,一只手动了动,递过去。

医生,这东西跟了我三十多年,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医生轻轻推开黎苏的手,叹口气,道,你这个当妈的,也是前世作了孽,你家小囡子刚到二十吧,鸡蛋壳刚剥出来,就要吃这份苦痛。她忍一忍倒是过去了,做娘的,心尖上一块肉却要痛一生世了。

黎苏道,今日我踏进这个地方,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回去了。帮着做了吧。

医生摸摸冬青的脸,冬青闻到浓浓的血的气息,还有铁质的腥味,医生道,要出人命的。这样的体质……你到底是要拿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拿了你囡子的命?

回家,日子照旧。撕去一张日历,再撕去一张。待冬青上楼时,小房间已经摆上了一张裁剪台子。婶娘把划粉、软尺、剪刀铺排开来,一边让冬青帮衬,冬青,把那个椅子移过来,冬青,到楼下帮我端一碗水上来——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样子。婶娘说,你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不要任性,少弯腰。

冬青在婶娘的阁楼上,慢慢地就把肚子养大了,婶娘不再接受外出做活的邀请。隔一段时间,黎苏便过来,带过来一点吃食,米面蔬菜,有时候也有一点钞票。婶娘照例都收下了,日子一路小跑便到了年关,冬青看看挂在阁楼上的日历,对自己说,这一年三百六十多日,怎么的就像一生世。

冬青自从怀孕,便再也没有在白天回过家,确切地说,双溪镇上的人这大半年便没有看到过冬青,起始倒常有人问起,黎苏,你家冬青怎么不在家?黎苏懒懒地说,哦,去她同学家了。再问起,黎苏便会急急地走几步,道,要下雨了,院里晒着衣服。便离开。当然也有人捉住了翟向南,翟向南很利落,一句话便回了过去,我家囡子欠你钱?要你这般的记挂。问话的便觉无趣,恨不得要闪自己嘴巴子。

这以后,黎苏家算是清静下来,遇见婶娘,也会有人问起,婶娘,你那小徒弟如今怎就不见了脸?婶娘从裁剪台子上抬起头来,道,忙着。再问,便还是那句话,忙着。然后就再没人问起。冬青像是消失了一般,双溪镇上再也没人问起,仿佛冬青从来没有存在过——冬青有一次跟婶娘说,婶娘,我跟丁莉莉一样,是死了,葬了。婶娘忽然把剪子往台子上一摔,道,冬青,这话真不像从你嘴里出来的,丁莉莉是死得其所,终归跟小铁匠葬在一起,你呢?你连这机会都没有。冬青面红耳赤,再也不提起这事。

年三十的夜,夜色来得早。鞭炮声响起来,急促促的样子,冬青趴在阁楼的小窗洞里,看着外面忽明忽暗的夜色,只觉得肚子像被针刺了,裤子早已湿了一片。冬青害怕,惊惶地从楼上挣扎着下来,到半楼梯,婶娘却关了门,拼了力又把冬青扶到阁楼。

平躺着别动,我去喊人来。婶娘帮冬青盖了被子,又拉上门帘,下楼,出了门。

黎苏跟着婶娘走出院子。

婶娘说,看日子,一夜是两年,怕是要两头挨着,羊水破了。

黎苏道,才八个月零十一天,早产了。

婶娘道,她这身子骨能撑到这些个日子也是不易。

黎苏道,西街的张破昨日去上村接生,说是难产,今日我碰见她儿子,说还没着家。

婶娘跺脚道,难不成送医院?

要能送医院,那这两百来天的熬在你阁楼又何苦。黎苏把篮子递给婶娘,径直往前跑了去,丢下一句话,只有让他来了。

婶娘追问,谁?还有谁会这一手?

黎苏摆摆手道,先回吧,我马上就到。

阁楼上,冬青躺在木板搭起来的矮床上,嘴里早已塞了毛巾,等翟向南癫着脚窜上楼时,冬青已经虚脱了一样,半睁着眼,眼泪滂沱,念叨着,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倒清爽了。

黎苏绞了毛巾敷在冬青额头,便见得血水从冬青的双腿间渗露出来,婶娘的腿一软,摸索着下了楼,她是见不得血的。翟向南一把推开黎苏,道,这会儿了还在磨蹭,烧水去,剪刀,烧酒。黎苏要退下,冬青却忽地惊叫,妈,让他走!我宁愿死,要我死。

翟向南一把掀开盖在冬青下身的棉被,一双手往两边一分,冬青的腿便被分开,冬青慌忙抓了旁边的布毯子盖住下身——你走,你走。冬青的声音渐渐地就弱了,直至听不见……

冬青醒过来时,身边站着黎苏,黎苏手里捧着一只搪瓷小碗,见冬青动了动眼,便蹲下来,要了一勺汤水,递到冬青嘴边。喝口红糖水,你出血太多了。

冬青眨眨眼,用手摸摸肚子,道,我生了?

黎苏点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冬青直直地看着黎苏,逼着黎苏又添一句,等过了月子,你就可以到双溪镇上去走走。大家都惦记着你。

冬青诺诺地问一句,男孩,女孩……孩子呢?

黎苏道,你先喝了……

冬青挣扎着坐起身子,四下看看,阁楼空荡荡的。楼梯咯吱地响起,翟向南上楼来,对着空气说一嘴,山高路远的,不过风水很好。早起就有太阳,日落西山时也能照见个把小时。黎苏沉默着起来,放下碗,道,冬青,孩子生出来时,已经没有气了。

冬青哗啦一下站起来,又一个趔趄,摔倒在床上,却见冬青嘴里喷出一口浓血,满嘴满胸地淌。

5

冬青这一躺,便是大半年,做了梦一样,等回过神来,便出落得像新姑娘,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婶娘暗自感叹,到底年轻人,底子好,出了一脚桶血,养个半年,便又都回去了。醒过来的冬青忽然对裁剪重新有了兴趣,镇上开始流行草绿色小翻领军装,冬青从镇上老街走过一躺,便记得了那式样。尺寸分离不差,她先给自己做了一件,穿在身上,惹得镇上一些同龄人都效仿着,扯了布料让冬青做一式一样的小军装。秋季征兵工作开始,冬青跟着镇上年轻人去看热闹,那些去体检的小年轻,还以为冬青是部队上下来的,左一个军官好,右一个军官好。煞是满足了冬青的小心思。婶娘后来索性收了裁剪台子,把软皮尺递给冬青,说,你出师了。

冬青搬回家,翟向南在院子西手边用砖头砌了一个小平屋,放一张裁剪台,一部缝纫机——已经不叫洋车了。双溪镇的小裁缝铺子便开张了。黎苏要放一挂鞭炮,冬青不让,说,这样就好。

就过去了几年,过了二十六岁生日后,冬青忽然成熟起来,也少有笑脸。收到过一封北京寄出的信,冬青哆嗦着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舍不得拆开来,揣在裤袋里。待到夜晚,院子都安静了,黎苏跟翟向南也熄了灯,月亮很好,没有云彩相伴,孤寂的挂在院子上空。冬青拿出那封信,看信封正面,背面,放在膝盖上,看看月亮。恍然有些迷糊着,耳边只是一些摇滚的声音,隔了这些年,像是旧了。冬青起身,从裁缝铺里拿出裁剪刀,剪开信封,先把信封细细地剪碎了,一丝一丝的,像裁剪衣服的边,待要再剪时,忽有想起什么,进铺子,出来,手里多了一根针,信纸平铺在地上,冬青用针刺出一些小孔,细细密密的,先是一个头型,再是眼睛,鼻子,嘴唇……黎苏夜半起来时,撩起窗帘,从木格子窗棂看出去,冬青的背弓起来。月亮照出的影子,灰蒙蒙的,在地上一耸一耸,黎苏转身问翟向南,那孩子即便真是没了气,你也得先让我看一眼,才找地埋了,用得着这样匆忙?翟向南正在穿衣,不耐烦地白一眼黎苏,想看看那个流氓生的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被呛了一口,黎苏便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砸向床上,翟向南来不及穿裤子,光着身子跳起来,对着黎苏掴了几个耳光。又在床上四面地寻找底裤,一把扯起来,骂了一句,都是贱骨头,不识好歹。

第二日,冬青的铺子里多了一个木头镜框,镶了玻璃,镜框里是一张像头。用针刺起来的,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五官齐全,不会说话。请冬青做衣服的见了怪怪的,问这是什么?冬青大多是漫不经心地答一句,随便挂挂。再问,冬青就拿下镜框,塞到台子底下的纸盒子里。纸盒子里塞满了碎布零料,都是没有用的,待年底打年糕烧了旺火,冬青便捧了纸盒子,到灶底,黎苏用一个火钳子,钳起碎布料,塞进灶膛,火很旺,有烟。

隔了年,就有人替冬青张罗着个人问题,冬青回绝黎苏说,翟家这么大一个院子,难不成还容不下我翟冬青?有一日,婶娘带口信来,让冬青过去台门一趟,冬青换了衣衫,拎了点果品便去了。婶娘撒手皮尺划粉剪刀后,仿佛一下子老了,竟然是躺在靠椅上跟冬青说话。拉些家常,后来婶娘便说,冬青,女人总是要跟了一个男人的。冬青垂了眼,听婶娘说完,站起来,冬青跟婶娘说,婶娘你给定吧。

回家的路上,月亮一直跟着,她忽然想起丁莉莉有一次说,冬青,我不喜欢月亮,都是假的。冬青问,世界要是没有月亮,我就去死——真是叫自己脸红的话。以为自己是浪漫的,终究敌不过婶娘的清眼——你还不如丁莉莉,丁莉莉还有个小铁匠挨着睡在一起,你呢?何苦为了一个还没有看清面目的人守着日子。刚进家门,黎苏就递给冬青一叠照片,冬青接过,有些恍惚。翟向南说,有几张相片上的男人家已经不算了,人家条件好,早就有人定了。翟向南指指照片上一个男子,道,这个是居民户口,吃饭这件事不用愁。冬青随便地扫了一眼相片,就答应下来。

之前,孙越良母亲来到双溪,给了黎苏一点饰品,黎苏刚从田里上岸,裤管上的泥还没有掸尽。孙家母亲见着冬青,十分喜欢,她是接生婆,很会看女人。待她一捏冬青的手,就放弃了让她做儿媳的想法——因为冬青已经是个妇人了。然后,冬青便把信扎起来,让孙太太带着去,不久,冬青收到一个厚厚的包裹。是孙越良退回来的信。这件事,冬青一直不明白,孙家母亲是如何知道了孙越良跟她的事?孙越良告诉她的吗?不像,也或者她自己偷着翻出抽屉里的物件,也包括信件,便看到了孙越良给冬青的信。冬青记得孙家母亲见到自己时,叹了口气:我道是他中了什么魔,一直不肯找对象,原来是这样。

赵勤富这件事上,黎苏背着冬青跟翟向南红过几次脸,黎苏认为一个人可以犯很多罪,就是不能犯流氓罪。加上赵勤富来过双溪镇化肥厂销售点,目空一切的样子,镇子里的人都是见识过的。以后这门亲戚是要走动的,他这个样子,我们做父母的以后还去不去看自己的囡子。翟向南撇撇嘴把黎苏的话顶了回去,道,你可别以为冬青不是我的骨肉我就不上心了——他终于还是记得这个由头,记得这个由头的意思便是,黎苏这辈子终究是欠了他的。当年要不是他翟向南,黎苏还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虽说当年黎家把祖产大半部分给了翟向南,但这算得了什么,不过让他在赌场惬意了三五回,钱这个东西,终究是身外之物。他翟向南因为替黎苏打了圆场娶了她,才没有另外娶妻生子。他是亏的。黎苏盯着翟向南看,翟向南一五一十把赵勤富的优缺点罗列一番,总体来说,优点大于缺点——谁没有缺点。

便定了一桩婚事,这年冬天,冬青穿上自己做的一件大红丹凤朝阳花棉袄。丁莉莉已经不在了,但是伴娘还是有的,屋后的莲珍,镇西头的春仙,还有隔壁的华琴,跟冬青不相上下的年纪,当个伴娘实在是恰如其分的好。前一日,冬青独自去了丁莉莉家,不曾想,丁莉莉的像头早已不挂在堂前,冬青才想起丁莉莉的弟弟娶媳妇了,总不能在那样喜庆的日子里挂着这么个早逝的女人。拿下了便再也没有挂上去。没有了像头的丁莉莉家,冬青忽然觉得自己的到访有些突然,日子一晃便去了五年。这五年,外面世界都已经变了,只剩下自己还触目惊心地生活在往事里。冬青看着曾经挂着丁莉莉像头的地方,贴上了一张年画,农业大丰收,五谷丰登的欢喜,原想着要来告别的,却是觉得可笑,看着丁莉莉弟弟一家三口喜乐乐的样子,再也说不出来,只是掏出一把喜糖,塞给小孩子,便出了门。

第二日,迎亲的拖拉机早早地停在院子门口,赵勤富舅舅戴着一顶咖啡色绒面帽子,突然地有些干部气息,压得冬青无端有些难受。婶娘替冬青洗脸,修面,编辫子,盘了个发髻。冬青在一片残缺的镜子里左右看看,忽地抽出一个簪子,簪子是黎苏最后的嫁妆,玉质的,祖母绿,不起眼。头发在冬青脑后散落下来,婶娘大惊,一手托住了头发,道,你就要看着自己这样散了发。母亲叹口气。

黎苏的脸看起来依旧白净,保留了上海弄堂好人家的底子,要不是眉眼之间的错愕,几乎没有沧桑感。只是,她从心底里知道黎苏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她的脸面体现出来的好,主要是隐秘的事情太多。比如,母亲从来不肯说起自己的身世。黎苏听说冬青想到上海读书,先是沉默,后来便掼出来一句,上海的好你还够不到。

“等我好了,我会带你离开双溪的。”冬青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黎苏摆摆手,问,婶娘,箱底的红纸包是放在左边还是右边?婶娘一愣,说,我倒忘了,现在都破了这些硬规矩,随便压在箱底就是了。

嫁妆是备足了的,几个伴娘都夸冬青福气好,拖拉机嘭嘭嘭把一车穿红戴绿的女子装到了县城。商业城旁边的弄堂,已经放了鞭炮,残红满地,赵勤富从楼梯上慢慢地下来。冬青看到赵勤富抽完最后一口烟,踱步过来,早已有人端过一张凳子,冬青就着凳子下了拖拉机,赵勤富像抱了一捆柴禾,费力地往二楼走。伴娘们依旧停在拖拉机上,窃窃地说开去,到底是居民,住的是水泥结构的房子,二楼,是单位分的吧。冬青算是嫁到城里了。

道喜的人三三两两都走了,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有门上房间那些大红的“ ”字,依然没有从热闹之中回过神来。冬青头上的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发夹一松,盘在后脑的发髻便垮垮地,不像个新娘,倒像个刚起床来不及梳洗的妇人。她站在镜子面前,试图用摩丝把发型重新固定,刚喷了一下,就觉得身子一轻,赵勤富已经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冬青挣扎着说,哎,哎。话没有说完,赵勤富已经把她放到床上,冬青眼见着她的新婚丈夫松了皮带,解了裤扣,露出小半截身子。冬青手肘一撑,坐起来,她很不适应这样的场景,做梦一般,刚才的喜气此刻重新回想起来,似乎是假的。

不等冬青回过神,赵勤富已经把她推倒在床上,接着冬青听到的是粗重的呼吸,冬青看着倒过来的层层叠叠的“ ”,一点点回过神来,她已经离开双溪镇,正式成为赵勤富的妻子。这个富春化肥厂工人,有着矮墩而结实的身子,他的粗俗让冬青心惊肉跳。冬青幻想过很多次场景,总也没有现实来得具体,等她半身不遂一般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清理身子时,赵勤富一个横虎跳起了身,一巴掌打在冬青的下身——火辣辣的疼痛堪比拿刀来回切割。冬青怔怔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新婚丈夫,来不及问出话来,赵勤富的第二个巴掌已经落在冬青脸上,嘴角的血流出来,滴在床单上,很快洇开去,冬青用手指捺了点血,拿起来看。

赵勤富也用手指在床单上擦了擦,凑到冬青眼前,恨声道,我怎么看不到这个,你的身子被人碰过了?赵勤富委屈,跳下床来,压低了声音道,我赵勤富好歹是个工人,你一个农民户口,看在你有裁缝手艺的份上,我也忍了,原来你早就不是个干净的身子,一直没有嫁出去是不是就光等着来害我。

冬青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面前赤身裸体的赵勤富,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嘴冲到卫生间,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在水池里洗净了,再装回去。要是能够,冬青也希望把身子也洗净了,即便这辈子都不嫁人,心里也踏实一些。迷糊之中,赵勤富横着又把冬青扛起来,冬青挣扎着喊,放开我,放开我。

赵勤富顾不得冬青撕咬,用身子又扎扎实实把冬青教训了一遍,一直到粉红色的床单上渗出了鲜红的血水。像个废人,躺着,睡了去,又醒来。天像是亮过一次,又黑了。再亮了,再黑一次,等冬青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站在床前,冬青喊一声,妈。

黎苏摸摸冬青的额头,道,怎么刚结婚就病了呢?

要落泪,让我哭个够,以后,我便再也不要落泪了,我从双溪镇嫁到城里,是来生活的,过好日子的,不是哭哭啼啼叫人看笑话的。冬青酝酿了强大的委屈的情绪,却发觉没有眼泪,她抬起手来,用手背碰碰眼睛,干涩得很。这才想起,这几天一直做梦,梦里的泪水流淌成了河。冬青忽然对着黎苏一笑,笑得黎苏心里寒噤着手一抖索,水洒出来。

家里很安静,跟母亲坐在客厅吃饭,黎苏问冬青赵勤富对你怎么样?

就那样。

冬青夹了一筷子茭白给母亲。

就那样是怎样?黎苏扒一口饭,道,我看你是扎扎实实地瘦了,也不是瘦了,像是全身的血都被抽空了,一个人白了了的没有精神气。

冬青看一眼母亲,问,他没来?

黎苏道,都来了,到半路又回去了,说去看个人,我哪会不知道,上了赌场。

冬青道,他欠下的那些赌款可都是你帮着还的?我就知道你是打算把后半世的日子都打发了给他……

黎苏忽然问,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冬青一口饭卡在嗓子眼,噎住了,脸涨得紫红,道,我一个农民……哪能白白地在城里享福,总得要死过一次才能讨得一条命活下去。

黎苏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放下饭碗,急急地要回去。冬青也不挽留,走到门边,黎苏忽然说,翟向南不知哪来的钱,前阵子忽然把赌款都还清了。

冬青定定地看着母亲,道,你要活到一百岁,等着我把日子过好了,就来接你。

黎苏打量一下客厅,道,还是双溪的院子大,我怕是住不惯这逼里逼仄的城里。

6

赵勤富闷头吃饭,舅舅在一边咪一口酒,看外甥的模样,分明是憋了一口气。到底是过来人,舅舅也不慌张,如今外甥媳妇已经娶进家门,就算半夜梦见早逝的姐姐,也有个交代,赵家没有绝后。舅舅有些感触地看着赵勤富,举举酒杯,道,真戒了?

赵勤富素来怕舅舅,以前到舅舅家,要是舅舅不在,总要偷偷倒一杯闷口喝了。舅妈有时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经意地拿几粒花生米放在小碟子里,赵勤富便坐下来,就着花生米喝酒,速度当然很快,他怕舅舅回来见到要生气。当年要不是他喝了点酒犯迷糊去摸女孩的胸,又克制不住性情去扒拉人家的裤子,也不会犯事。按舅舅的意思,你犯罪也得讲究个体面,流氓罪,赵家脸面都给丢尽了。基于这点,在舅舅面前,赵勤富多半要收敛一些。

赵勤富窝了一肚子火光吃白饭,也不就菜,舅妈对眼看了看舅舅,两人会意。舅舅把酒盅一顿,道,你这相道做给谁看。赵勤富忙不迭地开始夹菜,大口吃饭大筷子夹菜,索性又添了一碗饭。吃着吃着,茄子底下翻出一块肉来,一口吃了,又从豇豆底下撬出一块肉来,再一口吃了。等到他从南瓜底下挖出同样大小的肉时,舅舅已经喝罢酒,舅妈端上来一碗饭,舅舅扒拉几口离开饭桌,只留下赵勤富呆呆地看着干菜底下隐约冒头的肉。赵勤富有些拘谨,舅妈索性夹起干菜肉,扣在赵勤富的碗里,道,这日子,不就是青菜萝卜豇豆茄,柴米油盐酱醋茶,外表面看着五颜六色,实在都一样,东挑西捡最终就是一块肉。

赵勤富出门时,舅舅已经离家去上班,舅妈塞给赵勤富一包旧衣服,说,已经洗干净了,回家让冬青剪一剪缝一缝总有个二三十块尿布好做。赵勤富犹豫一下,还是不甘心,说出口来,我一个居民……舅妈打断赵勤富的话,早点生个儿子才是要事。赵勤富犹是委屈,道,找个农民我已经,低就了,她……

舅妈直愣愣地问,她怎么了?不就是谈过一个对象……你那年不也破过一个女囡子,人家向谁要清白去?

赵勤富被舅妈劈面这么一句,像一桶冷水从头顶泼来,居然踉跄一下,抓过舅妈手里的布包,推起脚踏车,“听听汤汤”地远了去。

赵勤富回到家里,见地上放着一把青菜,三根细长的丝瓜,一边滚着一个蜜瓜,轻轻踢了一脚。冬青道,婶娘地里摘来。她没有告诉赵勤富,婶娘也带来一封信——我想寻个生活做做,冬青道。

赵勤富看着冬青刚刚洗完未曾吹干的头发,来了兴致,不知是被舅妈兜头浇了水醒悟过来,还是有些不甘,急急地把布包往桌上一丢,抱起冬青。冬青被凌空架起,只是挣扎,说,我还没吃饭,肚子饿。赵勤富道,那我先让你吃饱。冬青闻听此言懊恼着咬紧嘴唇,觉得是自己撩拨了他的性情,使他说出这么生猛的话来。越发咬紧嘴唇,赵勤富的嘴闷住冬青的嘴,也不说话,只是求欢,他想起舅妈说的,外表面看着五颜六色,最终还不是一块肉。现在,他的肉身压在冬青的肉身上,一瞬间赵勤富有怜惜的意味,他还抽空用手摸了摸冬青的脸,是一把泪水,他只是隐隐地心疼,便用嘴唇去安慰那些眼泪。冬青闻着有些血腥味,十个手指抓在赵勤富后背,指甲抠进皮肤,只觉钝钝地阻碍。只听得赵勤富在耳边呻吟,然后便松了手,待放开冬青,冬青才从一侧大衣柜镜子里看到,赵勤富满嘴的血,还有两人脸上的血,冬青惊恐地拿被角蒙住眼睛。

冬青的痛来自脚底,真是不可思议,这疼痛怎么就蔓延到脚底了呢?冬青踮着脚尖从箱子底部翻出一个手帕包,打开来。白色的信封经由了很多人的手,有些褶皱,边沿也被磨得毛糙。孙越良的字仿佛有了都市气息,还带着体温,婶娘递过信,道,等不等,都是空。冬青被婶娘的话刺得生痛,任性道,我就不能有个盼头。婶娘沉吟片刻,道,别留着这东西,白纸黑字的叫人给捏了把柄。

冬青一边看一边想起那悠长的胡琴声,中药的味道,还有那件白衬衫。

冬青走到窗前,看着灰色的天空,一群鸽子呜呜地掠过,它们有说有笑地从冬青窗前过去了。第一次听到鸽哨的声音,是在一个早晨,赵勤富趴着,看起来睡得很沉。冬青煮了番薯粥,等赵勤富起来,赵勤富在富春化肥厂上班,从仓库背化肥到农用车上,或者从大卡车上背化肥到仓库,干的都是体力活。冬青想想又站起来,拿了两个鸡蛋,放到锅里煮,等鸡蛋熟了,赵勤富迷糊地醒过来,问时间。冬青说,还有半个钟头。

赵勤富说,我短脚裤呢。冬青说,在枕头边。赵勤富躺着不动,哗啦一下掀开被子,冬青惊惶地看着赵勤富裸露的身子。这时一阵陌生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冬青逃难似地奔到窗前,看到一群鸽子飞过去了。赵勤富说,没听到过?

冬青摇头。

鸽哨。赵勤富说。

能不能……你能不能穿短脚裤睡觉——冬青拉上窗帘。

我自己家里,还不能自在一点?赵勤富没好气地起身,穿衣,进洗手间。

鸽哨。这之后,冬青每听到这声音,便想起赵勤富裸露的身子。坦白地说,要是这个身子不对自己粗暴地侵略,作为男人,还是很健朗的。只是……冬青开始由衷地责备自己,或者自己真的不该结婚,不该拿一个不干净的身子,跟一个强壮的男人的身子去匹配。冬青环顾房间,看到一个未曾剪破的信封,上面有孙越良的地址,冬青拿起火柴,嚓一下点着,房间即刻有烧焦的味道。

有一日,冬青坐下来写信:窗外有鸽哨……写完便觉得无趣,撕了信纸,在房间来回走一走,又坐下来。这一次,一个字也没有,不是写不出,而是太多的事情,不知从何说起。枯坐良久,冬青索性丢了墨水钢笔——她记起来,那支钢笔是孙越良送给她的,那天他们俩坐在溪岸边,冬青教孙越良认野草。野草也有名字,小鸡米草,饭窝头草,盘子草,情恨草——冬青一边在本子上画出草的形状,记录草名,一边问怎么会有这种名字的草?两人对着“情恨草”三个字发呆。

冬青重新把手帕摊开,钢笔,剪碎的信,还有一只烧了一半的信封,齐整地包起。把手帕包放到箱子底下——她对自己说,我总是在等你,不知有没有这个命。

院门半开着,冬青轻轻推开,翟向南在矮凳上坐着,手指蘸着口水在数零碎角票分票。抬头见冬青,没头没脑说一句,还差十块七角五分。冬青来不及放下提包,忙不迭地掏出皮夹,拧了三张十块的递给翟向南,翟向南接过便起身。冬青问,妈呢?

在医院。翟向南指指一侧的厢房,说,不知哪个根搭错了,从城里回来后,就没进房睡过,闷出病了。冬青转身出了门。

黎苏虚弱地躺着,冬青打了开水,倒了一杯水放到床头柜上,想一想便出门,走过三条街,到邮电所打电话。拨了好几次才算通了,化肥厂传达室老头说,赵勤富一早就送化肥下乡了,估摸着要傍晚回来。冬青便没了话,待追问时,她才说,要是他早回来,帮我留个口信,我在镇上住几日再回去。出了邮电所,却突然想起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像长在身上了,或者说已经成了一根眉毛,眨眨眼便有了。021开头,上海号码,010开头,北京号码,孙越良每一封信最后,都有一串数字留下,告诉冬青他的宿舍楼下有门卫,他跟门卫关系处好了,你有空给我打电话吧。你给我打电话吧。

孙越良应该在北京,最后一封信上说,北京的空气里都是摇滚的味道,没有二胡,有京胡,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冬青,我想你,我很想你。

冬青排队领号打长途,待轮到自己时,却又站住了,后面的人催着快点快点,她便进了隔间。拿起听筒,拨号。听筒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脎宁。纯正的上海口音,原来拨出的是上海号码,冬青愣一愣说,我找那个拉胡琴的。

侬是傻宁?对方问。冬青听不清,顿一顿说,对不起,打错了。

侬等一歇。壳托一声,对方放下话机,隐约的声音传来:孙越良,孙越良,有人找。

恍然之间觉得是梦境,不是在北京吗?怎么又回到了上海?冬青的手剧烈抖动,拿不稳听筒,咔哒一下,听筒掉落在地,因为有话线卷曲地牵扯着,听筒又弹跳一下,在半空中晃起来。似有万千波涛,汹涌着奔上来,挤挤挨挨堵住冬青的心口,冬青蹲下来,只听得话筒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喂,我是孙越良,哪位找我?喂……冬青?冬青……冬青……

冬青回到病房,黎苏看看窗外,太阳落在窗台上,翟向南从窗外走过。冬青问,把我说到那户人家,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黎苏的眼睛瞄一眼窗外,问,赵勤富吗?是不是闻不惯化肥的味道。

冬青说,这我知道,可他……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都已经这样了,熬一熬,就过了。黎苏显然在掩饰什么,她把杯子递还给冬青,身子慢慢地窝到被子底下。传出闷闷的一句,多跑几趟医院,把身子看看好,添个一男半女,他再有意见,也会淡。

母女俩很久没有身子挨着身子睡觉,这万难的事居然在病房,冬青先躺在黎苏脚边,一双眼睛合上张开,张开又合上。黎苏迷糊中握住冬青的手,梦呓一般说了几句,不是我放低你,总归他是居民户口,能在化肥厂上班说明有背景,他舅帮衬外甥。你自己也找个事做,省得闲出毛病来,化肥厂味道是浓了点,总是拿的活络钱。

冬青本想避开这个话题,她想起那天家里来过一个客人,是个陌生人,说着说着便让冬青听出了不妥,她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赵勤富刚从牢里出来没多久——那是狱友,好像日子都不好过,便说到能不能在化肥上赚点钱,可惜现在没有门路,要不到化肥。

那时你的光景真不好。狱友强调一句,赵勤富充满感激道,要不是你给罩着,我不定就死在里面了。

赵勤富跟狱友的谈话很久都在冬青的心里起着波澜,想必赵勤富在监牢里是吃了苦头的,他身上大小不一的疤痕大约就是在那里落下的,冬青倒是生出一份同情心来。

第二日,安顿好黎苏,冬青把屋子整理一遍,又到小厢房去坐了坐,厢房冷清清的。便听见嘭嘭嘭拖拉机的声音,赵勤富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返身又背起一袋化肥,径直走到院子里,把化肥堆到屋檐下,又用塑料布给遮盖好,压上几块破砖头。对着翟向南看看,微微提了提嘴角算是打招呼,倒是翟向南,有些讨好地掏出烟来,赵勤富接过一根,伸手要了翟向南嘴上的烟,就了火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在翟向南看来倒有些恩宠的意味。赵勤富说,厂里库存不多,我留了一袋,快要圃番薯了吧。

拿化肥看望岳父母,也少见。但是这样的一份心思,冬青却有些触动,当天晚上便坐着拖拉机跟着赵勤富回到商业城楼上的家。

7

一本日历即将撕光,冬青才恍然想起嫁过来快两年了,日子真是快。冬青已经准备好了协议,只等赵勤富同意,她便离开,做回农民吧,大概命中注定了要刨地。赵勤富的怒吼还在耳边,对于女人的鄙薄,赵勤富的词汇极其丰富。冬青坐在医院大门边的花坛,茫然地看着四周人来人往,觉得被自己踢出了世界,她的心绪往上升起,从半空中看着自己。这样一个女人,从双溪镇出来,裤管上的泥土来不及洗干净,现在也成了工艺厂的工人,穿着米色长风衣,拿起画笔画屏风,俨然是艺术家了。按赵勤富的说法是,你是工人阶级了,要有工人的样子,不要一天到晚皱着眉——因为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赵勤富难得有好心情,好在骨子里赵勤富也不是特别想要孩子,要不是舅舅逼得急,他也不愿拿出工资给冬青采中药。

后来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肉团团的好看,又叔叔阿姨地喊着诱惑到他,便特别想要个孩子。先是自己偷偷去了趟医院查,怀疑自己在里面时被踢伤了,后来又让冬青去医院,再后来听说贵州山区有一种草药很灵,赵勤富辗转联系上了狱友,硬是去了一趟贵州大山。药是要到了,可惜刚跟狱友分手就被偷了钱。再回去找狱友却被告知刚来了辆警车,把狱友给捉了去,说是偷盗的毛病又犯了,像是上了瘾,偷回来的东西装满了一间破屋。赵勤富求告无门,索性拿泥巴糊了脸面,沿路乞讨千辛万苦回到了家。看着那一包草药,冬青下决心,即便是毒药我也得吃,夫妻俩也不分你我,熬药熬两份,一人一碗。

整个两年,屋子里几乎被草药气息浸透了,走在屋子楼下,都能闻到楼上溢出的草药味道。那段时间,赵勤富像一头辛勤耕耘的老黄牛,夜夜在冬青这块田里劳作,额前的一撮头发先泛了黄,再过一段时间就白了去。脸色先是红润光洁,渐渐地透出不支,明眼人都能看出房事过度了。冬青终有几次不堪忍受有所抵触,赵勤富便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说我不过是借你的肚子,别把自己当公主,还碰不得,等有了我的种,看我再来要你不?

舅妈看不过去,唤了冬青去家里,满满地烧了一桌好菜,算是慰劳冬青。可冬青看到那一碗红烧肉,想到赵勤富的呢喃,不就是一块肉,以为有什么不同——冬青想起那些夜晚,居然恶心起来,忍着难受吃了一碗饭。舅妈撕了几张日历,自言自语道,你们这没日没夜地又煎又熬的,都有两年了,是个水塘也要榨干的。

又隔了些日子,预产期越来越近,冬青打开箱子,翻出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尿布,一块一块万国旗一样挂满了阳台。再要找几件小孩衣服时,却看到那个手帕包,冬青看着这齐整的被重压到扁扁的小包,隔世之感。看着看着又塞回到箱子底下,冬青摸摸肚子,对着空气写信,有一千年那么长。冬青“嘭”一下合上箱盖,居然闻到一种陈旧的味道。

赵勤富最近很忙,自从冬青有了身孕,赵勤富整个人变了性情,有时温柔得像只猫,窝在冬青胸前。有时又狂躁,叫冬青难以捉摸。有一次夫妻俩躺在床上,赵勤富照例用手摸摸冬青的肚子,有点满足,忍不住要去听听肚子的反应。突然之间掀掉盖在冬青身上的被子,怒吼着我赵勤富吃大亏了,别让我看到这个绝种的,我把他五马分尸,常听得冬青心惊肉跳,知道他又在介意冬青之前的恋爱事实。冬青曾经下过决心要离开赵勤富,比如有一次她跟舅妈长谈一次,舅妈算是看过世事的,听冬青诉说便也忍不住落了泪,觉得赵勤富太刻薄了。她撩起冬青的衣衫,背上,腰际,胸前,乳头落满了烧焦的疤痕。分就分了吧——舅妈答应冬青的请求,说要是真分开了,她会折中说话,绝不向着外甥,可等到冬青打算离开那间屋子时,怀孕的事阻止了冬青离婚的决心。

孩子出生后大约有半年光景,冬青的日子算是安逸的,赵勤富说我现在除了背化肥,还可以赚到一点小外快,养得起你母子俩,你只要替我带好儿子就是。在给孩子取名字的问题上,赵勤富表现出了十分的随和,问冬青,你觉得我们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冬青说你定。

那怎么行?为了生个儿子,你的命都快丢了,你是最有权利的。冬青从不在赵勤富面前喂奶,倒是赵勤富,每每在冬青喂食的时候凑过来。冬青看着儿子圆溜溜的眼睛,心底柔软,有时也任由了赵勤富的注视。

安安。叫安安好不好?赵勤富盯着儿子吮吸的嘴。

冬青放下衣服,把儿子放到床上,给掖好被头,说,安安要睡觉了——算是同意了这个名字。

眼见着安安到了两岁头上,已经能够在草地上奔跑,有时冬青看着那些野草,会有片刻的恍惚。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安静的下午,孙越良的本子上,画满了野草。

冬青现在有些认命,她看着赵勤富依然贪恋的眼神,再看看儿子安安的小手,觉得日子本来便是如此,几百几千年就这一个样,还想要怎么样呢?冬青渐渐地就不再追问。甚至有一次碰到婶娘,也坦然地说起自己现在过得很踏实,婶娘有些释然,说,你总算醒过来了,冬青道,这么些年,他没有回来找过我,我是不敢信了。婶娘欲言又止,终于憋不住,道出真情。说孙越良有一封信写给她,问冬青的事。婶娘说我没有给回音。之后孙越良还有过一封信寄来,说自己在北京陷入一桩案子,现在身陷囹圄,只求跟冬青见一面,死了也情愿。

闻听这些,冬青只觉得是在说远古的事,当婶娘拿出一封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时,冬青一把抢过来看,才知孙越良被卷进一件私人恩怨的大事,在一个封闭的房间住了一年——冬青的脑海轰地一下,孙越良被囚禁时期,她正尽心尽力吃着那些草药。

冬青又得知,翟向南把孙越良寄来的信汇过来的钱一并留下了,又寄了一张冬青跟赵勤富的结婚两寸照给孙越良。

他这么做也没错,婶娘说,难不成你嫁人了还想跟他有瓜葛。

婶娘对这件事的理解,有意无意地让冬青觉得寒心,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人懂得她。婶娘她怎么了,冬青有些伤感——这之后冬青便不再回到双溪。只是有一天,翟向南忽然找到冬青,犹豫着问起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孩可能要来住几天,家里方便不方便。冬青冷眼看着翟向南,说要多少。

这次我真不是来要钱的。翟向南有被误解的急躁。

冬青一口回绝了翟向南。

便再没了联络,大都是冬青带点吃食衣裳什么的给黎苏,再后来居然在老街遇见了婶娘,婶娘依旧不会老去的样子……只是言谈之中都是隔了世的恍惚。说自己活了那么久,真是累了,或者说不想被人家等了,才知婶娘的一个故事,婶娘被一个男子恋了一辈子,那人现在还未成家,只等着婶娘点个头。婶娘不知是看透了痴男怨女,还是别的原因,终究没有答应。之前一段时间,那个男子跋山涉水过来看望婶娘,在婶娘家后山搭了一间木屋,静静地坐着升了天。那时,婶娘陪在一边,两人穿戴整齐,手边一个包裹,放了丧葬费用——婶娘留了一句话给黎苏,姐,连木屋一起埋了。待过一段时间,黎苏带来一个包裹,是裁缝家什,婶娘被安葬在山湾,跟男子合葬在一起。冬青听到这里,觉得日子突然被拉了回去,想起丁莉莉跟小铁匠的情事来。他们一同睡在棺材里,不知投了胎没,重新投胎后的他们,会不会再有前世的情分。黎苏又说起家里平白多了一个女孩,瘦瘦弱弱的,翟向南说是远方表亲的女儿,家里出了点变故,有点托孤的意味。冬青记起翟向南曾经说过这事,觉得有些疑惑,回去时在院子里看到女孩,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女孩儿,大约七八岁光景,看着冬青就怯生生地要躲起来。冬青握住女孩的手,女孩便依偎过来,冬青嗅到女孩发梢洗发水的味道,猜测远方表亲该是有家底的,不像很多家里女孩都用肥皂洗头。冬青一手牵着安安,一手牵着女孩,低头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抬眼扑闪着睫毛说,暖暖。

什么?冬青一下子没有听明白,翟向南添了一句,表姨婆给取的,叫囡囡。

冬青看着囡囡的眼,想了想,松开安安的手,弯腰抱起囡囡。问,你姓什么?

囡囡摇头。冬青有说不出的迷惑,做梦一般。

8

黎苏牵着囡囡到供销社棉布柜台,量了一块花布,她打算替囡囡做一套新衣,冬青嫁了,婶娘走了,双溪镇已经没有裁缝。黎苏因着农闲,索性自己动手,凭着早先在婶娘处看到的量裁,硬是替囡囡缝了一套花衣裳。翟向南见此情形,有心要留下囡囡,却又担忧后续问题,以后谁给你念书识字?三病四痛找谁要医药费去?看来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可也找不到更好的,只得先拖着,直到黎苏发话。

黎苏原本对囡囡的身世来历有些疑心,过去一两个月,两人过得很融洽,加上囡囡乖巧懂事,从不惹她生气,黎苏也就忽略了囡囡的来处。偶尔也会跟翟向南念叨起,这囡囡家爹妈也放心——她的语气本就犹豫,所以常被翟向南坚定地打断。翟向南说,她家祖上有恩于黎家,你大小姐哪里记得这些。这么一说,黎苏恨不得把囡囡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翟向南有几次下了狠心,想告诉黎苏囡囡家父母死光了,这囡囡算是托孤了,养着吧,可一见到厢房那张旧的裁剪板,裁剪板上那些散落的零碎布料,总不忍心这么拖着,终于打算隔天走一趟县城。

可是,没等翟向南搭上班车,黎苏在车站截住了翟向南,黎苏什么也不说,只用眼睛看着翟向南,翟向南被盯着难受,跟在黎苏屁股后面回了家。

一进院门,黎苏便让囡囡到屋后菜地去拔芹菜,囡囡一走,黎苏便把一个布包裹摔到翟向南面前。翟向南疑惑地拆开来看,却是囡囡的初生婴儿服,还有奶瓶,这些东西都是黎苏跟婶娘去别处镇上买的。她清楚地记得那件婴儿毛衫,是她把一堆银手镯换了现钱,买了最好的棉布,交给婶娘做了两件毛衫。那根包布的带子黎苏从箱底翻出来,那时黎家有个丫头专供女工,会织布,会织带子,一团红绿相间的带子黎苏一直带在身边。冬青从邻镇医院回来,住到婶娘楼上后,黎苏便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孩子的出生。

翟向南装着迷惑,问这是什么?抬头看到黎苏眼里的冷,便说了实情,没错,是她,是这个孩子。

黎苏道,你倒是有这心肠拿一把刀,剪断脐带。冬青不是你生的,不指望你心疼她。翟向南粗暴地打断黎苏,我这不都是为了她好,她才多大,养着个孩子,以后怎么嫁人?

黎苏道,我道是哪里掉下钱来被你捡到,还了四邻的钱,镇西那场子的赌债,你欠了两年,要不是这孩子,你的手早被剁了。

翟向南虽然承认他拿到一笔钱,可他还是强调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不希望冬青小小年纪就把以后给毁了。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那户人家光景很好,男的做篾匠,女的料理家务,谁知这一年不知犯了哪门星宿,病痛不断,家里还常有蛇虫百足出现,算命的说是囡囡犯了星宿。这一家现在不敢再要囡囡了。

囡囡最怕翟向南说出爸爸妈妈这些字眼来,有一次在梦里哭醒,窝在黎苏怀里,说不要回家。黎苏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来到酱油铺当丫环,虽然被轻慢,却宁愿这样呆着,也不愿回到上海弄堂那个家里,仿佛家里藏了一些咒语,让她感到心惊肉跳。黎苏安抚囡囡道,不回家,跟奶奶过。

黎苏不是没有想过让冬青跟囡囡相认,她甚至带着囡囡去过县城,一老一小旅途奔波疲惫地来到冬青家楼下,却猛地听见赵勤富的声音。安安在哭,还有锅碗瓢盆破碎的声音,夹杂着扭打的恐慌。黎苏一步步走上楼梯,敲响冬青家门,黎苏喊,小青,小青。

赵勤富忽然开了门,见到黎苏,有些尴尬,站到一边要让黎苏进屋,黎苏抖索着说,小青哪里不对你告诉我,我带她回双溪教训好了再送出来。

赵勤富忽然笑了笑,道,这些年,我胸口堵了一口气,像要闷死了。

黎苏便明了赵勤富在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计较这件事,到这个时候,黎苏才深刻地痛恨起翟向南来,要不是他急着把冬青嫁出去,也不至于找到赵勤富。可转念却又摇头,是命,早定好了的。黎苏想起她第一次来看望出嫁的冬青,冬青那被抽干了血的脸色,神情,她想不出要受到怎样的屈辱和刻薄,才可以把一个人折磨成那样。黎苏忽然之间出手,闪了赵勤富一个耳光,道,这个巴掌,我替小青还你。以后,你要是手痒了想打人,到双溪来,我等着你。

黎苏急忙转过身子,往楼下走,囡囡紧张地看着黎苏,怯生生往上跨了几个台阶,一只手牵住黎苏,黎苏却跌坐在台阶上。赵勤富慌忙下了几个台阶,来扶黎苏,黎苏摆摆手,道,该是她欠你的。

赵勤富怔了怔,犹豫着上楼,进屋嘭的一声关了门。猛听得冬青喑哑着嗓子哭出来,妈——黎苏晃荡着站起来,由囡囡搀扶着,下了楼梯。

过一段时间,黎苏在厢房搭起一张木板床,安了两床被子,小的那床她新垫了些棉花,囡囡钻进被窝。黎苏喘着气说,奶奶老了。这样一住便是大半年,到霜降时节,黎苏忽然身体不适,按照翟向南的意思,索性把囡囡送到县城,黎苏不依,两人为此又一场冷战。

这一天,赵勤富送化肥到双溪镇代销店,遇见翟向南,翟向南带着囡囡来抓药,说起黎苏的身体。赵勤富心底藏了一些难堪,犹豫一下走几步进了饮食部,买了十只包子,又在水果店买了两斤苹果,托翟向南带过去。翟向南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囡囡,囡囡道,留给奶奶吃。赵勤富见囡囡懂事,问起囡囡的爸妈,翟向南现成编了个谎言,说是远房亲戚的闺女,人家出去赚钱了,到北京,囡囡水土不服,先托付给他。翟向南随口说起亲戚家出手大方,也给一点生活费,又说起在外面有门路,赵勤富便带着囡囡到了县城。

冬青看到囡囡怯生生的模样,不明白赵勤富何以忽然慈悲为怀,但见赵勤富对囡囡的态度和善,省下心来。五十平米的家本来就局促,又因赵勤富现在时不时有化肥带回家来,除了刺鼻的氨水味,只觉得挤来挤去都是人。冬青在安安房间搭了一张床,两个小孩子倒也融洽,这样就到了第二年春夏之际。

这一日,冬青已经去上班,赵勤富因闪了腰在家休息,两个孩子在房间折纸鹤,不知怎的赵勤富忽然就把囡囡喊出房间,让她站在自己面前。左看右看,一巴掌拍在桌上,一只茶杯跳起来,掉到地上碎了。这一日起,家里便没有安生过。先是赵勤富口头对囡囡的身世怀疑,吃饭时会突然看着冬青,再看看囡囡,道,吃相一个样。再是囡囡跟安安闹腾后落泪的神情,赵勤富看得发呆,心里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却不知跟谁说去。趁去双溪镇特地约了翟向南,躲闪着问起囡囡的身世,翟向南恼火,说你是什么意思?

赵勤富顿一下,转身便走,走几步又回来,道,这丫头跟冬青小时候一个模子。

翟向南的手抖索一下,一根烟掉地上,几步跨前,一把拉住赵勤富,道,你别瞎想,你又如何知道冬青小时候,要是不方便,我这就跟你去县城,把囡囡带回来——真的把囡囡给带回了双溪。

夜里行房时,赵勤富忽然打开了灯——赵勤富在牢里,曾经被狱友灼伤了下身,狱友一时起了歹意,在赵勤富下腹处一直到私密处,用烟头烫出一只葫芦来。因此,从第一次赵勤富掴了冬青下身开始,夫妻俩行房事从不开灯,省略了很多不适。此刻,灯忽然被打开,房间霎时亮堂堂了,赵勤富一把掀开被子,两个纠缠四年的身子忽然直面相向,冬青浑身不自在。赵勤富却跪起来,这一跪倒叫冬青大惊失色,她看清楚了赵勤富的下身,该怎么形容呢?因为烟火烫伤过的地方已经变了颜色,而那些颜色又不统一,在冬青看来,仿佛一个怪兽定定地看着自己。冬青赶紧用被角蒙住眼睛,又用一双脚寻找到被子,身子一弓,又钻进了被窝。

赵勤富却重新掀开被子,一双手一下子按住冬青的小腹,来回摸着。

冬青挣扎着拿开赵勤富的手问,你想干什么?

赵勤富怒声道,你这些条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安安之前,你是不是已经生过了?我只以为你被碰过身子,你倒真的还生出一个来了?

冬青回到双溪,发现黎苏的枕边床头连柴灶上都贴了赞美诗,想起来就唱一句,我的故乡在天堂,原来母亲信了上帝。见着冬青,母亲有些呆滞着,额头新包了纱布,隐约透出血色来。几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谁都没说话,闷闷的,叫冬青忽然觉得家很生疏。去老街买白糖,小店多嘴的售货员告诉冬青,黎苏信了上帝,说话做事都不像双溪镇上的人——有个站着吃柜头酒的老汉说,她本来就是上海赤佬,这二三十年也煨不熟。售货员接着说,冬青,你姆妈也真是的,信什么不好,偏要去信耶稣,听说耶稣是被洋钉钉死的,你说自己都被钉死了手脚,还怎么来拯救?

冬青付钱拿起白糖要离开,又走进来一个喝柜台酒的闲人,见到冬青,忙着说,翟向南又把黎苏拎起来摔地上了。冬青慌了神,出门,身后传来议论,这个黎苏,自从被翟向南推到水里浸了半天,到现在还回不过神来。

冬青推开院门却见黎苏坐在地上,翟向南在一边气咻咻的吐了一口痰,黎苏双手放在膝盖上,见到冬青也没反应。冬青冲过去,一包糖砸到翟向南脸上,你凭什么打她?白糖掉到地上,散开去,几只母鸡踱步过来,细致地捡拾白糖。翟向南飞起一脚,踢中一只母鸡,用力太猛,母鸡的肚子被踢破,只见母鸡摇晃着走几步,栽倒在地。

按理是该哭一哭的,只是被愤怒塞满了胸腔,冬青费了好大劲才咽下一口气,过去要扶起黎苏,却听黎苏轻声哼唱起来。冬青看着蓬头垢面的母亲,第一次目睹黎苏如此狼狈的模样,她喊起来,你为什么要信耶稣,你信他有什么好处?

黎苏安静地唱完整首赞美诗,对着黎苏笑了笑,招招手让囡囡过去,对冬青道,你带着她吧,给她一口饭吃,给她一件衣服穿,你前世欠了囡囡的。

出门的时候,天色暗下来了,冬青牵着囡囡的手走在老街上,刚到出口,却见翟向南定定地站着,冬青随手拿起一根棍子,无论翟向南说什么,她都会把棍子砸向他。却见翟向南把一包衣衫丢过来,说,收着。

冬青看着布包疑惑。

囡囡在一边犯困,冬青背起囡囡,翟向南转身离开,说,我不欠你了。是你的,你带回去。

冬青依然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翟向南。

翟向南回转身子,指指靠在背上睡觉的囡囡,道,从今往后,她是你的了。

冬青把手里的棍子挥出去,没有砸中翟向南,没有说话,依旧看着他。

翟向南才把那年除夕夜接生,包毛衫,裹粽子包,如何瞒过婶娘跟黎苏到十五里外的邻镇,把囡囡送到篾匠家的事细细叨叨地说一遍。

冬青摇晃一下,站不住。扶住一边的旧墙,你是说,这孩子?

翟向南接着再把那户人家的境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篾匠家如何喜爱囡囡,给囡囡添置了多少新衣服,又因为囡囡跟篾匠爸爸的命相犯冲——这么说吧,篾匠一家逃着躲着去了外地。虽然不是亲生,养了这些年,也是割肉一样的痛。冬青赶紧就着斜坡放下囡囡,待要再问一些具体的事,翟向南已经走远了。

坐了四十多分钟,拖拉机师傅没有额外再收钱,只要了双溪镇到县城的汽车票钱,冬青想要说声谢谢,却见拖拉机已经嘭嘭嘭开走了。冬青背着重新睡过去的囡囡,只是觉得恍惚,见过那么多次,在饭桌上一起吃过饭,却怎么会忽略了她。细看囡囡的眉眼,抿嘴的模样,一个穿白衬衣的青年跳出来,有爽朗的声音,哭泣一般的胡琴,这一切被尘封多年的记忆,潮水一般汹涌而至。

冬青跟囡囡在商业城旁边的家楼下站着,在昏暗的灯影里,风吹来,树叶落在囡囡头上,冬青捏着树叶。忽听得家门吱呀开了,楼梯口的灯亮起,赵勤富的身影从灯光下闪出来。冬青全身汗毛竖起来,脊背一阵阵发冷。囡囡,我们走,我们走……一把抱起囡囡,往弄堂深处,亡命一般奔跑起来。

冬青抱着囡囡,穿过市心路,拐过一个路口,居然到了厂门口。路过传达室,传达室老钱喊住冬青,让她辨认辨认这字迹,这封信搁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因为收信人的名字模糊不清,不知道是谁的。冬青接过信,邮编,收信人一栏只有钢笔墨水的痕迹,像是被抠掉了字,又像在水里浸过了——总之看不清楚。再往下看,“上海静安寺路378号,孙缄。”

“这是情恨草。”春天的山坡上,孙越良手里拿着一株翠绿的野草。

“你说什么草?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冬青拿出本子,照着孙越良手里的草,画在本子上。“那几个字怎么写的?”

孙越良接过圆珠笔,“我写给你看。”写了写,圆珠笔写不出来,孙越良从上衣口袋拔出钢笔,在本子上写下三个字:情恨草。

“你的字写得真好。”冬青说。

“上海静安寺路378号,孙缄。”孙越良的字写得依然很好,只是在冬青看来,像极了暗夜里的幽灵,只在远处,不敢近身,也近不了身。冬青背着囡囡急急地走着,囡囡已经睡着在她背上。富春江水清澈,这会儿跟双溪的水一样,映衬出夜晚深蓝色的天。

冬青坐在栏杆上,掏出信来,细致地拆开信封,厚厚的一叠,抽出来,信纸黏在一起。冬青细致地一张一张撕开来,排列在膝盖,轻微的风吹来,先吹走了一张,晃悠着掉到江里,浮在水面。又有一张被吹走,翻飞着往下荡漾,不远处,三两个人正在游泳,夜色里,他们像即将溺水而亡,认真执着地挣扎。冬青学了他们的摸样,认真地,执着地,把膝盖上的纸一张一张丢出去。

囡囡坐在一侧石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冬青,她的头发沾染了露水,雾气一般,浮在发梢。睫毛也被夜露打湿了,扑闪一下眼睛,居然落下一滴水来,正巧落在眼睑处,就像一滴新鲜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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