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架

2014-11-17 05:39陈柳金
作品 2014年8期
关键词:曾祖母曾祖父阿爸

文/陈柳金

不知怎的,对于早已灰飞烟灭远隔几辈的先人,听阿爸讲起他们的故事时,脑子里竟然有了他们的一颦一笑和洞穿岁月的跫音,也许那就是血缘的暗示吧,与他们一起经历那场关于风雅与世俗的传奇。

我站在一百多年后的门槛上,听阿爸说曾祖父和祖父的那些事儿——

曾祖父是个散淡之人。客家人素以勤劳俭朴的光环烛照于世,况且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忙碌与挣扎占据了人们的大脑意识,散淡是遭排斥的一种慵懒姿态。这种背景很是要命,但谁也没辙,肚子尚管不饱,还能管宗脉和年代的事?村民们当然只是背着曾祖父在墙根下远远地鄙视和发表愤慨的言论,曾祖母却几乎每天都要大骂出口,毫不掩饰她的恼怒和懊悔。曾祖父每次都是在曾祖母的骂声中握着一根骨头走了,走得仙风道骨,要把随骂声落在身上的雪片抖落。而握骨头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却是那么有劲道,仿佛他的一生全在这根骨上。

当人们还同气相求地惋叹在对曾祖母的同情之中时,村外几里远的那片榕树林里,飘出了闲逸如云的乐声。非常奇怪,劳碌的村民不能容忍闲逸的身影,却能欣然接受闲逸的声音,这笛声让他们忘记了劳作的苦累和肚子的空荡。他们甚至对曾祖母说:“伲屋家嘅男人,天生嘅韩湘子,仙人都唔管泥肚里嘅事!”没想到曾祖母更是恼怒:“仙人要吃喝咩?佢介张喙日日浪费粮食,却专拣前世嘅骨头,吹佢嘅丧葬歌,样般今生偏偏就嫁了个讨债鬼!”

那时的曾祖父,也就三十大几,不知从哪学了制作骨笛的技艺。客家男人,哪个没有几招几式过日子的手艺?织箩编篓,犁田耕山,收渔放钓,一出手就能赚几张毛票或换取果腹的口粮,日子虽浸淫在汗腻味中,却总是接地气的。哪像我的曾祖父,学的那门子骨笛技艺完全跟过日子不搭界,自然成了村民们劝教细佬崽不要当二流子懒汉的现身教材。

曾祖父每天吃了饭便在家人和村民的忙碌身影中四处游逛,专找偏僻的地方嗅,用狗鼻子一样灵敏的嗅觉找寻亲爱的骨头。但是那年头村里极少见到动物腐尸,曾祖父更多的收获来自村前的凌江上,偶尔有动物尸身从上游随湍流冲来,停留在河中间小渚的堆积物上。这对曾祖父来说是个节日,他两眼放光,高挽起裤腿从浅滩处下水,一寸一寸地向河中间蠕动,像极了一只觅食的水獭。水愈来愈深,终于淹没了大腿,淹没了臀部,淹没了腰。动物的腐臭味已扑鼻而来,曾祖父深深地呼吸着这迷人的芳香。逼近小渚时,干脆拨浪一跃泅了过去。就那样湿着身子沉醉地蹲着,如欣赏一丛奇花异草,原本苦情的脸上已绽放出春暖花开的笑意。随身携带的刀子在动物尸体上扒拉出一根正中心意的骨块时,曾祖父用五指擒在眼前仔细端详。那骨头,早已成了一支笛子,跳跃着波光粼粼的音符,飘荡在颍川村的田园、河道、山梁和围龙屋脊上……

玉米种、黍米种、黄豆种……如此静默地晾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急切地盼着主人邀请它们下地,为下一年的丰收和五谷的繁衍蹦出围龙屋,沉入属于它们的土地。檐下醉汉似的曾祖父,他的心思全不在头顶的五谷上,似乎那些冷硬、阴晦的骨头,才是生养他的五谷。他久久地凝视着那根骨,有时还跟它说上几句醉话。曾祖父坐在矮木凳上,身旁的木盒子里躺着随时待命的工具。刀片跳出来了,剔刮干净残留的肉片;小锯子跳出来了,锯掉两端的骨节;锉子跳出来了,磨平上下管口;铁条跳出来了,清除掉内藏的骨髓;砂纸跳出来了,打磨出白净的外衣。一根原本肮脏的骨头转眼间成了一管神采奕奕的魔棒,即将按着主人的意愿变幻神奇。

而曾祖父,却是无比的凝重。在他眼里,这是一管接通天地玄黄的时光法器,接下来的每一个孔,都藏着岁月与历史的玄机。似乎只要一念之差,就会把唐宋元明清的史迹打乱,再重新修整时,却再也连缀不起一部完整的历史,终究成为了千古罪人。于是,这七个孔开多大,孔距多少,是一门极考验人的学问,听阿爸说得看骨管的长短、粗细、厚薄,去作符合音阶关系的调整。这不仅仅靠经验,还得有一双鹰眼。看准了,俯冲而下,代表一个时代的音符便被逮住了。反之,一个朝代便毁在了你的手里。

最好的骨笛材料,当数鹰骨和鹤骨,其音色尖细逸远,刚亮清澄,有一种风御时空的穿透力。曾祖父正是为了找这两种骨笛中的极品,整天幽魂一样游荡在山林和河道之间,但找到的多是狗骨、猫骨、猪骨、鸡骨、鸭骨那些不上品位的骨骼。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几乎全落在了曾祖母身上。家里有永远忙不完的活,地里有永远扒不完的土,苦累全由曾祖母一肩挑了,难怪看到握着骨头的曾祖父闪进斗门时,骂声便刀子一样挥去。

又拣转一个阴魂来,屋家还系人住嘅吗,伲矛听到半夜鬼哭!

伲这前世矛骨头嘅,今生专拣猪骨狗骨来凑数!

矛做伲嘅饭,去同伲嘅骨头食饭睡目!

男人一身硬骨头,拣骨头算脉艾男人!

在从斗门到屋里几米的距离,曾祖父已被无形的刀子割掉了一身肉,剩了空骨骼在痛苦地前蠕。曾祖母越骂越凶,最后连骨骼也轰然倒塌,剩了一个鬼魂似的影子在屋里晃悠。而曾祖母,便是那捉鬼的钟馗,只要他进了家,必定是不会放过的。直到又一次把他骂出家门,空腹的曾祖父只得握了骨笛野鬼幽魂一样飘过凌江隐没在榕树林里。他聊用跃动的音符去抚慰饿得翻江倒海的肚子,以及垂着千万条榕树气根的林间沉寂的先人们,那里安葬着他的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他因为常年痴迷于骨笛,已不知多少年没祭拜过先灵了。这对天大地大不如祖宗大的客家人来说,简直是伤风败俗。

后来竟恶化到晚上也用笛声去打发悲伤和落寞。死寂的村庄夜晚,能听见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何况是尖细辽远的骨笛声。村民们在暖心暖肺的旋律中安然入梦的时候,我那劳苦功高的曾祖母却在床上烙大饼。想着她的男人在冷峭的夜风中饿着肚子吹笛,而别家男人却在床上搂着老婆边作弄边饱耳福,心里全不是滋味。似乎便不再那么怨恨自家男人了,哎,生个老鼠打地洞,生个狐狸满山走,命中注定嘅事,瞒人又能奈何得了!但是,他半夜摸回家来,曾祖母仍然秉性不改,照样破口大骂。却是刀子嘴豆腐心,侧了个身,在躺着几个细佬崽的床上给他腾出一个空位来。

一天,村里的保长破天荒地找到了曾祖父,把他从河岸上牵回家喝酒。据说保长拿出藏了几年舍不得喝的小锅米酒(那时,村里人多喝低度的蔗酒和黄酒,寡淡得很),还叫他老婆炒了花生仁。保长说话不藏不掖:“伲嘅骨笛吹得好,使涯村里有了生气。白天听,顺耳根;晚上听,壮阳根。还吓走了介兜偷树贼,只要伲晚上吹笛,偷树贼就唔敢打涯村树木嘅主意。乡长会上批评了附近几个村偷盗砍伐树木严重,唯独表扬了涯颍川村!来,干了!”

曾祖父没想到自己的骨笛艺术得到了村里最高行政长官的高度肯定,还赋予了一个防御偷树贼的功能,他经常遭老婆和村民白眼的心像阳光照进雪地。于是,他更加卖力地在深夜时分到榕树林里吹笛。这样的后果是,偷树贼恨死了曾祖父,保长逢人便夸曾祖父,而曾祖母本来软下去的心又膨胀了,对曾祖父一天一小骂两天一大骂。

尽管如此,曾祖父却在爱恨交加中成了一个多面性的人物,究竟是保护神还是败家男,在曾祖父的心里都不打紧。他最打紧的一件事是——制作了多年骨笛,却没有一支是鹰笛或鹤笛——所有在嘴唇上移动的都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狗笛、鸭笛之类。

于是,很长一段日子,他总是效仿写《天问》的屈原大夫昂首问长空,巴望着头顶飞过的鹰和鹤像惊弓之鸟猝然掉落,但它们都以雄健或轻逸之姿来去自如,没有给曾祖父留下奢想。那天薄暮,正在榕树林里吹笛的曾祖父感到肚子剧饿,刚站起身便一阵头昏,眼前闪烁着缭乱的小星星。待定了神,脚酸软得很,便想再小憩一会。那只命里相逢的老鹰就是在这时俯冲着往榕树林里降落,正下蹲的曾祖父像迎接等待千年的天上来客那般欣喜万分,迅速捡起一块石头,嘭地直起腰,嘴里嗷叫着朝飘落的老鹰追去。悲剧就是这样酿成的,四肢无力的曾祖父一脚踩空翻下山坡,头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

曾祖母没有哭,而是对奄奄一息的曾祖父破口大骂:伲这前世矛骨头嘅,样般早唔死迟唔死。伲就系早死十年,涯还有青春嫁个好人家;伲要系迟死个十年,涯几个细崽哩已长大成人为涯耕田耙地当牛驶。伲今日一只脚踩到阴间下,涯也唔放过伲这斩千刀嘅,涯日骂夜骂骂伲狗血淋头骂伲臭气熏天,骂伲过唔倒奈何桥,骂伲见唔得牛头马面,骂伲阎王也翻脸唔认伲这贱骨头!

曾祖母骂得痛快淋漓,却转身抹着泪扛起捕鸟网去了榕树林,与曾祖母一起去的,还有她的叔侄子嫂。他们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终于逮到了那只夺命的老鹰,曾祖母把它抓到曾祖父床前,字字千钧地说:“宰了宾伲煲汤食,伲唔系还肚饿吗,伲唔系要佢嘅骨头做笛吗,涯倚下就宰了佢!”

气若游丝的曾祖父翕张着嘴,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唔妹杀!两眼血红的曾祖母却一刀下去,斩断了老鹰的一只翅膀,把它放回了榕树林。

曾祖母宰了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熬了汤喂了三汤匙后,曾祖父就走了。我的祖父,作为兄弟中的长子,快长到他阿嫲的脖子高了,在他阿爸的葬礼上,吹着用鹰翅做的骨笛,送别了他一生闲淡无求不食烟火的阿爸。

没有笛声的村庄夜晚,一下子落入了孤寂的深谷。村前榕树林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鹰唳,如刀子划破夜空,在村民的心里留下一道道裂痕。他们对曾祖父的怀念,就是从令人毛骨悚然的鹰鸣中开始的。要是陈继荣还在,他那笛声,是如何的美好,简直是韩湘子再世,为村民播撒春夜里清明的福音。可悲的是,他的魂魄升入仙班寻觅韩湘子去了,而他的肉身和骨骼,却与他的先辈一起葬在了榕树林里,牵引着断翅的老鹰夜夜为他念《大悲咒》。

曾祖母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背着篓子跟孩子阿爸游过凌江,扒拉一根根泛着白光的骨头,每往篓里丢进一块,就听见一声狗叫或鸡鸣。而曾祖父总会提醒她说:“伲听,涯又让一个生命投胎转世了!”曾祖母就是这时惊醒的,半夜的村庄,却是一声接一声惊魂的鹰唳。

刚读完小学的祖父看着未老先衰的阿嫲,把作书包用的布袋塞给了三弟,说:“阿嫲,三弟要读书了,天光日开始涯同伲去锄地!”坚强的曾祖母从眼角滚出一颗泪来,啪地掉落祖父头上。祖父仰头说:“阿嫲,涯求伲一件事,做一个博古架,把阿爸嘅骨笛摆艾上面!”曾祖母久久没说一句话,却找不出理由拒绝他的长子的请求。

当博古架做好的时候,每一个格都规规整整地摆放着曾祖父的骨笛。短的一拃,长的一尺,每一支骨笛都平躺在一个小铁架上。在祖父眼里,这些骨笛是鲜活的生命,它们有呼吸,有悲喜,有七情六欲。而骨笛在曾祖母的心里,是一个个让她每晚做噩梦的被人遗弃在凌江河里的阴魂,每天晚上在她的屋里和梦里缠绕不散。曾祖母毕竟是一位母亲,她宁愿让阴魂纠缠自己,也不愿阻止儿子以这样隆重和怪诞的方式表达对他阿爸的崇敬和膜拜之心。

一个个不眠之夜后,曾祖母在村里神婆的引领下请回了一尊神,安放在摆着博古架的那间斗门屋里。请神庇佑家宅安顺,虽然在客家早已蔚然成风,但曾祖母请回的这尊神,却迥然不同。曾祖母不想让阴魂缠上她那能顶半边天的长子,她请回的菩萨是镇邪的金刚之身。

保长去乡里开了一次会后,回来的当晚便召开了大会,大讲特讲现在护林防火和防御偷树贼的严峻形势:“自从陈继荣走后,村前嘅榕树一连几日半夜被砍了好几条,再咁样下去,榕树全部砍光了,颍川村就留唔倒荣华,彻底成为穷村烂寨。村里决定请一人护林,每个月宾佢五块钱工资!”

这个消息一出嘴,台下炸开了锅,家家男人都想争这个美差。那时一个鸡蛋不到五分钱,五块钱能买多少鸡蛋啊!台下甚至争得吵起了架,保长说出了一个人选,大家才噤了声。就这样,我的祖父毫无争议地被选为颍川村的护林员,因为陈继荣同志曾经为护林防盗半夜吹笛,一分钱都没领过,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现在这份差事理当落到他儿子身上,一可抚慰陈继荣同志的在天之灵,二是陈崇云同志年轻力壮,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小伙。

祖父回到家时,看到阿嫲正在为菩萨烧香。祖父说:“阿嫲,涯天光日开始当护林员了!”曾祖母在蒲团上跪拜后,说:“去吧,菩萨保佑伲!”

祖父上山的时候,随身带了那枝鹰笛。他到底是有责任在身的。沿榕树林巡视几圈后,看到安好的树木和林间的父亲、祖父母、曾祖父母、高祖父母,便又睁一双鹰眼巡睃到另一片山林,之后又从另一座山再转到榕树林来。累了,便坐在林间休憩,掏出鹰笛吹出尖细而怡神的音韵来,掀起一片片山林间缥缈浩大的涛声。已随节气更替长在地里的玉米、黍米、黄豆们,在鹰笛的乐韵里抽芽拔节,它们摇曳的身姿与村民们躬耕的背影定格成客家人千百年来勤耕细作的图景。

我的曾祖父曾告诉过他鹰笛的神奇,它的本性就是鹰击长空,吹出的音律有冷峻、刚强和旷远的特质,能慑住方圆十几里地的生灵耳朵。他还说,榕树林系颍川村同涯家族嘅祖林,伲以后在树林里吹笛,便系以鹰嘅名义在护林!故此,祖父用鹰眼巡毕,便以吹笛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去证明鹰的存在。事实上,几年来颍川村很少发生伐木盗林的事件,保长每年在得到乡长表扬的同时,听到他呵斥其他村的护林工作不力。

祖父的胡须在一寸寸拱土,曾祖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没有像他阿爸一样沉迷于凌江河上的动物腐尸,要是那样,是没有闺女肯上门的。当曾祖母托媒人说亲的时候,没想到闺女们还是惧怕他房间的一根根骨头,说瞒人敢同骨头睡目。曾祖母要把博古架抬走扔掉骨笛,祖父说了一句令人寒颤的话——涯宁愿同骨头睡目,也唔愿同一个唔中意骨头嘅女人睡目!

很奇怪,有一段日子巡完山林后,祖父便会走下山来,坐在凌江河的沙滩上,对着一只只动物的腐尸吹奏鹰笛。

那些天,下游每天飘来一艘木船,那撒网捕鱼的父女俩终于在一个雨天下船来。渔父问坐在沙滩上浑身湿漉漉的我的祖父:“伲系颍川村人吧,可唔可以到伲屋家炙火?”祖父引着渔父和他感冒风寒的女儿进了家。曾祖母熬了红糖姜汤给她喝,还煮了舍不得吃的鸡蛋款待渔父。他的女儿在祖父房里睡了一觉后,站在博古架前抚摸着那一支支骨笛,仿佛抚摸着自己的前世今生。这一幕,恰好被进房拿东西的祖父看到了,他说:“伲唔怕骨头?”她说:“骨头系从身上跌落嘅,有脉艾好怕?”就这样,祖父像找到了知音,她便成了我的祖母。

祖父跟祖母,完全不是曾祖父跟曾祖母那样磕磕绊绊,他们琴瑟和谐,过着和风细雨的小日子。祖父上山时,抱着襁褓的祖母把布袋塞到他手里,里面装着干粮、水壶和鹰笛。

然而好景不长,那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旱灾。村里连祖父那五块钱护林费也发不起了,这五块钱是家里的大笔开支。日子一下子陷入窘境,一家老小成天饥肠辘辘,连蚱蜢、飞蝉、草芽、糟糠也煮着吃了,甚至还吃观音土,终究抵挡不了空胃里的一条条千足虫,它们在胃里拼命噬咬,曾祖母最后得了浮肿病。临终之际对祖母说:“托付伲两件事,管好崇云,唔妹宾佢中了骨笛嘅毒。供奉好斗门屋嘅菩萨,初一十五唔妹添忘烧香……”

曾祖母也葬在了那片榕树林里。孝敬的祖父总是抵不住良心的谴责,当他又一天饿着肚子去林间看望阿嫲时,意外地看到一只断翅的老鹰死在了阿嫲坟前。他泪流满面,面对一只还有余温的老鹰,却没有动过下锅熬汤的念头,他剁下了老鹰的独翅,把它埋葬在阿爸和阿嫲的两坟之间。用老鹰的翅骨,新做了一支骨笛,乘着林风吹出哀伤的曲调,去祭奠人与鹰的一段传奇和恩怨。

吹完一曲,一颗成熟的榕树籽掉在祖父头上,他眼睛一亮,爬到树上摘了满满一口袋,用榕树籽驱走了胃里的千足虫,一家子出窍的灵魂终于又回到了体内。而后,祖父又意外地发现林间还有很多知名或不知名的野果,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村民,救了一村人的命。村民们把那片祖林当成了生命林,跟祖父说伲嘅祖宗积了德,涯兜嘅命才拣转来。

尽管再没有了那每月五块钱的俸禄,但祖父依然每天在劳苦的工余用他特有的鹰眼去山林里巡睃一圈,从这面山转到那面山,再坐于斜穿榕树林的月影中,吹奏一曲又一曲或沉重或哀婉的曲儿。懂他的人,都知道祖父在用肺腑之音与林间的灵魂对话,向他们诉说他们曾经来过的世界如今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远没有阴曹地府里的日子那般好过,时不时听到哪个村又饿死了一个人,家人祈愿他们下到阴间能吃上饱饭从此不再饿肚子。懂他的人,还知道他感恩于那片不知存活了几百年的榕树林,在这个饥荒的年月,救了全村人的命。而懂祖父的,便是祖母,她没有因为祖父没了俸禄而气恨,也没有因为祖父在忙碌的耕作之余吹奏骨笛而恼怒。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吩咐祖父今日要到田里莳秧,天光日要到地里下种,如果一日做唔完,还有天光日。

祖父深夜回到家,看到还高挽着泥裤腿的祖母在细致地擦拭博古架和骨笛。供着菩萨的香炉里,三枝檀香青烟缭绕。而床上,躺着微鼾的孩子。

他们在煤油灯下拧眉剥着仅有的一点玉米黄豆种,一粒粒哭泣着跳到跟前的竹篮里。

祖母说:“饿就煮点豆种来食!”

祖父说:“还系忍下哩,饿死也唔好食豆种!”

三年大饥荒过后,村庄像吃苦菜花保住一条命的乞丐的脸,蜡黄失血,萧条荒芜。在邻村的树林几乎每天都有盗伐的恶劣环境中,村前的榕树林也潜进了偷树贼。

那晚半夜,祖父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握了鹰笛走出家门。踏上凌江的木桥时,他就闻到了一股迷乱的木香味,还隐约听到了凶残的砍树声。他站在桥下的那艘木船旁吹响鹰笛,砍树声戛然而止。果然,半个时辰后,好几个偷树贼抬着榕树根走下桥来,被祖父猛然喝住。当他们看到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男子时,便肆无忌惮地说:“又唔系伲屋家嘅树,少介一两条也唔晓害伲矛棺材板!”祖父不饶:“倚嘅系涯颍川村嘅祖树,一条也唔可以砍,砍掉嘅伲兜人天光日补种上!”一帮孔武的偷树贼哪管这是什么树,他们眼里只有钱,不顾祖父阻拦径自往船上抬。祖父跳到船头,挓挲开两手站成了一堵墙。偷树贼根本没把祖父放在眼里,喊了三嗓子便强行前抬,轰隆一声把墙撞倒了,高喊着“捉贼”的祖父抵挡不住树根的迎头一击,悲惨地坠入河里。

待祖母和村民赶到凌江时,偷树贼已驾船离了岸。而祖父,直直地漂浮在河面上,头上沁出的血流成一条混天绫,一直飘向贼船逃离的方向……

村前那片榕树林,成了祖父最后的栖身之所。也许,每到夜阑人静时,祖父的灵魂还会绕林子兜转一圈又一圈,那双鹰眼闪着锐利的光。那片象征着颍川宗脉衍生和万代荣华的榕树林,埋葬着我的家族的几代先人和之后陆续入葬的长者。在朴实村民的潜意识里,要是没有我那为祖林付出生命的先祖,榕树林也许早被砍伐得一根不剩。他们虽然因惊恐于林间的阴气而不敢近前半步,但他们总是远远地投去仰视和尊崇的目光。

我的祖母终究没有改嫁,而是抱着我的阿爸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养。夫君死得那样惨,她要把孩子养大成人,替他阿爸报那冤仇。没想到阿爸生来是一个逞凶斗狠的主,一点都不像他的上辈那般温顺。村民都说佢系鹰儿转世,伲看佢滚圆嘅眼,乌黑发亮嘅眼珠凸现眼白中间,放射出一股电光来。更奇怪的是,左邻右舍的鸡鸭猫狗看到走路不稳的阿爸蹦出门来,居然吓得纷纷惊叫飞逃,他走到哪,哪里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但那些跟他一般大小的细佬崽,却喜欢围着他扎堆玩。他转到围龙屋的上花厅,他们决不会转到下花厅。

再大一点的时候,阿爸成了孩子群中的一方霸主,领着细佬崽爬榕树掏鸟蛋,泅凌江捉螃蟹。一次竟然在村长家晒在门前的大片黄豆仁上“溜冰”,个个正在兴头上时,村长老婆抓了扫帚追出门来,细佬崽收不住脚步,个个摔得鼻肿脸青。待村长老婆走回家去,藏在柴垛背后的阿爸和伙伴们掏出小鸡鸡撒尿,大笑着说谁要尝尝水煮黄豆。

当年的保长,已改称为村长,现在的村长,早已不是当年的保长。一天晚上村长领着乡里的干部召集村民开了社员大会,乡干部在喇叭里说什么破四旧,细佬崽搞不清葫芦里卖的啥药。阿爸回到家时,看到神色慌张的阿嫲在煤油灯光里把博古架上的骨笛全收了起来,还把供奉菩萨的香炉、杯碟也收进袋子里。阿爸问:“阿嫲,伲做脉艾?”祖母说:“细佬崽唔妹咁多喙,外面破四旧,到处捉牛鬼蛇神,阿嫲要把倚嘅东西拂到凌江去!”阿爸走前去狠狠咬了一下她的手,说:“宾涯,唔可以拂!”猛夺了祖母手里的袋子,急急地跑进夜色里。

乡干部和村长决定要拿祖母开刀,连夜冲进屋里,却没有搜到骨笛和香炉。他们喝问祖母,从门外冲进来的阿爸大声说:“早几年拂到凌江了,伲兜人粗家下水去捡!”

在那近十年时间,阿爸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书,但更多的日子是跟着祖母上山下地开荒耕种放牛犁田大汗流小汗滴地独梁顶起一片天既为父又为子地为祖母分担农活减重压捞工分却每天睡不了囫囵觉吃不饱大米饭瘦精精地往高里拔仍不改他那刚强好胜宁做鹰头不做凤尾的臭脾气。

虽然阿爸有棱有角,但实在不明白为啥一逮着空便独自一人走到那片榕树林,要是哪个哥们欲跟去,他断定会喝住,说介哩有一只晓食人嘅断翅老鹰,专啄人嘅脑髓。阿爸也像祖父一样绕着林子转,仿佛那里有一个他苦苦寻找的赤脚大仙,要截住他让他授教降服妖魔的法术。走累了,便闪入林间,在一块块墓碑上找寻父亲、祖父母、曾祖父母、高祖父母、高曾祖父母的名字……

恢复高考后,阿爸如愿报考了一所音乐学院,毕业后成为了乡里中学的音乐老师。村民们都说,像佢咁样性格嘅人,样般晓中意上音乐呢,真系日头从西边出来。但祖母却学着曾祖母的话说,生个老鼠打地洞,生个狐狸满山走!

阿爸会奏不少乐器,二胡、古筝、长笛、巴乌、箜篌、尺八,成天沉浸在传统音乐的阳春白雪中,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祖母年岁渐高,家庭的担子便落在成天柴米油盐的阿嫲肩上,她对阿爸颇有微词,但总归不敢像曾祖母对曾祖父那样大骂出口,毕竟家里的开支得依仗阿爸的工资。然而,有一天,阿嫲终于忍无可忍,说你阿爸倚几日一下班就扛把脚锄去村前嘅榕树林,也唔帮涯挑水劈柴,介哩有祖先烧饭宾佢食!

又一天下班后,阿爸又去了榕树林,回来时用篓子装回一堆白骨,欣喜道:“矛想到埋哩十几年,倚嘅骨还紧好!” 阿嫲走出门来,以为他拿回了什么好东西,待看到泛着白光的骨头时,吓得血色全无,大声骂道:“伲脑哩烧坏啦,挖一堆祖先嘅骨头转来啊!”坐在房里八仙椅上的祖母走出时,阿爸把一根骨头递前去,祖母看到骨头上的七个孔熠熠发光,惊讶地问:“伲介年把骨笛埋榕树林里了?”

这些骨笛又重新摆上了博古架,香炉和杯具也安放在案台上,斗门屋又变成了原来那间有灵魂在唱歌的斗门屋。

一下班,阿爸便一板一眼地学吹那支鹰笛,为精益求精,他还跑到县城求教音乐家协会主席。功夫不负有心人,阿爸终于吹得有模有款,把一支支曲子吹出了鹰击长空、响遏行云的音效。祖母说:“吹得同伲阿爸嘅越来越像了,再吹一曲宾阿嫲听。”

当一只鹰以飞翔的姿态掠行时,天空却并不总是万里无云,岁月与时代的乌云一翻滚,老鹰翅膀下的颍川村便落入了从中国村庄版图上隐退的命运。曾经一船船的玉米、黄豆、花生、甘蔗、红糖、脐橙、巴西蕉从凌江运往城里,大快城市人的朵颐。可有一天从城里开来一艘船,他们自称是移民办的干部,说凌江水库要加固扩容,明年一蓄水处在上游低洼地的颍川村便会被淹没,今年必须全村移民!

有几百年历史的颍川村贴满了移民告示,像一张张悬赏缉凶的布告,全村人都成了被通缉的罪犯,却不知道自己犯了哪宗罪,要携老扶幼背井离乡迁移到凌江水库附近安家。从此这个血浓于水的颍川村便再也回不来了,那围龙祖屋,那田地,那水车,那古井,那榕树林……怎能舍得养育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血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命见证?

大半年后,在村民们忙着搬迁前的最后一次祭祖典礼时,晚上又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本市第五条高速公路的规划线路,其中一站是横穿颍川村。究竟从村里的哪个山岭穿过,村民们的心悬在嗓子眼上。高速公路测量队很快进了村,他们在榕树林的那片山上打下了一根根木桩,在木桩之间拉直了线,整片祖林便揽入了规划区。村民们仿佛看到一根根榕树在电锯声中木屑横飞,轰然倒地。祖母拍着胸脯喑哑着说:“涯兜保护了几辈人嘅祖树啊,涯多灾多难嘅祖先啊,伲兜人样般就唔显显灵啊?!”

阿爸一步千钧地拖着脚步上了山,手里攥着那支鹰笛。他又一次默记着墓碑上先祖们的名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阿爸终于热泪滚滚地大哭了一场,手持鹰笛坐在墓群间吹响了《远古的足迹》,清风穿林过,哀韵满山飞。祖母、母亲和村民们不知啥时上了山,站在阴森的林间和哀愁的墓碑前,从一个个斗里抄起一把又一把稻谷、黍米、花生、黄豆和纸钱,扬手一撒,又一撒,千万只蝴蝶迎风飘飞。老人们的喊魂曲在林间回荡:东方有米粮,南方有米粮,西方有米粮,北方有米粮,米粮落地过百关。神仙关,阴鬼关,马牛六畜关,飞禽百鸟关,金丝蝴蝶关,深水鲤鱼关,圆毛三十六关,扁毛三十六关,各种关神都过了,过了关神从此离家乡呦!

村里的山地再不能随便占用,这方圆几十里之地被规划为工业园区,先祖们的骨骼挖出后无地安葬,移民村也没划土地给村民。移民半年后我回了凌江水库附近的新家,阳光照射在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移民房外墙的瓷块上,刺得眼睛生疼,我眯瞪着找到自己的家。祖母坐在门前的八仙椅上,像一尊菩萨。当我走进祖母的视线时,她说:“来了,来了,又来了一个,样般老是在涯面前闪,系继荣,还系崇云?伲看,样般咁像啊!移民了,伲兜人还记得转屋家嘅路样般行啊!”我大着声音说:“阿婆,系涯,伲嘅孙哩!”祖母瞠愣了一会,又说:“伲唔妹吓涯,涯上百岁嘅人,唔怕吓,伲从艾里来还到艾里去……”

我伤痛地绕过祖母进了家,阿嫲在厨房忙着,她不太理我,因为我违背她的意愿去学了与过日子不搭界的音乐,整天吹那烟斗上挂个大喇叭的萨克管,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我便直接走进了阿爸的房间,已退休的他大半的时间呆在房里,勾画一张又一张爬满豆芽和蝌蚪的乐谱,尔后用鹰笛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直到满意为止。

我喊了阿爸,他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目光旁移一下又盯紧了纸面。我忽地看到那个刻满岁月沧桑的博古架豁然摆在房子中间,把一间房隔成了两个空间,里面摆着一张简陋的床,外面安放着那个香炉。我的目光重新打量博古架时,突兀地看到每个格里都摆着一个坛子,曾经熟悉的骨笛不知去向。我失色道:“阿爸,坛哩装嘅系脉介,样般唔见骨笛?”他仍然盯着纸面,轻声说:“细声点,唔妹惊扰先祖嘅灵魂!”尔后,阿爸吃力地站起来,手指着一个个坛子说:“这系伲祖父,这系伲曾祖父,这系伲曾祖母,这系伲高祖父,这系伲高祖母,这系伲高曾祖父……”

面对着自己的先祖,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扑通跪倒在博古架前,朝头顶的先魂叩了三拜。阿爸说:“介嘅骨笛,涯只留了两支鹰笛,一支涯粗家用,一支留宾伲,剩下嘅烧成灰撒到了祖先嘅骨灰坛里……”

香炉里三炷檀香的烟雾往博古架上飘,飘成了一条白纱,要把过往的红尘旧事都蒙住。我忽然问:“可唔可以话涯知,屋家供奉嘅系脉介菩萨?”

阿爸说:“去问伲阿婆!”

我跑出门,高声地问坐在八仙椅上白发飘飘的祖母。

她响亮而慈颜地说——韩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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