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味的咂摸和蛮横世道的针砭
——评陈旭红的中篇小说《人生在世》

2014-11-17 03:39:26汪树东
小说林 2014年1期
关键词:世道马丽秋水

◎汪树东

人间情味的咂摸和蛮横世道的针砭
——评陈旭红的中篇小说《人生在世》

◎汪树东

陈旭红的中篇小说《人生在世》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没有波澜奇崛的戏剧性冲突,更没有善恶分明的人物谱系,就连用词也少有修饰性的形容词、副词,语句多是朴实的陈述句,就像日常生活的流水一样慢慢悠悠地运行着,诉说着。她叙述的是当今中国社会一个最普通的家庭的几个成员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她在字里行间细细咂摸着弥漫在日常生活中的人间情味,并对那无处不在的世道的蛮横做出委婉的略带女性色彩的针砭。这样笔墨恬淡但意蕴沉酣的小说是需要以平淡的心境细细品读的。

该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我”名叫冯秋来,湖北农家出身,父母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兄弟姐妹共五人,也都是性情温厚、沉静内敛之人。哥哥年纪轻轻就因一次打架杀人而被处决,从而给全家留下难以抹去的心灵伤痛。大姐冯秋香和大姐夫成年累月出外打工,收入也不高,整天想着的只能是如何供养儿子上学,孝敬老人。二姐冯秋水有点心高命硬,性情果决,在丈夫事业发达后,因为不堪忍受其家人的轻蔑,为了寻找生命的尊严,毅然离婚,净身出户,靠在网络上写稿为生。而三姐冯秋红原来是小学教师,丈夫曾经提出要和她离婚,后来又因为当县公安局副局长的父亲因贪污被撤了职,就不再提离婚之事,转而请求她一起辞职到南方去打工,但从此心地纯真的冯秋红对人不由得心怀戒惧。至于“我”冯秋来,读技校时因为被一伙人砍伤了手指,落下残疾,开小卖店不成,学成美发手艺后就到北京去打工,与河北农家姑娘马丽相爱。当孩子已经满三岁时,“我”和马丽决定回老家去创业,在县城开美发店,于是得到全家人的支持和帮助。但门店还没有开业,各路管理部门就寻找各种由头来要钱、罚款,令人气愤不过。不过,无论如何,冯秋来还是想着要尽好一己人生本分。

首先吸引读者的,也许就是作者对冯家人所表现出来的人间情味的眷恋和抚摸。众所周知,血缘情感、伦理亲情向来是无神语境中的华夏文化最为关注的人性维度,对于大部分中国人而言,亲情乃是漂泊无依的心灵的碇泊之地,乃是浮游无根的灵魂的归栖之所。因此《人生在世》开篇就写在外打工的冯秋来和马丽准备回家过年的急切心情。对于这些外出打工的农家人来说,城市永远是搵食之地,那个血脉相连的乡村才是情感的归宿。当他们年终岁尾返回家乡时,老母亲煲好的猪肚人参汤、孩子羞怯的微笑才是一年在外漂泊劳累的最好慰藉。作者为我们展现了在家乡守望着子女的冯家母亲形象。这个母亲是当前中国千千万万的农家母亲的典型。她们孤独地厮守在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的日益凋敝的农村,要承受较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还要替子女养育孙辈,她们最大的奢望也就是逢年过节时能够与返家的子女团圆。当冯家母亲那么急着侍奉归来的儿子、儿媳时,我们可以在那衰老的笑颜下察觉到多少苦熬岁月的辛酸啊。冯家母亲是温柔的,是忍仁的,是富有牺牲精神的,对子女孙辈的爱心是无微不至的。幸好冯家姐弟都是性情敦厚之人,一家人在大年二十八团圆的那种温馨之情被作者写得很感人。在回溯冯家姐弟的生活史时,作者也依然突出冯家姐弟之间的那种人间情味。像二姐就曾经那么勇敢地去为犯事的弟弟冯秋分找生路,为被砍伤的弟弟冯秋来去讨要公正,当冯秋来要开理发店时还那么无私地给予帮助;冯秋来也是在这种血缘亲情的感召下才从创伤中振奋过来,决心要积极上进,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三姐冯秋红在婚姻遇到危机时,也是从家庭亲情中获得心理的安慰和帮助,才勉强熬过艰难的。在作者笔下,血缘亲情才是人生真正的无价之宝,见证着人性的珍贵,启示了人生的路向。因此,作者最后让冯秋来感叹道:“分明觉得人生在世就是对完好有情的无尽追寻,尽管知道它可能会空泛无期,但我仍确信它存在着,这信念如基因自久远久远的人那儿相继而来,这是人最高贵的传延,而且不管身在何世何境,它都将为人所传延。我担不了大义,人生本分我冯老五冯秋来一定会尽到:顾抚我年迈的父母,爱护妻女,安抚三个姐姐,还有告慰我那早去的哥哥,不论世道多艰辛,我都将会依循这一心念慢慢去做到。”这种人生本分无疑是值得尊重的。

但是要尽这个人生本分却并不容易,关键就在于当今世道相当霸道蛮横。且不说,当今户籍制度有意地歧视像冯秋来这样的农村人,他们到城市去打工,只能贡献出劳力,但很难公平地共享发展成果。更有那随时代而来的无处不在的粗野、暴力、鄙俗。像冯秋分的罪行本不至死,最终却被判处了死刑。而冯秋来被人无缘无故砍伤,却难以得到公正的处理。三姐冯秋红的公公曾是县公安局副局长,他的儿子就想着和冯秋红离婚。而二姐的丈夫好不容易当上了城管执法队长,他们全家对二姐就都嫌弃打压、眉高眼低,让二姐冯秋水备受委屈,结果离婚了事。当冯秋来、马丽想着在县城开家理发店时,他们就横遭各个政府部门的无理勒索。最后,在县政府上班的、二姐的朋友丁钻甚至直接嘲笑起冯秋来、冯秋水,笑他们是“底层人”,笑他们不谙熟、接受社会现实。当然,使当今世道彻底变得污浊的,最重要的就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发财心”。当冯秋来谈到大姐的儿子中中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被带坏了时,他曾说:“耳濡目染多是鸡零狗碎拉杂事,而这辈老人已少了先前老人的持重,‘发财心’主了几十年的世,丢掉太多人本有的情谊和心性,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来。”后来丁钻也对冯秋水说:“你说的是事实,可又有什么良策改变他们。富起来的主张太过,扭曲了人性。想想看,我们所经历过的,不唯利是图怎么富,为了富,人一路是丢帽弃衣,不顾羞耻,肉膊上阵。”看来,作者对这种缺乏基本的公平正义、唯利是图的蛮横世道是相当不满的;正是这种世道威胁着像冯秋来、冯秋水这样的人,尽他们的“人生本分”,因此作者的针砭也较为激烈。

但世事真的像作者所展示的这样如此简单明了、非白即黑吗?像冯秋来这样的人和二姐夫那样的人真的有本质的差别吗?当大部分中国人只想着沉湎于家庭血缘亲情的世界、尽人生本分,而对更大的社会正义不感兴趣,对更高的人生使命没有意识,或者只能委曲求全、弄假成真,最终他们能够如愿地“尽人生本分”吗?这是需要我们进一步追问的。

小说开篇就写到马丽的理想生活:“回老家后,在县城做个能养家的小生意,赚了钱先买房,最好离学校近,方便孩子上学。有了房子后,再攒钱培养孩子,而今一个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没几十万不行,还有爸妈慢慢地老了,也得为他们攒一份。”其实,这种理想生活无疑是冯秋来的,“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只求有个简单安宁的日子过着,可我也明白人一辈子能过上简单日子,也须得命运来成全。”后来,二姐冯秋水也说:“马丽,我们这年岁,有好身体,有健康的孩子,还有父母有兄弟娘家起落,就幸福。”看看这些朴素之人的理想表白!这就是绝大部分善良正直的中国人民的理想表白!乍看之下,这种理想朴素感人,值得尊敬。但再看看二姐夫的理想,对于他而言,求个一官半职,就是人生价值的体现。对于像丁钻这样的人,无是无非,唯有如何适应社会,如何像别人一样谋权谋财,才是人生的目的。

一边是像冯秋来、马丽这样的非常务实的升斗小民,一边是像二姐夫这样谙熟中国社会的权力崇拜原则的只想着追求权力的人;他们恰恰就是缺乏民主、法制不善、公平不彰、正义不显的中国社会中最典型的两种人。表面上看,他们彼此迥然不同,判若云泥。在现实社会中,绝大部分中国人都会崇拜有权力的人;而在文学世界里,绝大部分中国读者又会鄙弃那那些维权是图的人,转而表示同情像冯秋来、马丽这样的升斗小民。但是更进一步拷问,你可以发现,其实他们在本质都是一样的人。其实,他们都是长期在专制体制和实用主义意识形态里培养起来的人,他们的人生都只停留在极低层次的需要和满足之中;对于他们而言,人生好像只要有钱有物、家庭和谐,最多再加上一点儿他人的尊重,也就是“有面子”,就万事大吉了;他们还根本不具有与更广大世界里的人责任共负的公民意识,更尚未意识到人的心灵、灵魂层面上的东西,更不会想到去把他们个体生命的独创性发挥出来,或者追求精神的不朽。对于他们而言,农民种地是谋一碗饭,工人上班是挣一份工资,学生求学是为了找个工作,当官弄权自然是为了满足自己、光宗耀祖了。他们几乎意识不到,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的,是获得精神的超越的。正是没有超越性精神的烛照,他们的人生才表现出高度的实利化、现实化、雷同化、贫瘠化乃至庸俗化倾向。譬如,无论是有权者还是无权者,都表现出对金钱的极度渴求倾向,就是他们精神被彻底放逐的明证。

正是有绝大部分像冯秋来、马丽这样的,只能沉湎于个人狭小世界而不去积极维护个人的合法权利、遇到事情只会委曲求全的人,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像二姐夫那样痴迷追求权力,扩展无节制的权力的人。也就是说,升斗小民面对的蛮横世道往往也是他们自己的忍仁退让造成的,他们的狭隘自私、一盘散沙,和专制当权者的为所欲为、颐指气使,恰恰构成了一种绝妙的阴阳图景,彼此啮合,丝丝入扣。要摆脱、超越这种蛮横世道,像冯秋来、马丽这样的升斗小民需要的,恰恰是那种要避免仅仅关注一个小家庭的较为阔大的社会眼光,是那种敢于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而不惜抗争的精神,甚至是一种能够担当大义的牺牲精神。当然,这种精神又恰恰是像冯秋来、马丽这样的人最为陌生的。当他们开理发店遭到各政府部门的无理勒索时,他们就采取委曲求全、息事宁人的态度,“费精力时间争理要说法只会更多地搅扰自己的生活,也让自己体验更多的荒唐世相。我想不管接下来还要交什么税费,只要钱能解决的,不准备和他们交涉太多,直接付他们好了,他们既然有名目要,那就在劫难逃。”我们当然同情像冯秋来这样的选择,这也是绝大部分中国人面临这种事情的选择。这也是渺小个人面对霸道蛮横的强大社会时最为常见的选择。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好的世道不是由他人恩赐的,而是每个公民去据理力争来的。而且,个人之所以会显得渺小,关键在于个人缺乏超越性的精神,如果精神觉醒了,渺小的不是个人,而是蛮横的社会。而且,还认识到,正是这种退让的选择,不断地让这个霸道蛮横的社会体制得以延续。而只要霸道蛮横的世道继续延续,冯秋来的“尽人生本分”永远是随时都会遭遇巨大威胁的难题。

当然,能够跳出狭隘的生活空间,从更广阔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生活,敢于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意识到人性深处的尊严和崇高,为发挥自己的生命独创性孜孜以求,甚至敢于直面世相的荒诞和生存的困境,是要以超越性精神觉醒为前提的。在一定程度上,该小说中的二姐冯秋水形象就是一个精神初步觉醒的人。她为两个弟弟的事情的付出,敢于和功成名就的丈夫离婚,当县报记者时敢于仗义执言,对“有质量的人”注重,等等,都是难能可贵的,都是当今烂泥塘般世界中绚丽的叛逆光芒。不过,该小说是从冯秋来的角度来叙述的,冯秋水的许多独特追求就被放在一个世俗的背景下了,因此也限制了她的光芒的纯度和灿然。

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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