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涂鸦传奇

2014-11-15 08:57黄周颖
中外文摘 2014年17期
关键词:刘慧电线杆李娜

黄周颖

“郑东CBD480根电线杆一夜之间被人涂鸦了!”2014年3月31日,正在处理前晚一桩入室盗窃案的张慷接到报案。现场不远,开车20分钟。

此涂鸦并非艺术家们的街边创作——几乎每一个电线杆、公交牌、路标牌、灯箱、红绿灯杆甚至垃圾桶上都有红、黑两色,图形没规律,大小各异,乱画的圈、叉为多。

到达现场的张慷被震着了。身为郑州郑东新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他的生活就是抓贼。现在,“大盗”来了。个人报复?恐怖袭击?

这是对社会、对政府不满的报复行动吗?甚至是恐怖活动的一部分?

20多天前,昆明火车站暴力恐怖事件,刹那间至少29人命丧暴徒刀下。这次中国少见的公共场合暴恐事件八方震惊,各地公共场合安保级别迅速提高。究竟是谁在搞破坏,而且是在最繁华的CBD?他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郑州CBD位于郑东新区,日本著名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当地人未必知道CBD每个字母的确切含义,但都知道它代表的地段与财富。

被这些涂鸦直接破坏的还有国际马拉松大赛。27岁的张明是郑开国际马拉松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为了确保3月31日上午2个半小时的比赛万无一失,他们足足准备了7个月。他在凌晨5点看到这些涂鸦时,差点晕了过去。在比赛前的三个半小时内,组委会很快决定临时改变路线——这在世界马拉松历史上可能绝无仅有。

“破坏者”的涂鸦还影响到了河南省的另一个重大活动——“拜祖大典”,三天后,部分国家领导人和中国国民党中评委主席团主席徐立德等都会出席。

公安局领导命令三天破案。

抓捕“破坏者”成为刑侦大队长张慷的当务之急。20多个民警,5个小组——几乎整个刑侦大队的警员立即集中,成立专案组,脱离日常工作,全力抓捕破坏者。

警察们首先要看的是郑东新区那2万只“眼睛”。这些摄像头大多为警方所有,部分属于社会机构,可手动控制,拍摄20米范围。2万只“眼睛”的中枢是郑东新区公安局指挥中心,45片60寸大屏幕挂在墙上,24小时播放摄像头发回的视频,新区CBD一览无余:地标性建筑耸立,白领们每天被写字楼吞进吐出,大型百货商场熙熙攘攘。

“现在95%的案件都有摄像头的功劳。”张慷说。“涂鸦破坏案”接警后的两小时内,200个监控片段被调取。甄别每一段需两小时,理论上要看400小时。

20多位警员彻夜未眠。终于,在商务内环东三街口的一段凌晨视频中,涂鸦者显露身影。

视频中,能看到一对男女正在往电线杆上喷涂,两人行动迅速,3秒钟喷完就走。无奈面相不清。警员通过这两个人衣帽特征在周边开始找,“顺着监控倒着追,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往后追,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倒查,一个监控一个监控往后追。”张慷说。

录像最后锁定在一个小旅馆,查看住宿登记,搜到嫌疑人,通过技术手段发现此人已离开郑州,去了漯河。

怀揣墨汁闯“省城”

嫌疑人孟安祖被警察抓住的时候,正在孟庙镇的一个超市门口油漆板凳,漆一张板凳半小时,20元。

傍晚六点,天暗下来,街上行人渐少,漯河市孟庙小镇昏昏欲睡,此刻在150公里之外的郑州夜生活刚刚开始。

几十个警察,三辆警车的到来很突然,孟安祖夫妻俩被迅速带上车,现场留下围观的村民与掀起的灰尘。其实警察早就来了,先化装进村,发现孟家墙高又担心村民阻挡,没有立即抓捕。

孟庙镇位于漯河市北郊,平凡无奇,只有轰隆的京广铁路从它的腹部穿过。小镇有一种平庸的活力:一边是散漫破旧的商铺,一边是在建的高层楼房。

70后的孟安祖在孟庙镇张任庄村读完小学便务农。村子不大,盛产小麦、玉米,能称得上工业的是生产压花钢制板。农妇靠闲聊打发时间,有的信基督,做礼拜要去邻村教堂。

孟安祖曾有过案底:九十年代两次犯盗窃罪,蹲了十年狱。出来后,妻子潘小佳并没有离开,这让孟安祖很感激,他决心不再“惹事”。公安也再没找过他。

生活平稳了,即便辛苦也值——夫妻俩去山东德州一个小家具厂做起油漆工,涂底漆,虽没有涂面漆挣得多,一年也能收入两万。每年六月麦熟,十月玉米出穗儿,夫妻候鸟般返乡帮农。不过,今年年初,家具行业不景气,孟安祖丢了工作,还背负着3万元修房外债,老房子有24年了,加盖的新房子建好还空在那儿,没装修也没买家具。

直到3月,孟安祖一直没活儿,一天远房表妹李娜打来电话。“哥,给你找个在电线杆上喷字的活,就晚上干。来吧,亏不了你!”每天300元,对孟来说很诱人。

“恁是啥公司啊,非让晚上喷这漆?”孟安祖问。

李娜没吭声。

“×”“×”“○”“○”

3月24日,孟安祖站在郑州高铁站,怀揣一瓶墨,兜里只有34块钱。这是他第二次到省城。从张任庄村到郑州需要坐20分钟电动车、一趟公交车以及1个多小时火车。

当天半夜,孟安祖带着那瓶墨汁走上陇海路,按李娜要求,喷在了路两旁电线杆上。

“你昨夜干的活不行,墨汁一下就擦掉了。”没想到第二天,李娜对孟安祖这样说,“不如用自喷漆吧。”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在航海路、金水路一路行走,用李娜给的自喷漆——那种圆柱形铝瓶的,一摁就喷出颜色来——喷涂了大概100多根电线杆。如夜行鬼魅,他时刻提防行人。有人经过,他马上站直不动,假装抽烟。孟安祖抽的是6元一包的“泰山”,一晚上喷完20罐涂料,抽了三包烟。没人阻止,也无保安发现。老城区中,夜路几无行人。

孟安祖住在一个小招待所中,80一晚,白天睡觉,饿了就下楼吃一碗最便宜的面。五个晚上后,手臂肿得快抬不起来。身份证也弄丢了,住个旅馆都难。他熬不住了,打电话叫老婆。老婆潘小佳开始并不愿意去,务农的她最近想着找个饭馆做服务员。

2009年夏,一列火车上,潘小佳捡回一个女婴,直到两岁多,才发现患有脑瘫。孟安祖想把这个孩子扔掉。“扔过三次,一次去了汽车站,一次准备扔在火车上,最后一次去了邻村,想放在有钱人家门口。”他俩很挣扎,最终,善良占了上风,决定养大孩子。现在,山东喷漆生意也断了炊,2014年,这个家更难熬了。endprint

3月29日,潘小佳乘大巴从漯河到省城。潘跟孟安祖年纪相仿,19岁嫁给他,脸黑而瘦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头发稀少,随意扎着。虽然她不知道此行的目的,但仍然感受着城市特有的味道,很多道路在修,尘土飞扬和故乡是一样的。

30号凌晨,她和丈夫走进安静的郑东新区CBD,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影会出现在警方的摄像头中。3月凌晨的风还很冷,潘小佳只穿了一件薄裙,瑟瑟发抖。由于是新区,路面、灯杆甚至垃圾桶都非常新,远处外形酷似玉米的郑州会展宾馆矗立,旁边分散着七个鸡蛋造型的建筑,是河南艺术中心。

一瓶涂料能涂三根路杆,喷一根只要三秒,但因躲避路人,算上来回跑,时间耗费不少。潘小佳累得很,都想扔掉鞋子,赤脚走在平坦的城市道路上。

夫妻俩兵分两路。潘小佳拿着自喷漆,在电线杆上喷的是实心“×”、“×”、“○”、“○”,还有乱画的一些线条,孟安祖则喷一些类似“办证”、“租房”、“找小姐”等字样,还有电话号码,“都是瞎编的,特别紧张。画圈是因为最顺手最省时间。”

这一晚上,他们就这样一直从凌晨喷到早上五点,报酬700元,比漆板凳挣钱。但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动机”。

“城市小广告终结者”

刘慧从没有想过警察竟会来抓她一她曾经差一点就成为“警花”。

小中产刘慧奋力把握城市生活的迅变,却常常被弄得疲惫不堪。她三十出头,穿着讲究,但声音柔弱,时常不语,不像生意人。

刘慧的学生生涯在警校度过,并在那里结识了未来的丈夫。不过毕业后不管分配,他俩无缘进入体制内,随即打工。2008年,两人开了一家公司,河南飞耀装饰设计工程有限公司,主营装饰与油漆清理。办公室在一座写字楼中,100平米,月租金3000。公司一共四个人,刘慧负责财务,她老公是总管,弟媳妇做设计师,还有一个业务员。公司门口摆放着一座麒麟,保佑这个刚迈入中产门槛的小家。

不过麒麟并没能保佑他们。郑州市2011年出台了限购令,房屋交易量下滑,装饰公司日子远不如从前。2013年年初,刘慧偶然在一档电视节目上发现北京有一种能修复城市小广告的涂料——用它刷墙,小广告都粘不住!他俩花了几十万代理了该涂料。她和丈夫重燃信心,名片上印着“城市小广告终结者”。

刘慧试图把涂料卖给市政部门。城市小广告被称为城市“牛皮癣”,屡治屡生。刘慧想,这种技术肯定有市场。几乎同时,在政府高压治理下,“郑州小广告高压清洗机”、“郑州市牛皮癣清除机”等等商品广告以正规广告甚至小广告形式四处张贴,寻觅政策商机的人不少。

郑州市城管局、城东路办事处、郑州大学、航空港区、河南中医学院……刘慧一家家跑下来,但少人回应。

“郑州市每年4月都会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市容环境卫生集中整治活动,对乱张贴、乱涂写的小广告进行清理、覆盖和整饰。现在几乎看不到什么小广告了。”郑州市市政市容监察管理局的工作人员说。这样的行动大概从2011年开始,当时还因此拘留过几个人。更少的小摊、更少的报刊亭、更少的广告牌,是这个城市一段时间以来的治理目标。

刘慧显然没考虑到政府的“运动式”治理力度与速度。随后一年,他们仅仅有两笔清理的小活,收入万元。公司开始发不出工资,如何挽救公司?直到2014年3月,刘慧想到了一个办法。

政府的心思你别猜

刘慧想偷偷刺激一下政府。她找来李娜。

“开始我们以为是很大的事,后来越调查觉得越小,但还是不可思议。”警官张慷说。

被捕后,刘慧公司的大门紧闭,从玻璃门中还能看到左侧的鱼缸,三条鱼游游晃晃。“亲戚朋友都知道了,觉得挺丢人的。”毕业于警校的她被警察抓住,是莫大的耻辱。而办案民警中有一位正好是刘慧的学弟,刘慧更加羞愤。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甚至想过离婚免得连累丈夫。

孟安祖夫妻两人在关押了二十天后取保候审,瘦了十斤的潘小佳哭了。孟安祖带着妻子回到张任庄村,在这个熟人社会,他们要面对更多的议论。这个小家的门梁上,春节时贴的对联依旧清晰,横批是“金马纳福”。

一场城市“CBD涂鸦案”引发政府与警方的大追踪,孟安祖、李娜、刘慧三个不同层面的人和他们代表的生活圈子意外浮出水面,勾连,交织。

公共权力庞大却脆弱,这个社会急剧转型的当口,如摄像头般的监督成为常态,但仍难以赶上现实出现意外的速度;草根打工者无助但善良,他们与这个庞大的城市体系缺乏有效正向的联系,躲避成为最佳生存哲学;还有城市白领浓浓的不安全感,他们试图抓住政府的着力点趁势而为,赚点小钱,但政府的心思你别猜。剧情转折让人想起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现实丰富于小说。

那天,刘慧想出的“点子”是:“找人在电线杆上面喷涂油漆,政府为了城市美观,一定会想法消除这些痕迹。而我们是郑州市唯——家消除墙体乱涂乱画的公司!”

(摘自《看天下》2014年第18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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