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托尼·莫里森的《宠儿》以丰富的液体意象,水、血、乳及其三位一体的独特现象隐喻了黑人在白人文化环境中艰难求生的过程。作为奴隶,黑人被剥夺了自由和尊严。液体意象隐喻了奴隶制经济模式的荒谬逻辑和残暴本质。黑人及其文化被奴役、被割裂的历史和黑人向往自由、传承民族文化的决心在液体意象中得以凸显。
关键词: 《宠儿》 液体意象 三位一体 隐喻
引言
美国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ison,1931—)的小说《宠儿》(Beloved,1987)可谓是学界的宠儿。众多流派都在这座宝藏中寻找支持自身理论的例证。国内学者也从主题、叙事、人物、文化等角度对这篇小说进行过研究,也有学者的研究涉及小说中黑人姓名的隐喻意义[1]P65和鬼魂的隐喻意义[1]P153,但小说中的液体意象,即水、血、乳三位一体的独特现象所包含的文化隐喻意义似乎成了学术空白。正如小盖茨所说:“黑人一开始就是隐喻大师:说一件事而意指另一件事。这是在西方文化压抑中求生存的一种基本方式。”[3]P200莫里森在《宠儿》中“以丰富、奇特的意象暴露出普通事物中的邪恶”[3]P195。液体意象貌似普通,却暗含深意,它们是黑人在被剥夺了自由和尊严后在白人文化环境中艰难求生过程的反映,隐喻了黑人及其文化被奴役、被割裂的历史,和黑人向往自由、传承民族文化的决心。
一、水:奴役与自由
在《宠儿》中,水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首先,作为地理标志,水连接了非洲与美洲,连接了肯塔基州与俄亥俄州。美国黑人的祖先作为奴隶被迫来到美国。运奴船上,他们被剥夺了自由与尊严,谩骂、殴打、禁食、强奸无处不在。“没有皮的男人给我们拿来他们的晨尿喝”,“给我们带来甜石头吮”,“死人的小山包好烫”,“没有皮的男人们用竿子把他们捅穿”。[4]P267-268在《宠儿》的题献上,莫里森写道:“六千万甚至更多。”这六千万是据官方保守统计,从非洲来到美国途中因各种原因而亡故的黑人的最低数量。而活着到达美国的黑人则被带到了另一个“地狱”:奴役。在赛斯看来,“奴役比地狱还要糟糕”。[4]P279对这些黑人而言,连接非洲与美洲的水域是自由沦落为奴役的水域。黑人被绑上船,烙铁在他们的皮肤上烙下某家贸易公司的标记,他们从此失去了自由和尊严,沦为白人的财产。黑人漂洋过海,被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开始奴隶生活。
而连接肯塔基州和俄亥俄州的俄亥俄河在小说中则隐喻了另一个完全相反的过程:摆脱奴役,奔向自由。“学校教师”和他的侄子们像研究动物一样研究这些黑人,丈量他们的头骨,数他们的牙齿,问愚蠢的问题,并要求侄子们在笔记本上“把她人的属性放在左边;她的动物属性放在右边。别忘了把它们排列好。”[4]P24赛斯由此清醒地意识到了黑人在白人眼中的地位,使她下定决心将孩子们送到自由的北方,“再也不要见笔记本和测量绳了”[4]P251。
逃跑途中,伤势惨重的赛斯得到了好心的白人穷苦女孩艾米·丹芙的帮助。“正午时分她们看见了那条河;然后她们走得更近些,听见了奔流的水声。”在河边,赛斯发现了一只废弃小船,打算划船逆流而上。“一走进这条河,赛斯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相聚。”赛斯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只好爬上船,“河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漫过了赛斯的屁股。”[4]P106-107就这样,小女儿出生在自由之地。赛斯在象征自由的河水得到洗礼,这也是她得到自由的隐喻。
俄亥俄河是一条分水线,河的南边是奴役,而北边是黑人梦寐以求的自由。然而,俄亥俄河向南流入密西西比河,汇入墨西哥湾,融入大西洋,最终与运奴航道相融通。奴役与自由之间的界限因此而模糊。象征着奴役与自由的水由此相融,隐喻了在白人的文化里,黑人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赛斯与孩子们宁静的生活很快被追踪而来的“学校教师”打破。绝望的赛斯选择杀死孩子以保护她免遭奴隶制的折磨。赛斯得到了肉体的自由,却长久地活在了精神的桎梏中,不能自拔。
二、血:死亡与生命
血液意象在《宠儿》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莫里森赋予了血液双重的隐喻意义:死亡与生命。运奴船上的血迹斑斑、斯德普·沛德在河中捞起的扎着红色蝴蝶结的黑人姑娘的头皮、树上吊死的黑人、被鞭笞而死的黑人、被烧死的黑人、赛斯血肉模糊的后背等,无不将血液与白人暴力所导致的死亡相联系,而最直接的对于血液的描写就是赛斯杀死宠儿的场面。
为了不让孩子重复自己做奴隶的悲惨命运,赛斯举起锯子,将“已经会爬了?”的孩子的脖子锯断了。当她在工具房被发现时,“女黑鬼用一只手将一个血淋淋的孩子搂在胸前”[4]P189,“黑鬼小姑娘的眼睛在血淋淋的手指缝里瞪着,”赛斯的裙子“汩汩的滴着血”,奶奶“一脚滑到在血泊之中”[4]P193,却没能阻止赛斯用沾满血的乳房给最小的孩子喂了奶。这段描写中,血与宠儿的死亡相关,也隐喻了赛斯精神的死亡。
血腥的弑婴场面让人触目惊心,反映的正是奴隶制的荒谬逻辑和残暴本性。“学校教师”追踪而来是为了索回他的“财产”,尤其是赛斯,“做得一手好墨水,熬得一手好汤,按他喜欢的方式给他熨衣服,而且至少还剩十年能繁殖。”[4]P190在奴隶制下,黑人只是白人主人的财产,女奴是“不用成本就可以产生新价值的财产”[4]P25。当发现没有什么可以索回后,“学校教师”愤愤地教育侄子:“你不能一边虐待动物,还一边指望它信任你。”[4]P190赛斯不是因为谋杀罪被起诉,而是因为破坏了白人的财产而被捕入狱。这就是奴隶制毫无人性的残暴本性。血液的特写正是莫里森凸显主人公在奴隶制下莫大的精神压力,逼迫读者共同体验黑人在奴隶制下血迹斑斑的历史。
隐喻黑人血迹斑斑、累累白骨的历史的同时,血液也被赋予了生命的隐喻意义。丹芙出生的场面就是最好的例证。在俄亥俄河边的弃船里,赛斯生下了第四个孩子,“它脸朝上,让妈妈的血淹没了。”[4]P107血液出现在孩子出生的过程中,隐喻着新生命的诞生。Paula Gallant Eckard敏锐地指出,《宠儿》与在原始文化中的三个女性血液神话有关。第一个神话是关于女性月经,第二个是怀孕与生产,第三个是关于哺乳神话。文学人类学认为,女神产生,即女性圣化的重要原因在于女性身体的周期性变化,因为“周期性变化与变形是原始生命观的核心”[5]P19。月缺月圆,经血周期性出现,怀孕与生产体型变化等都被视为超越死亡的一类。赛斯历经艰辛,在河边生下丹芙,完成周期性变化过程,将乳汁带到宠儿身边,隐喻她所具有的超越死亡的神秘力量。
三、乳:割裂与传承
在奴隶制下,母爱变成了奢望,因为这种经济模式否认奴隶母亲的身份。孩子们出生后就要与母亲分离,被一个保姆抚养,母亲与孩子没有任何机会建立母子间的亲密关系。赛斯的母亲身上有一个圈和叉的标记,这是赛斯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当母亲死去后,赛斯都不能从一堆尸体中将她辨认出来。贝比·萨格斯生过八个孩子,除了希尔外全都下落不明。她们是奴隶制下成千上万的遭受离子之痛的母亲的缩影。
赛斯以弑婴的决绝方式捍卫自己做母亲的资格,这是奴隶制经济模式下扭曲的母爱。赛斯关于“甜蜜之家”最屈辱的回忆是“学校教师”的侄子们将她按倒在地,抢去她用来哺育自己孩子的乳汁。她向保罗·D反复地诉说:“他们抢走了我的奶水!”[4]P22在赛斯看来,这是她可以给孩子的最宝贵的东西。赛斯对宠儿喃喃说道:“没有人可以得到我的乳汁,除了我的孩子。我只失去过它们一次,就是被抢走那次。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抢走了我的乳汁,抢走了属于我孩子的乳汁。”[4]P230乳汁被抢是白人对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尊严的践踏,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的剥夺,是逼迫赛斯逃离“甜蜜之家”的触发点,也是她用惨烈方式捍卫奴隶母亲身份的重要原因。
表面看来,赛斯是一位被抢走乳汁的普通奴隶母亲的缩影,但是如果将赛斯的神话原型考虑在内,乳汁的文化隐喻意义便不言自明。作为一位非裔美国人,莫里森常在作品中使用非洲文化原型,赛斯的神话原型就是这样一位源自非洲农业文明的原母神(The Great Mother)。她是生命的赋予者与剥夺者,体型丰满,生育力旺盛,是女神分化前唯一的女神,具有崇高的地位[6]P70。赛斯被抢走乳汁是滋养黑人的非洲文化被白人掠夺的象征,是黑人文化传承被人为割裂的写照。赛斯历经艰险到达北方,将乳汁带给孩子,是非洲文化强大生命力在白人文化环境中得以生生不息并滋养自己子民的隐喻。
四、液体意象三位一体
在小说中,作者有意安排,使水、血、乳三个重要的液体意象相互交融,难分彼此。首先,在运奴航道上,黑人因缺少空气、食物和水大量死去,疾病蔓延,导致大量黑人死亡。黑人的尸体被倒进大西洋里,运奴船的后面常常跟着成群的鲨鱼。运奴船所经过的航道就是黑人的血泪之路,水与血在此交融,奴役与死亡相伴相随。丹芙出生的描写中,莫里森再次将水与血液相联系。赛斯在俄亥俄河边的一艘弃船上生下了丹芙,“河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漫过赛斯的屁股”[4]P7。丹芙出生时,脸朝上,沾满了母亲的血液。河水、羊水和血混合在一起,象征孩子出生在自由之地,母亲接受自由的洗礼,也是对生命得以延续的礼赞。赛斯初见宠儿时,本能地觉得这就是死去的孩子回来了,因为赛斯“刚刚走近得能看清那张脸,膀胱就涨满了”。她想这“更像生丹芙时在那只小船上的羊水泛滥。那么多水,”“可是从一个开了口的子宫里涌出的羊水不可能止住,现在的尿也不可能止住”[4]P65。
在最惨烈的弑婴描写中,作者用宠儿自述、赛斯回忆、丹芙回忆、第三人称叙事等多个视角描述了丹芙将母亲的乳汁与姐姐的血液一同饮下的场面。“她回来时,赛斯正要将血淋淋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口中。”她们厮打起来,奶奶滑到在血泊之中,“于是丹芙就着姐姐的血喝了妈妈的奶”[4]P193。作者反复地对血、乳被丹芙喝下进行描写,是具有深刻文化隐喻意义的。学者们对宠儿身份多样性的研究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宠儿是黑人祖先的象征[7]P99。丹芙喝下宠儿的血液,意味着她喝下了祖先的血液,继承了祖先的文化和奴隶制下所遭受的屈辱。祖先的血液赋予了丹芙无与伦比的勇气,和继承黑人文化、推动黑人文化与白人文化相融合的重任。在丹芙、宠儿、赛斯的对白中,作者写道:“你跳到水中。我喝下你的血。我为你带来奶水。”[4]P216作为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出生在自由之地的孩子,丹芙一直活在对父亲的幻想和姐姐鬼魂的陪伴中。宠儿借尸还魂后,丹芙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伴儿。但是,宠儿疯狂地向赛斯索取母爱,赛斯日益消瘦。丹芙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向社区的黑人求助,最终在黑人女性的帮助下,赶走了鬼魂,挽救了母亲,也挽救了自己。
结语
莫里森在小说中运用黑人擅长的隐喻手法,赋予水、血、乳三个重要液体意象以深刻的文化隐喻意义。黑人被奴役,失去自由和尊严,他们为重获自由不惜牺牲生命。黑人的文化传统被人为割裂,却生生不息,在异文化环境中得以传承和发扬。液体意象的三位一体,让奴役与自由、死亡与生命、文化割裂与传承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得以彰显。
参考文献:
[1]潘慧霞.解读《宠儿》中黑人姓名的隐喻意义[J].外语教学,2007,(2).
[2]顾金成.简析《宠儿》中的鬼魂隐喻[J].长城,2010,(3).
[3]程锡麟,王晓路.当代美国小说理论[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
[4][美]托尼·莫里森.潘岳,雷格译.宠儿[M].海口:海南出版公司,2006.
[5]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
[6]王润娟.赛斯原型的文学人类学解读[J].名作欣赏,2011,(11).
[7]李贺青.人耶?鬼耶?——论‘心爱的的身份的多义性[J].美国文学研究(第二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4.
基金项目:渭南师范学院2013人文社科育苗项目:托尼·莫里森《宠儿》的文化意象概念隐喻研究(13SKYM047)
渭南师范学院2013人文社科重点项目:多维视角下中西生态文学研究(13SKZD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