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长钊(武汉)
少儿泳池和酒店泳池长30米,标准泳池长50米,我的泳池长300米。
我的泳池在汉阳桥下的长江里。多年以前,我一直在酒店泳池游泳;直到三年前,我在晴川阁下的汉阳江滩游玩时发现此地。
与室内泳池相比,我很快体验到新泳池的许多好处。
室内泳池是静水,而这里是“不废江河万古流”,“大江东去”,水流浩荡,游起来比静水有趣。
通常我的游径是在长江大桥下游方向的石阶处下水,然后向上游划三百米,因为这里是洄流,所以不用太大力气,不一会儿,便可游到长江大桥正下方。向上望去,那里是大桥桥身的底部,巨大的钢梁横七竖八却又如磐石般坚固、威严的屹立在那里。在桥底,仿佛进入一个空旷的大厅,若恰有火车开过,车轮撞轨的隆隆声在“大厅”里激荡放大共鸣,撼人心灵。游过大桥再向前,游到水岸边那颗黝黑枯柳处的时侯,便转过方向,朝江心冲刺。在这里你能感受到长江主流江水湍急的威力。努力奋击50米后,看看自己的位置已过第一个桥墩,这时便可怡然放松,在第一个桥墩和第二个桥墩间放心地顺水下淌,享受漂流的乐趣。再往前,当身近桥墩时,水流骤然加剧如奔马一般,身体被江水挟裹而下,你会有电视中见到的清江放排工与激流搏斗时亢奋惊险的感觉。从桥墩旁飞速经过时,倘若可伸手触摸一下桥墩,你会感到自豪无比,因为据说武汉市能摸到江心桥墩的人是不多的。除此之外,你更可在桥墩即将过完的瞬间向桥墩尾部奋力一跃,有好事的人在这里往往用手向桥墩壁上浇水,浅黄色的桥墩上便有了一大块湿漉漉的印迹。转头游回岸边,遥望桥墩上的那一小块水痕,心中便洋洋得意。
室内游泳池拥挤,人稍一多,便不能从泳池的这一头沿直线游到另一端,否则会与人碰头或无端地被人踹上一脚。
而江面辽阔,在江中游泳当然无此问题,可这么长的时间里我的脚也曾踢到过一点东西——两次是鱼,一次是水下的一只乌龟,可惜我没好水性将它捞起。我的脸也曾遭受过轻轻一击:那天是晨泳,朝阳在我的左后方升起,阳光的反射使得身边波光粼粼,忽然感到右前方亮光一闪,划出一道亮线后,又落到水里,我疑心是自己的错觉,然而那跳跃的弧形亮线增多,我仔细一看,终于辨认出那是虾子—我撞上了虾群,而且,有一只竟蹦到我的上唇,那一刻倘若换气,它定会进到我的嘴里。
室内或室外的人工游泳池虽水平如镜,但泳者一下水,便会激起极多碎浪与水花,容易呛水。而长江虽浪大,却无溅出水面的水花,多数情况下风平浪静。水面如起皱丝绸,难得呛水。江中的泳者则希冀有二三尺高的大浪来临。如能身处大浪之中,一会儿身陷浪底,四面皆为水墙,不见它物,带来些许惊慌;一会儿浪涌又将你高高抬上峰顶 ,瞬间四望,江景清晰,身随浪摇,周而复始,惊险与欢乐交替刺激。
室内泳池空间有限,我曾游过泳的一家酒店为了增加视觉效果,在泳池屋顶上安放了一小块一小块白云蓝天图样的透光玻璃。但蓝天的图样怎抵真正的蓝天?
前几天傍晚,我到江边时,夕阳西坠,辽阔长江两岸风景美丽,但我更被满天绚丽的红霞吸引。仰泳江中,入眼的是如羽绒般轻盈飘逸,布满天空的火烧云,形态各异,令人顾此失彼,不敢眨眼。美得叫人瞠目结舌,心中狂喜欲大声喊出。而身下是清凉又柔软的江水,耳边还隐隐传来嘈嘈的欢笑声。那是被尺余深江水淹没的江边水泥平台上,男童女婴在家长的陪护下,密密匝匝又欢天喜地的戏水声。家长们将泳圈套在小孩身上,圈上系绳的另一端捏在老人手里,此情此景,你会感受到人生的幸福与美丽。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人们首先会想到的好处,就是人工泳池收费,且常收费昂贵,而江中游泳是没人收费的。
江中泳池好于人工泳池,对于一个会游泳的人来说,不言自明。而且,与全国江河相比,我的江中泳池及周边环境也是好于其他地方的。
这里三十米宽石阶的两边,是长五百米用六边形石块铺设起来的水泥护堤,石坡斜插水里,常有嬉水者躺在那里,头在水外,身在水里,闭目养神,或看云卷云舒,任凭水浪推搡按摩,逍遥惬意。
石坡的上端,壁立着两米多高的宽大石台,石台后相连着花岗岩小方石铺成的广场。对面是高数丈,长几十米的精美神话壁雕,壁雕中央的前方耸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塑:禹神驾龙马车检阅九鼎,龙马的前蹄伸向长空,势不可挡。
眺望对面长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云千载空悠悠的黄鹤楼。千年之前,唐朝的崔颢和李白在那边将目光投向我们这里,他们没有见过的是耸立于武昌江边或高或低,形状各异的幢幢摩天大楼。
左边,层层茂密柳枝之上,飘逸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晴川阁古香古色的飞檐。
右边,是国人熟悉的宏伟又壮观的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它亦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看到它,有时我会多一点感触:我的叔祖梅旸春参加过它的建设,他是修建长江大桥的副总工程师,尔后的南京长江大桥总工程师。斯人逝于南京长江大桥建成时。
而距此下游不远,就是大名鼎鼎的汉水汇入长江的入水口。
“江滩如此多娇,引无数婚纱摄影社竟折腰”。印象中,最多一次竟看到有八对穿白西装的新郎与披婚纱的新娘同时在这一带选景摄影,他们对对笑容满面,幸福洋溢。
更令人欣慰的是,风景极佳的这里没有成为长假中长城那样人头攒动的旅游风景区,原因很简单:这里不收门票,无回扣可拿的导游或旅行社不将游客引到这里。且这一带傍依龟山,树林多而居民少,不似喧嚷的汉口粤汉码头或武昌桥头。江边那片蓊郁的大树林里游人几无,唯有林中飞鸟的婉转啼鸣打破这里的幽静。
身处浸润历史风韵的绝美佳地,这样的江中泳地全国实在难觅。大多数的武汉人当会赞同我的观点,少数没来过武汉的外地人可能会持异议。然而,我可以打保票说,这一点绝非自诩。因为有一人可作旁证,帮你打消所以疑虑,这个人就是伟大的毛主席。
主席喜欢游泳,全国那么多江河没去,偏偏选上了长江,万里长江那么长,却独独看中武汉一地,在为国为民奋斗之余,多次畅游此处,极为喜欢这里,甚至连年少时携来百侣曾游的湘江橘子洲头也无兴趣再去。他在东湖边有独用的别墅和恒温泳池,后来梅岭一号开放时我也曾参观过那里。
主席在全国各地还有多处的别墅与泳池,但他没有为那些泳池留下诗句。而在我的泳池——长江大桥下的江水里,却留下了 “一桥飞架南北”和“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诗句。
回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简陋的男学生浴室里,高高的自来水莲蓬头下,读高二的我正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学在洗冷水浴,是哪几位同学已经忘记,只依稀记得或有谭永昌君。冰冷的自来水冲淋在手上,背上,冒出热气,我们大喊或唱歌,冷水浴坚持到下雪后方止。
当年的冷水浴使我至今获益。每当盛夏消去,江水变凉,岸边嬉水的儿童与江中泳者日稀。大雁南飞,秋叶漂零,江水变冷,众人不敢下水之时,我尚能独自遨游长江里。那时江天寥廓,岸上稀有游人,有时可偶遇带着橙红色游泳包的十多位冬泳队的队员们,他们总是友善地和我招呼。我不敢冬泳,没有这样的实力与勇气,但有自知之明。秋泳止于每年的十二月一日,那时江水的温度是十八摄氏度;春泳则始于人间四月天,水温达到十八摄氏度时。
春秋游泳,刚下水时有些畏寒,但只要划动四五十下以后就不觉得冷了,剩下的只有游泳的快乐与振奋。前年十二月一日,寒潮突临,我至江边,测得水温十度,气温也是十度,犹豫片刻后,最终决心下水。
下到水中,除了初下水时感觉比以往更冷之外,后亦不觉冷,竟也游了十几分钟,算是一次冬泳吧(冬泳的标准是温度十度或十摄氏度以下,游泳时间的长短是几度便游几分钟)。至于冬日的游泳,我现在也寻到一满意去处。
那向上仰望横七竖八的大桥底部钢梁;险些蹦入口中的虾子;仰泳江中入眼的满天火烧云;岸边嬉水孩童们的尖叫笑嚷;岸上令人流连忘返的美景;天气乍寒岸边下水前的犹豫;夏日江中奋臂的愉悦或深秋江中一人独游的寂寥,都已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在万里长江中游泳,亦在人生的长河中随波向前泳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