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供回望的过去

2014-11-15 05:00姚正平
红岩 2014年3期
关键词:书生人能现代性

姚正平

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诗歌似乎不可逆转地被推向了社会文化的最边缘,甚至曾经把诗歌作为镇园之宝的文学园地也没给诗歌留下半亩方塘。但是总有一群人执着地坚守在这片即将荒芜、生气寥寥的原野中,艰难地耕种。无论我们是悲叹诗人和诗歌的弱势遭遇,还是庆幸诗歌可以因此变得更加纯粹,都不可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当代诗人总是在现实与诗歌之间来回晃荡,努力寻找自己的栖息之地,却总是徒劳。因为处于对过去的怀恋与对当下的体验之间,处于对故乡的回望与对城市的适应之间,处于对传统的敬仰与对现代的调节之间,矛盾总是无处不在,他们徘徊、茫然、寻觅,在裂缝中求得安慰。何房子便是一个在这种寻觅中时进时退的诗人。

当现代性以洪水猛兽般的态势将我们吞噬的时候,我们想要逃离,却无处可藏。诗人何房子也和我们一样,他深深地体会到了生活中的痛苦与麻木,企图逃逸这看似繁华却满目疮痍的城市,却发现自己身处流离之所,无处抽身。只有在诗歌中,向离我们渐行渐远的童年、故乡和传统一一挥手。在他的诗中,我总是看到一场又一场的告别仪式,之于自己、之于故乡、之于传统。

一、与自己告别

每个人都会时不时的回望过去,童年的记忆仿佛总是我们心底最纯洁的天堂,青春的狂放也总会成为人到中年后最珍贵的收藏。但时间是不能停留的东西,任凭我们多么奋力地想要抓住,它就那样毫无怜惜之意地毅然前行。就像“沱江的落日”和“急流的江水”:“落日会一天又一天,落在沱江”,“江水急流,带走80年代的余晖”。这是一场告别,和青春的告别,在江水的倾泻和落日的磅礴中,“两个少年长大成人”了。成长在我们今天看来,很多时候意味着改变、也意味着接受,我们改变我们能改变的,接受我们不能改变的。这就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两个自己,一个在改变、另一个在接受,或许作者隐隐感到了内心深处的两个自己的分裂和搏斗,所以轻轻的感叹道“两个少年长大成人了”(《活着不气馁》)。

在诗人的另一首诗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这种对童年、青春的告别。“和童年分手,始于一个夜晚/体内汹涌的液体醒来/一个人陷入更深的夜晚”,“和青春分手,始于一个清晨/跑步的鸟儿逐渐散去”。(《分手》)诗人把和童年的告别精确到一个夜晚,一个象征性生理现象的出现,无需解释,读者心领神会。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与童年的分手,如此清晰、如此精确。果真如此吗?心理的成长我们无法丈量,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然不是从前的自己。在诗人那里,与青春的告别就是如此模糊不清的,或许只是在某一个清晨,走在古老而安静的小镇,看见成群的鸟儿逐渐散去,突然幡然醒悟,曾经陪伴自己的人都各自“有了着落”(《杏园》),原来是青春已经散场,只剩下孤独的自己,无助的成长。“那一墙的奖状似乎说明了什么/似乎无助/一个少年的成长。”(《亲人们不曾想到》)在《分手》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作者发出无力的感叹,“手足相望,相忘于江湖”。我们也都曾幻想,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多么想再去看看那些分开的手”,那只是幻想。最终的我们也只能自问自答:“一直刨根问底/那夜晚,那清晨,那一生/发生了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亲切的悲声/我们承受一时/就必倾听一世”。这就是人生的真相,我们无法逃,也逃不了。

二、与故乡告别

在余光中那里,乡愁是“邮票”、是“船票”;在敖红亮那里,乡愁是“泪珠”、是“芦苇笛”;在席慕容那里,乡愁是“清远的笛”、是“没有年轮的树”。在何房子那里,乡愁是“开得普遍而随便”的“桂花”、是“小时候的白米饭”(《亲人们不曾想到》)。也许在何房子眼里,余光中、席慕容他们是幸福的,至少他们的故乡真实地存在着。可是何房子的“故乡总会不停地变换/有时是档案上的籍贯?/更多的时候则是你一生都无法抵达的地点”(《一个人和他的城市》)。回到故乡,诗人看到的是“物非,人亦非”,他唯一能和故乡沟通的方式是“上坟,点香,烧纸”(《亲人们不曾想到》)。在这种充满仪式感的祭奠中与故乡告别,从此他失去了故乡,走进了他的城市。

在这里,他出没于“上流社会无心无肺的精英晚会”(《空无一物》),他偶尔走在重庆的“长滨路,南滨路,北滨路”(《活着不气馁》),他独自漫步在“烧烤的油烟/吐出街道和换了的人间”(《书生》)。尽管这个城市繁华热闹,但诗人却渴望逃离。失去了故乡的人,游离于传统的共同体(家族、村落、学校)之外,却又找不到新的共同体。于是诗人沉默,“我不想对满山的草木说/开放吧/我不想对夜空的星星说/点亮吧/我不想对一粒沙子说/珍重吧”(《空无一物》)。或许是由于诗人厌腻于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在面对草木、星星、沙子这些自然之物时,他都疲于和它们交流。只是把自己置身在万物之外,旁观、欣赏,“万物在我眼中,在途中/在向每一个过路的人/不必问候”。在《幸福》当中作者更是直接表达出了自己短暂逃离之后的欣喜,“总算独自慢下来/总算脱离了集体/总算一个下午没有电话”。

就在这种时而告别时而回望的游走中,丢失了故乡,丢失了传统的归宿。就算逃离,也只能逃离到诗中,短暂而虚幻。

三、与传统告别

逃离确实只是短暂的,在现代性的触角已经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的今天,没有人能置身之外。食品安全、全国雾霾、一切领域的腐败,我们无一幸免。作为诗人,何房子具有这种诗人天生的敏感。

一派雾霾,仍然是新的/时代的PM2不会水落石出/长江没有波澜/袖手没有旁观。”(《活着不气馁》)

失去故乡的人谈着幸福/神奇的电视自说自话/神奇的鸟类不能自已/雾霾追赶着它/大半个祖国,尘埃不落地//今天谁又有故乡呢?/李子崔绿/桃子崔红/猪儿崔肥(《幸福》)

我们每时每刻呼进肺里的空气,我们一日三餐吃进肚里的食品,我们日日夜夜工作其中的领域,没有人能“袖手旁观”,没有人能“置身之外”。正如诗人所写“以至于置身之外/以至于事外就是事内/以至于事内事外皆非事”(《事》),或者说“你不惹人人惹你”(《我想写一写》)。当现代性的车轮无情地、真真切切地碾过我们的传统,我们无力回天。现代性,我们无法逃逸;传统,我们又无法割舍。那就只有在诗歌中创造一个世界,让自己的心灵栖息。甚至这样也遭遇失败,只有徘徊。

为什么我从前不这样认为?/衰老止于想象/热爱因为羞怯/我喜欢那块空地/清泉石上流/流到宋朝/酒楼林立,儒生讲理/流到清初/隐居于泉水无关(《书生》)

钟情慢下来/碎花床单拼接一个旧世界/它的气息,它的暧昧/在它和它之间/闹钟闹错了春秋,这大概/是我们活着,不气馁的理由(《活着不气馁》)

一个人的时候,看着流水,思绪也跟流水飘回宋朝、清朝,或许书生还有些许用处,如今“书生无用”,但是君子依然要“慎独”。今天的时代已将传统敲碎,分崩离析,多希望只是“闹钟闹错了春秋”,如此我们才有活着不气馁的理由。

四、结语

总体来看何房子的诗给人一种温润圆滑的感觉,没有尖锐的诘问,也没有强烈的控诉。只是在一张一弛中平静地述说着真实。诗歌观照现实,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何房子“渴望的”、“想做的”也是“让诗歌揭示出人生的真相”。他做到了,而这人生的真相,包括自己的真相,也包括这个城市的真相以及这个时代的真相—过去能够回望,却无法触及。

猜你喜欢
书生人能现代性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因为一首诗,记住一个人 你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却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由现代性与未来性再思考博物馆的定义
漫画哲理
患近视的人能当航天员吗?
借钱理由
浅谈梦窗词之现代性
为什么总是书生遇女妖?
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