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敬源
2003年初读伊沙的诗歌(当时我读的是伊沙诗集《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拒绝》(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7月第一版),胸闷心跳,口干舌燥,整个人像遭遇密集的炮弹轰炸,身心俱碎,从此开始写诗。最近读其《梦》系列,又是11年前那种整个人像遭遇密集的炮弹轰炸身心俱碎的感觉。
伊沙在《说<梦>》一文中说:“……这一部《无题》诗,明显针对的是口语诗所存在的指向过于明确已经相当意义化的弊端,同时我在语言上自觉吸纳了意象诗的诸多长处,让流动的口语来承载鲜活的意象并令二者融合为一体……以写实的态度记录下自己做过的梦,针对口语诗对现实的过度依赖……我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借助梦(潜意识)来对抗现实,客服写作中的思维惯性(意识)……现实是口语诗人(当然还有新老现实主义诗人)的神—一旦成了神,便有大问题,这本来是常识:文学不该沦为表现现实的工具。但因为有段时期,另一类诗太脱离当下现实,现实的作用和地位便被口语诗人们在矫枉过正中夸大和抬高了……《梦》里有没有你们说的现实—那是毫无疑问的,只不过不在是机械的反映,而是拆解、重组,甚至颠覆。诗不是现实的奴隶。”伊沙在自序中已经明白完整的说出了《梦》系列对于当下口语诗歌创作的“开疆拓土”的方向,对当下口语诗歌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和惊人的文本。再一次,伊沙引领口语诗歌的革命—来自口语诗人内部的自发革命和自我丰富。正因如此,《梦》和以往我们读到的口语诗歌不同,除了口语成熟的语言外,现实流和心理流的碰撞,生发出许许多多让人不可思议的切入诗歌的表现方式。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现实事件”可以如此天衣无缝的完成微妙的建构,对你心尖底部的猛然一击。口语语言的成熟我以为在心理上表现为口语诗人使用的语言在每一个出现的字词之前,都有一个细微的难于捕捉的空隙,这个空隙反映出诗人产生词语并达到意识的时间,由记忆和情感完成驱动(那些不合时宜的词就像冒出来的钉子),语言完成丝绸般自由飘动的时间流。
在2003年初读伊沙作品的时候我曾经这样写道:“一个人对事物的认识不是依赖事物本身而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习惯性力量强加在这个事物上,交流的必要性使得人对现实的物象和词语妥协。伊沙在解构诗学中,面对单个词时,都觉得可疑。”现在读他的《梦》序列诗歌,每一首都觉得“可疑”。当来自生活映照的“梦象”被他在诗歌中和现实的人、事、物微妙对接之后,依据于现实生活产生的心理学中的“醒觉图像”(处于非睡眠状态时产生的图像):感觉图像、遗觉图像、精神恍惚、幻觉、幻想以睡眠或者半睡眠状态的潜意识—前意识—意识的思维草蛇灰线的推进,加之语言上下翻飞的运用,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直逼你虚空心理的大地平面。《梦》序列中,伊沙写得最多的几类是自我解剖、日常杂感、妻儿亲人、老友同窗、诗会诗人、朝花往事、体育运动等,这些题材带给伊沙灵感,这些题材几乎囊括了普通人生活的全部,这些来自梦的题材都超出现实又倒逼现实。
在《梦》4中,列车像把剑,我在追击1972年慕尼黑惨案的元凶掐住一个女人的脖子,朝死里掐,被醒来的老婆嘲讽—你一直掐我的枕头,至于那么恨我吗?荒诞不经而又妙趣横生,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现在天衣无缝的连在了一起,毫无道理又好得让人心动。在《梦》11中,梦的自由(不受意识支配)和梦的不自由(还是不受意识支配)被写得让人忍俊不禁,直逼潜意识,倒逼出现实的质感。
在《梦》16中,女囚恨得杀夫,临死之时恨得彻底,爱得出神,投胎也不想为人,只想变一只能被儿子逮住的蛐蛐。《梦》18中,那个下棋的老头,用青蛙代替“丢失的后”,读得我手里就像握着一只命运和爱的青蛙,亦真亦幻,打开的是一个人生。《梦》19中,梦中的历史逼迫幻觉的现实。《梦》25中,历史的恐惧由“我”一手造成,不知何事,我要以凌迟之刑处了他?裸露出历史的魂魄。
是不是强调“梦象”就“虚空”了,不是。在《梦》34中,“我则全身上下瘙痒起来玩命抓挠着醒了过来”读得人跟伊沙一样皮肤难受,身体感在,梦感才在。在《梦》36中,怪诞,美艳,受难,勃起,宗教和赞美诗,把人性和神性的妖冶在真幻难辨的字句中给我们端上来。在《梦》86中,体育明星、国粹大师、流行歌曲莫名其妙在“梦”中凑到一起,熟悉伊沙美学的人一定会惊叹他的一路诗,已从从前刚猛的泰森的拳法变成了诗歌的太极宗师。潜意识中的能量自由自在,流动自如,无逻辑,无矛盾,有怀疑,有否定,你真要拿心理学解释根本就解释不通。诗怎么又能是心理学能解的呢?在《梦》89中,我抢着买单却怎么也掏不出兜里的钱?那额头上要落下来的汗珠就是读者自己的,现实的真,梦比现实更真。在《梦》91中,以梦通神灵,以梦通李白,何其神妙,那就是李白。在《梦》95中,我惊见昔日情人,要装作活得忒好的样子,在包子摊前,站住了,买了两个素包子,但实际上我生性爱吃肉包子,仅只因为素包子贵。写得真是惟妙惟肖,忍俊不禁。在《梦》100中,伊沙告诉你怎么读《梦》。在《梦》118中,伊沙还留下了一把钥匙,没事的时候自己开门进家,取酒饮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