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艳丽
我躺在床上看一篇关于婚外恋的小说,小说情节刚刚进入高潮,男主人公把自己的老婆和哥们堵在了床上。
老婆拎着刚从市场买回来的菜,慌里慌张地走进屋里说,邻县县医院一个大夫让患者砍死了!
我躺着没动,思维在某一个点上打了结。
你没点看法?老婆盯着我追问道。
我故作懒洋洋的样子放下书说,生活处处是战场!
你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了?变态!老婆叹了口气,我知道她的兔死狐悲不是源于她的同情心,而是因为我也是一名医生。
我是一名医生,但我说不好自己是哪科医生,尽管我当了近二十年的“大夫”。
上卫校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中考前夕,父亲在没灯的夜里,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掐灭了手里呛人的旱烟卷之后对我说,你就考卫校吧,当个大夫,这是我和你娘的心愿。
我知道心愿是爹自己的,娘早在我八岁的时候,因为生弟弟难产死了。我没吱声,尽管我想考邮电,那时候邮电是个吃香的部门,提起谁谁家小孩在邮电部门上班,大家的眼睛都冒着艳羡的蓝光。可是我没法反驳爹,确切地说我没法反驳娘,毕竟她已经死了十年了。
我读的卫校是本市一家办学规模不大的中专,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中专三年我最大的收获是和护士班的清子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毕业分配的时候,爹用一只小尾寒羊换取了我到附近一家乡卫生院当大夫的机会。我陪着爹和那家医院的院长到乡里最“高档”的饭店(所谓高档,也不过是在饭店的门口一个矮墩墩的水缸里养着几只王八。)胡吃海喝了一顿,那一顿饭吃掉了我上卫校时一个月的伙食费。我知道,一向俭省的爹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死去的娘。从饭店回医院的路上,我动情地对步履有些蹒跚的爹说:我一定要当上院长。我看见爹望了我一眼,他的眼圈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喝酒的缘故。
上卫校的时候,我最想当的是外科医生,我觉得外科的手起刀落和内科的药到病除,绝对是有区别的,那区别就像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一个大刀阔斧,一个谨小慎微。可是到乡医院上了两天班之后我才发觉,医院诊室上挂的外科内科的牌子其实是唬人的,巴掌大的单位,拢共十三个人,除了打更挂号打针付药的,我和院长两个人是这家医院医生的总和,两个大夫的医院还怎么分科?内外妇儿一把抓(那时还没有全科医生的称谓),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江湖游医。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甚至后悔让爹给院长送来了那一只小尾寒羊,照我分析,就目前医院的状况,我来上班等于是救医院于水火之中。可是这种想法,我不能和任何人说,和院长说等于轻视权威,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和爹说更是万万不能,他是抱了莫大的希望在我的身上的,我所有的丧气话对他都是致命的打击。然而注定我自己是要被这样的结局打击的——我处了三年的对象分到邻县县医院当了护士,对于我的分配结果她是在来到我单位之后发表意见的:就这个破地方还能治病?县里的兽医站都比这强。她没说我什么,但我从她不屑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对我们爱情的宣判。
我留在这里,是憋着一股劲的,半股劲是为了给爹的那句“我一定要当院长”,半股劲是为了给清子看看在一个不如兽医站的地方我也能混出个人样。
医改的进程是缓慢的,但是改变还是不容忽略。这话说得忒官方了一点,但是我说的是实话,到现在为止我参加工作时的土坯房已经换成了窗明几净的四层楼房,医疗设备更新换代至少三次了,医务人员虽然紧缺但已比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增加了一倍多,最直观的改变就是我的前任院长已经退休,而我现在已经是这家乡卫生院的现任院长。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我家的卧室中来,老婆对我的反应不大满意,她接着说,砍的是邻县县医院的大夫,凶手跑了。
啊?邻县的?
患者砍医生的事这些年听习惯了,虽然血腥,但因为遥远总觉得很飘忽有点像故事,可这回出事的地方离我们这里不过四百多里路,而且……我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说,谁啊?叫什么名字?
老婆伸了个懒腰出了一口长气说,不知道,没听说,我看你啊,早晚改行得了,大夫这活不是人干的。
老婆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第一次对我说这话的是我们的前任院长,那是我上班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他把我领到他家吃饭,我看到拴在他家院子里的是我爹送的那头小尾寒羊,他说,对不起了,小孙,这羊我本不该留的,可是没办法,我想让上边给咱批点设备,就牺牲你家这只羊的清白了,用它去活动活动。咱们单位辅助科室那几套设备放博物馆当古董都够级别了,要是误诊一个病例,我和你这辈子就都栽进去了,医生这活看起来光鲜,其实不是人干的!
院长把话说得憋憋屈屈,可刚刚参加工作的我并没有多大感受,我只是像看着烈士一样看着拴在院子里的寒羊,我想它应该是羊中最死得其所的一只了吧,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我和院长的命运。尽管它自己并不知道。
都不干医生了,有病找谁看去。我知道老婆在等我的下文,就草草地回了她一句,心却莫名地烦乱起来。
用“莫名”这个词语其实是有点自欺欺人,我知道自己烦乱的原因和清子有关系。清子就在邻县的县医院上班,清子能干,在医院当了三年的护士之后,自费读了临床医学专业,改职当了一名外科医生。女人当外科医生的不多,她说她喜欢那种切割分离和缝合的感觉,像是一个艺术家修补一件艺术品。
清子和我说这话是在几年前,我出差到邻县,厚着脸皮请她吃了一顿饭。彼时的清子成熟了,还就当年把我的单位和兽医站相比的事跟我道了歉,我假作无谓地说了些调侃的话,其实我在意的不是她把医院比成什么,而是她因此和我分道扬镳嫁给了药监局副局长小儿子的这件事。不过,话说回来,老早年的事了,我和清子坐在饭店吃饭的时候,我们彼此的孩子都已经能够拿着瓶子打酱油了。
这个时候,邻县医院出了人命,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清子。她是外科医生,外科患者一般对术后的病情估计都过于乐观,都以为做了手术就万事大吉,和预想的有一点偏离,就会把外科医生告到法庭,近几年甚至时有挥刀相向的事发生。
邻县!女医生!命案!
这几个字在我大脑里打了一个回旋,我觉得有些冷,从床上扯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跳下地说,我去医院看看。
老婆在身后喊了我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我现在满脑子是清子和邻县的命案。
说老实话,这些年我和清子除了那一顿饭外,一点联系都没有,我甚至常常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一切都会被时间冲淡”,伤痛也好惦记也罢,谁能十几年如一日地去想念牵挂一个看起来已经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而这个时候,我突然发觉清子是存在的,因为她曾经占据过我整个年轻而有力的心脏,是我主观在忽略她的存在,如今一件突发事件,让我对她的牵挂和担心如同深埋在海里的礁石在地震中露出水面。
我来到医院,护士站里站着几个值班的护士,她们正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看见我就都停下来,把目光齐齐地望向我,当院长之后,我觉得别人看我的目光让我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
护士长胡杨从处置室里走出来,这个晚我几年上班的护士如今已经有了和年龄不相符的衰老的痕迹,眼圈常常是黑的,眼角也出现了细密的鱼尾纹,就连当年轻快的脚步如今也显得有些拖沓,常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在一个人顶三个人用的卫生院里,她这样的状态已经算是很好了。
她看见我,和我打了声招呼,声音哑哑的,似乎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
我转身要上楼,胡杨突然叫住了我。
孙院长,你听说邻县县医院的事了吗?
我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看来这不是谣传,我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想问,真的还是假的?但是话始终没说出口。
我坐在开往邻县的车里,CD被我调到最大音量,我想用音乐声盖住自己的心烦意乱。这种状态是很少有的,从胡杨那里我听到了进一步的消息,死的女医生是外科的,据说是因为一例手术没有达到患者预想的结果,两个人发生争执,患者把早就准备好的刀子插进了女医生的心脏。
虽然开着车,但我还是禁不住闭了下眼睛,只一秒,我恍惚看见那件侵染了鲜红血迹的白大衣。我的心揪得紧紧的,清子那丫头,该不会有事吧!
手机铃声在音乐减弱的空隙传进我的耳朵,我拿起放在前挡风玻璃下的手机,看到上面有来自老婆的四个未接电话。
我回拨的电话,似乎还没来得及发出嘟的声音,电话就接通了。
你去哪了?快回来吧,强生受伤在你医院呢!电话里传来老婆的哭音。
强生是我老婆的侄子,三代单传,是他们全家的命根子。虽然我们有自己的闺女,但是在老婆眼里,强生的地位一点也不比自己的闺女差。我明白,这个档口去邻县看望清子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车子掉头的一瞬,我安慰自己或许那只是谣言,这年月通讯发达带动的不仅仅是信息膨胀,有时候过快的传播速度往往也扭曲了事件本身的真实。
我看见老婆的时候,是在我单位门诊楼的走廊里,从我中午离开家到现在不过一个多小时,可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头发散乱,眼睛红肿,眼神哀戚无助,驼色的休闲衫上还沾满了斑斑血迹,看见我走过来,她像是受了电击一样,疾步赶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抽噎着说,强生在处置室呢,你快去救……救……他。
我还没推门进去,外科的马主任从处置室走了出来。
怎么样?我问,眼睛在捕捉他的面部表情。
他脸色凝重地说,强生没事,皮外伤,你看看抢救室那位吧,估计够呛了!
啊?我有些震惊,刚才听老婆絮絮叨叨地说强生出了车祸,却没想到伤者不光他一个人。
我三步两步跨进抢救室,抢救室的床上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躺在那里,两只手上已经建立了静脉通路,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而血泡却从鼻梁上方的一条伤口里不断地冒出来,胡杨看见我进来,面带不忍地说,撞得太重了。
我回到医生办公室,焦急地等待着伤者的辅助检查结果,在这期间我大略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强生是在开车送货的路上撞到这个男青年的,据强生自己说,车子正四平八稳地行驶在公路上,没有岔道,没有汇车,除了路边一排密密实实的杨树林子,什么也没有,可这个该天杀的小子却突然出现在他车的前面,他是踩了刹车的,可是120迈的车速,紧急刹车是来不及的,强生眼看着那个人像被人甩铁饼一样飞了出去。
他是找死!强生躺在病床上,跟做调查笔录的交警恨恨地说。
很快各项检查结果回馈过来,该伤者颅骨骨折、脾破裂、肝破裂、血气胸、股骨干骨折,目前处于失血性休克的状态。
转院吧!马大夫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望着我,而是低头开始收拾桌上扔得乱糟糟的一堆检查单和病例,我知道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你觉得这个患者能送到市医院吗?我知道这句话等于没问,因为办公室里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答案。虽然市医院和我们隶属于同一个辖区,我们这里却是这个市最偏远的一个乡,走最近的路到市里也需要四五个小时,而我们的救护车也不过是一个经过改装的面包车。
可是,这么重的患者,在我们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有几成的把握能救活?又没有家属签署手术同意书,这样的手术做下来,也是烂摊子。何况……他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换了轻松一点的口气说,这么重的患者转院就算半路出点意外,那也是正常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不能指责他,于公,因为做手术医生被人用刀砍死的消息给所有从医的人打了一消极针;于私,撞人的是我的亲属,谁都明白,撞人撞死比撞得半死不活容易处理,前者是舍出孩子赶走狼,后者是舍出孩子养着狼。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竟然想起了院长家院子里拴着的那头早已经牺牲了的小尾寒羊,想起它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我甚至看得到它眼角流下的眼泪,我当时就知道如果会说话,它一定会哭着说,我上学的学费用的是它的羊毛换的钱,甚至给清子买的登山服都是用它下的羊羔换来的……
我忽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说,给化验室打电话,备血,如果血不够,我是O型的,紧急情况可以抽点,死马当活马医,让手术室备台。
进手术室之前,我去看了一眼强生,他胖头肿脸地躺在病床上,眼神复杂纠结地看着我,叫了我一声:老姑父。
我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去了。老婆跟在我身后咕哝着,就你能?万一死台上,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人嘴两张皮,你忘了邻县县医院的事了?
我怎么会忘邻县县医院的事?我没言语,几步把老婆落在身后,跨进了手术室,老婆不知道清子和我的事,所以她不可能明白,邻县县医院的事已经让我忧心如焚。可这会,我是院长,是外科主刀医生,我在省城医院进修过的所有本领需要我在这一刻为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发挥出来,尽管我也不敢保证能做到起死回生,因为做手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就像修车,你以为电路坏了,可是拆开机器发现坏的不仅是电路,这个时候考验人的不仅仅是学识技术,有时也需要胆量机智甚至一点点运气。
我没想到,手术还没开始,事情就又有了新的转变,这个转变源于巡台护士的一声尖叫。这样大的手术虽然我们很少做,确切地说,在我们医院的手术室里,这么严重,合并多种损伤的手术还是第一次做,但是护士不至于在手术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这样大惊小怪。
我嗔怪地看着她,她脸色惊慌地指着还在昏迷中的伤者说,他,他,他是邻县的那个杀人犯。
这时震惊的不仅仅是她自己了,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那个处于昏迷状态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边准备开始手术,一边犹疑地问道,这个时候,不管他是谁,手术都是要做的。
手机彩信发的协查通告里有他的照片。护士的脸有些苍白但语气镇定了许多,因为他杀的是医生,我就多端详了一会,我记得他额头有个指甲大的痣。
护士的话音刚落,大家都看到了躺在手术床上的那个男子额头上有痣,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警察就会到场,而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大把握的手术,似乎就在可做可不做之间有了选择。而那时,每个人都会松口气:一个畏罪潜逃的人撞向高速行驶的汽车,他的死活似乎没有太大的争议。
我拿起手术刀,看了一眼病人手上有伤,我不知道他是哪只手拿的刀子,但我知道他的手很有可能夺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亲人一样的女人。我眼前浮现出清子的笑,浮现出清子在班级里笑着对我说,你要答应一辈子不叫别人欺负我,我才和你好!
我把刀摁下去,他白白的皮肤没有出现血迹,我知道他失血是太多了,这个时候,我收回所有的杂念,关于清子的,关于车祸的,关于手术结果的……
患者失血的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要严重得多,手术进行到一半,化验室血库里库存的1000毫升血全输了进去,患者的血压还是升不上来。
站在手术台上,我感觉到脸上有麻酥酥的感觉,如果血压一直上不来,手术进行不下去,每个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巡台护士用一块纱布给我擦了擦汗,我知道大家都在看着我。我从手术台上退下来,在更衣室脱掉大衣,走了出去。
血很快送到了手术室,谁也没有问及血的来源,这个手术做得异常艰难,从傍晚做到深夜,有几次我觉得自己眼前发黑,胡杨从外面递进来一大杯红糖水,在手术室更衣间晾凉了,我趁着休息的空一口气喝了它。
我尽量忍住胸口隐隐的疼让自己不去想清子,不去想手术室门外接到报警电话守在门口的警察。我只想,我这个时候是个医生,我甚至想起了美国医生特鲁多说过的一句话: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安慰,总是去帮助。我不是高尚的人,绝对不是,与其说治病救人是职业操守,不如说是职业习惯,有时候一种习惯会让你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手术终于结束了,谈不上十分成功,该患者目前因为颅骨骨折还处在昏迷之中,但他和我一样熬过了这个艰难的手术。
推开手术室大门,警察蜂拥而至,但是也只是那么一瞬他们就都平静下来,因为患者带着氧气面罩像一根面条一样躺在推车上,他们知道就算他是老虎,这个时候也是只濒死的老虎了。
而我在众多的警察当中看到了我们乡派出所的刘所长,趁着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患者身上的时候,我悄悄地把刘所长拉到了一边,问他,邻县死的医生叫什么?
我坚信刘所长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清楚的声音,我的一颗心忽地从嗓子眼落到了肚子里,虽然我内心的狂喜对于死去的同行感觉不人道了些,但是那是我一瞬间真实的感受,谢天谢地,那个人不是清子!
那个杀人犯在我们医院昏迷了三天之后苏醒了。
警察用救护车把他拉走那一天,我和医院所有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送走邻县的刑警,刘所长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对我说,以后我不管你叫刘院长,直接叫你“刘大胆”了,就这样的患者你也敢收,你真是胆大包天啊!
我才不管别人叫我刘院长还是刘大胆呢,我知道我和这件事的联系就此告一段落。警察调查取证,伤者有自杀嫌疑,所以强生的责任并不大,并不需要承担太多的赔偿责任。一切都结束了,在我转回身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想念起清子来,我很想很想去见见她,什么也不需要说,只要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呵呵地望着我就行。
去看望清子的事还没有成行,我就出事了。
有人把我告到了局里,说我擅自给患者输注没有经过血站检查的血液,触犯了输血法。
卫生局主管医疗的副局长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我说,你呀你呀,净给我找麻烦!
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啊!我的血是健康的,我前段时间刚在市里做过体检。我辩驳道,但是语气明显没有底气,这些年没吃过肥猪肉但是看见过肥猪走,新闻里把各种各样的医疗事故炒得热火朝天,我这样的并不是特例。
我同情你、理解你,有用吗?副局长叹了一口气,要患者家属理解你、同情你才有用。老孙啊,我不是吓唬你,这次你可摊上大事了,卫生局暂时下达的是停职检查,如果患者家属不依不饶,你丢掉饭碗的可能都是有的。我低下头,我知道输血法在九八年就颁布了,一切行为超过法律框架的制约就是犯罪。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眼前浮现出爹的影子,仿佛看见爹拉着一只小尾寒羊奔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他和羊踢踏起来的灰尘弥漫着,仿佛迷了我的眼,我觉得眼睛有些酸痛,甚至要流下泪来。
走进家的大门,我知道我要面对的第一个难关是老婆的,当初她千挑万选从一群小伙中把其貌不扬的我挑了出来,还不是因为我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虽然我的繁忙让她常有微词,但是我知道她是在乎我这份工作的,特别是我当了院长之后,我觉得她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次青春。
我走进屋子,她正在收拾衣服,要换季了,她得把夏天穿的衣服叠起来放进箱子,把秋天的衣服找出来。我坐到她跟前的椅子上,我寻思着怎么开口和她说这件事。然后预想用哪种口气和语言能够让她接受这个现实,不至于太上火。
我不是在抢救杀人犯的时候,给那个杀人犯输了800毫升血吗?我试探着说,她依然抖落着手里的衣服,没有大的反应,我被人家家属告到卫生局了,局里来人停了我的工作。我一鼓作气把话说完,然后像一条老老实实躺在案板上待宰的鱼一样,等着她的反应。
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把脸转向我,我竟然看不透她眼里投射出来的目光。她审视了我一会,我想掩饰我的失落痛苦无奈纠结和委屈,但是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她一定从我的神情语气甚至呼吸里感觉到了我的挣扎。
她放下衣物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停职就停职,不干就不干,咱在家开个小卖店也能维持生活,我早就觉得大夫那活不是人干的……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我就说,大夫那活真不是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