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涛
漆黑的夜幕像一个遮住所有光线的罩子吊在每个人的头顶,叶书光就像钻进蒙得严严实实的棚布车厢,一片漆黑。两只像金鱼鼓出的眼光刺破飘溢空气中的黑,划出一道道缝隙,让他钻来钻去。他努力控制情绪不让她掀风起浪,否则这一夜他又要和睡眠说再见了。
他今天去看了医生,把自己失眠的苦恼告诉了医生,医生没有表情地告诉他这是现代人的通病。医生没有一点同情心地说:“把心放宽点,多做点体育运动。”“妈的。”他心里暗暗骂道,“说的都轻巧,虱子不长在谁的身上,谁不知咬叮。”
叶书光翻了个身,两只眼睛似手电照着床头上的安眠药,浑身酸痒得让他伸出过早长出老年斑的手。“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他有依赖性。”他遵循了医嘱,把手缩了回来,努力闭上眼,尽量把身体摆平放松,两只手自然放到身体两侧,两脚随意蹬开,让自己进入无意识状态。他忽然感觉到久别的舒服,大脑静得一片空白,似淡淡的春色,飘着幽香,他的心像在火热的三伏天扎进山泉,还没等他再往下享受,那一根根思绪的线从乱麻般的大脑里又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大脑就像一块土地,钻着无数蚂蚁,打着一条条小洞,爬来拱去,他的眼皮又被迫撑开,张大像失落在大漠的玛瑙被风沙啃尽了光泽已发涩的眼睛,直勾勾照着屋顶。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儿子屋传出电脑键盘敲击声。烦燥的心像塞进一块烧红了的碳,让他满肉皮的毛孔发热。
“没出息的东西。”
“你骂谁没出息?”儿子瞪出从未有过的敌意眼光问他,“你有出息连个处长都没熬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拼爹的时代?”
儿子的话如一块木楔一锤子打进他的嗓子眼,堵得他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一心想只要儿子好好读书,就会获得好的前程。儿子是争气的,考上了名校,又考上了研究生,毕业考公务员笔试也过关了,可面试怎么就下来了?儿子怪他没本事,就不能走走关系。他没敢再骂儿子,只是在床上骨碌一夜也没合上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是不想听到这键盘敲击声音,这会让他更心烦,更没睡意。他想把耳朵眼塞上,不听这烦心的声音,可这键盘声像故意要把他的思绪敲开。
办公室的王主任的女儿考上了公务员,大家一片道喜、祝贺,有人建议大家集资请王主任吃个喜宴。王主任有点喝多了,平时滚动像老鼠的眼睛闪着猎犬一般警觉的光让酒给烧呆滞了,那薄厚适中的嘴唇在各种场合吐出的字都有美妙节奏感,现在失去了韵律,眯缝着眼睛,带点口吃兴奋地告诉大家,他给女儿刚买了套160平方米的房子。在场的人都惊得张大眼睛,半晌才有人喊出了好,紧跟着是一片鼓掌。他的耳膜都要给击穿了,心受到无数钢针的攻击,让他痛苦得快窒息了,眼眶酸劲快把泪给推出来。
他躺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都是工薪阶层人家咋来那么多的钱,自己还住在这80平方米的房改房里,更不要说给儿子买房结婚了。他心像挨了刀削面师父手中的刀,一刀一刀、一片一片把心给削碎,把睡意都削出脑外。
今天,王主任给科室开会讲,有的同事在办公室要注意形象,注意检点,还特意看了他一眼。主任这话是有所指的,在说谁,是自己吗?他也没有什么越轨行为怎么就能招来提醒。办公室里就四个人,大宋与小李每天都往外跑,就剩他与林枫华了。林与他年龄相仿,最近与丈夫闹别扭,有时向他诉诉苦,他就劝她几句,再也没什么。对了,上个周末单位组织郊游,大家去照相,采花,他不愿意动就坐在树下,林枫华过来了,坐在他身边,给他水果和饮料,他推让,被小李看见了。这两天有传言说处里要提个副处长,论才能、论资历应该是他的,别人也这么说。可小李与王主任好,主任家里的活让他包了,管主任夫人一口一个姨妈叫着。莫非????他感叹这人际关系的复杂。
他越想静下来睡觉,大脑却像忘记家的小孩越乱窜:那是他出生偏僻的小山村,离县城有多远他不知道,考上大学是他第一次进城,他才知道城市太大了,原来他从村东跑到村西就觉得远,现在从火车站到学校不坐公共汽车就没法到达。毕业留在省城,家乡里轰动了,村长逢人便讲,他们村出了个大官。他一回家全村的人都挤到他家来看他。院子里是一张张流着汗水、踮着脚向屋里看的人脸。年龄大的坐满了炕,拉着他的手,都想离他近一点,听着他讲他们几乎从未听过的学校、省城里的新鲜事,小孩子们瞪大眼睛,连眨一下都不眨,生怕漏掉一个字,那些曾和他一起长大的姑娘们却害起羞来不敢进屋,躲藏到窗户两侧互相推着,嘻嘻地笑着向屋里探着头,他就像一个天外来客,一切都让曾经熟悉他的乡亲们感到那么好奇,他们用耳朵把他说的每一句话,不,是每一个字,就像家藏的宝物,用布一点一点包好,在无事时才打开慢慢欣赏。他呢,对这在热气里散着的汗味与混着菜园里飘进的花香也有着久违的亲切。父亲被生活重负压出的驼背似乎被这不敢想的喜讯给冲直了,母亲的脸天天长出了笑。他也有了超级的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能人。村上的人就像凤阳出了个朱元璋,有些有困难就跑到省城去找他,这时他才回到原点,他就是个普通人,什么事也办不了,他心里非常失落,觉得对不住乡亲,背地里自掏腰包给乡亲买回去的车票,还给买路上吃的,再给父母带点礼物,觉得总算尽力了。可父母来信指责他忘了乡亲,不帮忙。乡亲间也传说他不够意思,变了,眼皮高了,瞧不起咱这土包子了。他再回到村,乡亲似乎都有意躲着他,不再挤到他家,而是离得老远,指指点点。他明白,那是都在说他不够意思,忘本。他的眼泪被指了出来,肚里填的是一个个委屈。
他没忘考上大学是村长牵出枣红马,让他骑上,全村的人都出来为他送行。王奶奶送两鸡蛋,李妈妈送个馍馍,那时穷,给送吃的就是最好的礼物。村长为他牵马出村,下山,他像中了状元,路过的村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他,他晃晃悠悠骑在马上即胆怯又自豪,他不敢正眼看乡亲,用斜了一点的眼神看,心里美滋滋的。特别是村长一见人就主动大声与他们搭话,别人用羡慕的口吻回应,他觉得真的成了英雄,为父母争了光,为村争了荣。现在他帮不上乡亲的忙,他有说不出的酸楚,觉得对不起一切。他坐在马背上像躺在摇篮里,渐渐生了睡意,进到梦乡。
王主任来了,向他们宣读上级任命文件,王主任冲他笑了,任命他为副处长,他幻觉自己的听力坏了,使劲拽了拽耳朵,王主任已伸出手向他祝贺,还有小李,第一个站起来鼓掌。走出办公大楼,熟悉的与不太熟悉的人似乎都是一样微笑,用平时很难听到的尊重语气向他问好。他倒感觉不自然了,不适应起来,他想躲开人们的微笑,可大门只有一座,就在前面,你只能朝那走,这是现实,已脱离你的主观自我意识。
平时不看他一眼的开发商,弯着腰给他递烟,上茶。他坐在老板椅上,半转着圈,拖着还不太习惯从鼻子里跑出的慢节奏的长音问,有事吗?“听说你孩子要结婚还没房。”他一听这话来了精神,转过身等待下文,开发商告诉他可以低市价百分之七十卖给他一套房。他愣了,这不是行贿受贿吗?开发商趴到他耳边,说让他儿子到他办公室工作,就说单位集资,给职工搞福利,不盈利。他笑了,王主任女儿的婚房大概就是这样来的吧。他不觉一阵大笑。
“啪”他挨了一巴掌,浑身一个激灵,还没张得开涩涩的像干透了鱿鱼的眼皮,就听媳妇骂道:“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还哈哈大笑,美得你,做梦娶媳妇呐?”
叶书光心里涌出不耐烦的怒气冲开爬满道道血丝的眼睛,看着让他失去视觉审美的老婆,这一刻所有神经都停止了工作。每天他醒来第一知觉就是一切都不属于他,他连睡眠都主宰不了,又能做什么?他是浑身流动血液及密布的神经但不归自己支配的人,他沉积在大脑中那一点固有的思想像牙齿间的残留物被牙签一点一点剔光,只是一个标本的躯壳,他此时倒想听听夜里让他心烦的儿子敲击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也许,这是世上在这个清晨让他觉得最美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