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文学太特殊,与社会、历史、政治联系太紧密,除了训练有素的文学专家外,其余人无法欣赏其价值。”[1]但从另一方面来讲,“文学作品的‘意义’存在于读者的脑海里,这种意义部分形成于读者的阅读过程,部分形成于个人经验,而仅仅有非常少的一部分是由原文提供的线索。即使‘意义’或阐释也并非最初的兴趣点,作品的技巧也不可能通过一板一眼的脱离上下文的分析而获得。近期,受到语用学和认知语言学的启发,语言研究现在可以提供系统的、有原则的方法来讨论上述问题[1]”。“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理解文本,特别是叙事文本,而这依靠的是对文本‘世界’的认知再现——文本中的一系列事情、事件和关系。这不仅仅包含想象在文本世界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能力,还包含思考和理解文本世界中所想象的、希望的、假设的事件的能力[2]。”认知诗学就是在探讨文学作品内部结构、情节发展等方面具有一定的优势,通过分析可以了解小说运行的内在机制。本文接下来将运用认知诗学中的“可能世界”理论对英国作家戴维·洛奇的小说《小世界》(1984)进行分析。
《小世界》是英国伯明翰大学英语文学名誉教授戴维·洛奇(1935— )出版于1984年的小说。这是戴维·洛奇所写的第七部小说,也是公认的最好的一部。小说以学术会议为背景,以骑士传奇(特别是寻找圣杯的传说)为其故事结构,描写一群借助于现代科技产物——喷气式飞机——穿梭于世界各地的学者的“编年史”[3]。戴维·洛奇自己认为《小世界》是“一部关于欲望的小说,不仅仅是对性的渴求,还是对成功的欲望”[4]。为了展现这是一部关于欲望的小说,《小世界》开篇就把每位学者追求欲望的目标呈现出来。而这种欲望呈现的载体就是传奇的叙事主题——追寻。在《换位》(1975)中出现的主人公斯沃娄在《小世界》中已经成为卢密奇大学英文系主任,一位对传统文学理论情有独钟的教授由于一系列的机缘巧合使他梦想有一天能够成为UNESCO主席,但是其深层次的欲望却是对刺激性爱的追求;美国学者扎普教授更是拿着一篇“文本犹如脱衣舞”的论文在世界各地参加会议,他的欲望非常明确,就是不惜一切努力得到UNESCO主席一职;而以模仿圣杯传奇主人公出现的年轻学者珀斯在其人生参加的第一个会议上对一位身材、面容姣好的女博士安吉利卡一见倾心,他的欲望就是有一天可以娶其为妻,为此他几乎飞遍全球,花光所有积蓄,结果却是一场梦幻;小说中还描写了很多其他学者及他们的欲望,小说中人物庞多,情节复杂,本文主要想通过“可能世界”理论分析年轻学者追寻其理想爱人安吉利卡的过程,以此说明其爱情的虚幻性。
在《小世界》中,珀斯对安吉利卡求而不得,安吉利卡一路留下她曾经到过的“痕迹”,珀斯找到的始终只是这些痕迹。珀斯在卢密奇大学一栋建筑楼顶向安吉利卡求婚,满怀激情并满心欢喜地以为安吉利卡会答应,但是安吉利卡除了大笑不已之外就是拒绝,并且在会议刚结束就不辞而别。失落的珀斯在准备回学校的途中,意外地在红灯区街道上发现了一张脱衣舞女的海报——和安吉利卡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穿衣风格和出现地点与会议上见到的不一样。心目中的女神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下流低俗的脱衣舞女,珀斯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读者读到此,也是满怀疑惑地想要知道为什么。珀斯通过进入舞场观看脱衣舞表演、打听其余脱衣舞女、追问老板等一系列事件来探究安吉利卡的身份。得到的结果是的确有一位海报上的脱衣舞女,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方位。陷入绝望的珀斯(如果说安吉利卡拒绝珀斯的求婚让其失望的话,那么得知安吉利卡为脱衣舞女让其绝望,这对信奉婚前童贞的珀斯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走进天主教堂,却因为看到教堂里一个人的祈祷词而突然明白脱衣舞女有可能是和安吉利卡长得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人。重燃希望的珀斯重新踏上追寻的过程。为此珀斯到过美国、土耳其、日本等地,但追寻到的仅仅是安吉利卡到过的痕迹。在小说最终的一次会议——MLA会议上,安吉利卡现身了,这使珀斯欣喜若狂,下定决心的珀斯决定这次一定不让其逃脱。下一幕就是在宾馆的电梯里珀斯偶遇安吉利卡,被爱欲充斥的珀斯奋不顾身地把心爱之人搂入怀中并与其在宾馆房间发生关系。以为所有欲望都实现了的珀斯和为其完满结局而高兴的读者突然发现这位美人并非安吉利卡,而是她的孪生妹妹丽丽。两姐妹大腿上分别有一个胎记,这是唯一可以将她们区分开来的标记,一个形似上引号,一个形似下引号,她们看上去好像位于引号之内。丽丽告诉珀斯,安吉利卡将与另外一位叫作珀斯的人结婚,并且揭穿珀斯追寻的并非安吉利卡,而是在追寻一个梦。小说的结尾珀斯开始了另一段追寻。
“可能世界理论最初是哲学家和逻辑学家们为了解决诸如命题的真值和非实在物的本体地位之类的逻辑问题而发展起来的。后来这个理论逐步被叙事学家和符号学家们用来解释小说文本的一些特点。可能世界理论对小说的定义、小说世界的内在结构描述和不同体裁之间的区别提供了非常有用的框架结构[2]”。
“可能世界(即使是真实可能世界)与我们经历的丰富日常生活世界是不同的。可能世界是一个哲学概念,是由一组描述事物状态的句子组成的命题。可能世界是一个正式的逻辑整体,而非认知所排列的知识[1]。”小说文本经常利用小说所提供的人物知识和读者的日常知识之间的分裂,这样读者就要不停追踪小说内容并比较它们。就算有的小说看起来完全属于现实主义作品,它仍然只存在于可能世界。就像在戴维·洛奇的校园小说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戴维·洛奇教授一样。
Semino认为,在可能世界理论中的文本“世界”实际上最好看作是一个“整体”,中心域是真实的,其余的一系列的可替换世界是非真实的。Ryan(1991)把在一个特殊文本整体中的真实域称为“文本真实世界”,所有在文本中未实现的世界为“文本可替换可能世界”。实际上这就为小说文本和非小说文本提供了一个区分的基础:在非小说文本中,文本真实世界对应的是读者的“真实”世界;而在小说文本中,文本真实世界是与读者的“真实”世界相区分和分离的[2]。
这种区分和戴维·洛奇所著的《小世界》有联系。虽说《小世界》的作者本身就是一位学者,甚至他也会偶尔去某个地方参加学术会议,但实际上《小世界》是作为小说题材(更确切地说是学者传奇)来进行创作的,这就意味着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有意识地遵循文学惯例,读者不会把文本真实世界和他们所生活的“真实”世界混淆,也就是说,读者不会把《小世界》中描写的学者的生活认为是戴维·洛奇本人在现实生活中所过的生活。或许小说中可能会有作者借某位学者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但读者根据文学惯例,仍然会认为仅仅是存在文本真实世界,而非真实世界的。而在小说中珀斯对安吉利卡的追寻完全符合我们的认知习惯,在逻辑上没有任何非真实之处,虽然读者知道是在读小说,但是读者仍然倾向于相信小说中珀斯对安吉利卡的爱是真实的,对安吉利卡的追寻完全是出于爱的动机。但是其实这是属于“文本真实世界”层面的。
“可能世界理论在描述文本整体结构方面特别有用,特别是用来阐释情节的发展。这就造成一方面把文本整体看成一个动态的文本真实世界的结合体,另一方面不同类型的可替换可能世界由人物构造。[2]”“文本可替换可能世界”是在小说中不真实存在的,但是有可能存在于小说人物的心里或想象中。“以人物为中心的可替换性有几种类型:与人物信仰有关的叫做知识世界,与主人公期望有关的叫前景扩展知识世界,与主人公计划有关的叫意图世界,与主人公道德承诺和禁止有关的叫义务世界,与主人公希望和欲望有关的叫理想世界,与主人公梦想或幻想有关的叫幻想世界[1]。”
总体而言,《小世界》中珀斯与安吉利卡的关系仅仅是珀斯的“理想世界”,不管是珀斯追求安吉利卡,还是错把安吉利卡的孪生妹妹丽丽当成安吉利卡并与其发生关系,都仅仅是珀斯自己的一厢情愿,最终珀斯的“理想世界”并没有变成小说中的“真实可能世界”。从这一点上来看,“《小世界》——学者传奇”和其余爱情故事情节不一样。例如,在神话故事和传奇小说中,主人公的“理想世界”通常都是传统的美好结局。
在《小世界》中,刚出场的珀斯对漂亮美丽的安吉利卡一见倾心,这是基于珀斯对爱情的信念,也就是其“知识世界”发出的信息。在接下来和安吉利卡的谈话使珀斯发展了其“前景扩展知识世界”,认为安吉利卡对其也是很上心的,特别是在安吉利卡通过一部作品暗示珀斯晚上去其房间让珀斯更加坚信自己的“前景扩展知识世界”是对的,他和安吉利卡是一种郎有情、妹有意的关系。紧接着珀斯就构建起自己的“意图世界”,想要娶安吉利卡为妻,并且信奉婚前童贞的珀斯向安吉利卡承诺自己和未来的妻子在婚前都要保持这种童贞而发展了自己的“义务世界”。在最终珀斯错把自己珍惜的第一次交给安吉利卡妹妹丽丽的时候,丽丽告诉珀斯他对安吉利卡的追寻仅仅是一个梦想,这完全属于珀斯自己的“幻想世界”。
但是情节需要发展,冲突不可避免。Ryan认为一些世界的冲突是对“文本整体”的一种补充,也是情节展开的必要条件:如果文本中没有任何冲突,也就不需要有任何行动,因此也就没有所谓的情节[5]。在珀斯追求安吉利卡的过程中,如果安吉利卡答应珀斯的求婚,那就没有后续的发展;但是恰恰相反,珀斯的“意图世界”与“文本真实世界”之间存在冲突——文本中的安吉利卡并没有答应珀斯的求婚,并对珀斯所信奉的婚前童贞嘲笑一番。这样珀斯自己所建构的“义务世界”也和“文本真实世界”之间存在冲突。而这一冲突在珀斯与安吉利卡的妹妹丽丽发生关系时达到高潮,而这一个高潮实际上是由珀斯自己的“幻想世界”与“文本真实世界”之间的冲突带来的。珀斯梦想的幻灭由此达到一种反讽的效果。
Ryan认为情节的发展可以通过解释文本整体中双方人物关系的改变来实现。在戴维·洛奇的《小世界》中,珀斯对安吉利卡的追寻不仅仅是“发生”在“文本真实世界”中,而且双方的关系由于珀斯个人世界的改变而发生改变。“文本整体中不同类型的内在世界冲突可以导致不同的情节类型[5]。”在《小世界》中,珀斯对安吉利卡的追寻是典型的浪漫“理想世界”与“文本真实世界”之间的冲突,所以在小说最后,不可避免的结局就是珀斯在“理想世界”中受挫。
Ryan还认为情节的“可讲述性”或审美价值的核心就在于在复杂的文本网络中创造不能实现的可能性。这一观点来自于“多样化原则——在叙事整体的可能世界中寻求多样化[5]。”换句话说,情节的审美价值关键依靠在叙事整体中存在的丰富多彩的文本真实世界中,也就是人物的可替代可能世界形成“私人的附带叙事”并进入复杂的人物关系中。在《小世界》中,珀斯看见安吉利卡,看到脱衣舞女海报,在电梯看见长得一样的安吉利卡的妹妹丽丽都是在文本真实世界中发生的,如果不是这些文本真实世界的事件与珀斯的非真实可能世界(理想世界)发生冲突的话,这部小说就不会这么具有“可讲述性”。
正如前面所说,可能世界理论绝不是认知理论。但是在可能世界理论从逻辑学向叙事学发展的过程中,理论中“世界”在本质上发生了很大改变。“逻辑学中的可能世界是为了逻辑操作的目的而建构的抽象的、完整的、统一的一组事件。而小说中的可能世界是阐释者在动态的阅读文本过程中构建的‘装饰性的’,不完整的,内在不统一的一组事件[1]。”事实上,运用可能世界理论的叙事学家还提到阐释者在对小说世界进行心智构造的时候会运用自己的背景知识。这部分解释了小说意义是如何在读者头脑中形成,而这正是认知诗学关心的问题。
实际上,运用于小说分析的可能世界理论主要关注如何理解文本:小说世界中的结构和特点是复杂阐释过程的结果。对认知诗学而言,这种方法的优点是分析诗学中的“鲜活”问题:小说的定义、小说世界的内部结构、不同体裁之间的差异、情节的发展、情节的审美价值等。
《小世界》中珀斯对安吉利卡的追寻过程是小说的一条主线,本文试图运用可能世界理论对这一追寻主线进行分析。通过对小说的内部结构、情节发展和可讲述性探究,作者发现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的现实世界与小说的真实世界和小说的可能世界之间存在冲突,小说人物之间的真实世界和可能世界之间也存在冲突。正是这种冲突使得情节继续发展,使得小说的内容引人入胜,使得小说整体上具有审美价值。而这种发现如果不深究小说内部结构是不可能发现的。以此得出结论:可能世界理论是分析小说的一个非常有用的理论。
[1]Stockwell,Peter.Cognitive Poetics,An Introduction [M].London and New York,2002.
[2]Semino,Semino.“Possible Worlds and mental spaces in Hemingway’s‘A very short story’”[A].Joanna Gavins,Gerard Steen.Cognitive Poetics in Practice[M].Routledge,2003.
[3]Stossel,Scott.“Right,Here Goes.”[J].The Atlantic Monthly,1996(4):119-124.Rpt.Jeffrey W.Hunter.Ed.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M].Detroit:Gale Group,2001.
[4]Haffenden,John.“David Lodge.”[A].In Novelists in Interview[C].New York:Methuen,1985:145-167.
[5]Ryan,M.L.Possible Worlds,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Narrative Theory [M].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