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林俊
未完待续
◆ 张林俊
凌晨4点的专案组。
睡意如船锚,拉拽着身体飞速下坠。窗外夜淡似水,唯有跳动的秒针隐喻时间的矢志流逝。4个小时前,第一轮工作汇总结束,侦查方向被重新修正,各路人马再度领命奔赴夜色之中,拥挤的会议室渐渐被抽空,空气中似乎仍留有一丝焦糊味。寂静,如同迟到的观众,悄然入席。
稍稍闭目养神后,手指便又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对于每一个参与重案侦破的人而言,迅速、准确是一视同仁的铁律,即便是一个间接参与的文字记录者也无法豁免。案情尚且白云苍狗,更何况记忆,谁也不知道它能以正确的形态保持多久。
时针向数字5缓慢进发。
已启动的大脑一时停不下来,补充完新的进度,检查无恙,下意识地在最后打上一个逗号。随即,趁间隙整理过往材料。
日志的标题无一例外,均由时间、地点和案件性质组成。遽然感到所谓一年,对刑警而言并不依靠暑暖寒凉来丈量,而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案件来精确定位。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城市天空之下,但我们却有着特殊的“职业时差”,作息并不依托日升月落,而是糅合于骤然而至的大案之中,伴随逶迤交错的案情生生不息。
依文件名逐一点击检视,侦查日志的每一行都被精确解压成一段栩栩如生的动画,让人身临其境。旁人看来,日志近乎千篇一律,无甚差异,唯有记录者本身洞若观火。当然,既然是自己的“作品”自然就会有偏爱。既然是偏爱,就会有特殊的对待方式。
因此,我给它们起了一个特别的代号。
从文件名看,它们并无特别之处。实则,玄机正在于文章最末的那个小小逗号——他们记录的都是尚未侦破的在侦案件。因为是未破,自然无法说服自己以句号收尾,姑且称之为“逗号”。
不以句号结尾的文章如同带着异像出生的婴儿,注定有些坎坷。相对于记载成功破案的日志只需稍加编辑就能付梓,誊上发文稿纸甚至跻身精品案例选编,“逗号”因保密的约束,一时无望从幕后走向台前。也许就在明天,也许还要在时光中等待许久。
既然是偏爱的对象,自然会时不时点看。除通读一遍之外,还要在一些用词的细枝末节上执着地微调,为它们随时昭然于世做足准备。我不曾放弃“逗号”。
如同不曾放弃这些案件的侦查员。
“逗号”往往诞生于案发72小时之后。它的出现,意味着核心线索查实殆尽,意味着侦查模式由短跑冲刺切换至漫长无期的马拉松,甚至铁人三项。核心线索之外,即是浩淼无垠的边缘信息,“逗号”中或多或少,都含有一两个超越侦查限度之外的“天文”数字。它们与扑朔迷离的案情一样,如同漂浮于海上的冰山,没有人知道其确切的指向。而相对于为世人所见的那小小一隅,其隐匿于水下的部分着实叹为观止。“逗号”里任何新添加的短小结论,可能是数名侦查员奔波中原大地,连续工作几周的工作成果,也可能是实验室内通宵达旦几昼夜得出的失望结论。无论现实有多惨淡,逗号始终留在句末,用其倔强的形态宣告着一次探索的告终,与另一场冲锋的发轫。
“逗号”是偏爱,也是情节,让每一个刑警方下眉头又上心头,永永远远牵绕于此,直至脱下戎装的那一刻也无法安然释怀。每一次的回味,都伴随着对自己内心的沉重叩问与鞭策,都伴随着男儿不甘的血性与执着。那是因为,“逗号”始终用它尖尖的一端,不时戳动着刑警的脊梁。
庆幸的是,“逗号”每年都在渐渐消失。于记录者而言,终结“逗号”是一桩乐事,于刑警而言,则是毕生的职业夙愿。多年来,我深感将逗号换成句号,依靠的不是独出机杼的“智”,而是朴实无华的“愚”: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愚”;是赌上刑警荣耀义无反顾的“愚”;是用自己生命的重量,竭力撞击真相之门的“愚”;是遍体鳞伤、山穷水尽仍依然在所不惜的“愚”。如同海明威笔下执拗走向大海的渔夫,永不言败的刑警也同样每天都走向与自身限度斗争的战场,决意要与命运一比高低,他们是真正的强者,是终结“逗号”的删除键。
骤然间,耳闻窗外车辆鱼贯而入。时针与分针拉伸成一条近乎竖直的细线。
伴随着第二次汇总,会议室内重新喧哗起来。回到今天的日志,打开文档,按动方向键,将光标移到逗号之后,一切准备就绪。
夜的深处,依然有激烈的战斗在继续。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