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天长
疯狂的医托
◆ 欧天长
1
我在转行做医托之前,是做医药代表的。医药代表是比较文绉绉的叫法,说得直白一点,其实就是卖药的。
转行还是受我表哥影响。我表哥早就混在医院大门口做“黄牛”,对医院比我还要懂,哪家医院特色是什么,哪个专家号比较紧俏,门儿特清。他们采取网络预订、现场排队的方式将各大医院紧俏的专家号牢牢地捏在手里,有人要从他们手里买号,对不起,每个号要加二三百块的“辛苦费”,一天下来,好赚上千块钱。后来公安打击“黄牛”越来越厉害,“黄牛”做不了,他就改做医托。他每天专门在大医院门口转悠,搭讪外地来求医的病患或家属,骗那些人到不景气的民办医院去就医。行骗成功后,表哥就拿提成,赚钱可厉害了。没过几年,表哥居然买了房,开起了小轿车,相对他而言,我就寒碜多了,至今还在租房。一次我和表哥喝酒,酒过三巡,表哥眯着半醉半醒的眼睛对我说,唉,表弟,你那个医药代表有啥做头,还不如跟我一起干,我们联手起来,凭你我的能耐,肯定能干出一番天地来,让别人对咱俩刮目相看。
听到表哥这番恭维话,我心里美滋滋的,简直有点飘飘然了。说心里话,其实我早就腻烦医药代表这个活了,整天要看医生的脸色行事,又挣不到几个子儿,早就想出来单干了,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表哥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子就动了。
第二天一早,表哥就开车带我见了他的老板。在车里,表哥跟我讲起他老板的事。他老板以前在老家做过赤脚医生,后来到城里开了个体诊所,专门做打工仔的生意,他们有个头痛脑热,就给他们打个针抓个药什么的。后来,他赚了点钱,承包了一家民办医院。因民办医院客源不理想,亏了不少钱,欠了一屁股的债,迫不得已他做起了医托。没有想到,这一行的油水挺足的,老板没做两三年,他不仅还清了之前的欠款,还在郊区买了别墅。
虽然我曾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别墅的样子,但还是平生第一次进到别墅里面。一走进去,考究的装潢不禁让我感到有点吃惊。在底楼的客厅进口处立着一尊大鹏展翅的黑色根雕,足足有二米多高,客厅中间一套红木家具在宫庭式吊灯的照耀下显得古朴而又不失奢华,棕色实木地板散发出闪亮的光泽,看得出老板装修这一套别墅花了不少银子。
我俩在客厅里没站一会儿,就听见楼梯响起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一个穿着一套淡蓝色丝绸睡衣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怀里还抱着一条棕色的小狗。表哥连忙快步上前迎了过去,半哈着腰,用极其温顺的语气对中年男子说,老板,他就是我跟你说起的那个表弟。表哥说完指了指我。老板顺着表哥指的方向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忽然弯腰把狗放到地上。狗一放下来,边摇尾巴边围着主人转圈,一副狗奴才讨好主人的模样。老板皱着眉头厉声喝道,给老子坐好!小狗抬头看了看主人,老实地坐在了地板上。老板笑着对我们说,狗就是这么个德行,平时摇尾乞怜地讨好你,就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一点吃的。俗话说,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其实,老板这番话我是听得出弦外之音的,尽管我的心里有一百个不舒服,但想想以后要在人家手里扒饭吃,也只能强忍住心中的不快,脸上还拼命地挤出微笑。在那一刻,我自己都觉得笑得好尴尬,看上去一定比哭还要难看。
就在我俩的肌肉笑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老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眼神一定要好。眼神好不是说视力好,而是要会察言观色。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老板的话音未落,表哥忙不迭地说,老板,你放心,我表弟以前是做医药代表的,连那些难缠的医生都能搞得定,这些话儿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表哥说完向我努了一下嘴,我明白表哥的意思,马上点点头,说,是的,老板你放心,这活我肯定做得好的。
老板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小狗,弯腰把小狗又抱在了怀里,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说,那好吧,李国全,明天你带你表弟去历练历练。李国全是我表哥的名字。我表哥听老板这么说,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给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见表哥这样做,我也跟着他向老板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那幢别墅。
在回去的路上,表哥见我有点闷闷不乐,就开导我说,唉,表弟呀,你不是不知道,这个世道就是这么现实,他是老板,你是打工的,你就得看他的脸色。除非你以后自己做老板,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了。你可能不相信,其实当时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的怒气呼呼地朝外冒,恨不得脱下鞋子朝他的脸上扔去,但想想以后还指望他给我俩发工资呢,我就忍住了。表哥这么一说,我的心情才有所好转。
晚上,我请表哥到饭店里吃了一顿,算是感谢他把我领进门。几杯酒下肚,表哥的话就多了,他毫无保留地向我传授他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多年的诀窍:选择对象很关键,那些戴眼镜的不要碰,他们肚子大多有点墨水,万一遇到懂法律的人,我们可就麻烦了。那些带个大包小包的,看上去很憨厚,像是从外地来的,就是我们最理想的目标了,接下来就看你嘴上的忽悠功夫了。明天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我的本事。
二
次日早上7点多钟,表哥就开车来接我了,他把车停在离医院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然后就带我来到了医院门口。
表哥没有急着选择下手的目标,先在医院门口抽了根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四处张望,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小伙子身上。从他的气质以及穿的夹克衫的款式和质地不难判断,这个小伙子肯定从外地来的,因为城里人已经很少穿这种衣服了。他站在医院门口的专家墙下东瞅西瞅的,看一会儿还用手挠挠头,估计他是第一次到上海看病,还摸不清门道。
表哥马上扔掉烟头,迅速地靠了上去。站在他的身边,表哥假装先看了一会专家墙,然后扭头问“夹克衫”:兄弟,你是来看什么病的?“夹克衫”看到表哥那张堆满微笑的脸,以为遇到了热情的病友,高兴地说,我是来看青光眼的,不知看哪个专家好?表哥故意皱了皱眉头说,我带我表弟也是来看青光眼的,这个毛病不好治,在大医院治至少要三四万。“夹克衫”顿时面露难色,看得出他兜里没几个钱。表哥随即话锋一转,继续说,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比这里便宜多了,只要三四千就能治好了,喏,我表弟就是在那里看好的。表哥说完就指了指我,我顿时领会表哥的意图,马上跑过去对他说,兄弟,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得了病后我没敢在大医院看,大医院这把刀快得不得了,宰起人来不作兴流一滴血。后来,我还是在其他地方看好的,而且还没花多少钱。
我俩双簧这么一唱,“夹克衫”顿时丧失了警惕,就跟着我们去了老板承包的那家中医门诊部。在去门诊部的路上,表哥七问八问弄清了“夹克衫”兜里的钱,大概有四千多块。预检、挂号后,一位满头花白头发的老医生给“夹克衫”看了病,他煞有其事地给“夹克衫”搭了搭脉,再看了看舌苔,接着就开了十几包草药,“夹克衫”到药房一算,总共3894元。背着鼓鼓囊囊的草药,“夹克衫”喜滋滋地离开了医院。当时我还奇怪医生开药真神,是看着他的钱包开的。表哥悄悄地告诉我,他早已把“夹克衫”兜里的情况发短信告诉了门诊部的人,而且医生开的药只不过是普通的凉茶配方,清热泻火,绝对吃不死人,跟喝王老吉差不多。
等“夹克衫”一走,表哥就去和门诊部的会计结账了,表哥拿了将近2000元的回扣。表哥很慷慨地甩给我1000元钱,说是我撬边撬得不错,1000元钱是我的辛苦费。
捏着1000元钱,我兴奋得不得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就挣了1000元,这钱来得真是太容易了,照这样下去不想发财都难。至于“夹克衫”的钱是怎么辛苦地赚来的,他喝了那十几包草药到底有没有效果,我才不管呢!
表哥带着我干了几次后,我慢慢地摸清了其中的门路。后来,我也不满足与表哥两个人分成了,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就这样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干了将近一年,各大医院的门口都有我的踪影,我记得从医院拿了最多的一次回扣是5000元,就这样我手头积攒了将近50万元。
手里有了钱以后,我的野心膨胀了,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无法扼制,我不愿意总是做“马仔”,我要做老板,挣更多的钱,像我的前任老板一样,开豪车,住别墅,这样的人生才精彩。
我用手头的钱创办了一家所谓的民营医院,雇佣了十几名医托,其中包括我的表哥。我给他们每个人分配了不同的任务,有的在地铁口发小广告,有的在医院充当说客,有的在医院门口伪装成复诊病人,不管他们在哪个岗位,只要他们能把病人拉过来,他们就可以拿到配药总额的40%至60%的高额回扣,而且是日结。有了这个大诱饵,他们干起活来可卖力了。
那些坐堂的医生每天我给他们开500元至600元的工资。他们大多是已经退休或即将退休的医生,想在外面扒点分,具体他们有没有行医证我也不是太讲究,只要能把病人唬住就行了。我跟他们说,不管病人是皮肤病、胃病还是妇科病、肝病,都给他们开同样的药。其实,这些药只是一些调血理气的,没有什么实际治疗效果,但也不会吃死人。
当然,有些病人吃了药发现没有效果会到医院来闹,遇到这样的人怎么处理?我给他们定了规矩,只要病人上门闹事就给他们全额退款,他们拿到了钱,一般都不会再闹下去,若遇到死缠烂打的人,再补偿一点“损失费”。
我经常对“马仔”说,我们做的活儿有点像演戏,也有点像钓鱼,我们把戏演得逼真一点就等于在鱼钩上装了饵儿,那些病急乱投医的人就会纷纷像鱼儿一样不顾一切地上钩,一旦上了钩想逃也逃不掉。
3
我们钓到最大的一条鱼儿是一个身患乳腺癌的女病人,她家里是开厂子的,反正很有钱,前前后后我们从她身上足足榨了十几万。
为什么我要单提这件事,因为这单业务是我表哥做成的。为此,表哥从我这里提了好几万的回扣。一次酒后,表哥向我讲述了他忽悠那人的全过程。
那天上午,他和其他几个医托在肿瘤医院门口晃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下手目标。接近11点的时候,一辆挂外地牌照的高级小轿车停在了门口,从车里下来一个女病人,两条胳膊被人搀扶着。病人的脸蜡黄蜡黄的,走起路来也晃晃悠悠,看上去就像是得了大病。
遇到这么一个主儿,表哥刚开始还有点犹豫,要不要上去搭讪。按照表哥的经验,这样的人一般不大容易上钩,弄不好还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一个上午的空等,让表哥情绪有点急躁,他最后决定还是上前试一下,要是不行的话就撤退,回家吃完饭再来。
表哥几步就走到了女病人面前,微笑地问,你们来看什么病?表哥当时想好了退路,如果对方不理睬自己或者大声呵斥,他就乖乖地闪人。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女病人左边的一位中年男子搭了他的腔,说了女病人的病情。原来,女病人是来看乳腺癌的,当地医院建议他们到大医院来看。表哥见接下来可能有戏,马上进入了角色,他用半是安慰半是同情的语气说,乳腺癌吃中药可以好的。听表哥这么说,那位中年男子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时,表哥旁边的一个女子接话说,我有一个亲戚得的也是乳腺癌,就是看一个叫吕教授的老中医吃中药吃好的。其实,中年男子不知道,这个女的和表哥都是我的医托。
中年男子信以为真,马上说,哪里的老中医,你们帮我介绍一下。表哥热情地说,我带你们去。然后他们一起上车。车很快就开到了我的民营医院,在医院门口表哥一伙人又遇到一个自称从广西赶来的女子,也是专门来看乳腺癌的。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托儿,目的就是要让病人家属相信,这家医院医术高明,确实有不少病人在这里看好了病。
戏演到这个时候,就该“吕教授”出面了。“吕教授”看了女病人的病历后说,癌细胞已经转移,要吃十个疗程的药才能控制住。一个疗程的药一万多元,十个疗程就是十几万元。
事后想想,表哥的心越来越黑了,这一刀斩得够狠的,一般家庭根本吃不消,从这个女病人身上他大捞特捞了一笔。
但遗憾的是,女病人只吃了两个疗程就不行了。我知道,吃我们的药肯定没多大用处,但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走得这么快。
后来,病人家属不愿意了,他们跑到医院来闹,说我们是骗子、杀人凶手,还报了警。为了息事宁人,我出面退给他们一些钱,才算平息了事端。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做了好几页的笔录。或许从那时候起,警察开始盯上了我。
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之后,我夜里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我梦见曾被我耽误病情而死的人找我索命,他们排成行在后面追我,我赤着脚在前面跑,可是我的脚就像绑了几十斤的大石头,不管自己怎么用力,就是跑不快。心里那个急啊,可越急越跑不快,我一边跑一边叫,他们明显比我跑得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我。就在他们一把把我拽住,然后把我压在身下撕扯我的脸时,我被惊醒了,坐起来一摸,一身的冷汗。这样的怪梦已经做了不止一次了,每次我都吓醒,有几次我还大喊大叫,把那两个保镖吓得不轻,他们连忙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嘴上说没事,但内心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我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了,白天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喊着老板老板,晚上却做着一个比一个更可怕的噩梦,有时我都怕睡觉,怕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那些可怕的梦。
那天夜里我还在睡觉,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我的别墅,两个保镖还想反抗,没几下就被那些警察给撂倒了。他们抓我时,我没有作丝毫的反抗,我知道反抗也是徒劳的,顺从地伸出双手,“咔嗒”一声,警察把手铐铐在我手上。
上警车前,我特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入住不久的别墅,我知道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了,这幢别墅再也不可能属于我了。正在这时,我的耳朵里隐约传来一阵阵由远及近的隆隆声,好像是一幢建筑物轰然倒塌了……
专家点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浦建兴):由于优质医疗资源的有限与日益增长的高质量医疗需求的矛盾,人们大量涌入一线城市就医,导致了看病难的社会问题。有人瞄准其商机,把群众就医难看成了快速致富的途径,如倒腾专家门诊号,充当知名医生专家的中介,收取不菲的中介费等等。更有人经常出没于医院挂号处、医院大门附近、地铁口、火车站、汽车站、各大网络论坛、健康交流网站、正规医院及周边旅馆,他们用欺骗的方法引诱患者及家属误入歧途,把患者骗到一些无医疗资格的小诊所去看病,对患者进行恐吓、敲诈。以下是“医托”常用三部曲,只要注意识别,就可避免上当受骗。
第一步与人套近乎,为取得病人的信任,“医托”一般以患者或患者家属的身份,与病人套近乎。
第二步诉说假经历,取得病人的信任后,“医托”接着以“亲身经历”谎称大医院不但贵而且治不好,某某医院某某教授是治这种病的专家,便宜有疗效,将病人骗至目的地。
第三步用高价药骗钱,在诊室,与“医托”联手的“医师”开出一些十分普通便宜的中草药,以高价卖给病人。
这些俗称“医托”者,其行为既坑害了病家患者,又影响了正规医疗机构的声誉,需要予以严厉查处打击。对看病的群众来说,也需要提高警惕,防止上当受骗。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叶旦桥